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鎮(zhèn)上桃花飛,桃花樹下牽情緣。
小嬌娘愛情郎,怎奈豪門商賈強迎娶;大小姐戀男仆,豈料血緣兄妹錯同床。
淺吟低唱盼郎歸,淚眼迷蒙怨別離。曾是玉面對紅妝,如今生死難相聞。
半路夫妻情意淺,異姓父子相煎急。幾度桃花紅,幾許仇恨淚,皆付一江春水流。
這年春天,桃花鎮(zhèn)上的桃花開得特別艷。斜風細雨里,整個鎮(zhèn)子如同一葉載滿了花骨朵的小船,在一片夭夭灼灼的輕紗薄霧間若隱若現(xiàn),飄游浮蕩。在鎮(zhèn)中心偏北的陸府內(nèi),桃花鎮(zhèn)首富陸厚德冒著牛毛細雨,枯立在前院的一株桃樹下,微仰起頭,凝望著突橫在右額上方的一段桃枝。
“老爺——!”遠處傳來一個低沉恭敬的聲音。
陸厚德并不回身,只用一種居高臨下的語調(diào)說道:“是老侯啊,有什么事嗎?”
“嘿嘿,老爺,我遵照您的吩咐,把侯三帶過來了!”
“哦,知道了!那就先把他帶到后院上房里去吧!”陸厚德說完,旁若無人地向后院踱去。
陸厚德端坐在后院上房當中的紫檀木太師椅上,順手從丫環(huán)翠花手上接過海柳木水煙袋。
隨后,有一老一少走進上房,恭恭敬敬地站在大堂中間。
“嗯,侯三,你抬起頭來!”陸厚德吸了一口水煙,低沉地說道。
一個二十來歲模樣的年輕人緩緩地抬起頭來,目光怯懦,剛抬頭看了一眼,又迅速地低下頭去。
陸厚德雙眼緊緊地盯著侯三的臉。侯三的臉呈國字型,棱角分明,方正有型,標致中微微地透著些凜然英氣,給人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許久,陸厚德方從凝眉深思中回過神來,恢復了常態(tài),慢悠悠地說道:“侯三,是你在鎮(zhèn)北湍河岸邊的桃花山下,把大小姐從歹人手里救出來的?”
“是……是的!”侯三結結巴巴地答道。
“年輕人不錯!有見識,有膽量啊!”陸厚德仰頭哈哈大笑。他一邊笑一邊起身伸手,輕輕地拍著侯三的肩膀,聲音略略抬高,“老侯啊,以后就讓侯三留在門上守夜吧!”
“是,是!”老侯滿臉堆笑,沖著兒子侯三呵斥了一聲,“還愣什么?還不趕快謝謝老爺!”
“不必了!”陸厚德只要一看到老侯,心里就像吃了蒼蠅一樣,極其不舒服,要不是三姨太小桃紅苦苦哀求他,他早就讓老侯走人了,“老侯啊,從今往后,你就不必再到這里來了,門上的一應事務,就由侯三應承著吧!”
侯三代替老侯,成為了陸府上的一名守夜人,每月可從陸府領一斗糙米、二斤菜油、三升雜合面、四擔梢子劈柴,比老侯當守夜人領取的要多。陸府的大院,白天是跟隨了陸厚德多年的紅鼻子老吳看守,晚間是侯三自備鋪蓋,睡在門樓東側的耳房里,倘若聽見響動,便立刻穿衣起床,打著燈籠到院子里各處巡看。
一大清早,侯三便穿好衣服,收拾完鋪蓋,推門走到耳房檐下,一抬頭,忽然發(fā)現(xiàn)那株灼灼盛開的桃花樹下,竟站著美麗的大小姐陸香草。
“大……大小姐……”侯三頓時激動不已,結結巴巴地打了個招呼。
陸香草雙目灼灼地望著侯三,“撲哧”一聲,笑道:“侯三,瞧你的樣兒,那天在桃花林里搭救姑奶奶時的英雄勁兒哪里去了?”
侯三依舊結巴道:“大……大小姐,那天其實我什么都沒想,只是覺得頭腦發(fā)熱,渾身血液沸騰,眼睛一閉就沖了上去。真的,大小姐,我……我什么都沒想……”
“哦,”陸香草昂首挺胸,竟改了平日一貫居高臨下的語氣,“侯三,我問你,在這里住得怎么樣,一切都還習慣吧?”
“習慣,習慣!”侯三趕緊哈著腰答道。
陸香草正色道:“侯三,你大概還不知道,是我一直纏著我爹,在他面前說了你一大騾車的好話,他才點了頭,答應讓你來我家門上做守夜人呢!”
“那就……多謝大小姐了!”
