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黎繼新

八字這勞什子

文|黎繼新

母親常說，我跟她那女婿的八字不合，所以，我的婚姻生活注定是苦的，有算命先生的話為證。

那天，本來與小初爸約好下午一起回娘家，可是上午與他吵了一架?；剡^頭來想，也不知道吵了些什么，反正就是我想占上風(fēng)，小初爸沒有讓我。

我便賭氣一個人先回了娘家。

母親見我一個人回來，十分詫異，問道：“小初爸呢？怎么沒有同你一起來？”

“他有事。”我悶悶地回了句，不甚高興。

母親十分心細(xì)，便問：“怎么了？你們吵架了？”

“沒有?！?/p>

“沒有？那為什么不高興？”

我沉默著沒有出聲。

母親見問不出什么，便嘆息說：“你們的八字是不合的。早給你們合了八字，你偏不信，非要嫁給他，你看，弄得這樣的結(jié)果，三天兩頭受氣?！?/p>

母親又談起她的八字經(jīng)。

我還很小的時候，母親就請算命先生為我算了一卦。

算命先生說：“終身感情不順?！?/p>

我這一生，一直與八字這東西做著斗爭。我是讀過十年書的人，是相信科學(xué)的人。我對母親信八字這事嗤之以鼻的同時，也覺得理所當(dāng)然，畢竟，她沒有讀過書。

因為這樣，我的婚事被耽誤了。我看上的，母親說八字不合；母親說八字合的，我又看不上。

那個人是我在圖書館認(rèn)識的，長得好看，而且會寫詩。

我不懂詩，但覺得會寫詩的男人內(nèi)心有浩瀚的宇宙，深邃悠遠(yuǎn)，足夠我翻山越嶺，跋涉一生。

我?guī)厝ヒ娔赣H。

母親說：“他長得倒很標(biāo)致，像一粒豆子般?！逼渌粗每煞?，卻去找算命先生給我們合了八字。

我愛他的文采，也愛母親口中他的標(biāo)致，對他一往情深。相比較我，他倒冷靜許多，我不主動聯(lián)系他，他便不聯(lián)系我。我覺得他很男人，滿眼滿心地崇拜。

算命先生說我們八字不合，如果兩個人在一起，我這一輩子將備受折磨。母親固執(zhí)地讓我們分手。

我暴躁地說：“什么鬼八字，那是迷信?！?/p>

母親說：“八字是真的，是老祖先流傳下來的規(guī)矩和經(jīng)驗。”

我覺得無法說動固執(zhí)的母親，便提出與母親斷絕關(guān)系。母親啪的一聲掛了電話。之后，母女互不聯(lián)系。一個月后，家里人突然給我打來電話，說母親病倒了，因為我的事情。

我的內(nèi)心忽然充滿了罪惡感，意識到自己犯了不孝這一滔天大罪，坐立難安。打電話回去，向母親求和，但母親就是不接電話，只讓哥哥姐姐給我傳話：“與其將來看著小妹被那個人折磨死，不如現(xiàn)在就讓我死?！?/p>

忽覺母親口中的八字，是王母娘娘手中的銀釵，是我與那個人之間沒有鵲橋的銀河。我無法逾越。

于是，我打電話給那個人，提及母親口里的八字帶給我的困擾。他淡淡地說：“那你想怎么樣吧?！?/p>

我猶猶豫豫地提到了分手，他沒有猶豫，說：“隨便?！?/p>

那夜我喝了許多酒，吐得翻天覆地，胃疼得死去活來。撥了22通電話，他終于接了，我請求他來看我。

他冷冷地說：“自己打120吧，我又不是醫(yī)生，去了有什么用？”然后，他把我的號碼拉入了黑名單。

終于遂了母親的愿。

母親得知，好歡喜，后來才想起問我：“你還好嗎？”

我道：“不勞您費(fèi)心。”我對八字這勞什子充滿了憤怒和哀傷。

從此，我索性不相親，也不談戀愛，一晃就到了26歲，成了“大齡未婚女青年”。母親著急了，逢人就說“我家小妹嫁不掉了”，還四處托人為我做媒，卻從未成功。對此母親十分生氣，卻又無可奈何，嘆息道：“算命先生果然算得準(zhǔn)?！?/p>

