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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地

        2017-05-04 13:48:22辛國云
        陽光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三爺巴掌莊子

        辛國云

        老屋像幾粒棋子散落在山腳下,形成一個七零八落的小村莊。

        村莊名叫巴掌村,遠遠看去,真如人的巴掌般大小,名副其實。巴掌村是自然村,不知什么年代形成的,稀稀拉拉二十幾戶人家,東一撮,西一堆,有的斜著膀子,有的撅著屁股,站沒站相,坐沒坐相。早些年,村子中間有一條小河,水從山上淌下來,細細的流,總也不間斷,使小村莊平添了點兒生氣。村子小,沒有領(lǐng)導機構(gòu),由向東八里地的行政村東廟堂代管。巴掌大小的村莊,孤零零睡在那兒,沒有誰會把它放在眼里,就像一盤不起眼兒的小菜,有它過年,沒它也過年。

        據(jù)村里最老的童太爺爺說,別看巴掌村小,可是塊風水寶地,明朝的時候出了一個舉人,兩個秀才,好不風光,連縣太爺都騎著馬來賀喜。他不敢確定《水滸傳》里的那個童貫是不是出在巴掌村,就是能確定,他也不說,因為童貫不是個好東西,會敗了大家的胃口,煞了村子的風光。太爺爺只說,巴掌村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遠離世俗,是一個難得的世外桃源。太爺爺是個讀過私塾有文化底子的人,話說得不俗。然而,隨著歲月流逝,巴掌村的風水也隨著太爺爺?shù)碾x世一點兒一點兒向外流淌,就像那條小河,淌著淌著,便斷流了,干涸了,變成了現(xiàn)在貧瘠干澀孤零零的可憐樣兒。

        村里的年輕人都走了,如同飛出去覓食的鳥雀,“呼呼啦啦”飛到到外邊掙錢去了。結(jié)婚有了孩子的,把孩子也帶了去,在城里的學校上學將來才會有出息。連大村莊的人都爭相往外走,老婆孩子熱炕頭都留不住,因為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城市就像一塊磁鐵,更像一個巨大的容器,吸引著一撥又一撥不甘貧窮的人,帶著希望和夢想,抖落掉身上的泥土和豬屎味兒,不管不顧一頭扎進去,無論是挺著胸膛,還是彎著身子,畢竟是邁出了脫胎換骨的第一步。年輕人一走,村子里就剩下幾個老頭老太太,像幾條忠實的老狗,有氣無力地守候著自己家園。

        現(xiàn)在我們說說三爺。三爺瘦高的個子,身子有點兒佝僂,嘴巴上有雪白的胡須,遠遠看去,像一只弓腰塌背的老山羊。三爺老了,過了年就七十三了。這些天三爺一直惶恐不安——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他還能過得去這個年嗎?他自己不知道,別人更不知道,他就這樣彎著身子一年又一年地活過來了,如果沒病沒災,能活過八十四都不敢說呢,不是說,越賴越活人嗎。三爺本名叫童三,年輕時人們喊他老三,或者童老三,后來年紀大了,白胡子一大把,人們才尊稱他三爺。

        三爺?shù)奈葑釉诖孱^上,孤零零的,破敗不堪,似乎隨時都會散架。屋子周圍長滿了荒草,屋頂上也有,一撮一撮,隨風搖晃,遠遠看去,像野地里一個孤零零的墳丘。屋子前面有一個用石頭和樹枝圍起來的大院子,院子里空蕩蕩的,沒有狗,沒有豬,連只雞都沒養(yǎng),整日死氣沉沉。

        三爺老屋后面不遠,便是不算高也不算矮的巴掌山。巴掌山雖然小,卻生得奇特,一拉溜兒五個小山包,尖尖的頂子,像人的一只張著五指的手掌,巴掌山因此而得名。早先,巴掌山上樹木成片,鳥雀成群,滿山滿坡綠油油的,幾乎看不見石頭?,F(xiàn)在,巴掌山幾乎變成了一個禿子,只剩下幾根細細的毛發(fā),在山尖尖上戳著,一刮風,沒頭沒腦地搖擺,說不定哪天就會折斷,再難長成參天大樹。石頭裸露著,連綿成片,太陽一耀,泛著青白的光。那些樹木被人砍掉,蓋成了屋,換成了錢,變成了火,燒成了灰。鳥雀早就絕了,就像村里的年輕人,飛得遠遠的,自尋出路去了。三爺是看著那些樹長起來的,那些樹就像他的孩子,每一棵他都那么熟悉。三爺有個習慣,每天清晨都會到山上轉(zhuǎn)一轉(zhuǎn),說是活泛活泛筋骨,省得銹死了。其實,他是惦記那些樹。到了山上,三爺繞著那些樹一圈兒一圈兒走,摸摸這棵,拍拍那棵,就像愛撫著自己的孩子。樹上的鳥兒跟三爺熟了,老朋友一樣“啾啾”地跟他打招呼,有的抖擻著翅膀,在三爺頭頂上盤旋,一不小心,把黃白的鳥屎屙在三爺頭上。三爺仰起臉呵呵地笑著,一身濁氣和生活的艱辛頃刻間煙消云散。那年,村里人嫌棄了住了多年的老屋,大興土木翻蓋新房,他們瞄上了山上的樹。山是自己的山,樹是自己的樹,想怎么砍就怎么砍,就像拿自己家的東西。村里人一動,山下遠處的幾個村子也跟著動起來,開著拖拉機或趕著馬車到山上砍樹。村里人想攔,可勢單力薄,怎么攔得住。東邊攔,西邊砍,西邊攔,東邊伐。繞來轉(zhuǎn)去,那些成年的樹已被砍得差不多了,剩下一些未成材的小樹,像沒娘的孩子,孤零零落在那里,瑟瑟抖動。三爺心疼得差點兒吐血,他站在山口,親娘祖奶奶地高聲叫罵,罵聲順著山坡爬上去,再滑下來,把山上的石頭震得亂晃。罵累了就坐在地上喘粗氣,狗歇涼一樣,張著大嘴“哈哧哈哧”的。可沒有哪個人認為三爺罵的是他,攬吃的攬喝的,沒有攬罵的。沒提名也沒道姓,罵下天來也是白罵,都沒事人一樣繼續(xù)把一棵棵樹拖下山。莊子腰里也別了把斧頭,準備上山砍樹,翻修自家的老屋。那老屋確實不像個樣子,又矮又破,像個狗窩。三爺管不了別人,卻能管得了自己的兒子。他把莊子堵在院里,橫眉豎目,說如果莊子敢上山砍樹,他就一頭碰死在門口的石礅子上。莊子氣得蹲在地上憋粗氣,憋得快把肚子鼓爆了,站起來大聲喊:俺親爹,你是老糊涂了嗎?山是大家的,樹也是大家的,別人砍得我為什么不能砍?不砍咱不吃虧了嗎?三爺說,別人作孽,咱不能作孽,作孽多了會遭報應。莊子知道爹的脾氣,如果真的硬上山砍樹,老家伙肯定會一頭碰到石礅子上去。那石礅子又高又硬,碰上去,腦漿子就出來了。莊子不想落下個不孝的罵名,把斧頭一扔,回屋躺在床上蒙頭大睡。

        那年,村里曾經(jīng)來過一個怪人,穿戴跟村里人不一樣,跟城里人也不同,衣服上到處都是兜兜,不知他有多少東西需要裝在口袋里。那人身上背著一個很大很大的包,粗帆布的,土黃色,像一個裝滿了糧食的麻袋。那人在村里待了好幾天,吃住在三爺家,臨走給三爺留下了足夠買半頭豬的錢。那人天天背著照相機到山上去,在村里也到處轉(zhuǎn)悠著拍照片,拍那些老屋,拍那些蔫頭耷腦的人。那人跟三爺說了很多三爺似懂非懂的話。那人說,我們的地球面臨危機,近五十年對地球的改變超過了二十萬年的總和??偤湍绬??那人大聲問三爺。三爺搖搖頭說,二十萬年知道,就是很多很多年。那人說就是這很多很多的年加起來,加在一起就是總和。那人又說,我們開采的百分之八十的財富,僅僅由百分之二十的人消耗。就是說——那人比畫著,就是說您家地里打出來的十口人的口糧,讓兩個人給吃光了。這回三爺聽明白了,鄭重其事地點點頭。那人接著說,人類應該停止鉆探地球,停止亂砍濫伐,將目光投向天空,利用太陽和雷電。那人還說了冰山、喜馬拉雅峰、南極、黑洞、臭氧層什么的,全是三爺聽不懂的詞兒,但三爺起碼聽明白了,不能像砍巴掌山上的樹那樣斬草除根這個道理。三爺覺得這人不是凡人,凡人怎么會懂得這么多道理?天上的,地下的,中國的,外國的,連他們打糧食的事也知道。三爺突然感覺熱血沸騰起來,他身體里的一種什么東西被喚醒,被點燃??涩F(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那些可憐的樹早已做了房梁或灰飛煙滅了。那人臨走時對三爺說,巴掌山地處偏遠,政府無暇過問,你們應該組織起來,自己保護好山林。走了幾步,那人回身朝三爺揮手,嘴里高聲喊著再見。三爺突然覺得有些不舍,他想,如果這人早些時候來,把這些道理講給村里人聽,或許能保住那些樹呢。時間長了,三爺漸漸把那人忘了,還有他說的那些新鮮詞兒。只有當三爺饞肉吃的時候,還有想起那些樹的時候,會偶爾想起那人走時留給他的那些錢,繼而想起他說過的那些讓人似懂非懂的話。

        三爺一個人住在這樣一個院子里,偶爾來串門的是村南頭的老七。老七比三爺小兩歲,境況跟三爺一樣,家里人都去外面混了,一個人守著一個空蕩蕩的家。老七也姓童,是三爺本家的一個兄弟,“五服”之外了,雖然隔得比較遠,但畢竟也算是兄弟。老七在村子里沒人緣,就因為他做人不地道,裝神弄鬼,騙人吃喝,還騙色。所以村里人沒幾個愛搭理他,也就是三爺,人雖然倔,但厚道,就是比老七再不地道的人,他也不會把人擋在門外。再說,好歹老七還算是他的兄弟吧。老七來,跟三爺對頭坐著,抽旱煙,沒有多少話,就那么干坐著。不大工夫,煙袋燎起的煙霧就把兩個人纏繞起來,倆人交替著咳嗽,然后吐出一口口黏稠的黑痰。兩個人似乎達成默契,就這么坐著不說話,挺好,聽聽彼此的喘息,知道都還活著就夠了。如果說話,保不住就扯新拉舊,翻起些陳谷子爛芝麻的鳥事,老七總也免不了挨三爺?shù)囊活D臭罵。都不說,從前的那些事,就當沒有發(fā)生過。干坐著也會累,硬板凳硌得腚疼,腰也會酸。坐累了,老七便起身告辭,拖沓著腳步,老牛一樣悠悠地出了屋子,忘不了留下一串斷斷續(xù)續(xù)的咳聲。三爺也不送,連句話也沒有,塌著眼皮聽他走出院門。老七也不常來,三爺就一個人待著,餓了胡亂吃點兒東西,困了倒頭便睡。

        這些日子,三爺總是做夢,夢見些稀奇古怪的事物,更多的是夢到那些樹。那些樹一棵棵倒下,汁水從它們的身體里汩汩流淌出來,鮮紅耀眼,不一會兒便流成了河,向著山下的村莊飛瀉下來,村莊瞬間淹沒在一片血海中……睜開眼來,三爺便是一陣凄惶——難道他的時日就跟那些樹一樣,真的是不多了?

