王露露
記得在北大英語系上學的時候,讀過喬治·奧威爾的小說“Down and out in London and Paris”(《窮困潦倒在倫敦和巴黎》),其中有段話,大意是:“這家餐館的服務生個個都舉止高貴典雅,無可置疑,他們是專門被老板培訓出來以羞辱粗野庸俗的顧客的?!碑敃r我還不明白奧威爾是不是在信口開河呢。
來到荷蘭后,由于工作關(guān)系,我常在外邊就餐,但我就顧著吃了,沒留意服務生和顧客的言談舉止,也沒想起奧威爾的那段話,直到那一天的中午。
三座雕像
荷蘭高費呂韋國家公園的一家博物館,將在今年3月底舉行隆重儀式,慶祝中文解說詞正式啟用。博物館事先通過我的老朋友海因-貝克先生找到我,讓我在開幕式上淺談中國文化。于是那天我在海因的陪同下,驅(qū)車一個半小時,前往參觀這座博物館,為講座做些準備。
海因是QL酒店餐廳集團的老板。那天在路上,海因先帶我在他的QL酒店餐廳集團的一家餐廳用了午餐。后來我這叫后悔呀,咋沒用手機拍下來這家餐廳的服務生呢?什么情況?且聽我細細說來。
可以說,高費呂韋國家公園就是給荷蘭造氧和輸氧的地方。這里有一望無際的喬木和灌木,開車數(shù)十公里都不見人煙,這家餐廳就隱藏在這無邊無際的天然公園附近。它是旅館的一部分,而這座旅館本來是林堡-斯迪閏穆伯爵的私宅。即便時值冬天,這兒也滿目翠綠,郁郁蔥蔥。外人路過這兒,不撥開常青樹枝和樹葉,根本發(fā)現(xiàn)不了貓在這兒的這座藝術(shù)宮殿。
是的,稱這家旅館為藝術(shù)宮殿并不言過其實。我還沒下車,就被眼前的建筑所折服。它并不宏偉龐大,但古樸中透著典雅,簡約中透著精致,黯淡中透著絢麗,含蓄中透著華貴,用當今流行的“低調(diào)奢華”一詞來形容它,再合適不過了。
海因把車停下后,我就開始發(fā)愁。老天爺不是在下雨,而是在潑雨,我們咋從停車場狂奔到旅館門前呀? 不過我很快發(fā)現(xiàn),在離車不遠處站著一位金發(fā)碧眼美男子。他在如注的雨中不聲不響,紋絲不動,就像一座希臘的大理石雕像,但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手中撐的傘是用來護送我們到旅館門前的。
我們在他的傘下一溜小跑到旅館門口時,他在離我們?nèi)竭h的地方停下,在傾盆大雨中靜靜等候我們都進了門,這才走向雨點濺不著的屋檐下,收起雨傘,將它筆直地放在雨傘格里。在他把我們目送到了已在門廳靜候我們的下一位棕發(fā)褐眼美男子之后,才回到原來的工作崗位,即大門的內(nèi)右側(cè)。
雖然這家旅館跟中國的五星級賓館相比屬于小門小戶,但兩者的關(guān)系絕不是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相反,這家規(guī)模不大的旅館玲瓏剔透,是荷蘭富有盛譽的頂級賓館。
大廳就像富庶家庭的客廳,但每件家具和每張油畫后面都有歷史和故事。海因的到來驚動了旅館的主人,我一看,又是一座希臘雕像。這一位則是褐發(fā)棕眼,西裝革履,眉宇間流露著謙和與涵養(yǎng)。我再一看,似曾相識。我轉(zhuǎn)頭一望,對了,他的臉盤很像掛在門廳中央的一張油畫上的夫人。
果然,那位夫人就是他的祖母,這家旅館的創(chuàng)始人。我說,看她器宇軒昂的氣質(zhì)不像是生意人呀。
他笑了,祖母確實不止是生意人,也是荷蘭王國上議院的第一位女議員,生前是呼風喚雨的政治家。旅館的主人就生在這所房子里,現(xiàn)在繼承祖業(yè),這家旅館就由他來經(jīng)營。
體驗至上
寒暄完畢,我的作家本能便舊病復發(fā),向旅館主人提出了一系列問題。
我問他,您的旅館一共有多少房間?他說三十來間。我趁熱打鐵道,能讓我參觀一下嗎?從最有特色的開始?他馬上招呼吧臺后的服務生幫海因和我穿上大衣,撐開雨傘。我們穿過花園,來到一座棕色草頂白色窗框的別墅。
這座房子占地不小,但只有兩張雙人床和四張兒童床,剩下的全是寬敞考究的客廳、廚衛(wèi)和兒童起作間兼游戲室。
房后有一座私密花園,我指著院內(nèi)的一大片草地說,可惜了的,咋不種點花草樹木?旅館主人說,從這里走幾步就是賓客的跑馬場和他們散步野炊的森林,不缺樹木花草。
他還說,草地不但顯得遼闊,還有實用價值,從世界各地來的賓客能在花園里降落自己的直升飛機。我終于鼓足勇氣問道,這座別墅一晚上得多貴呀?
