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你是否聽到一群雞雛唧唧的叫聲？那是來自遙遠童年的呼喊，是幾代人共同的記憶。一只雞如何從記憶深處走來，如何進入文化史？王川的《鄉(xiāng)村雞事》，把我們帶回一種逝去的生活，作者以嫻熟的文筆，飽滿的深情，講述自己的童年，也講述許多人共同的童年?；氐匠鞘?，馮歌的詩帶來沉重，這是現(xiàn)實，也是時代新的標簽。

小時候，老家窮，平日很少吃葷腥。但奇怪的是，幾乎每年春秋天，總有幾天連續(xù)吃雞的經(jīng)歷。一邊吃著香噴噴的雞肉，大爺會和大娘商量：“趕快都殺了吧，我看都沒救了?！蔽覇柎竽铮汉枚硕说碾u為何要都殺了？大娘說：“瘟雞了?！蔽岭u是什么？大娘說，就是雞瘟。

對于什么是“瘟”雞，我感到抽象，難以理解。早上做飯前，大娘已經(jīng)把兩只死雞埋到了天井當(dāng)中的棗樹下，又看到柴火屋門口有幾只雞垂翅、縮脖、羽毛蓬亂、搖頭晃腦，發(fā)出“咯咯咯”的聲音，似乎很痛苦，才知道，雞都生病了。原來雞生病就叫“瘟”。

從大娘的表情上，我看出了她的心疼，養(yǎng)幾只雞，不就是為了母雞每天能下蛋，公雞長大了可以咬咬牙殺一只過個年嗎？

秋天的雞瘟最可惡，春天買的小雛雞已經(jīng)長成，一旦瘟雞，前功盡棄，玉米、谷子、麩皮都白喂了，大娘大半年的期盼也落了空。好在那時候農(nóng)村人不講究，不知道雞瘟其實也是禽流感，半死不活地殺了，用鍋多燉個時辰，不但殺滅了細菌，無可奈何中也算飽了一頓口福，似乎沒瞎太多東西，挽回了些損失，心里多少得了點安慰。

老家人養(yǎng)雞不壘雞窩，完全是散養(yǎng)。破瓦盆里的雞食每天拌上一些，剁上白菜幫子。但雞們還是喜歡我偶爾撒在地上的幾把玉米或高粱。隨后，它們昂首闊步出門去，到村邊的紅麻地里找蟲子啄食——雞和人一樣，也是雜食者，更偏愛“肉食”。不過，雞還喜歡吃自己的“骨頭”——下蛋的雞喂一點敲碎的蛋殼，可以不下“軟蛋”。

我喜歡那片不大的紅麻地，一片小“叢林”，通紅的、細細的莖筆直地挺立著，上邊是碧綠的葉子。然而只有雞能在里面閑庭信步，小孩子鉆不進去。自由的雞們不僅在紅麻地里找到了松軟滑嫩的蟲子食物，還得到了安全感，更重要的是，鄰家的雞們也趕來了，大家就像一個小隊的生產(chǎn)隊員，勞動在一起，吃喝在一起，“咯咯咯”地合唱在一起，幸?？鞓吩谝黄?。如果我們靠近紅麻地，它們頂多停下來，側(cè)著腦袋用一只眼定睛看你一下，接著便若無其事地、腦袋一探一探地在地上忙起來，公雞的大紅雞冠子一抖一抖——它們對我的觀察要久一些，也更警惕。

傍晚，雞們排成一隊回家了，各自須尋各自門。它們先是在院子里無聊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碰到大娘做飯時忙碌的腳步，忽地扇著翅膀飛跳到一邊，咯咯咯地兩聲尖叫。然后有幾只飛上墻頭，接著大多也跟著飛了上去。等到天黑下來再看，它們已經(jīng)全部落到鍋灶邊的棗樹枝上，老老實實地趴在上邊睡覺了。

我有時擔(dān)心這些雞會不會跑丟、會不會被人偷盜。但大娘不擔(dān)心。她每每笑瞇瞇地回答我的問題，有時露出一邊的虎牙嘿嘿一笑，喉嚨里發(fā)出沙啞的尾音。大爺不喝酒不抽煙，大娘卻過節(jié)喝酒、平時抽煙，身材高大、臉堂黑紅、話音高亢、性格大大咧咧。閑下來，她會抓過黑色的小木匣子，從一個方格里捻一張煙紙，朸一條楞，從另一個方格里捏一小撮煙絲，均勻地撒到煙紙中間，只用手指一捻，在舌尖一舔，把“喇叭”尖掐掉，擦地劃著火柴，煙霧便從嘴里噴出來。