        大霧把整個村莊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人走個對頭都看不清臉面。三爺摸索著出了屋門,大霧水一般緊緊地將他圍住。裹在霧里,三爺突然有了一種輕飄飄升天的感覺,腳似乎就要離開地了。三爺哈哈大笑起來,現(xiàn)在的情景跟夢中的情景一模一樣。三爺在夢中就是這樣飛起來的,云霧包裹著他,托舉著他,悠悠地,一直飛上了天宮。三爺想,人一輩子多行善,不作惡,死了就會升到天上去。作惡多端的人,才會下地獄。三爺并不知道,升到天上去以后和在地下有什么區(qū)別,到了天上能見到什么,能干些什么,難道真的如人說的那樣,那些早早過去了的人,都會在天上等著他?那他不就能見到她了嗎?事實是,三爺并沒有飛起來,而是在地上瞎子樣摸索著行走。三爺一步一停,兩步一住,終是走到院子的中間。三爺突然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險些跌倒。三爺?shù)脑鹤訌膩矶际强諘绲?,干凈得像狗舔過一樣,并沒有什么東西落在院里,這一點三爺可以肯定。三爺定定神,蹲下身子,睜大渾濁的老眼,突然看到幾塊石頭在濃霧中若隱若現(xiàn)。三爺摸了摸那些石頭,數(shù)九寒天,竟然有溫熱的感覺。三爺煞下身子,用力搬了下石頭,卻紋絲未動,就像從地里長出來的,根牢牢扎在地下呢。三爺吃驚不小,恍然間,一腚坐在地上——大霧突然散去,太陽露出臉來,已經(jīng)是日上三竿了。三爺?shù)哪抗鈪s朦朧起來,因為他根本不能相信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是真實的。

        石頭有七八塊,緊緊地抱在一起,如同幾個連體的兄弟。石頭表面光滑,青光瑩瑩,仔細看,上面布滿細密的紋路,像是有人精心描上去的??床怀霎嫷氖裁?,像山,也像水,又像一群人躍躍欲動。石頭的邊際,是一圈兒翻卷著的新土,如同一朵剛剛綻開的花,散放著清新的土香。三爺夢里沒有這樣的內(nèi)容,所以,三爺對眼前的情景不知所措,不知道是福還是禍。

        第二個看到石頭的是老七。老七有些日子沒來了,而偏偏在地里長出石頭的時候來了。三爺想,莫不是神仙顯靈,讓老七這老東西感覺到了什么?老七面對石頭目瞪口呆,在證明這些石頭確實不是三爺自己弄到這里來的以后,老七突然仰天長嘯:“老天爺,你終于睜開眼了,給巴掌村,還有我們這些可憐的老東西降福了!”三爺木訥地看著老七,不知道他為什么會有這樣一反常態(tài)的表現(xiàn),地里長出幾塊石頭,值得如此大驚小怪嗎?聽老七那聲音,就像一頭叫驢發(fā)情時的叫聲那么刺耳,難聽。狗日的老七!難道你不知道,這些年,村里村外的,出現(xiàn)的怪事還少嗎?那年,巴掌山一個山尖尖上,平白地裂開一道縫,兩尺多寬,深不見底,就像沉香一斧子劈出來的,難不成三圣母是壓在咱這巴掌山底下了?還有東廟堂那個叫高大求的人,肚子里長了個東西,整天疼得哭天喊地,到醫(yī)院里劃開肚子拿出來一看,是塊拳頭大小的石頭,干硬干硬、黑黃的顏色,有人硬說是牛黃,狗日的瞎掰,牛黃能長在人肚子里?人畜不分了呢。還有南下屋村的那個娘們兒,干瘦干瘦個女人,肚子里一次卻懷上了五個崽,生出來一看,都老鼠大小,腚溝子里全夾著根尾巴。那不是他娘的猴子嗎?難道人又要變回了猴子不成?說眼跟前的,就說你老七,那年你村東頭老宅子的堂屋里,好端端就陷進去一個洞,虧得是在夜里,你一家子人都睡在東屋里頭,才沒跟著落進去。要是那次跟著陷進去了,如今你也不可能站在這里驢叫喚了。你狗日的帶頭上山砍樹,才換地兒蓋起了現(xiàn)在的新宅子,你住得也能踏實?還有黑驢那王八羔子,娶了媳婦好幾年不懷崽,黑驢下狠手揍那女人,每回都揍個半死,罵人家是不下蛋的雞。結(jié)果去鄉(xiāng)里一查,是黑驢的事兒,大夫說他的精子里的什么率是零。那就是說他那根雞巴淌出來的是死慫。都怪黑驢嘴饞,三天不見腥水就急得抓耳撓腮,又沒錢買肉吃,虧他想得出,到集市上撿人家殺雞扔的雞腸子,回家洗洗抓把鹽煮煮就吃。大夫說,就是那些雞腸子害了他,現(xiàn)在的雞都喂飼料,只要能長得快,什么瞎包東西都敢喂,有毒的物什都聚在腸子里,就把黑驢的精子給滅了……

        老七指點著石頭,花里胡哨說了一大堆話,三爺覺得他那裝神弄鬼賣野藥的老毛病又犯了。三爺不耐煩地打斷老七的話,抬抬手轟他走。三爺想一個人待一會兒,他要好好想想,這些石頭為什么會無緣無故地從他的院子里長出來。老七說的上天顯靈必降大福的話他根本不信。他并不祈求上天能降什么福給他,只要不是禍他就心安了。老七不甘心地往外走,一步一回頭,那些石頭像一堆磁鐵吸引著他。但他懼怕三爺那張不饒人的損嘴,不光罵人罵得兇,更要命的是總好揭他的短,那些短就像一塊塊瘡疤長在他身上,三爺伸手一揭,就血淋淋的。

        村子人少,就那么幾個等死的老人,信息閉塞,所以三爺家院子里長出石頭的消息,直到半個月后,才傳到了山下三十里之外的鄉(xiāng)里。鄉(xiāng)政府立刻派人趕到巴掌村,落實石頭的事情。政府有責任對無稽謠傳進行澄清——這些年,無端造謠的人多了起來,什么地球爆炸、外星人登陸、地震、海嘯、火山爆發(fā)、瘟疫流行,盡揀些駭人聽聞的事來說,弄得人心惶惶、雞飛狗跳。政府就要求一級一級地查,從哪里查出根子,就追查那里領(lǐng)導的責任,輕者撤職,重者判刑。誰遇到這種事,都不敢掉以輕心。當他們真真切切看到那堆石頭后,才相信地里長出石頭的事情不是信口胡謅??伤麄兘忉尣怀龅乩餅槭裁磿L出石頭來。于是,縣科技局派人來了,然后,市里的地質(zhì)專家也來了。巴掌村熱鬧起來,人來人往,小汽車橫七豎八停得到處都是。拍相片的、量石頭的、畫地圖的,忙得不亦樂乎。村里那些平時默不作聲的老狗,歡快地叫起來。

        “活地”——這個結(jié)論并不是地質(zhì)專家得出來的,是跟著來看熱鬧的一個青年說出來的。他說,他曾經(jīng)從網(wǎng)上看到過一個消息,說某地有一個寺院,里面就有這樣一塊地,地下的東西突然就破土而出。后來寺里的和尚把凸起的地給平了,可第二年,又拱開了,把壓在上面的香爐子都拱歪球了,于是被稱為“活地”。據(jù)說,活地每年能長出十公分左右,若干年后,那里會長出一座山。鄉(xiāng)里的人嗤之以鼻,一提網(wǎng)絡(luò),他們就極度反感,這幾年因為網(wǎng)絡(luò)出的事還少嗎?有些人吃飽了沒事,專門在那里巴瞅著,有影沒影的點事兒,貼到網(wǎng)上去,到處傳播,沸沸揚揚,唯恐天下不亂。這門那門,這哥那叔的,亂七八糟,這不是破壞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嘛?;畹兀渴裁此麐尩幕畹?,還死地呢!瞎掰。

        專家們的解釋是,這里地質(zhì)結(jié)構(gòu)特殊,很可能地下有火山巖,所以才引起地殼的巨大變化,以致石頭拱出地面??刹]有人相信這些鬼話,專家這些年說出的騙人鬼話還少嗎?如今的專家,有多少是掛羊頭賣狗肉的?抄兩篇論文一發(fā)表,立馬就是專家了。有人撇著嘴說:胡謅,咱這地方哪里來的火山,蒙誰呢?火山都在小日本呢,要不,日本人的屋子怎么都是木頭做的?還睡地鋪。小日本地底下全是火山,三天一小震,五天一大震,那年日本不就是因為地震才海嘯了,淹死那么多人,差一點兒絕了種。不管是什么,地里頭硬生生長出一堆石頭來,卻是千真萬確的。

        這個消息自然會不脛而走。越是不敢確定的東西,才更具有吸引力。因此,來小山村看石頭的人絡(luò)繹不絕,原先死寂的山村突然間復活了。

        莊子是第一個從省城返回村里的?,F(xiàn)在說說莊子。莊子是巴掌村最精明的人,這一點不像他的父親童三爺。三爺木訥而且倔強,卻生下一個圓滑而精明的兒子。村里人都說,三爺根本不是莊子的親爹。說歸說,誰也沒有證據(jù)證明。三爺是不是莊子的親爹,只有三爺自己知道。三爺至死也不會忘記,他娶了莊子娘那幾年的舒坦日子。日子過得盡管清苦,但身邊有了一個俊俏又知冷知熱的女人,喝口涼水都覺得是放了白糖,臉上整天笑吟吟的攏不住。三爺家窮,說個媳婦不易,他到了四十歲才娶回了莊子娘。那一年,他跟莊子娘白天黑夜地恩愛,兩個人幾乎夜夜不閑著,像上了套的驢,蒙著眼一圈兒一圈兒不停地走,總也不覺得乏。三爺捏捏自己胸脯子上的肉疙瘩,再摸摸褲襠里那掛肉乎乎的物件,暗想道,四十歲的人了,跟小年輕似的,這精神頭哪兒來的呢?

        三爺?shù)南眿D叫欣翠,鮮鮮亮亮的名字,人也鮮亮,三十大幾的人了,臉上還是細皮嫩肉,似有水在臉上漫著。在農(nóng)村,女人過了三十歲,是嫁不出去的老閨女了。欣翠二十幾歲的時候,跟本村的一個青年好上了,可那個人家庭成分高,欣翠爹娘說什么也不同意,因為他們家就是富農(nóng),那些年這頂富農(nóng)帽子就像一個磨盤,壓得他們一天到晚彎著身子過日子。他們不能讓閨女從尿窩挪到屎窩里去。家庭的阻撓,并沒有擋住兩個人偷偷交好,好著好著就把好事做下了。那時候的年輕人,在這種事上不像現(xiàn)在的青年有經(jīng)驗,再說也沒有那么多避孕方法,想買個避孕套也沒地兒買。還有,年輕人好沖動,很多時候是根本沒有什么準備,就急匆匆上馬,完了事就擔心,就后悔,可下次見了面還是脫不了要上。一來二去,終于就把種子種上了。大姑娘家沒經(jīng)過這種事,只知道幾個月不見紅,心中忐忑,卻不知該怎么辦,就那么干熬著。直到肚子漸漸顯出來,才捂不住了。欣翠免不了挨了爹的一頓暴打,腿差一點兒給打折了。打完女兒,欣翠爹摸了把菜刀,要找把女兒肚子弄大的那個人拼命。那男的害怕,撒丫子竄了,不知去向。欣翠娘領(lǐng)著閨女去衛(wèi)生院把孽種引下來扔了,欣翠的肚子平了,一條腿卻幾乎廢了。雖然跛得不怎么厲害,走起路來一點一點的像打著鼓點兒,但水嫩嫩一個姑娘,卻降低了不少成色。男人的不敢擔當,讓欣翠傷心堵肺,她發(fā)誓終身不嫁。那年夏日的一天,三爺?shù)缴较罗k事,回來時遇到了暴雨。那雨來得突然,沒有一點兒征兆,太陽正好好地當空懸著,突然間就黑云密布,“嘎啦”一個響雷,雨翻瓢一般潑下來。曠野里無處躲避,三爺只能縮了脖子狠命地往回跑。跑著跑著,突然被一個物件絆倒,站起來一看,是一個大活人倒在路上。三爺救起這個人把她送回了家,這個人就是欣翠。