“謝?你拿什么謝呀?”說著,陸香草咯咯地笑著,轉身三步并作兩步回到了自己的房里,只留侯三站在原地,傻傻地發(fā)愣。
一直忙到晌午,侯三才回到鎮(zhèn)西湍河邊的茅草屋,屋內(nèi)一片杯盤狼藉,一只老猴和兩只稍大一些的猴子無動于衷地蹲坐在那里。侯三將喝得醉醺醺的老侯扶到床上,順手端起一個盛滿花生米的白玉瓷盤蹲下身去,幾只猴子一看見有好吃的,立刻圍過來。
侯三把盤子擱放在地上,到鎮(zhèn)上找到了弟弟侯四,拉著他去了桃花鎮(zhèn)最好的酒家——龍鳳居喝酒。
侯四和侯三是孿生兄弟,兩人生得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侯四個子稍高,臉頰略有些清瘦,為人也比侯三要機智靈活一些。倘若不細看,外人絕難將二人分辨出來。
傍晚,兩人已經(jīng)喝光了整整一大壇子的“三顧春”老酒,他們只覺得天旋地轉,渾身癱軟。不料,兩人結完賬便開始抱在一起拳腳相加,廝打起來。桃花鎮(zhèn)上的人對這一幕早就習以為常,因此,誰也不會過來多瞧一眼。
待到兩人回到茅草屋時,他們已經(jīng)是鼻青臉腫,衣衫破爛。他們用繩子將一只老猴四肢捆縛起來,吊掛在房梁上,又用一只拳頭大小的鐵圈緊緊地套箍在一只小猴的下巴上,然后,一人抄起一根鋼鞭,抽打起四只猴子,打得它們嗷嗷直叫。
酒后,往事總是在侯三的腦海中浮現(xiàn)得特別清晰。十多年前,他和弟弟侯四被老侯從桃花山帶回來撫養(yǎng),就再沒有過溫暖的日子。先是老侯買回雌雄兩只猴子,添置了耍猴的道具、服裝、箱籠,每日里便帶著他和弟弟沿著鄉(xiāng)間的小路到處游走,??克:飹赍X度日。后來,老侯染上了喝酒的毛病,他只要一喝醉酒,就會變著法子毒打、折磨兄弟二人,時常打得他們傷痕累累。后來,老侯嫌打得自己手疼,竟拿著鞭子,像訓猴子一樣,逼迫他們兄弟二人互相毆打,直打到他完全滿意時才肯叫停。后來,老侯還讓人仿制了一套逼真的刑具,讓兄弟二人開始用小型刑具相互折磨拷打,直把他們疼得哭爹叫娘,哀聲連天。老侯卻在一片殺豬般的哀號聲中痛快地哈哈大笑,笑著笑著,最后卻笑出了滿臉的淚水。后來,老侯又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們的腦袋,為他們擦洗傷口。
在老侯的影響下,侯三侯四也學會了喝酒虐猴。那時候,原來的兩只猴子已經(jīng)繁衍出三只小猴:兩只大一些的,一只小一些的;然而可惜的是,母猴在第三只小猴還沒有滿月的時候就患病死掉了。家里從此便只剩下一老三少四只猴子了。他們會趁著老侯不在家的時候,用繩子把那只老猴子四肢捆縛起來吊掛在房梁上,一整天不給它飯吃;或者用一只拳頭大小的鐵圈緊緊地箍住小猴子的下巴,眼睜睜地看著它餓得饑腸轆轆,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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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鎮(zhèn)上經(jīng)營航運的有百余家,陸家最具實力,眼下?lián)碛写笮『酱嗨遥L年雇請水手家仆近百人。陸厚德又在漢口、南京兩地各自設立了一家貨棧,專門經(jīng)營桃花鎮(zhèn)四圍的山貨和土特產(chǎn),附帶作為各類內(nèi)運洋貨的轉運站。年前,陸厚德把寶貝兒子陸香樟派出去長駐漢口,照看經(jīng)營貨棧上的生意。然而,從漢口傳來的消息說,陸香樟自打到了那里之后,每日里不是架鷹斗狗,吃喝玩樂,就是呼朋喚友,聚眾賭博,甚至直接住進了漢口的“怡紅院”,不肯出來,貨棧眼見著要倒閉停業(yè)了。陸厚德聽說后直氣得咬牙切齒,無奈之下,只好決定親自去一趟漢口。
湍河水位剛剛上漲,河道內(nèi)恰能行航船時,陸厚德便在義子陸小風的陪同下,親自帶著自己家的三艘大小航船,滿載貨物揚帆出發(fā)了。
臨行前,陸厚德去了后院東側廂房,剛剛走至廂房門前的桂樹下,“誰?”房里便傳出來了一聲短促而又冷漠的喝問,緊接著門板“嘩啦”一聲拽開了。
“我,我……”陸厚德如同被人當頭澆下一桶冷水,言語不覺有些磕巴起來。
“哦,是老爺?。 睙艄饬撂?,小桃紅鳥語婉轉地飄落在了門檻上面。
陸厚德站在門口的暗影里,望著那蒙眬昏黃的光線正影影綽綽地勾勒出一副豐美飽滿的女人身姿,不由得感到口干舌燥,一邊使勁地咽著唾沫,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
“老爺今晚好興致呀!”小桃紅雙腳踩在門檻上,嘴里大聲嚷叫道,“翠花,老爺今晚興致高,我們要秉燭夜談,趕快把茶水端來伺候上!”