那些年我們彼此是刀刃也是傷口，我劫持著自己的未來與母親對峙，直到母親不再談八字。

小初爸也是母親托媒人尋來的，他沒見著我，先見了準(zhǔn)丈母娘。他倆一合計，就把我們相親的日子定了下來。沒有了八字的阻攔，我與小初爸終于順利地結(jié)了婚。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母親又開始談起了她的八字經(jīng)。

我笑道：“什么八字，人家騙你錢的?！?/p>

“哪有！是真的很準(zhǔn)。”母親極力維護(hù)著她的“真理”，“你看你們不是老吵嘴嗎？”

其實與小初爸吵嘴，常常是吵過之后，很快就想不起為什么要吵了。比如這次，在回娘家的路上，氣已經(jīng)消了大半。

母親這樣一說，我忍不住笑了起來：“算命先生當(dāng)然說什么都對了，好壞參半，喜的說了，霉的說了，不喜不霉的也說了，什么都說全了，他哪有說不對的。再說，夫妻倆哪有不吵嘴的，不吵嘴才不正常。”

“一個人的年齡一般人肯定是說不準(zhǔn)的，可我看到他算別人爺爺奶奶、曾爺爺曾奶奶的年齡，算得準(zhǔn)得很?！蹦赣H突然像個孩子似的與我爭執(zhí)起來。

“他們是一起的，合起伙來騙你。”

“你說得也有道理。算命先生鬼魂附身時，我問他是誰，他說是我爹，我就問他我的年齡，他說忘記了。我說：‘你自己女兒的年齡，你都不記得了？’他說年齡大了，很容易忘記事情。我當(dāng)時想著他也許是騙人的，但沒有想到合伙騙人這一層?！?/p>

我笑道：“還爹，他罵了你你都不知道哩?！?/p>

母親也笑起來：“那有好多人，都叫他爹啊，爺爺啊，奶奶啊的?！?/p>

“那死騙子，騙了大家的錢，還要罵大家?！蔽覙凡豢芍А?/p>

母親笑道：“講不過你?！?/p>

下午，小初爸帶著孩子來了，母親黑著臉，小初爸輕輕地叫了聲：“媽。”

母親把他狠狠地訓(xùn)了一頓，小初爸默不出聲，低頭認(rèn)罪。

等母親訓(xùn)完后，他脫掉外衣，掄起斧子把母親屋子周圍的柴火全部劈了一遍。劈了一半時，小初爸的頭上已經(jīng)冒起熱騰騰的汗氣，他擼起袖子一擦。母親的臉色緩和了許多，打來熱水，投了塊熱毛巾遞給小初爸，像遞給自己的兒子一樣。

小初爸說：“謝謝媽?！?/p>

“娘崽倆，還謝什么?！蹦赣H搶白了他一句，小初爸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劈完柴，已經(jīng)是傍晚了，因為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辦，所以得趕回去。

小初爸習(xí)慣性地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接過我手中的包。路過積水的、坑坑洼洼的地面時，小初爸會伸過一只手拉我一下。多少年了，他一直有這個習(xí)慣。

母親看著我們離去。我回過頭，看到母親溝壑縱橫的臉上有難掩的笑意，是幸福、放心的笑。

母親常念的八字經(jīng)，這時放在了肚子里。當(dāng)我跟小初爸再吵嘴時，它會再次出現(xiàn)在母親的口中。

而我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對于母親嘮叨八字這事，不再深惡痛絕，而是付諸一笑。母親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竟容忍我批判她篤信的八字，承認(rèn)我說得“有道理”。我不知道，是什么改變了我們。

即使后來的后來，我與小初爸最終一別兩寬，面對母親日夜叨念的八字經(jīng)，我也無任何芥蒂。我會笑著說“是的是的”，或者說“騙人的啊”。

而母親，還會時常為我物色對象。每次有目標(biāo)，第一件事就是去為我合八字，并且提醒我我們八字合不合。但母親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八字化成王母手中的銀釵。

我想，大概生命里某種更重要的東西，終于被我們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