他說,別墅分兩個獨立的部分,可供兩個家庭四個孩子使用,平攤到每家是每晚五百歐元。當然了,如果一家想把整個別墅給租下來,也行。
他又帶我們?nèi)タ雌渌头?,總之,雅致舒適,價錢也非貴得離譜,和國內(nèi)同類房間差不多。
我又問,您有這么傳統(tǒng)悠久的建筑,這么風格獨特的房舍,住過尊貴的客人,花園、林子、空地有的是,號稱三千公頃福地,您為什么不擴建旅館?
旅館主人忍俊不笑,過了半晌才回答說,利潤空間大固然好,但他最關(guān)心的是賓客在此的體驗。
我心里嘀咕,這體驗值多少銀子?
精致服務
餐前小菜端上來了。服務生說了一大串解說詞,中間夾雜著法語恐怕還有意大利語,我一來聽不懂,二來沒心思。心思都放在研究小菜到底是啥了。
它酷似一朵淡黃色的玉蘭花,花蕾呈白色,花下鋪著一層好像是麥子粒。我這叫惜香憐玉呀,如此美艷的方物我怎能生吞活咽下去呢?
海因拿起花兒來就往嘴里放,我只好如法炮制,頓覺口中一縷清香彌漫散開。興許這也是旅館主人苦心經(jīng)營并竭力維護的賓客的體驗吧?
原來這兒的大廚是米其林星佩戴者,也是世界廚藝大獎賽的金牌得獎主。 我一邊潛心于全方位的體驗,一邊咀嚼旅館主人的話。
驟然間,我意識到高雅的內(nèi)涵。那就是,把旅館客房做成限量版藝術(shù)品,把生意做成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過程。不僅自己陶醉于創(chuàng)造住宿、美食、野炊、草原騎馬、林中散步完美組合的過程,而且也用之感染賓客,使賓客回味無窮。
因為,再精美的藝術(shù)品,一旦投入批量生產(chǎn),就淪為地攤貨。雖然薄利多銷能利潤豐厚,但在無邊逐利泥石流的沖擊下,藝術(shù)品將面目全非。
餐畢,在臨別的一剎那,我想起了奧威爾的那段話。我突然明白,奧威爾是用夸張調(diào)侃的修辭方式來表達對餐飲酒店業(yè)的服務生的崇高敬意。
也就在這一剎那,我回憶起荷蘭一位教育家的話。他對我說,荷蘭有好幾所酒店餐飲學院,學生多為荷蘭本地人,很少有亞非裔的學生。他告訴我,據(jù)調(diào)查,亞非裔的學生更喜歡選擇經(jīng)濟管理等學科,畢業(yè)后可以當“人上人”。而餐飲酒店學校的學生畢業(yè)后將進入服務行業(yè),有的干脆就將成為端盤子端碗的服務生。很多亞非裔的學生覺得,誰去主攻伺候人的專業(yè)呀,畢了業(yè)去當“人下人”?
相反,很多荷蘭學生夢想在酒店餐館學院畢業(yè)后去當服務生,原因很簡單,他們熱愛這個職業(yè)。因此,他們覺得伺候賓客跟宇航員或腦外科醫(yī)生一樣值得尊重,值得驕傲。
我更理解了奧威爾在書中的那段描述。餐館服務生高貴典雅的舉止不是故意做出來以羞恥粗俗食客的,而是一種出自內(nèi)心的自豪,對自己職業(yè)的自豪。
這么一想,我就能理解,為什么比湯姆-克魯斯還英俊的小伙子們愿意筆直地在旅館門口杵著,幫賓客拿大衣;愿意在雨中候著,為下車的賓客撐傘;愿意在桌旁等著,為食客上菜上飯,端茶送水。
我曾庸俗無知地為這些帥哥惋惜過,覺得他們這么一表人才,卻甘心拿一份藍領(lǐng)工人的工資。但這天午餐后我終于懂了,原來服務生覺得,能做自己熱愛的工作就是最好的報酬。
這么一想,我也更理解旅館主人了。他不惜任何代價以保證賓客體驗的質(zhì)量,不只是為了盈利,也是因為他自己也熱愛這種體驗。熱愛使他心甘情愿地守住品牌,而不是追逐鈔票。愛是無價的,由愛澆灌的品牌也是無價的。品牌是這個酒店,也許是任何企業(yè)最大的資本,傳世之寶。
急功近利,浮噪不安,這些也許是當今社會的流行病,但如果我們撥開茂密的樹枝和樹杈,就能發(fā)現(xiàn)在里面藏匿的世外桃源。這里的“山人”熱愛自己的一畝三分地,精心耕耘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惜余力保護自己的品牌; 這里的“山人”不被廣廈千萬間所動,不為鈔票而折腰。這就是高貴,心靈的高貴;這就是典雅,靈魂的典雅;這就是器宇軒昂,從內(nèi)到外的器宇軒昂。
這家旅館的名字叫Het Roode Koper, 譯成中文就是:紅頂商人。
(作者為荷籍華裔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