“唉!”西側廂房的門嘎的一聲打開了,大丫頭翠花一邊脆生生地答應著,一邊叮叮當當?shù)厥帐爸_水茶碗。
“不了,不了!”陸厚德好不光火,卻又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扭頭回身向自己住著的上房走去。
“老爺,您可慢走啊!”小桃紅甜絲絲地說著。
二十年前的一個初春,桃花鎮(zhèn)上桃花爛漫,落英繽紛,湍河河畔的青石臺階上,坐著一位年輕美麗的浣衣姑娘,姑娘的胳臂如蓮藕一般白嫩,眼睛水汪汪地流溢著聰慧的光彩,陸厚德在湍河岸畔看了小桃紅一眼,便決定要將她娶回家當三姨太。盡管家里已經(jīng)有了一妻一妾,大太太生了一個女兒,也就是陸府大小姐陸香草,二姨太正身懷六甲,陸厚德還是在家人的極力反對下,娶回了三姨太小桃紅。不久,二姨太臨盆,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男嬰,但就在陸府聲勢浩大的湯餅會上,兩位小公子不翼而飛,身體尚有些虛弱的二姨太受不了精神打擊,跳塘自盡。不久,大太太也不知因何故暴病身亡。這兩件事在陸厚德心里蒙上了厚厚的陰影。歲末年初的一個風雪之夜,三姨太小桃紅生下陸香樟,讓陸府上下在傷心之余,又開始歡欣起來。生下陸香樟后,小桃紅便似看破了紅塵,為圖清靜,一個人搬進了東側角落的小廂房,每日里只是吃齋念佛,燒香打坐,再也沒有走出過后院一步;而平日里看到陸厚德時,也都是寒若秋水、冷若冰霜的模樣。
陸厚德怏怏不樂地回到自己的廂房,一屁股坐在了前窗下面的靠椅內(nèi),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噴著粗氣。
翠花隨后也跟著進來了,爬上床去,彎腰撅臀地鋪床展被。
陸厚德貪婪地緊盯著翠花的臀部,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從后面攬了翠花的腰,一只手從前面探進去。翠花本是大太太領養(yǎng)的小丫頭,八歲便進了陸府,吃得好,穿得也好了,長得就像棵小嫩蔥似的。不幾年工夫,身上該鼓起來的地方鼓起來了,陸厚德的眼神就不對了,人前還好一點兒,人后他忍不住就對翠花動手動腳。大太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說到底,她也管不了。有天晚上,陸厚德喝多了酒,趁著酒勁兒,把翠花摁倒在床上,將生米做成了熟飯。后來,他又給翠花買衣服,買金銀珠寶。
“爺,別,別……”翠花口里吃吃地嬌笑著,一雙嫩手半推半就地婉拒著陸厚德。
陸厚德喘著粗氣,口里喃喃道:“花兒,爺?shù)男母?!爺告訴你,爺明日里就要出門遠行了。爺要你今晚好好使出全身的本事來,把爺給伺候得舒舒坦坦的!”
翠花也不推了,一件件褪下身上的衣服……
陸厚德前腳離開桃花鎮(zhèn)的地面,年前派去漢口貨棧照看生意的陸香樟后腳就溜回了桃花鎮(zhèn)。陸香樟今年虛歲尚不足二十,身材略高,頭發(fā)卷黃,嘴唇寬薄,顴骨凸出,兩只大眼珠白多黑少,眼瞳里永遠布滿了暗紅色的血絲,仿佛自打落下娘胎以來就沒有好好地休息過似的。
夜半時分,陸香樟偷偷摸摸地溜回自己的廂房,驚奇地發(fā)現(xiàn)母親小桃紅的廂房內(nèi)竟還有一線亮光,同時從房里隱隱約約地傳來一男一女的笑聲。
陸香樟剛準備上前去敲小桃紅的房門,只聽見“吱呀”一聲,一個枯瘦猥瑣的身影從后窗鉆了出去。
“不好,有賊?!标懴阏烈患れ`,大聲叫喊著,“來人哪,有賊了,快來抓賊呀!”
黑影聽到喊叫,立刻加快步子疾跑起來。轉過西側廂房的山墻,三兩步躥到了梯子跟前,手腳并用地攀爬了上去,然后拼力一躍,跳下了圍墻,一頭扎進墻下路旁的灌木叢中,三繞兩繞便不見了蹤影。
陸香樟腳登梯子,翻身騎坐在圍墻頭上,望著混混沌沌的灌木叢,一陣陣疑云縈滿心頭。
這時候,整個陸府大院已是沸反盈天,長工仆役們提著燈籠,持著棍棒家具,從各個角落里奔涌而來,一齊匯集到了圍墻下。
小桃紅也混雜在人叢中,仰頭望著兒子,用顫顫巍巍的聲音問道:“樟兒,那……那賊跑……跑掉了嗎?”
“他娘的,給跑掉了。”陸香樟吐了一口唾沫,翻身跳下墻來。
“是嗎?”小桃紅上前一把拉住陸香樟,長長地舒出了一口氣,“那你,那你……看清楚賊的模樣了嗎?”
“沒有!”
“這就好,這就好!”小桃紅失口說道。
“什么叫這就好?”陸香樟突然側過臉來,眼睛緊緊地盯住小桃紅的臉。
“……我是說,那賊既沒有傷著你,又沒有偷走東西……這難道不是很好的事情嗎?樟兒!”小桃紅輕輕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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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恐東風能作惡,亂紅如雨墜窗紗?!蔽逶碌那逶?,晴空萬里,暖風中,粉紅的花瓣帶著馨香撲面而來。陸府的長工水手們一大早起來,便都去碼頭貨棧上忙活了,其他仆役下人全部出動去往田間,整個陸府沉默靜寂,猶如深山古廟一般。
侯三早早起床,拿著毛竹笤帚在院子里掃飄落的桃花瓣,突然脖頸后面有了一股麻絲絲的涼意,他伸手摸去,竟是一片濕濕黏黏的瓜子皮兒,回過頭來,只見陸香草正半倚在一株桃樹旁,沖著他笑。
“侯三,你快來幫幫我呀!”陸香草手指著旁邊樹上的一枚青杏,親昵地喊著。
侯三頓時熱血上涌,立刻跑回小耳房內(nèi),搬來凳子,說:“大小姐,讓我替你摘吧!”