        那一年他就在欣翠肚子里種下了莊子。生莊子那天,莊子娘差一點兒死在床上。這狗日的莊子,像頭熊崽子那么壯,在他娘肚子里掙掙歪歪不想出來,硬是把他親娘疼死過去幾個來回。莊子不像他爹,哪里不像?你看他的眉眼,還有嘴和鼻子,跟他不就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莊子精明,他三爺也不是笨熊,如今是老了,年輕時差一點兒就被選拔到公社里去當干部呢。那年公社修大寨田,巴掌山也紅紅火火弄起來。村里不論年輕年老,不論男人婦女,全都上了山,連孩子也跟著湊熱鬧。白天造一天,夜里接著干。村里一個老娘們兒叫大夯嫂,見那陣勢,拍著腚跳著高地吆喝:俺那親娘哎,真好看哪,滿山滿坡紅燈照哎!老娘們兒喊得虛火,可搭眼看看,可不是嘛,汽燈、馬燈,嘎斯燈,能照亮兒的家伙兒都點上了,晃晃悠悠,閃閃爍爍,像滿天的星星。三爺那時年輕氣盛,一身肉疙瘩,壯得像頭野豬。三爺人實誠,干活不惜力,一人能頂兩個人干。用獨輪車推石頭,別人一車裝三百斤,他裝五百;用石頭壘壩堰,別人一天壘五米,他壘八米。公社的一個干部看上了三爺,順口說讓三爺好好表現(xiàn),要提拔他到公社里當個干部。三爺把話記在心里,可盼了好幾年,也沒有提拔到公社里去,但三爺一直沒斷了念想。他們拼血汗修建的大寨田,也沒怎么派上用場,若干年后,分田到戶,個人管個人了,那些壩堰慢慢坍塌了,消失了。那些為修田砍掉的樹,就像三爺滿懷的希望,再沒有長出來……唉,好漢子不提當年勇,誰沒有老糊涂的時候呢?

        莊子娘沒活過五十歲就走了,她得了一種怪病,走了好幾家醫(yī)院,也查不出病因,就是覺得心口疼,疼起來哭爹喊娘沒人腔。后來找了個中醫(yī),老中醫(yī)說女人血里有毒,很重,得放血。老中醫(yī)擎著一根粗大的亮針,眼也不眨一下地往莊子娘肚子上扎,一拔出來,“刺刺”地往外冒黑血。放了血也沒能救回莊子娘的命,不長時間,就撒手歸天了。死的時候,瘦得就是骨頭架子上蒙了張皮,沒了人形。后來聽說山下的幾個村子里很多人也得了這種怪病,說是因為吃了什么臟東西或喝了不潔凈的水。誰知道呢?人都沒了,扯那些還有什么用。莊子娘沒了后,三爺時常念著那女人的好,到了兒沒再續(xù)個女人進家,一咬牙,一跺腳,這么多年就挺過來了。莊子娘走的時候,莊子還不滿十歲。三爺?shù)锒籍斨?,磕磕絆絆把這孩子拉巴大了。這孩子打小就精豆子似的,從來不吃虧,更會來事兒,即便是惹了多大的禍,也能讓三爺舉過頭頂?shù)陌驼栖涇浀芈湎聛?。莊子是巴掌村第一個走出去打工的,他一走,就把村里的年輕人一個個給勾拉走了。這一回,他又是第一個從外邊趕回村來的。

        莊子是聽說了自己家里長出石頭這事后匆匆趕回來的。至于回來做什么,他自己尚不清楚,只是感覺他的生活中將要發(fā)生一件天大的事了。

        莊子離開巴掌村,一頭就扎進了省城。用他的話說,不走是不走,要走就走遠點兒,離山旮旯兒越遠越好。他這么想,憑著自己的精明,只要走出去,肯定能掙大錢。掙了錢,可以堂堂正正地做個城里人,娶妻生子,光宗耀祖。可到了外邊,舉目無親、無依無靠,才知道出來混的艱難。他到處找工作,因?qū)W歷不高,根本沒有人用他。就是想當個保安,人家最低也要高中畢業(yè),他只是初中生,那些穿著制服跟公安似的人,根本不拿正眼看他。最后,一個建筑工地上缺小工,看他年輕力壯,要求又十分迫切,就留下了他。干建筑,是個吃力氣的活兒,搬磚篩沙和泥,哪一樣也偷不了懶。莊子雖說在家種過地,那是有一搭無一搭,吊兒郎當就把地弄好了,少鋤遍草,少澆遍水,大不了比人家勤快人少打些糧食而已。在工地上干活是靠工作量拿錢,你偷懶,工量上不去,耽誤了進度,不僅拿不到錢,還要罰款,實在不行,就得卷鋪蓋走人。就這樣咬著牙干了半年,莊子覺得實在撐不下去了,悄悄琢磨著換個輕松點兒的工作。就在這當口,莊子認識了老侯。那天收了工已經(jīng)很晚了,莊子又累又餓,突然間想喝酒,就一個人溜達著出了工地。進了一家小飯館,莊子要了兩個小菜,一瓶半斤裝二鍋頭,悶著頭喝酒。坐在一邊吃飯的一個人,不時拿眼睛斜著莊子,看了一會兒,就湊過來。這就是老侯。老侯說,兄弟,怎么一個人喝悶酒啊,不嫌棄的話,老哥陪你喝兩盅。也不等莊子答應,他又點了兩個菜,要了一瓶酒。沒等莊子問話,老侯自我介紹說:“我姓侯,就叫我老侯吧,呵呵,看你年輕,叫侯哥也行?!鼻f子看這人能說會道,會搭扯事兒,但看著不像壞人,也不怎么讓人討厭,就沒說什么,由他去了。兩瓶酒一會兒工夫就干掉了,倆人都有了些酒意。老侯卷著舌頭說:“我說哥……們兒,你在工地上拼死拼活,一月弄……弄那倆錢,還不夠我一……一天花的,你真是個傻……嘿嘿,哥哥不,不說臟話,嘿嘿?!鼻f子蒙眬著雙眼,嘴里說:“你他媽不就是想罵我傻,傻逼嗎?我就是傻……傻逼,怎么樣?哪個婊子養(yǎng)的不想掙大錢???奶奶日的……”兩個人踉踉蹌蹌走在巷子里,老侯說,“我住的地方就在前邊,兄弟要是不嫌棄,到哥哥那里坐一會兒,喝碗茶醒醒酒?!鼻f子想,兩個大男人,你還能把我日了不成?想搶錢,老子兜里就裝了二十塊錢,是準備出來喝酒花的,剛才的酒菜錢反正你都爭著付了,就是把這二十塊錢都拿去,老子也不虧。這就是莊子的精明,任何時候都精于算計,不會吃虧。莊子就這樣迷迷糊糊隨老侯去了。進了老侯租住的小屋,莊子有點兒清醒了,畢竟是剛剛認識的外人,被人家引到屋里來,還不是任由人家拾掇,就是身上的二十塊錢他也不想丟,明天還能喝頓酒呢。莊子說:“侯哥,今天認識你家門了,我……就不坐了,以后再來,你早點兒歇……了吧。”老侯說:“既然來了,那就喝壺茶再走,哥還有正事要和你說呢。”莊子轉(zhuǎn)眼撒目了一圈兒,見沒有什么動靜,就問:“嫂子不在?。俊崩虾钫f:“你嫂子在廣州呢,那里有大生意,她得打理呀。我這次回來是辦點兒事情,找兩個發(fā)財?shù)暮匣锶恕!鼻f子眼睛一亮,“發(fā)財?嘿嘿,發(fā)什么財?”老侯不答話,把莊子讓到椅子上坐下,然后拿起茶壺沏茶,不緊不慢地。莊子暗暗笑了一聲:狗日的,你這是欲擒故縱,吊老子胃口呢。你以為你是只老猴,有道業(yè),嘁!老子可是專逮猴子的獵人。老侯沏上茶,過去悄悄把門關(guān)了,這才神秘地對莊子說:“我走南闖北這些年,自信看人不會錯,自打你進了飯館,我第一眼就看出你是個實在人,肚子里也能藏得住話,完全值得信賴,不過……這事兒事關(guān)重大,我不能不小心謹慎,還請小弟見諒?!崩虾钜荒樥\懇,倒把莊子弄得肅然起來。隨后,老侯“嘚吧嘚吧”,滔滔不絕,把他的宏大的發(fā)財計劃原原本本說給莊子聽。直聽得莊子伸長了脖子,瞪大了眼睛,連喘氣都不敢粗聲。

        莊子前腳進村,鄉(xiāng)政府的人后腳就到了。鄉(xiāng)政府的人本來是想找三爺說事兒的,正巧莊子回來,就直接找莊子說了。鄉(xiāng)政府的人對莊子說:“鄉(xiāng)里準備接收他們現(xiàn)在的老房子,目的是對地里長出的石頭進行有效保護,以便國家進行科學研究?!彼麄兏嬖V莊子,有什么條件盡管提。莊子心頭一震,沒想到好事來得這么快、這么突然,但他還是抑制住狂喜,面無表情地說:“我得先看看石頭?!鼻f子圍著石頭轉(zhuǎn)了三圈,還是面無表情地說:“我得問問俺爹?!逼鋵?,莊子是借口,家里的事不用問他爹,自己就能做主?,F(xiàn)在的莊子,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莊子了。他這么說只是為了拖延時間,他要好好想一想,這些長出來的石頭究竟有多大價值,他應該向鄉(xiāng)政府提出什么樣的交換條件。

        三爺見莊子進屋,眼皮也沒抬,聽腳步就知道是誰來了。這腳步他太熟悉了,就是隔上十年也不會弄錯。莊子喊了聲爹,就坐在爹旁邊的凳子上。

        “您覺得怎么樣?”莊子說話間掏出一盒煙抽出一支點著,然后瞇著眼看爹。

        “我不會走,哪里也不去。”莊子剛剛在院里跟鄉(xiāng)里的人說話,三爺都聽得真真亮亮?!澳闶菫槭^回來的?”

        莊子不回答是還是不是,卻說:“我覺得咱可以考慮考慮,好好提條件?!鼻f子吸一口煙繼續(xù)說,“我看那石頭了,其實……”莊子向爹跟前湊了湊壓低聲音說:“其實這算不得稀罕事,這年頭,地底下有點兒什么變化很正常,不就拱出幾塊石頭嗎,你看咱后面這山,不也是從地下長出來的?還有什么地方來著,平白無故地長出一片湖來。現(xiàn)如今,這球古怪事兒多了去了?!?/p>

        三爺抄起煙袋,把黃銅煙袋鍋插進煙荷包里,窩扭窩扭裝煙。

        “我覺得吧,咱要在山下,最好是鄉(xiāng)政府那條街上要一套房子,然后再要筆補償款。我在那里開個飯店,您老就?著吃香喝辣了。爹,您好好想想,這個光不沾白不沾,過了這個村,可就沒有這個店了。”

        三爺手一抖,煙荷包掉在地上,煙末子撒了一地。三爺弓下身子,用一只皺巴巴的老手捏那些煙末子,一點點裝回到煙荷包里。

        莊子沉不住氣了,那些煙末子就像一堆螞蟻,在他心頭上爬。莊子聲音有些焦躁:“你怎么想的,倒是給我個痛快話啊?!比隣斀K于把煙末收拾干凈,雙手把煙荷包上的線繩一緊,纏了纏扔在桌上,然后撐開一直耷拉著的眼皮慢慢地說:“我哪里也不去,死就死在老屋里了。”莊子把煙扔在地上,伸出腳狠狠地碾滅,然后抬腿出了屋門。莊子知道老家伙的脾氣,上了倔,別說八頭牛,就是神仙也難讓他回頭。

        莊子只能直接跟鄉(xiāng)政府的人談了,只要談妥了,老家伙不走也得走,到時候生米做成熟飯,就由不得他了。莊子提出的條件讓鄉(xiāng)政府的人倒吸了口冷氣——在鄉(xiāng)政府那條街上給他一套房子問題不大,以房換房理由也充分。那條街上空地很多,隨便找個地方蓋兩間房花不了幾個錢??汕f子要的補償款是獅子大開口:一百萬。鄉(xiāng)政府的人看莊子沒誠意,黑著臉坐上車走了。莊子沖著車屁股大聲喊:“這個家我說了算,你們別想打俺爹的主意,老家伙一身病,有心臟病糖尿病、還高血壓,你們要是把他給逼死了,我可跟你們沒完!”