老家養(yǎng)雞都是換來的，并不自己孵化。春天，綠柳才黃半未勻的時節(jié)，艷陽高照，暖風(fēng)拂面，有挑著擔(dān)子的漢子進村了，遠遠地聽見吆喝聲：“賣小雞了呵——”小孩子飛奔著出去看熱鬧，不一會大人也來了，蹲在摞成好幾層的大圓簸籮邊仔細觀瞧，一邊問價一邊還價。只看見簸籮里擠滿毛茸茸一團的黃色雞雛，發(fā)出短促的、像水缸里剛冒出的豆芽尖兒那么細嫩的聲音。

賣雞的販子都是壽光的——壽光這個地名在我小時候的印象里和雞聯(lián)系在一起，似乎天下之雞都出自壽光，不論蘆花雞還是來航雞。壽光在哪里？得走幾天才能到泰安？這也是我問過大娘的問題之一。

滿簸籮的雞那么小，剛剛孵出來幾天，根本分不出公母。買家需要端詳挑選很久，甚至握在手心里仔細打量判斷，仍遲遲拿不定主意。好不容易選了幾只，并不交現(xiàn)錢——哪有現(xiàn)錢啊。賣雞的漢子掏出一個破爛本子，拿支鉛筆，在上面寫下：北大隊五小隊某某家?guī)字弧５惹锖笤賮砣∮衩?、高粱或地瓜干。那是一個以物易物的年代。要是等秋天來了，雞都瘟死了，糧食也照樣要給，頂多有用沒用地嘟囔幾句。

我只見過一次孵小雞，是在四姥娘家。大姥娘妯娌們幾個在院子里用瓦盆泡柳葉的時節(jié)，四姥娘家的一只老母雞總是趴在一口大缸里，身下是七八個即將破殼的雞蛋。我經(jīng)常進屋掀開蓋子往里瞧。母雞只挪動一下身子，磨磨蹭蹭地將肥胖的身子再次蹲好，挓挲的羽毛盡量覆蓋住每一顆“孩子”。孵小雞的雞蛋不一定是它下的，但孵化出的小雞會滿地跟著它跑。四姥娘不讓我們?nèi)ゴ驍_它，但小雞破殼、剛露出小小的喙的時候，她讓我看到了那個神奇的瞬間。

四姥娘家母雞多，但她只讓一只孵小雞。大姥娘則不，每天早晨拉開雞窩門口的木擋板，會一只一只地用手掐母雞屁股，雞都放出來了，便告訴我今天會收獲幾個雞蛋。如果摸出一只母雞不對勁，她就拎起翅膀，并不理會它告饒的尖叫，邁動小腳，走出二門、大門，右拐兩個彎，走下村中河邊的石階，一下把老母雞按到急流中，并來回擺動。如此三番，似給老母雞洗澡。我驚訝地看著這一幕，大姥娘告訴我，這樣，它就不想孵小雞了，就會繼續(xù)下蛋了。哦，原來如此。看來母雞下蛋比孵小雞重要得多。

雞經(jīng)常丟失，但未必都是被黃鼬等動物劫去。有好幾次，我忽然聽見一陣激亢的擊打聲，是木棒敲打搪瓷洗臉盆的聲音，同時伴有三奶奶不堪入耳的破口大罵，罵聲會持續(xù)一兩個時辰，時斷時續(xù)。

“你三奶奶的雞被人偷了。”大娘立馬對我說。三奶奶是父親的嬸子、爺爺早年被餓死的三弟的媳婦，一輩子守寡，一輩子窮。個頭矮小、嶙峋如枯柴的三奶奶，臉頰紫黑、兩腮深陷的三奶奶，頭發(fā)稀疏蓬亂的三奶奶，瞳仁漆黑、目光炯炯的三奶奶，十里八鄉(xiāng)要過飯、剛毅堅強的三奶奶，已經(jīng)化作了一抔泥土、永不能再見的三奶奶，那天用她的小腳吃力地爬上了半截墻頭，用一根粗木棒死勁敲擊著左手的搪瓷盆底，朝村西一句句罵出了她的痛恨、一輩子的苦、從來不曾見識過的好日子。

一只雞，讓三奶奶幾乎心疼死了。

直到今天，我還能清晰地聽到隔著一片蓖麻園子、一條路的院子里傳出的、三奶奶只有在丟了雞才能發(fā)出的喊聲。四十多年過去了，那聲音還依稀在記憶的村莊上空回蕩……

（王川，1965年生于濟南，著有《唐詩選》《紹興背影：品讀周作人》等，現(xiàn)供職于《聯(lián)合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