“不用,不用,我自個兒來摘!”說著,陸香草就脫了繡花鞋,一翻身踩上凳子,高高地踮起腳尖,努力地向前傾著身子,眼見得只差一個手指頭的距離就夠著了,卻就是夠不著。陸香草不甘心地猛一咬牙,使勁地向空中一縱,左手抓住了杏樹的枝葉,右手順勢輕輕一翻,便把那枚杏子握在了掌心里,整個人也猶如玉山般直朝著站在樹下的侯三倒過去。
侯三趕忙伸開雙臂,用自己堅實的胸懷迎接著陸香草溫軟的玉體,兩個人一齊向后撲倒,摔在了地上。
陸香草壓在侯三身上,雙手小心翼翼地捧著那枚杏子,高興地喊叫著:“我摘到了,我摘到了!”
侯三懷抱著陸香草直愣愣地躺在地上,一股濃郁的芳香,竟令他渾身打擺子般顫抖起來。他情不自禁地冒出了一個念頭。然而這個念頭一閃即逝,侯三沒有翻身,而是順手將大小姐推到了一邊……
“你,你,你……”陸香草氣不打一處來,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看了一眼剛剛摘到手的杏子,朝侯三扔去,一轉身,風擺楊柳般朝自己的閨房跑去。
侯三尷尬地呆站在那里,滿臉漲得通紅。
第二天一大清早,陸香草從身上摸出兩個銅板遞給貼身丫環(huán)小穗,說道:“你去把侯三叫來,然后拿著兩個銅板去集市上玩吧,記得晌午早點兒回來!”
小穗答應一聲,接過銅板,一溜煙跑遠了。
不一會兒,侯三就來了。
“侯三,你跟我走一趟!”陸香草冷冰冰地命令道,說完便轉過身來,板著臉,提著一個藍底白花的包袱,頭也不回地朝門樓外面走去。
盡管摸不準這位嬌滴滴的大小姐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侯三還是沒有說話,只是乖乖地跟在陸香草身后。兩人一前一后走出桃花鎮(zhèn),徑直到了桃林深處的溫泉旁邊。
在桃林深處臨近湍河岸畔的地方,有一口直徑約五尺的溫泉,水質(zhì)清冽,冬暖夏涼。桃花鎮(zhèn)上開生藥鋪子的郎中陸生堂說,如若長期在此溫泉里洗浴,將可獲得祛病健身、強骨壯體之功效。于是,陸厚德便花巨資買下了這塊地,還在溫泉旁邊修建了亭臺水榭,并在四周圈起了丈二高的青磚圍墻,使這里儼然成為小橋流水般的林中之園。
陸香草徑直走到溫泉大門前,取鑰匙打開銅鎖,旁若無人地走了進去。侯三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陸香草勃然發(fā)怒,喝道:“侯三,你跟那么緊干什么?姑奶奶要洗澡了!”
侯三的臉“唰”地變得通紅,趕緊一扭頭,朝門外跑去。
溫泉旁邊,陸香草已經(jīng)借著一株桃樹濃陰的遮擋,開始一件一件地脫著衣服,一邊脫一邊伸出頭來,大聲喊叫道:“侯三,不準跑遠,要給姑奶奶守好大門??!”
侯三懷中如同揣著一只野兔,咚咚地狂跳著,聽見陸香草的喊話,雖放慢了腳步,卻仍舊遲疑地跨出了溫泉圍墻的大門,背倚門框坐下,豎起耳朵,細心地傾聽著四周的動靜。
背后園內(nèi),茂密的綠林青草深處,傳來了一陣一陣嘩啦嘩啦的撩水聲,其間又夾雜著陸香草的歌唱:
春季里相思艷陽兒天,
百草發(fā)芽遍地花兒鮮,
鳥雀鳴,
柳含煙,
奴的郎他常年在外邊。
妝臺無心上,
菱花懶照顏,
可嘆奴巧妝打扮無人見。
……
不知過了多久,侯三忽然覺得鼻孔癢得厲害,忍不住打出一個噴嚏來,他呼的一下翻身坐直,睜開眼睛,這才發(fā)現(xiàn)陸香草已經(jīng)洗完了澡,正披散著一頭濕漉漉的長發(fā),手捏一根毛拉子草莖,滿臉詭笑地輕輕撩撥著他的鼻孔。
看見侯三醒來,陸香草收了笑臉,抬起精巧美麗的小腳,一腳踢在他的腿上,罵道:“侯三,姑奶奶讓你守門,你倒睡起覺來了?。∵@鬼地方,萬一鉆出個色狼惡魔,你可要姑奶奶怎么辦?——快爬過來,給姑奶奶梳理梳理頭發(fā)!”說完,一扭身,竟一屁股側坐在了侯三面前。
侯三立時直覺心跳加速,血脈賁張起來。他接過陸香草遞來的象牙梳子,哆哆嗦嗦地朝她的滿頭秀發(fā)伸去。
剛剛梳了兩下,陸香草突然回過身來,奪過梳子,罵道:“你怎么這么笨手笨腳的,連個頭發(fā)都不會梳啊!算了,算了,我脖子下面有個扣子,老是扣不上,你幫我給扣上吧!”說完,她仰起柔細粉嫩的脖頸,把上半個身子斜側著送了過來。