        “狗日的,你咒老子死???王八羔子!”三爺在屋里大聲叫罵著,緊跟著一陣劇烈的咳嗽。

        城里的人,也有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還有外省的人絡(luò)繹不絕趕會一樣來巴掌村看稀罕,三爺平靜的生活被攪亂了。三爺白天一整天窩在屋里,聽著外面鬧鬧嚷嚷的聲音,直到夜里院子里清靜了,才走到院子里默默坐在那堆石頭跟前。他驀然發(fā)現(xiàn),那些石頭正在一點點往上長呢,就像施了化肥一樣,一點兒點兒躥高,摁都摁不住。他甚至能聽到,石頭向上長時發(fā)出的“咔吧咔吧”聲,就像莊稼拔節(jié)的聲音。

        鄉(xiāng)政府的人拿三爺和莊子沒有一點兒辦法,他們不能把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趕出家門,更不會為了這么幾塊石頭出一百萬塊錢,一百萬不是個小數(shù)目,能給鄉(xiāng)政府的人發(fā)半年工資呢。政府里面不缺能人,為這種事出謀劃策實在是小菜一碟,比對付那些專業(yè)上訪戶、拆遷釘子戶簡單多了。很快,三爺院外不遠的路上——進村的唯一通道上建起了一座牌坊,牌匾上書寫著“活地”兩個大字,是請縣里的書法家寫的,字體圓潤渾厚,透著欣欣向榮的氣勢。牌坊兩側(cè)是一副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世間罕見事”,下聯(lián)是“奇石破土出”。鄉(xiāng)里的宣傳干事對三爺說,“為了鄉(xiāng)里的經(jīng)濟發(fā)展,要在這里開發(fā)旅游區(qū),您老不愿離家就還住在這里,負責看護這些石頭。這可是咱鄉(xiāng)里的寶貝,您一定要盡職盡責,鄉(xiāng)里會給您發(fā)工資的。我這是傳達鄉(xiāng)政府的指示。”

        終于有人發(fā)現(xiàn)石頭還在生長,而且生長速度快得驚人,網(wǎng)絡(luò)上相傳的那個寺院的“活地”跟這里比起來,簡直不值一提。事情傳出去,吸引了更多的人來看稀奇。省電視臺和幾家報社的記者聞訊而來。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分別在鏡頭前亮相,那感覺,那氣派,比在縣電視臺上露個臉可牛逼多了。臨場發(fā)揮那還得說鄉(xiāng)長,面對鏡頭,鄉(xiāng)長鎮(zhèn)定自若,不像有的人一見鏡頭就暈菜,緊張得話都說不囫圇,必須弄個講稿讓人在鏡頭后面高高擎著。鄉(xiāng)長天生就是揮手之間便能指點江山的材料,只見他手勢夸張,聲情并茂,氣勢如虹,一下子把周圍的人鎮(zhèn)得鴉雀無聲。鄉(xiāng)長得意之余心想,這下全國的觀眾都能知道他了,將來這里發(fā)展成為全國著名經(jīng)濟區(qū)之日,人們再從電視里看到他時,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壯觀景象呢?電視臺那個漂亮的女主持,坐在三爺院里的石頭上擺了幾個優(yōu)美的造型,最后大家一齊伸出兩個手指,嘴里齊聲喊:“耶!”

        地里長出石頭的事一經(jīng)報道,天南海北的各色人等,坐著各種交通工具紛至沓來,就像那過江之鯽,浩浩蕩蕩,川流不息。巴掌村轉(zhuǎn)眼間由一個死寂的村莊變成了一個熱鬧的集市,熙熙攘攘,人聲鼎沸。

        三爺?shù)娜兆泳瓦@么一鬧一靜地過著,他不關(guān)心那些鬧鬧嚷嚷來看光景的人,也不關(guān)心各級領(lǐng)導想把巴掌村搗鼓成什么樣子,而只關(guān)心那些還在生長著的石頭。照這樣長法,不出兩年,這堆石頭就會長成一座山,他的老屋將會被山石擠垮、吞掉,到那時,他該怎么辦呢?難不成這把老骨頭就埋在山底下了?嗐,想那么長久干嘛,自己能不能過得去這個年都難說,以后的事,他想管也管不了了。

        鄉(xiāng)政府準備在村里拉院建房的時候,莊子新房的地基已經(jīng)打好,屋墻都起了半米高了。莊子要在自家老屋的旁邊蓋一座房子開飯店。莊子想,石頭天天在長,來看石頭的人越來越多,有人來就得吃飯,開個飯店,生意肯定好,這就是天時地利人和。莊子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那是他領(lǐng)教了鄉(xiāng)政府那幫人的本事,一百萬就把他們嚇成那熊樣子,肯定干不成什么大事,我就這樣把房子蓋起來,看他們哪個敢管?不然就給我一百萬,我就是再把房子拆了也值。

        莊子的飯店開張的時候,別的人才如夢方醒,出去打工的人都匆匆趕回來了。守在家里就能日進斗金,何苦舍家撇業(yè)在外面拼命掙那兩個小錢呢?

        紛紛起來的新房讓鄉(xiāng)政府措手不及。果然不出莊子所料,他們不好干涉,因為他們從來就沒有過問過這個早已被人遺忘了的巴掌村的事情,現(xiàn)在出來禁止村人建房掙錢,道理上似乎說不過去。再說,人家建房基本都是在自己家的門口,也沒占用耕地,禁止似乎也沒有充分的理由。鄉(xiāng)里后來想,個人投資建房,無論做什么,都會給鄉(xiāng)里帶來收益,也就先由著他們,看看發(fā)展態(tài)勢再說。鄉(xiāng)政府建起來的院屋,正好可做管理處辦公用,等村人的生意做起來,收取稅費就方便多了。巴掌村里長出來的石頭,只是為鄉(xiāng)里經(jīng)濟發(fā)展又添了一個新的說頭而已,鄉(xiāng)里并沒有把它作為重點來抓,只是摟草打兔子,順帶著的事兒。鄉(xiāng)里前些日子在附近發(fā)現(xiàn)了金礦,雖然儲量不大,也夠鄉(xiāng)里風光的了,附近的鄉(xiāng)鎮(zhèn)誰有這樣的幸運?時運來了,想擋都擋不住。現(xiàn)在已經(jīng)進行了開采,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就能見到金子了。到那時,金燦燦的黃金堆成山,鋪成路,人躺在金子上睡覺,那就是金碧輝煌,前程似錦?。∴l(xiāng)里還有大量的煤炭資源,已經(jīng)挖了好幾個煤井了,還可以不斷地再挖?,F(xiàn)在煤炭價格翻著跟頭往上漲,挖出來就是大把大把的錢呢。在全鄉(xiāng)干部大會上,鄉(xiāng)長底氣十足地說:“不是有科學家說,人類的需求就像一個巨大的爐子,需要越來越多的燃料嗎?同志們哪,那我們就甩開膀子干吧!我們要用黃金和煤炭換來的錢蓋大樓,幾十層的摩天高樓;修馬路,幾十米寬的水泥馬路;建廣場,像天安門廣場一樣大的廣場,廣場里種滿鮮花,紅的、黃的、綠的,萬紫千紅哪……不久的將來,我們這里將變成北京、上海那樣的大城市。等著瞧吧!”所以鄉(xiāng)里不在乎開發(fā)旅游這碟子小菜,宣傳一下,也就是為鄉(xiāng)里增加點兒知名度,長點兒人氣而已。再說,如果真如專家所說,巴掌村地下有火山巖,那么遲早會噴發(fā)?;鹕奖l(fā)非同小可,十里八鄉(xiāng)的都會有滅頂之災。到那時,在這里的投資不是打了水漂,而是葬身火海了。

        時間不長,巴掌村光飯店就開了六七家,老七的兒子把自己的老房子改造了一下,加蓋了幾間房,竟然開起了飯店旅館,能吃飯也能住宿。蓋房子所需要的石料木頭,都是就地取材,巴掌山又被大家篦了一遍,連茶碗粗的小樹也被連根拔出來了。

        村子活了過來,像一個躺在床上垂死的人注射了強心劑,突然間站立起來,活泛活泛筋骨,滿地跑了。村里的人也活了過來,原來那幾個窩在家里等死的老人,現(xiàn)在都紛紛出了屋子,站在街上看光景,目光灼灼,精氣十足了。有頭腦活泛的,竟然衲了鞋墊縫了些小貓小狗的布藝品,當街叫賣。村西頭的黑驢,沒有能力開飯店,他家的屋子不靠街。但活人哪里有被尿憋死的?蝦有蝦路,蟹有蟹道。黑驢自己上山起了幾塊長滿花紋的大石頭,掄起大錘劈開,奇形怪狀地當街一擺,叫賣地下長出來的奇石,居然每天都能賣出好多塊。他還在山上挖了些老樹樁子賣,老疙瘩老根,倒吸引了眾多熱愛根雕藝術(shù)的人。“看看,看看哪,這可是千年的老樹根,看這形狀,這木質(zhì),嘖嘖……獅子?什么眼神兒,這是麒麟,地下千年,自然形成,吉祥之物啊!”有人捧起樹疙瘩上下左右看了一會兒,問了價格,掏了錢捧著樹樁如獲至寶的走了。黑驢人看著那人的背影,跺著腳拍著腚地直喊后悔——價要低了,怨誰去?更有人弄了些玻璃和塑料瓶子,從山上的石頭坑坑里舀些水下來,裝在瓶子里賣神水,居然有很多人掏錢買了,打開瓶蓋仰著脖子一通海喝,嘴里還直說真甜。賣水的人攥著到手的錢嘿嘿怪笑,心里暗罵:憨熊!最有創(chuàng)意的當屬老七。他兒子開了飯店他插不上手,就是能插上手兒子也不讓他插,嫌他老胳膊老腿礙事,長年不洗澡身上臭烘烘的,還不把客人給熏跑了?這孩子打小就不服爹娘管教,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也攔不住,敢攔就跟你拼命,親娘老子也敢動手。老七對這個兒子敢怒不敢言,自己又不甘寂寞,總想著發(fā)點兒小財,自己存點兒錢,省得到老讓那混賬兒子把他扔到墻頭上去。老七悄悄從山旮旯兒里在那些被殺掉的大樹底下挖出些樹根,用刀剪稍加削磨,使其顯現(xiàn)出長短不一的枝杈,然后涂上點兒黃泥曬干,號稱巴掌山特產(chǎn)——五指參,包治百病,滋陰壯陽,延年益壽。老七的樹根賣得還真火,想不到竟有那么多男女需要滋陰壯陽。老七不得不夜以繼日打造五指參,他恨不得叫那些樹根一聲親爹了。三爺是不知道老七干得這些勾當,不然肯定會罵他個狗血噴頭:好狗日的老七,真是賊性不改,當年你裝神弄鬼,找這個算命,給那個看病,終于把腚尖子上長痤瘡的胡寡婦給日了。你狗日的褲襠里的那根雞巴咋就那么饞?現(xiàn)在,三爺指定會罵他:狗日的這樣昧良心的錢你也敢賺?不怕哪天打雷劈了你個龜孫!