侯三直愣愣地看著美艷的陸香草,直覺頭腦昏昏沉沉,他哆哆嗦嗦地伸出雙手摸向陸香草的下巴,摸向了那兩只飄飄欲飛的蝴蝶紐扣。侯三頓覺跳進了夏天的火窯里,渾身發(fā)熱發(fā)脹,滿頭大汗?jié)L滾淌流。
“侯三,好侯三,你難道真的不明白姐姐的心思嗎?”陸香草親昵地呼喚著,兩只白皙修長的胳膊如蛇纏藤般一下子緊緊地將侯三纏住了。
侯三打了一個冷戰(zhàn),推開陸香草,忙不迭地跑了出去,只留陸香草一個人坐在那里唉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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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許多天,侯三都是在一種既狂喜又恐懼的矛盾中度過的,他不敢去陸府,更不敢去見大小姐陸香草。他托人向陸府的管家陸二告了幾天假,每天和侯四扛著盛滿道具服裝的箱籠,提鞭架鑼,牽猴趕羊,到集市上耍猴戲。
“涅陽河畔涅陽縣,來了個縣令本姓袁。袁縣令端坐公堂來審案,他不問蒼生只問錢。有個農(nóng)夫來告狀,袁縣令開口就要錢三千……”侯三一邊敲鑼,一邊大聲地吼唱著。
侯四的鋼鞭啪啪作響,一只老猴子身穿衙皂衣扮作差官,手持水火棍,兇煞惡神地押著一只小猴子走上場來。小猴披刑戴枷,嘴里唧唧地直嚷嚷。
侯三在一旁配音唱道:“農(nóng)夫未曾開言淚漣漣,田地無一分,房產(chǎn)無一間;身上沒有御寒衣,家中沒有隔夜餐。老爺啊,俺只有性命沒有錢……”
一只小猴子身著官服,頭戴官帽,坐公案桌前,齜牙咧嘴地抓起驚堂木,“啪”的一聲,吵鬧的“大堂”頓時安靜下來。
侯三配合著場上的表演,放開嗓門大聲地吼唱道:“大膽刁民,老爺我,蚊子大腿剮出油,死人嘴里能掏錢。不動大刑,諒你也不肯拿出錢……”
那只猴差役立刻將小猴子按倒在地,高高地揮起毛竹板子左右鞭笞;接著,在侯三悲愴低沉的嘶聲吼唱里,猴差役又將公案下面擺放著的小型刑具逐樣搬出來,一件一件地在小猴子身上鞭笞拷打,直折磨得小猴子死去活來。
最后,猴差役又把已經(jīng)全身癱軟無力的小猴子拉起,放倒平躺在一塊木板上,用繩索橫縛了四肢,開始在小腿下面支起磚來;支了一塊,再支一塊,支到第三塊時,小猴子已是疼痛得慘叫連連,大汗淋漓。
猴差役略略有些遲疑,這次才停下手,口里唧唧地叫著,冷漠地瞟著侯四的臉。
侯四立刻掄圓臂膀,把手中的鋼鞭啪地甩了一個炸響。
猴差役嚇得一哆嗦,趕緊彎了腰繼續(xù)在小猴腿下支磚;只見小猴的身子如蛇一般拼命地向上弓曲扭動著,渾濁的眼睛里淌著淚水,無助地看著四周,口中氣若游絲般哀嚎不已。
看完幾只猴子精彩的表演,圍觀眾人一個個鼓掌喝彩,銅板像一只只飛蝗般飄落在了侯三、侯四的腳下。
突然,坐在案桌前的那只猴子滿臉通紅,齜牙弓腰,身子使勁地縮成一團,縱身而起,如一道黃色閃電從公案上直向侯四迎面撲過去?!斑昀病币宦?,一雙尖利的爪子從侯四臉上斜劃而過。
侯四毫無防備,只覺一陣火辣辣的刺痛,臉上鼻上立刻多出了幾道深深的爪痕。
猴差役見狀,一邊嗚里哇啦地叫著,一邊手腳麻利地幫助小猴子掙脫了鐵索。它們一起狠命地摔砸踢打著公案下面的種種刑具。
侯四怒目咬牙,反手一甩鋼鞭,只聽得哨聲起處,那只猴子應聲落地,半空里立刻飛飛揚揚地飄動起一綹綹黃色的猴毛。猴子落地后,打了一個翻滾,隨即張開胳臂死死地護住其余幾只猴子,身子彎曲地弓起,毛發(fā)豎直,兩只猴爪在地上劃拉得噌噌亂響,眼里閃爍著晶瑩的淚花……
這天傍晚,侯三在家吃過晚飯后,大著膽子回到陸府守夜,然而接下來的半個多月里,陸府前院卻再沒有陸香草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出現(xiàn)了,侯三心頭又莫名生起了絲絲的落寞和牽掛。侯三一個人獨坐在小耳房內(nèi),忽然門被無聲無息地推開,一個清麗嬌俏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鉆了進來,反身又輕輕地關上了門。侯三回頭望去,一下子便怔住,因為站在眼前的,正是這段日子以來,讓他一直魂牽夢繞的陸香草。
“大……大小姐……”侯三呼的一下子站起身來,身子微微地顫抖著。
陸香草輕輕盈盈地坐在了侯三的床沿上,抬起頭來,嫣然一笑,兩只烏黑幽深的眸子盯著侯三。
“大……大小姐,你別……別這樣……”侯三一下子弄明白了陸香草的來意,慌亂地有些語無倫次。
陸香草端坐在床沿上,悠悠地伸出右手食指纏繞著鬢角處的一綹長發(fā);繞著繞著,她臉上的笑意逐漸褪去,眼神也慢慢地黯淡下來,轉化為滿目的凄涼幽怨了。忽然,她側轉過頭去,微微地嘆出口氣,一顆大大的淚珠滴落在了地上。
侯三依然蒼白著臉呆站在那里,一副手足無措的模樣,道:“大小姐,你……我……”
“侯三,你……你有娘嗎?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你的娘,也沒有聽你說起過她?。 标懴悴萦挠牡貑柕?。
“不知道。因為自我打記事的時候起,我就沒有見到過我娘。我至今還不清楚她究竟長得什么模樣呢!”侯三搖了搖頭。
陸香草眼角處分明有了瑩瑩的淚光,說:“侯三,其實……其實我跟你一樣,也是自小就沒了娘的孩子?。‘斈?,我二娘生過一對孿生的弟弟,但就在百日那天的湯餅會上,兩個弟弟雙雙被歹人盜走了,我二娘受不了打擊,開始神志不清,在一個寒風刺骨雪花飄飛的傍晚,一腳踏進了鎮(zhèn)東的水塘里再沒有起來。不久,我娘也不知因何故暴病身亡。后來,我爹為了巴結權貴,竟把我許配給縣知事的白癡兒子。剛成親不到三個月,那個白癡就死了……我受不了……又回到桃花鎮(zhèn),那天在桃花山腳下,幸虧你……”說著,陸香草已泣不成聲,面色紅潤,惹得侯三更加憐愛起來。
侯三忙伸開手臂,拭去陸香草臉上的點點桃花淚,緊緊地將她擁在懷里,說:“香草姐姐,我們……我們都是打小就沒有了娘的孩子?。 ?/p>
“不說了,都是陳年舊事了……”陸香草倏然回過頭來,右手捏起一綹長發(fā),在侯三的臉上鼻子上輕輕撩撥著,呻吟聲輕若蚊蚋……
“篤篤篤——”雞鳴時分,外面廊檐下突然響起了一連串急促的叩門聲。侯三懷抱著陸香草,頓時大驚失色,裸露著脊背,一骨碌爬起來穿衣服。
陸香草翻身而起,三下五除二地穿好衣服,低聲安慰侯三道:“慌什么?天塌了,有本大小姐頂著,大不了我倆一塊私奔去!”語畢,她不慌不忙地走出廂房,拉開了北面的房門。站在廊檐下面的卻是陸香樟。
“侯三呢,守夜的侯三哪里去了?奶奶的,敲了半天的門,竟然一聲也沒有應答,最后還是紅鼻子老吳這個死鬼爬起來開的門。照這個樣子,我看趕明兒桃花山上的黑衣人溜進陸府里來殺了人,我們也未必知道!這個混蛋侯三,看天明我不立馬攆了他,讓他卷鋪蓋滾蛋!”陸香樟怒氣沖沖地罵著。
對于這個同父異母的浪蕩弟弟,陸香草從來都是打心底里深惡痛絕的。此刻,聽完陸香樟的一席牢騷后,陸香草立刻拉下了臉,冷冰冰地答道:“侯三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你別是在外面的什么酒場賭場風月場上鬼混一夜,沒有得著彩頭了,就回家到我這里來尋不是的吧?”
“尋不是?”陸香樟吊著嘴角冷笑了一聲,“侯三去了哪里,你以為我是真的不知道嗎?蒼蠅飛過去都有個影子,何況侯三那么大的一個活人!”說罷,側身便跨進門檻,走進西側的廂房里,拉過一把椅子大大咧咧地坐在了陸香草的梳妝臺前。
“你……”陸香草跟在后面急匆匆地走了進來,又羞又惱,臉色“唰”地變得慘白。
陸香樟嘿嘿一笑,陰陽怪氣地說:“看來我并沒有猜錯呀!其實我原本是懶得去管這些閑事的,不過嘛,近來手上稍稍有點兒緊張,所以就只好來求姐姐啦。姐姐你別不服氣,要不然,等老頭子回來了,我只消把這件事情……我的個好姐姐呀,你可知道……”
陸香草知事情已經(jīng)敗露,心里又驚又怕,口里卻只是不服軟道:“侯三根本就不在我房里,你若不信,只管搜上一搜,如果搜不出來……哼,陸香樟,可就別怪姐姐我翻臉不認人了!”
“是嗎?”陸香樟立馬站起身來,臉上皮笑肉不笑,兩只屎泡眼開始在房里四下巡看了起來。
陸香草眼見嚇不退這個軟硬不吃的無賴弟弟,只好咬一咬牙,決定使出最后的殺手锏,呵呵一笑道:“陸香樟,我問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怎么,你害怕了?好姐姐,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兒嘛。我聽陸二說老頭子臨走前把賬房上的幾筆銀票暫放在了你的手上,你能不能先稍稍借給我一點兒打打饑荒呢?”