        只有三爺還是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像一條老到骨頭的狗,蜷縮在自己的老屋里,塌著眼皮,靜靜地聽著外面的變化。他唯一關(guān)心的是院子里的那堆石頭,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就坐在石頭跟前,默默聽石頭說話。石頭怎么會說話呢?可三爺能聽得到,石頭只跟他一個人說話,石頭說的話,也只有他一個人能聽得見。

        老七兒子的飯店旅館一開,莊子飯店的生意受到了影響,到吃飯時,許多游客越過莊子的飯店,到老七家去了。經(jīng)打探,莊子知道老七兒子不知從什么地方弄來兩個浪氣沖天的女人,專門陪客人喝酒,能把很平淡的酒喝得風生水起。據(jù)說只要客人愿意出錢,晚上還能陪睡。莊子很是糾結(jié),一向精明事事占先的他,怎么會讓老七的兒子壓了一頭呢?

        老七的兒子叫余糧,老七給兒子取這么個名字,意義很明確,就是要讓家里年年有余糧??赡切┠暾l家也不富裕,說家家沒有隔夜糧有點兒夸張,但老七家的口糧年年吃不到頭卻是實情,常常東家借西家湊,勉強吃到收新糧食了,再一家一家還賬。余糧就是不想在家里過饑一頓飽一頓的日子,長成了個兒就下山到小煤井下窯去了。下窯挖煤,雖然是陽間人干陰間的活兒,四塊石頭夾著塊肉,命說沒就沒,但能吃飽,雪白的白面饃饃,還頓頓有肉。余糧在小煤窯干了多年,見得多了,生活也變得豐富多彩。下窯的人身上都有倆錢,有了錢就燒包,上了窯洗巴洗巴煤末子就下館子喝酒。喝到二八甌,身上就發(fā)熱,得找個地方消火。煤窯邊上這種去處有的是,那些女人就是奔著窯伙子兜里的錢來的。所以,余糧對這種事在行,可以說是駕輕就熟,用他的話說,這輩子真沒白活,什么樣的女人都上過了。因此,他下山找兩個這樣的女人易如反掌,才在精明的莊子跟前占了先機。莊子本想到派出所告發(fā)他,但一想,也沒抓到真憑實據(jù),告下了又能怎樣?弄不好得罪了老七一家,結(jié)果可能是兩敗俱傷。做生意就怕你搞我我搞你,搞來搞去,都不會有好結(jié)果,根本沒有贏家。想來想去,莊子決定也像老七家一樣,弄幾個小姑娘來招攬生意,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反正現(xiàn)在上面為了發(fā)展經(jīng)濟,對這種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搞白不搞,搞了也白搞。有人搞了,見沒什么事,大家就跟著搞,搞來搞去,一身老皮的巴掌村一下子濃妝艷抹、花枝招展了。那些穿著鮮艷的女人們,到飯食的時候,都瞄了眉眼,涂了嘴唇,站在飯店門口搔首弄姿,招攬顧客。

        生意越做越好,莊子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下來。

        自那日老侯憑著一張死人也能說活了的嘴巴給莊子洗腦后,莊子就徹底掉進他設(shè)計好的圈套里。莊子堅定不移地認為,老侯說的那個中央一手抓的秘密項目是千真萬確的事,也符合國家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的精神。莊子沒有絲毫猶豫,用了幾天工夫,東拼西湊想盡辦法弄齊了三萬塊錢,跟老侯下了廣州。到了廣州,莊子更進一步確認了自己的判斷。老侯向莊子引見了他的領(lǐng)導——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女人。女人頗有領(lǐng)導風度,舉止文雅,講起話來如行云流水,附帶著適度的揮手動作,把莊子鎮(zhèn)得一愣一愣的。女人一揮手說:“你看這偌大的小區(qū)里,住的全是我們志同道合的人,就是同志?!迸说氖謴纳厦鎰澚艘粋€大弧,倏地落下來指向莊子,“他們和你一樣,是經(jīng)過嚴格考察篩選出來的。我們這支隊伍,就是中央這個項目的排頭兵,今后就需要我們這些人沖鋒陷陣打天下了。當然,大家都會有豐厚的回報……”莊子呆呆地看著女人指點江山,佩服得五體投地。他暗自慶幸,自己遇上了老侯,是老侯為他引見了這個女人,讓他走上了一條光明大道。當然,他更慶幸他爹生了這么一個精明的兒子,讓老侯一眼就看上了他。盡管他爹是個榆木疙瘩,與他莊子不可同日而語。女人停頓了一下,回頭問老侯,“細節(jié)都跟他說清楚了吧?”老侯點點頭?!芭?,那就好,但我還想再重復一遍,有人說我們是傳銷,可我們傳銷什么呢?我們的產(chǎn)品呢?我們沒有銷售商品嘛。那些人純粹就是妒忌,典型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嘛。我們今天微小的投資,三年后,不,也可能是兩年后,將會得到成百倍甚至上千倍的回報……你算一算,你今天拿出來三萬,一百倍是多少?一千倍呢?”在女人極具煽動性的目光中,莊子腦子飛快地轉(zhuǎn)動,心幾乎從嗓子眼兒躥出來?!爱斎唬壳靶枰銕尤齻€與我們志同道合的同志,加入我們的團隊,這也算是對你的一種考驗嘛?!迸私K于說得口干,端起桌上的大號玻璃瓶子“咕嚕咕?!焙人?。莊子心頭一震,覺得女人喝水的動靜有點兒大,像巴掌村的大夯嫂。那女人粗門大嗓,說話就像跟人干架,嗓門大還特能說話,說話多,嗓子就發(fā)干,所以特別能喝水,端起海碗飲牛一樣,稀里呼嚕一氣灌下去,弄得山搖地動。莊子轉(zhuǎn)而想,人無完人,毛主席還三七開呢,何況一個女人,很多女人睡覺還打呼嚕呢。最終莊子沒有猶豫,利索地交出了帶來的三萬塊錢。在廣州待了幾天,莊子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轉(zhuǎn),里面的房子里住的果然都是和自己一樣來投資項目的人。他們來去匆匆,神神秘秘,眼神里都有一種按捺不住的渴望。莊子為自己明智的選擇沾沾自喜,更為兩年或者三年后的美好前景狂喜不已。莊子躊躇滿志,帶著神秘的使命離開廣州,他要像老侯發(fā)展自己那樣,去發(fā)展別的人了。

        回到省城的莊子像換了一個人,如同打了雞血一樣,整天處于亢奮之中。他時?;孟胫?,在不遠的將來,他將會是這個城市里最有錢的人之一。他可以像那些有錢人一樣,擁有自己的別墅,開著豪華轎車,出入高級飯店,身邊自然是美女如云。那時候,他衣錦還鄉(xiāng),那個小小的巴掌村會因為他的歸來金光四射。那個生下了他卻不能給他絲毫幸福的爹,見了他還會那樣裝腔作勢盛氣凌人嗎?那個當年要讓他當上門女婿的女人,還有那些曾經(jīng)對他不屑一顧的人,一個個都會自慚形穢無地自容了。

        莊子正在積極物色人選的時候,還是在跟老侯喝酒的那家小飯店里,從柜臺上那臺21吋大屁股的電視機里,他突然看到廣州警察連夜突襲一個傳銷窩點的報道,莊子認出了就是他曾經(jīng)去過的那個小區(qū)。那個小區(qū)的大門他記得清清楚楚,莊嚴氣派,讓莊子過目不忘。莊子看到,大批的警察全副武裝,押著一串串男女,從那個小區(qū)的一棟棟房子里走出來。那些男人女人全都耷拉著腦袋,有的用手遮住自己的臉,怕攝像機把他的真面目照進去。報道說,這是一種打著冠冕堂皇的旗號,更隱蔽更具有欺騙性的新型傳銷,目前,廣州、武漢等城市的警察聯(lián)合行動,一舉端掉了多個非法傳銷團伙。那不是那個女人嗎——那個在莊子面前指點江山的女人。女人掙掙歪歪不想跟警察走,推來搡去,頭發(fā)整個兒揭了下來,原來是個禿子,看得莊子差一點兒吐了。莊子傻了,徹頭徹尾地傻了。他突然想起那天也是在這里,老侯想罵他干建筑工是傻逼的話來。莊子抬手照臉上打了自己一巴掌:“我他媽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傻逼!”柜臺里昏昏欲睡的老板娘一個激靈站起來,愣愣地看著這個罵自己傻逼的男人。

        外面那些鮮艷的變化,仍然沒有影響三爺?shù)纳?,他基本不出院門,那些女人散發(fā)出的氣味永遠也傳不到院子里來。莊子曾告誡他飯店里的女人,不許到那個院子里去,院子里從地里長出來的石頭撲人,特別是撲女人,因為那些石頭陰氣重,女人若被撲了,會生不出孩子,即便是有人命硬能生出個把孩子,孩子肯定沒腚眼兒。女人們相互傳話,都暗暗懼怕那些石頭了。三爺看不到女人,卻能聽到莊子飯店里傳過來的聲音,是人喝酒劃拳吆五喝六的聲音,還有女人們歡欣鼓舞的笑鬧聲。三爺充耳不聞,那不是他該管的事。兒子大了不由爹,他的路該由他自己走。至于走到什么地方去,只有天知道。都是命中注定,隨他去吧……

        欣翠生下莊子,如同到地獄里轉(zhuǎn)了一圈兒,盡管人活過來了,但身子虛弱得似一根秋后隨風搖擺的小草,再也沒能復原。莊子卻身健如牛犢,白嫩油亮,能吃能睡。只要一睜開眼,張嘴叼住欣翠的奶頭就不再松口。小嘴吸咂有力,伴著腸胃大幅蠕動的咕嚕聲,那貪婪相令人咋舌。欣翠常常被吸吮得痛苦地皺著眉頭,她感覺自己的身體正在兒子的吸咂中一點點萎縮。三爺心疼欣翠,但也不能把兒子貪吃的小嘴從母親的奶頭上扒下來。他只能想盡辦法為欣翠補充營養(yǎng),以滿足兒子日益擴張的腸胃??赡莻€時候有什么有營養(yǎng)的東西可供三爺選擇呢?三爺?shù)缴缴先ヌ淄米?、逮野雞,但多是無功而返。一次,在山窩里的一棵小樹旁邊,三爺下的套子套住一只兔子。因為三爺從來沒有套過兔子,下的套一點兒不專業(yè),套子只拴住了兔子的一條腿,幸運的是兔子并沒能逃脫。三爺走到兔子跟前,兔子沒有絲毫的驚恐,瞪著一雙紅亮的眼睛看著三爺。三爺蹲下身子,伸手摸了摸兔子,真肥,熬了湯足夠欣翠喝幾天了。這時三爺突然發(fā)現(xiàn),兔子灰白的肚子鼓脹著,像一只吹起來的氣球。哦,是懷了羔的。再看兔子的眼睛,竟然有大顆的淚珠滾落出來。三爺心里一酸,差一點兒跟著兔子淌起淚來。三爺把兔子腿上的繩套解開,拍拍它的頭說:走吧,回去生崽吧,好好養(yǎng)著,好好活……兔子似乎能聽懂三爺?shù)脑?,甩甩耳朵,三蹦兩跳,消失在草叢里。聽人說小孩子喝奶粉可以代替母乳,可三爺連買斤肉的錢都沒有,用什么去買奶粉?欣翠的食物是不多的糧食拌上點兒青菜,湯汁里能見點兒油花就算改善伙食了。直到莊子斷了奶,能吃糧食了,欣翠才如釋重負,臉上多少見了些紅潤。莊子長到七歲的時候,他的聰慧在同齡的孩子中就出類拔萃了。那時,村子西邊有一條小河,流水潺潺,清澈見底。河里面的魚蝦都透著明,太陽一照,熠熠閃光。小河成了孩子們的樂園,撈魚捉蝦是給他們帶來極大歡樂的游戲。可那些個魚兒,活躍而狡猾,孩子們往往濺得滿身滿臉泥水,也難抓住一條。而莊子,這時拍拍腦瓜,便計上心來。他在河邊挖出一片水坑,再掘一條通道,把河里的水引進來,貪圖新鮮的魚兒,順著通道一條條游進水坑。這時,莊子把通道一堵,游進水坑的魚兒就成了甕中之鱉。三爺聽說了兒子的壯舉,滿足的笑容堆在臉上,心里說,這小子沒白吃欣翠的奶水。這時,三爺突然想起,該讓這孩子到山下讀書了。