“又要去狎妓賭錢??!哼,你休想!”陸香草狠狠地瞪了一眼陸香樟。
“我的好姐姐,你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啊。要不你想想,假如剛才我把你的房門從外面反鎖上,然后再跑到院子里大喊大叫一通,那將會是個什么樣的后果呢?”
陸香草惱恨得牙癢癢,怒道:“陸香樟,那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侯三現(xiàn)在千真萬確就在我房里,你又敢怎樣?別說老頭子現(xiàn)在不在家,就是在家,你以為我還真的就怕了他不成?大不了我豁出去,不要這個大小姐的名分,和侯三一起遠走高飛再不回來。事情張揚出去,看將來陸家人在桃花鎮(zhèn)上的臉面往哪兒擱?”
這下子倒輪到陸香樟吃驚了,他瞪大一雙充血的眼睛,將信將疑地盯著陸香草。
陸香草瞟了陸香樟一眼,不慌不忙地走過去,取鑰匙打開梳妝臺下邊的奩盒,從里面抽出一張銀票,鄭重地遞給陸香樟,壓低了聲音說:“陸香樟,去年冬天里的一個深夜,我發(fā)現(xiàn)一個黑影推開了三姨娘的房門,偷偷地溜了進去……陸香樟,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三娘自以為一切都做得周密,可她哪里懂得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你再想一想,這種事情如果敗露了,對你,對你的將來,對你在陸府的地位,會有好處嗎?”
“姐……姐姐,你是說,我娘,我娘她……她紅杏……”陸香樟哆哆嗦嗦地捏著銀票,嘴巴張得老大。
“呵呵,反正我們的事傳出去,誰也討不了好。你就拿著這些票子樂呵去吧?!标懴悴菪χ痍懴阏?,一把將他推到了門外……
接下來的幾天夜里,陸香樟晚間既不外出,也不睡覺,吃過飯后便一頭扎進自己的住屋里,耐心地透過窗欞格子窺探著小桃紅的廂房。
“吱”,半個月后的一個深夜,陸香樟的耳朵終于逮到了極其細微的聲響,緊接著一陣若有若無的腳步聲從上房的廊檐下面響過,直奔東側廂房而去。
來了!陸香樟心中一陣狂喜,悄悄拉開門潛到檐前的葫蘆青藤下面。
陸香樟看到,在清白無華的月光里,一個身材略略佝僂、走起路來高低不平的身影,徑直摸到了母親的廂房。陸香樟驚得差點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他不明白,母親這么多年來一直足不出戶,每日里除了吃飯睡覺便是面對青燈黃卷打坐念佛,她怎么可能會干出這樣傷風敗俗的丑事來呢?還有,那個佝僂猥瑣的黑影又是誰,怎么看上去那么眼熟?
一個蒼老面容電光火石般閃現(xiàn)在了眼前,陸香樟禁不住打了個寒戰(zhàn):天哪,難道是他……
第二天一大早,陸香樟早早起了床,推開北面的房門,走進了母親的廂房。
“娘,您晚上的覺睡得怎么樣呢?”陸香樟問道。
“春天里,夜間老是失眠,躺在床上總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覺。不過,不過近來還行呀!”小桃紅慵懶地答道。
“是嗎?”陸香樟一下子拉長了音調(diào),“可是,娘,我怎么昨天晚上聽到您的房門一連響動了好幾次呢?您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老在起夜呢?”
小桃紅的臉色唰地變得慘白,身體也微微地顫抖起來,她手撫胸口想穩(wěn)一穩(wěn)神,道:“樟兒,你,你,你……”
“沒什么,娘!您放心,在我爹那老東西自己知道這件事情以前,我是什么也不會亂說的。娘,我聽陸香草那小賤人私下里說過,老東西早已對我生了疑心,竟說陸府偌大的家業(yè)將來根本不可能交到我的手里,還說將來定要招個上門女婿來管理這個家不可。娘,您得幫我,我要那人幫我做一件事……”陸香樟緊緊地拉著小桃紅的手央求道。
“樟兒!”小桃紅自然聽得出來兒子話中的威脅意味,她無力地仰起頭來,“樟兒,叫娘怎么對你說呢?其實,這一切都是上天的安排,都是命運的安排,你叫娘還能夠再說些什么呢?”
“娘,我不管,從小就數(shù)您最疼愛我。從今天開始,您得幫我,只有我在這陸家繼承了家業(yè),您才能在這陸家過得安穩(wěn),不然……”陸香樟軟硬兼施道。
小桃紅看著陸香樟,竟一時無語,良久才道:“樟兒,娘可都是為了你啊……不然,早離開了……”
陸香樟上前一把抱住母親,笑道:“我就知娘您對我疼愛,您只要……”
聽完陸香樟的話,小桃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拿了一些碎銀子,打發(fā)丫環(huán)上街買東西去了。
■
仲秋時節(jié),綠油油的桃子成熟了,這時的桃林鎮(zhèn),果實累累,枝頭掛滿了黃里透紅的大蜜桃,有的把樹枝壓彎了,整個桃花鎮(zhèn)都彌漫著桃子的果香。
午后,一艘小型客船在夕陽清風里,緩緩地泊近了湍河碼頭??痛撻T打開,風塵仆仆的陸厚德哈著腰鉆了出來。這次出行,至少可以有十萬塊銀元的利潤入賬了。只要事情做得周密,這樁生意便是陸家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滾滾財源??!想到這里,陸厚德從心底里露出了一絲得意的笑。
陸厚德在陸二、陸香草和一群家仆長工的簇擁下,穿過桃花鎮(zhèn),大搖大擺地走回到了家里,卻獨獨沒有見到兒子陸香樟,不免有幾分生氣。
在后院幽暗的東廂房里,陸香樟躺在床上,一只手在翠花的肩背上來回摩挲著。
漸漸地,翠花也滿臉紅潮涌動,氣喘吁吁,她側過臉,長長地嘆息一聲道:“哎喲,要死了。瞧老爺回來了,看見你這副下流模樣,不扒了你的狗皮才怪呢!”