        莊子在東廟堂讀完了小學,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進了鄉(xiāng)里的初級中學。而在此時,欣翠突然病倒,不長時間便撒手而去,這個打擊對于莊子來說,一點兒不亞于三爺。他剛剛懂事后,三爺常常在他耳邊絮叨,說看你娘瘦的,都是你個小王八蛋把你娘的精氣吸干了,你將來若是有了出息,如果不好好孝順你娘,天上就打個雷把你狗日的劈了!莊子不滿意當?shù)臐M口臟話,拿眼白著三爺,卻“撲通”一聲跪在娘跟前,磕三個響頭。欣翠埋怨道:你個老東西,說話沒輕拉重的,就不怕嚇著孩子。娘沒了,莊子像換了個人,變得沉默寡言,學習成績也逐日下降。熬到初中畢業(yè),便回家跟著爹下地干活了。

        其實,莊子的變化也不僅僅是因為家里的那些事兒。莊子考進鄉(xiāng)中學后,被編入初中年級的一個重點班。這個班除了一部分學習成績突出的學生外,大部分是鄉(xiāng)里的干部子弟。他(她)們多是衣著光鮮,出手闊綽,一個個都具有高人一等的范兒。莊子衣著土氣,藍布褲褂寬大懈怠,把人襯托得老氣橫秋。一雙解放鞋雖然是三爺為他上中學特意新買的,但里外透著黃泥和汗臭的混合味道,讓人一搭眼,就知道是山村來的孩子。在那些說話聲調(diào)總比別人高出一截的同學鄙夷的目光里,莊子像一條行走在冰面上的癩皮狗,小心翼翼,畏畏縮縮。莊子對那幫整天吆天喊地頤指氣使的家伙的仇恨與日俱增,但他沒能把這種仇恨化作奮發(fā)學習爭取出人頭地的動力,而是日漸消沉,對學習漸漸厭惡起來。精明的莊子那時就已經(jīng)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未來,想靠學習成績擊敗那幫盛氣凌人的混蛋,混出個人模狗樣來,簡直是癡心妄想。即便是能考上縣里的高中,甚至考上省里的大學,那一貧如洗的家里能付得起昂貴的學費嗎?那些公子哥們,三天兩頭就聚起來,到鄉(xiāng)里的飯店里撮上一頓,一頓酒菜錢,足夠莊子半年的學費。這筆錢如果靠莊子爹去掙,得賣光家里的口糧。因而,莊子時刻盤算著尋找一個捷徑,來改變自己的命運。在這樣冥思苦想中,眨眼之間,三年的初中生活就這樣草草結(jié)束了,莊子卻仍未思考出一條改變命運的道路。他只好先回家務農(nóng),等待時機成熟,東山再起,一鶴沖天!

        還得說說莊子讀書時遇到的一件事,因為這與多年后發(fā)生的事情有些關(guān)聯(lián)。

        莊子讀初三時,班里新來了一個叫宇文詩的女同學,大家都叫他詩子(獅子——一頭小母獅,同學們或許就是這意思)。詩子長得有點兒像鞏俐——高挑的身材,巧的是也長著一顆小虎牙,一笑,媚態(tài)百生。那時,鄉(xiāng)電影院正上映張藝謀的《紅高粱》,鞏俐的形象深入人心。莊子連看了三遍,他時常想象著如果能把詩子像姜文把鞏俐弄到高粱地里那樣,然后把她干了,該是多么的刺激和美好?。‘斎?,莊子知道,電影里的姜文不是姜文,鞏俐也不是鞏俐,他們分別是莫言筆下的爺爺和奶奶。但這并不影響莊子把宇文詩比作鞏俐,莊子腦袋里時刻裝著詩子,詩子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視線之中。盡管那些干部子弟都在盯著詩子,蒼蠅一般圍著她飛來繞去,但莊子仍然幻想著自己能獨占花魁。他的眼睛盯著詩子,腦袋里不斷地幻想著把詩子抱進高粱地的情景。他甚至想象到,詩子的身體該是怎樣的潔白如玉,她的乳房該是多么的豐滿,屁股該是多么的明亮。終于有一天,莊子有了能夠讓這些想象變成現(xiàn)實的機會。

        夏日的校園一片寂靜,家在附近的同學都回家吃午飯了,家離校遠的部分同學,都躺在教室里對接起來的課桌上打瞌睡。莊子中午不能回家,但他從不睡午覺。他覺得,睡午覺純粹是浪費生命,利用這兩個小時,即便是尿尿和泥巴看螞蟻上樹,也比躺在床上死人一般有意義。莊子無聊地坐在一棵梧桐樹下,聽著幾只老蟬有氣無力的叫聲,腦袋瓜漫無目的地胡思亂想。突然,他看到詩子俏麗的身影。詩子穿一條寬松的連衣裙,睡意惺忪地走出教室,向校園一邊的廁所走去。莊子覺得詩子身上的裙子應該是睡裙,專門睡覺時穿的。莊子想,有錢人家就是不一樣,無論吃飯穿衣,都他媽窮講究,睡覺還穿裙子,純粹他媽的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莊子迅疾地四處撒目一圈兒,校園里連個鬼影子都沒有。莊子的心猛然間“突突”地狂跳起來,像一只兔子要從他的胸腔里撞出來。一次在廁所里蹲茅坑,莊子有一搭無一搭地屙著滑屎,手卻沒有閑著。他用長著又長又黑指甲的手指,摳著身旁的土灰墻皮,突然,他發(fā)現(xiàn)墻壁上竟然出現(xiàn)了一個小孔。小孔直徑約一公分多的樣子,莊子把眼睛貼上去,見到的情景讓他大吃一驚。隔墻的女廁所里,正有兩個女生撅著腚嘩嘩地撒尿。莊子趕緊把剛剛摳掉的土灰捻碎,堵在墻壁上的小孔上。這是莊子一個人的秘密。詩子一閃身子進了廁所,沒有絲毫猶豫,抬腿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沖進男廁所。正如他期待的那樣,廁所里空無一人,只有一群綠頭蒼蠅被莊子沖散,嗡嗡蠅蠅四處飛撞。莊子死死壓住暴跳的心臟,在那個靠邊的茅坑蹲下來,等待著激動人心的那一刻到來。那個小孔雖小,但把眼睛逼近,就像一架望遠鏡,對面的一切,毫無保留地盡收眼底。莊子的眼睛,享用了一場奢華的盛宴——為了散熱,詩子把寬大的睡裙撩起來,除了脖頸,整個身體全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詩子的皮膚比臉上更白了三分,脂玉一般閃閃發(fā)光,看不到一絲一毫的瑕疵。詩子的乳房小巧精致,亭亭翹立,醬紅色的乳頭,如一顆嬌小的瑪瑙鑲嵌在上面,呼之欲出。詩子的細腰收得那么完美,恰到好處,襯托出弧圓飽滿的臀。那時的詩子,白亮的屁股呈三十度向上翹立,中間一股涓涓細流順勢而下,淅淅瀝瀝,如一股泉水從崖上洞穴中滑落。下面是兩條豐腴而不失健壯的大腿和骨感十足的小腿,彎成一個舒適的角度,支撐著一個美輪美奐的身體。莊子震驚了,癡傻了。直到詩子直了身子落下裙子,起身向外走去,莊子才如夢方醒,恍惚地向后一撤,差一點兒跌進糞坑里。從此,莊子不再敢正眼看一下詩子,在美亮如玉的詩子面前,莊子徹底敗下陣來,變得更加萎縮、自卑、哀傷——美,有時候?qū)τ谝粋€自卑的人具有致命的殺傷力。學業(yè)結(jié)束,莊子沒有參加畢業(yè)典禮,就匆匆離開了學?!厴I(yè)典禮上,詩子要作為學生代表上臺發(fā)言。

        三爺本來希望莊子能考上縣里的高中,將來再考上大學,也好給老童家光宗耀祖??蛇@個不爭氣的東西,任三爺怎么說,再也不想繼續(xù)上學了。這一點,倒像三爺一般執(zhí)拗倔強。怒不可遏的三爺,本想好好收拾這個混賬東西,可后來轉(zhuǎn)念一想,這小子或許是出于一片孝心——娘沒了,家里剩下爹孤零零一個人,當兒子的怎么能忍心?想到此,三爺心中頓時充滿暖暖的感覺??山酉聛淼娜兆樱肿屓隣敯偎疾坏闷浣饬?。莊子下地干活只是做做樣子,從來沒有煞下身子,真賣力氣,就像糊弄洋鬼子,過一時算一時,熬一天是一天。就這樣,莊子在山里渾渾噩噩一待就是幾年,轉(zhuǎn)眼過了二十歲,到了該娶媳婦的年齡了,他卻仍然沒有找到出人頭地的門路,家里仍舊是一貧如洗。

        莊子二十五歲上,三爺用積攢了半年的二百塊錢作為酬謝,托大夯嫂給莊子保媒說個媳婦。大夯嫂不僅嗓門大,嘴巴也甜,當媒人得心應手,經(jīng)她說成的媒還真不少。三爺雖然不喜見她那叫驢一樣的嗓門,但對她那兩片花里胡哨的嘴皮子頗為信任。所以才不惜血本,讓她給莊子說媒。夯嫂不辱使命,對得起三爺?shù)亩賶K錢,在山下十里外的烏雞堂給莊子物色了一個姑娘。姑娘叫奔秀,長得細眉大眼,挺招人喜見。姑娘家之所以點頭應了這門親事,全憑夯嫂那兩片上下翻飛的嘴皮子。她把畢生掌握的美好語言都用在了夸飾莊子上。她說莊子是巴掌村幾百年才出來的一個秀才,太爺爺說過,明朝的時候村里出過兩個秀才,打那,再沒出過。讀完初中,本來可以到縣里讀高中,再到省城讀大學的,可這孩子孝順,不忍心把老爹一個人扔在家里,所以才棄學回鄉(xiāng),這樣的好男人如今到哪里找去?奔秀也讀過幾年書,從心里喜歡有文化知識的人,所以答應見見莊子。見了莊子,他那英眉亮眼帶有幾分儒雅的樣子,叫奔秀心中驀地一動,可當見到他家雞窩一般低矮的老屋和空空如也的院子時,心里“咯噔”一沉,臉隨即耷拉下來。最終,女家說若要娶奔秀,必須拿出三萬塊錢做彩禮,一分錢都不能少。如拿不出彩禮必須入贅女家當上門女婿。三爺對三萬塊錢彩禮束手無策,就是把他爺兒倆捆在一起賣了,也不值三萬塊啊。現(xiàn)在的人哪,遠沒有畜牲值錢,聽說城里人家的一條狗,能值十幾萬呢。三爺就動了讓莊子去當上門女婿的心。入贅也罷,上門也好,將來生了孩子,還不都是童家的骨血,總比一輩子打光棍兒強吧??汕f子不干,他說,老子站著躺下都是條七尺的漢子,褲襠里的家伙硬邦邦頂天立地,就是打一輩子光棍兒,也不會給人家上門當狗!什么他娘的奔秀,就是個笨熊,徹頭徹尾的大笨熊!若干年后,你狗日的會因為當初沒有嫁給老子后悔得吐血!憤懣之余,莊子卻暗暗痛恨起三爺來。自己為什么是這么個又窮又倔的老東西揍出來的,如果他爹不是這個叫三爺?shù)娜耍敲磻{他莊子的聰明才智,一定不會是現(xiàn)在這個鳥樣子。

        三爺如何能猜得透莊子的心思?都說知子莫如父,其實,三爺自從莊子落地那天起,就沒真正了解過他的這個兒子。莊子一直對三爺心存芥蒂,對這個家心存厭惡,只是礙于他那可憐的親娘的緣故,才一直忍受著三爺,忍受著這個家。隨著年齡的增長,莊子的心思越來越重,他知道,自己不會永遠埋沒在這個巴掌大的小山村里,他的生活在別處。自從那次三爺以命相脅,阻擋他上山砍樹后,莊子更加堅定了離開巴掌村的決心。終于有一天,莊子向三爺提出了進城打工的想法。未曾想,三爺這次竟然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只說了句:兒大不由爹,隨你吧。原準備跟老家伙大戰(zhàn)三十個回合的莊子,沒想到老爺子竟一改初衷,痛快地放了行。

        而此時的莊子,心頭卻突然地泛起一陣酸楚,看著日漸衰老的三爺,眼睛一酸,淚差一點兒落下來。

        宇文詩的突然出現(xiàn),讓莊子猝不及防。莊子看著面前這個豐滿美麗又略帶點兒妖冶的女人,怎么也不能跟當年在廁所里撅著腚撒尿的女生聯(lián)系到一起了。

        我們還像當年那樣叫她詩子,這樣聽起來或許能找到一點兒當年的感覺。詩子對莊子燦爛地笑著,笑著笑著伸出拳頭在莊子身上捅了一下,“真的啊,你是莊子同學?幾年不見……都當上老板了?怎么,身邊還有佳麗三千?”詩子說著乜著眼睛看飯店門口窩在一起曬太陽的女孩子。

        “……哦,宇文詩,詩子,真的是你呀?”此時,莊子似乎一下子回到了從前,從前那個在詩子面前自卑而憂傷的男生。

        “童莊子,還真的是你呀!我還真有點兒不敢相信呢,怕自己認錯了人……怎么還是這么羞怯,像個小女生似的,這都當老板了?”詩子摘下身上的背包往莊子身上一摜,“怎么,就讓老同學這么傻站著?”

        一轉(zhuǎn)眼這么多年過去,當年清純美麗的小女生是怎樣變成現(xiàn)在這樣一個豐滿成熟且有點兒妖冶的女人的,莊子自然不知道。但莊子能想象得出,像她這樣面容姣好又有一點兒背景的女人,其生活道路與他莊子肯定是截然不同。她肯定是順利考上了大學,然后有了一份很體面的工作。后來,她或許不安于現(xiàn)狀,跟許多漂亮女人一樣,傍上了一個大款或者高官,過上了豐盈優(yōu)雅的日子。莊子想想自己的經(jīng)歷,對這個女人竟生出一種隱隱的怨恨來。因為面前的這個女人不僅讓他回憶起多年前在學校廁所里的情景,還讓他想起了在廣州見到的那個女人。他甚至想象著面前的宇文詩也跟那個女人一樣,是個禿子,一頭秀發(fā)是假的。但莊子還是張開笑臉把詩子迎進了飯店。

        莊子親自下廚炒了幾個菜招待詩子??粗娮觾?yōu)雅地吃著飯,鮮紅的嘴唇一張一合,莊子走神了——莊子看到了那個在廁所里把裙子撩起來的女生。小巧的乳房,白嫩的屁股,還有尿水淅淅瀝瀝灑落。莊子襠里的物件不合時宜地拱立起來,臉上現(xiàn)出一種怪怪的表情,“吸哈吸哈”地像害牙疼。詩子停止了咀嚼,奇怪地看著莊子問:“你怎么不吃?你牙疼嗎?”莊子怪怪地笑笑,“沒,沒,我吃過了,看你吃,你慢慢吃?!鼻f子暗暗使勁,緊緊夾夾大腿,把那個振奮的東西逼著縮了回去。詩子吃得差不多了,停了筷子跟莊子說些當年學校的趣事。漸漸,話題扯到巴掌村長出來的石頭上。一說到石頭,莊子的話多起來??粗f子眉飛色舞的樣子,詩子說莊子變了,簡直與當年在學校的時候判若兩人,現(xiàn)在是能說會道,繪聲繪色,鼓舞人心,催人奮進。詩子羅列了一大堆恭維的詞兒,讓莊子非常受用,他竟然想,如果當年自己也能像今天這般自信自強,那個全校最迷人的小女生,早就會投入自己的懷抱了,或許現(xiàn)在就是自己的老婆了呢。莊子的繪聲繪色,吊足了詩子的胃口,她站起身要莊子立即帶她去看石頭。

        詩子龐大的投資計劃讓莊子再次嘗到了崩潰的滋味。詩子現(xiàn)在是省城一個投資公司的老板,她看好了巴掌村的投資前景,準備在這里投資一個億,建成一個規(guī)模龐大的旅游度假村,讓小小的巴掌村聞名世界。莊子原以為,詩子不過是城里一個靠掙工資吃飯的悠閑女人,最多是個傍了大款或高官的貴婦人罷了,她此來不過是獵奇或散心而已。沒想到,這個女人竟是帶著如此巨大的使命而來的。詩子說,這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度假村,很多度假村都是有名無實,弄幾套房子,壘幾個假山,造個小湖,就度假村了?我們做的度假村要有高爾夫球場,要有跑馬場、射擊場,還要有游泳池、酒吧、舞廳,甚至賭場……當詩子說到投資意向遇到了難題,已有商家捷足先登,與鄉(xiāng)里初步達成了投資意向時,莊子才聚斂起自信,腰板漸漸挺立起來。莊子拍著胸脯說,“誰叫咱是老同學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痹娮蝇F(xiàn)出沒有什么希望的表情,攤攤兩手說:“商機,稍縱即逝,這事兒難度很大,或者說根本沒有希望。”莊子又要拍胸脯:抬起的手卻慢慢落回去。他突然想起一個詞兒:欲擒故縱。

        莊子的飯店已經(jīng)進行了擴建,后面又拉起幾個房間,為游客提供住宿。他專門收拾好一間房,讓詩子住下。他對詩子說:“這事要從長計議,不是沒有希望,而是看我們?nèi)绾稳幦。略谌藶槁?。”詩子看著莊子的眼睛,微微一笑說:“看來老同學是成竹在胸,你可不要跟我賣關(guān)子呦。”莊子笑而不答,只是拿眼睛直直地看著詩子。詩子羞怯地一笑說:“干嘛這樣看人家?!鼻f子聞到了詩子身上發(fā)出的信息,他的心騰騰跳起來,當年在廁所里看到詩子身體時的感覺一下子復蘇了。“我如果為你辦成這事兒,你怎么報答我?”莊子放大膽子向詩子跟前湊了湊,詩子身上的香氣撲鼻而來。詩子扭捏地往床上一坐說:“你湊這么近干嘛?孤男寡女的像什么嘛。”“你說……”莊子的聲音竟然顫抖了?!澳阆日f怎么能辦成,別拿個尿泡哄我空歡喜呀,我可不是一只傻狗狗?!鼻f子干脆一把拉住詩子的手,“鄉(xiāng)長有短兒在我手里攥著,他就像我養(yǎng)的一條狗,讓他干嘛就干嘛。”“你有把握?”“百分之二百!”詩子的媚眼適時地向莊子拋過來了,莊子像個幾天沒吃飯的餓漢一般,恨不得把詩子一口吞下去了。

        一個晚上,莊子也不知反復做了幾次,一次竟比一次強硬,持久。詩子不讓莊子開燈,讓他摸著黑做。緊要關(guān)口時,莊子強行把燈打開,他想看著詩子的臉干,更想看看,詩子長得愈加豐滿的乳房,白亮的屁股,還有那個汩汩流出泉水的洞穴,卻都被詩子固執(zhí)地滅掉了。燈閃燈滅之間,莊子看到的是詩子一張極度扭曲的臉。

        莊子果然不負詩子所望,順利擺平了鄉(xiāng)長,把原來的客商推掉,與詩子簽訂了投資意向書。這功勞自然是莊子居首,但如果沒有詩子向鄉(xiāng)長投懷送抱,事情也不會如此迅速了結(jié)。詩子從莊子口中知道鄉(xiāng)長好色,莊子所說的鄉(xiāng)長在他手里的短兒,就是莊子對他施的美人計。莊子為了飯店的生意,經(jīng)常請鄉(xiāng)長到他飯店喝酒,每次來都讓飯店里最漂亮的四川妹小喬陪他喝酒。酒能亂性,一來二去,鄉(xiāng)長就把小喬辦了。鄉(xiāng)長嘗到了甜頭,三天不見小喬就百爪撓心,一撓心抬腳就來。有一次莊子佯裝不知鄉(xiāng)長在,把兩個人堵在了床上。鄉(xiāng)長正拱著肥碩的屁股奮不顧身,莊子的陰笑如一支利劍刺了過來。后來莊子曾經(jīng)向鄉(xiāng)長暗示,他飯店房間里裝有攝像頭。

        宇文詩走后不久,莊子才從鄉(xiāng)長口中知道了實情。詩子根本不是什么大投資公司的老板,其實是一個他媽的小中介,換句話說就是一個拉皮條的。她拿到一個有前景的投資項目,介紹給有興趣的投資公司,交上意向書,她就可以得到一份不薄的中介費。至于這個項目以后成與不成,是個什么結(jié)果,都與她無關(guān)了。莊子想起那晚在他身子下面那張扭曲的臉,恨恨地罵了句:娼婦!

        外面的生活發(fā)生著巨大變化,三爺還是守著老屋和石頭,一天一天那么活著。他的飯量小了,覺也少了,跟石頭說話的時間卻長了。這些天他總是靜靜地聽石頭說話,間或“嗯”“啊”地回應一聲。現(xiàn)在,石頭的話似乎說完了,石頭沉默著,想聽他說話??伤芨^說什么呢?該說的話石頭都說完了,訴了一大堆的委屈,他能說的只能是安慰石頭。這晚的月光出奇地亮,把黑夜耀得跟大白天一樣。三爺照樣坐在石頭跟前,仔細地打量著石頭。他發(fā)現(xiàn),幾天的時間,石頭又長高了一些,坐在那里,石頭的尖頂已經(jīng)高過人的頭頂了。這時,三爺突然想起了幾年前來過的那個怪人,那人說的那些話他似乎慢慢想明白了……三爺撫摸著光滑的石頭,一種久久未曾有過的愛意突然間漫上心頭。莊子小的時候,他經(jīng)常這樣撫摸他的頭,那時心中也會泛起一種愛意,與現(xiàn)在這種感覺是完全相同??赡欠N感覺早就沒有了,莊子長成大人了,不會再讓他去摸他的頭。有時候他很想讓莊子摸摸自己的頭,或者手,可他知道,莊子永遠也不會這么做?,F(xiàn)在,他應該跟石頭說些什么了。

        三爺知道,你們心里有很多委屈,你們本來在地下待得好好的,卻被那些打洞的、放炮的、掏煤的弄得無處安身,不得已才鉆出地面,讓那么多人像看耍猴的一樣看著你們。你們鉆出地面,本來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過幾天素凈日子,你們挑了我這個院子是對的,我這里平時基本上就我一個人,村子里的人也快走光了。你們在我這里本來可以過上安生日子的,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他們知道了你們的來歷,就都跑過來看稀罕……都怨那狗日的老七,到處嚷嚷,生怕別人不知道。唉,這也是你們的命,該來的早晚都會來。還有,也是因為你們,把村里跑出去的人都招回來了,這本來是好事,這樣咱巴掌村就不會滅了,以后或許還能人丁興旺。人是都回來了,可回來干什么?是想靠你們掙大錢呢。你看看,如今把個巴掌大的小村弄得烏煙瘴氣,原本好好的人,就為了掙那幾個骯臟錢,良心都不要了,一個個變得像畜類一樣……唉,事情既然已經(jīng)成這樣子了,你們就將就著這么過吧。你們快點兒長大,把自己長得跟后面的巴掌山一樣高,別人就不再會這樣看你們了,因為你們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了,世間的山有的是,大家就不會覺得稀罕了。那樣的話,巴掌村還是原來的巴掌村了……

        三爺終于叨叨累了,重重吐一口氣不再說話。月亮變得有些暗了,有幾片云彩擋在那里,懶洋洋的,一動不動了。

        三爺最后撫摸了一下石頭,然后站起身向屋里走去。他累了,想睡了。

        三爺今夜有夢。

        三爺夢到當年來過的那個怪人又回來了。那人全然不是當年的樣子了,他身穿僧袍,頭戴僧帽,手里端著一個缽盂,分明是一個化緣的和尚……三爺聽到篤篤的敲門聲,猛然驚醒。三爺穿鞋下床,打開屋門,月光下真的站著一個和尚,跟夢中的和尚一模一樣。三爺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夢中還是醒著。和尚揖首道:“老人家不認識我了?”“你是……認識,認識,二十萬年,黑洞……”和尚呵呵一笑說,“老人家真是好記性,貧僧打擾了,善哉,善哉。”三爺突然見到多年前見到過的人,盡管此人已不是當年的樣子,但心中還是倍感親切,一種特別的東西,吸引著三爺……三爺讓和尚吃飽喝足,兩個人鉆進一個被窩說起話來。

        當年那人離開巴掌山后,又走了很多地方,然后回到了他所居住的那個城市。不久,他寫的一篇論文在國內(nèi)一個很有影響的雜志上發(fā)表,所論述的內(nèi)容,就是他那次長達半年之久的社會調(diào)查結(jié)果。文章觀點明確,詞鋒尖銳,批評各地政府為追求政績,大興土木,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濫采亂挖,浪費資源達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文章指名道姓,矛頭直指一些地方政府的決策者,因而惹怒了一批有頭有臉的大人物,結(jié)果他以“誣蔑改革開放,進行人身攻擊”獲誣陷罪。獲釋后,他心灰意冷,毅然削發(fā)明志,出家當了和尚。三爺聽后唏噓不已,慨嘆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三爺問和尚,“怎么想起又到巴掌村來?你修行的大山寺院,距離這里可是遠著呢?!焙蜕姓f,“我雖出家,身不在凡塵,可我心未死,還是放不下所掛牽之事。這次我又沿著上次走過的路線一路走來,是想看看情況是不是比當年變好了,或者變得更糟。”三爺說,“你見多識廣,我真想聽你多說說這些新奇的事兒,雖然你說的很多話我聽不懂,但我知道那都是關(guān)乎我們中國人的大事情,聽著心里熱乎乎的?!焙蜕袕谋桓C里坐起來握住三爺?shù)氖志镁脹]有松開。兩個人一直說到雞叫三遍,才漸漸閉上眼睛瞇瞪過去。這時,三爺迷迷糊糊,不知自己是醒著還是夢中,他喃喃地問和尚:“你已是修行之人,是佛祖和菩薩的弟子,你能給我說說我這老東西還有多少壽限嗎?”他隱隱約約聽和尚說:“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長能與天相齊,短則與地合一……”

        三爺?shù)膲艉瞄L。

        三爺夢到石頭瘋了一般向上長著,不大工夫便長成一座大山,山頂直直插入云彩中去……自己突然生出一雙翅膀,一縱身子,像一只大鳥直奔山頂飛去。他站在山頂上,舉目四顧——遠處一條條河流滯緩地流淌著,里面的水黏稠黏稠,或者渾黃,或者烏黑,或者通紅;大地上到處都是窟窿,大大小小,深深淺淺,不停地向外冒著黑黃的煙;天空是灰黑的顏色,一大群鳥雀奮力飛著,飛著飛著,突然收了翅膀朝著地上扎去,空中回蕩著一陣陣哀鳴;一股股臭氣,裹著飛揚的塵土漫卷而來,黑壓壓地鋪天蓋地;男女老少,如掐了頭的螞蚱,四處奔逃,躲避著黑煙,然后成片成片地倒下,如秋天地里被大風刮倒的高粱,東倒西歪……

        三爺瘋了。

        在巴掌村的村街上,人們看到三爺像一條抽了筋骨的瘦狗,歪歪斜斜穿街而過。三爺?shù)哪標坪鯊膩頉]有洗過,上面一片片黑黃的斑痕,遠遠看著竟然像一幅公雞形狀的中國地圖。三爺?shù)难鬯酶鼌柡α?,像一對厚厚的門簾,把眼睛嚴嚴地遮住,只留著一條細縫勉強能看到面前的物件。從眼角溢出來的眵目糊積聚成一個疙瘩,像瘤子一般越長越大,掛在眼角上。三爺身上的棉襖棉褲,表皮上結(jié)滿一片片硬硬的亮痂,像古代武士的盔甲,“嘎巴嘎巴”響著。三爺?shù)沧餐嵬嵝毙弊咴诎驼拼宓慕置嫔希脙膳缘娜说纱罅搜劬粗?,就像看一個從山上跑下來的鬼怪。三爺不停地走著,嘴里不停地喊著,叫著:“都給我閃開,閃開,我是托塔天王下凡,我要用寶塔把你們都罩住,寶塔里面點著神火,把你們一個個都化成水,燒成灰……”這時人們才注意到,三爺手里托著一個灰色的尿罐子,上面布滿一圈兒一圈兒的尿堿??慈隣斖兄蚬拮拥母觳埠錾虾鱿?,顫顫忽忽,尿罐子里一定裝滿三爺?shù)哪蛞?。人們紛紛捂住口鼻,身子趔趄著,躲閃著,怕那罐子里的尿水濺出來,沾到他們身上去。三爺走到黑驢的攤子前停下來,挑開耷拉著的眼皮。黑驢現(xiàn)在除了賣石頭和樹樁子,又進一步擴大了經(jīng)營,增加了神水的項目。黑驢有頭腦,看神水不用怎么費力氣就能掙錢,基本是無本萬利的買賣。他從山下淘回來一批礦泉水瓶子,又找一個印刷作坊印了一箱子巴掌山神水商標,弄得像模像樣,跟商店里賣的礦泉水沒什么區(qū)別。三爺神情古怪地看著黑驢,嘴里哼哼嘿嘿地笑著,聲音不倫不類、不陰不陽,有點兒瘆人:“黑驢,黑驢,好你個驢日的,裝模作樣像個人了,老子看你到老也是個長不大的驢駒子,是個喂不熟的狼崽子。你這種鳥人也能算是童家的后?當年你娘難產(chǎn),生下你小兔崽子就走了,你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你不念大家的情,該感念天地的恩,讓你娘舍了命換活你一條狗命,你卻豬狗不如,把山的老祖宗都連根拔出來了,你是想讓咱巴掌村斷子絕孫啊!為了錢,你們什么喪盡天良的事都敢干,從山上哪個尿窩子里劃拉點臟水冒充神水,就不怕把人喝出病來,就不怕把人喝死?你兔崽子死慫一個,也想讓別人斷子絕孫啊!你們的良心都叫狗吃了!”三爺說得性起,舉起手里的尿罐子猛然向下?lián)トァ±飮W啦,黑驢的神水被砸了個一塌糊涂,尿臊氣在街道上蕩漾彌漫。

        一旁的老七見事不妙,匆忙卷了攤子要撤。三爺上前一把揪住他:“老七啊老七,你就是一條改不了吃屎的老牙狗!別人不知道,我還不知道你?你不僅裝神弄鬼、騙吃騙喝,現(xiàn)如今你連假藥都敢弄了啊。你這些糟爛樹根,你說說,讓人吃了能治什么?。磕憔筒慌卖[出人命???!你狗日的想錢想瘋了……我是玉皇大帝下凡塵,專管人間不平事。你給我等著,三爺我念動咒語,你指定活不過今黑夜。”老七向后掙著身子,嘴里不停地嚷著:“老三,童老三瘋了,驢日的真瘋了??!”

        最后三爺歪斜著來到莊子的飯店前。莊子聽見動靜,早就躲得遠遠的不見了蹤影?!巴f子,我的兒,你是我的兒子嗎?不是,你他娘的不是!老子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就是個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沒情沒意的野種!我童家揍不出你這樣喪盡天良的龜孫子。你逼良為娼,作踐人家好好的大閨女,干那些豬狗不如的事……人作孽,天不容,你就等著吧,你指定不得好死,死了也落不下個囫圇尸首,哈哈哈……”

        巴掌山出了個瘋子,樣子猥瑣,言語癲狂,行為乖張,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那些游客大老遠出來,就是圖個熱鬧、尋個稀罕的,哪能錯過這樣的好景觀。他們跟著三爺,一路看下去,指指點點,嘻嘻哈哈,津津樂道。

        太陽落山了,又一個夜晚來臨了。

        三爺躺在床上,精神氣兒散了,剩下一架沒有活氣的肉身子,眼看著只有出的氣兒,沒有進的氣兒了。

        三爺迷迷瞪瞪,感覺自己輕盈盈地飛了起來,飄飄忽忽飛上了天空。三爺駕著云彩,越過銀河,忽忽悠悠進了天宮。三爺見到了佛祖,見到了菩薩,還有玉皇大帝、托塔天王、太上老君和太白金星……他們圍著三爺,指指點點,嘴里不停地嘀咕什么,似乎在商量著要不要讓三爺留在天上。三爺?shù)男膽移饋?,他擔心神仙們會嫌棄他又臟又老,又瘋又倔,拒絕他留在天上,那他還能去哪里呢?他已經(jīng)走投無路,沒有地方可去了啊……想著想著,三爺不禁老淚縱橫,唏噓不已。正躊躇間,三爺突然聽到一聲巨響,動靜大得出奇,夾風挾雷,撼天動地。

        三爺從床上一躍而起,踉踉蹌蹌奔出屋子——天還黑著,三爺卻目光如炬。三爺看到,院子里的石頭不見了,院子正中現(xiàn)出一個又大又圓的黑窟窿。三爺奔到跟前一看,黑洞直徑約有丈余,深不見底,一股冷風從下面直撞上來,散發(fā)著一種說不出名堂的混合的惡臭味,令人作嘔。三爺吐了,肝花腸子都吐出來了,白花花落了一地。三爺頓覺一陣舒暢,郁結(jié)了多年的一口悶氣,終于噴薄而出。

        突然,一陣警笛劃破了山村寧靜的夜晚。人們看到,幾個警察把莊子從他的飯店里押出來上了警車。莊子的手上戴著手銬,在門口燈光的照射下,閃著賊亮的白光。有知情人說,警察是從省城來的,一直在鄉(xiāng)里候著,就等晚上來堵莊子的窩子。莊子前些日子在省城犯了案,和一個叫狗子的人合伙盜竊工地上的材料,賣了兩萬塊錢,一人分了一萬。狗子被抓了,沒怎么審,就咬出了莊子。狗子說,莊子用那些錢投了資,狗子聽莊子說那是國家的一項絕密工程,還準備拉他入伙呢。警車鳴著警笛駛出了巴掌村,車燈射出的光柱,隨著山路的起伏,忽高忽低,把夜幕攪得雜亂無章。三爺不用出門,就知道莊子犯了什么事兒,他的歸宿應該就在那里。他知道,這一天遲早都會來的,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么快。

        三爺心中一陣抽搐,幾顆渾濁的老淚黏黏地掛在臉上,遲遲不肯落下來。

        三爺突然仰天大笑:“哈哈哈,到了,到了,三爺?shù)膲巯藿K于到了,三爺就跟你們一起走了吧!老天爺啊,睜開你的天眼吧,你行行好吧,就把我們這些不肖的龜孫一起埋了吧!走了,走了,走了啊——”

        天邊突然賊賊地一亮,像一道閃電,又似一片火光,把天空耀得白晝般明亮。

        “轟隆隆,咣啷啷”——大地顫晃起來,巴掌村像茫茫大海中逐浪漂泊的一條小船,劇烈地搖晃起來……墻倒了,屋塌了,地陷了,山搖地動,河水倒流,雷電交加,暴雨傾盆……天地合謀制造的一場動蕩,持續(xù)了半個時辰,才漸漸歸于平靜。

        天亮了,太陽出來了。金色的陽光照耀著大地,平展展地一望無際,眼力所及,一片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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