“嘿嘿,翠花,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老爺。我告訴你啊,老頭子回來了,往后咱們的好日子就不多了,所以得抓緊時間嘛!”
“天哪,我前世里究竟造了什么孽,今生怎么會遇上你們這對混賬父子?。 ?/p>
……
站在門外的陸厚德仿佛被人當頭猛擊了一棒,直覺得天旋地轉,兩眼昏黑,獨自回到了廂房,招呼管家陸二,讓陸香樟不要再來見他。
第二天一大清早,按照早已定下的計劃,陸厚德吩咐陸二在后院鋪排六桌豐盛的宴席,邀請鎮(zhèn)上四十多位頭面人物過來吃酒賞月,一敘多日闊別之情,同時又重金聘請了剛剛由京返鄉(xiāng)探親的久有“曲壇圣手”之譽的大調(diào)曲子名角陸黑娃來府彈唱,既過戲癮,又助雅興。
客人全部到位,酒菜鋪排齊備之后,陸厚德舉著酒杯站起身來,朗聲道:“陸某今天略備薄酒,盛邀各位前輩賞月共醉,以表多年來諸位對陸某人的抬愛。一杯薄酒,大家喝??!”說罷,雙手捧杯一飲而盡,頓時偌大的陸府后院觥籌交錯,喧嘩震天。大家一邊欣賞仲秋明月,一邊恭聽陸黑娃彈唱的大調(diào)曲子。一時間,叮叮咚咚清泉般的樂音在空中飄揚,箏聲緊,則若急雨敲階,箏聲緩,則如細雨撫桐;張揚似朔風吹雪,舒展如微風拂柳。
然而,熱鬧嘈雜的氛圍中,端坐首席主位的陸厚德卻顯得心事重重。此時,陸小風正帶著三艘滿載貨物的航船,在回桃花鎮(zhèn)的路上。陸厚德心中牽掛碼頭上的貨物,視線在聽眾叢里漫無目地飄移著。突然,他發(fā)現(xiàn)甬道西側那張備用的桌子上,不知什么時候竟圍坐上了十多個黑衣人。陸厚德頓時打了個寒噤,一邊在心里痛罵著家丁的玩忽職守,一邊趕緊抬腳邁步走了過去,雙手抱拳一拱,朗聲道:“諸位兄弟大駕光臨,陸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煩請各位明示仙山何處,貴姓臺甫……”
仿佛并未聽見陸厚德的話音,幾個黑衣人完全沉浸在彈唱聲中,正座上的一位中年漢子伴隨著云板的節(jié)拍,悠然地打著拍子。
“煩請幾位兄弟明示仙山何處,貴姓臺甫!”陸厚德強咽下一口氣,又雙手抱拳朗聲道。
一個黑胖漢子大腳一跺,騰空而起,站在了桌子上面,大吼一聲:“爺爺我是從桃花山上下來的,這位便是我們大當家的馬大疤子馬大爺!”
如同晴空里突然震響一個霹靂,偌大的陸府后院立時變得靜悄悄的,就連正在專心致志彈唱的陸黑娃也停止了彈唱,“嘣——”,唯一的一聲箏音陡然響起,在沉悶的空氣里散發(fā)出一波波揪心的顫音。
陸厚德更是心驚肉跳,滿身血脈乍然緊縮:這桃花山上的黑衣人果然靈通,貨物剛剛到家,他們就聞風而來!
雖然內(nèi)心發(fā)虛,陸厚德還是硬著頭皮,沖端坐在桌前的中年漢子拱一拱手,道:“哈哈,原來是桃花山上的馬大當家的大駕光臨了,失敬失敬。陸二,快快派人再安排一桌酒席,盛情款待馬大當家的和幾位兄弟們!”
“不必客氣了,陸老爺!”馬大疤子放下手中的酒杯,聲若洪鐘地答道,“我老馬此次來,是想懇請陸老爺看在你我左鄰右舍十余年一直不曾叨擾過的面子上,略借一點兒越冬過年的貨款。陸老爺財大氣壯,拔一根毫毛也比我老馬的腰粗,想來定不會拂了老馬的這點兒薄面吧?”
“哪里,哪里!”陸厚德嘴上熱情地應酬著,心下卻暗暗地叫起苦來,“山上需要糧食衣物,馬大當家的只需派人說個數(shù)目,兄弟我自會置辦齊備,帶人送上山去,何勞馬大當家的親自下山奔波一趟呢?”
“哎呀,那怎么好意思勞陸老爺大駕呢?”馬大疤子語氣不溫不火地說,“我山上的需要嘛,其實也不算多,大概有個三萬塊銀元的現(xiàn)款也就足夠了!”
陸厚德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心想,傳說桃花山馬大疤子面善心狠,出手毒辣,今日一見果不其然,一開口便是白花花的三萬現(xiàn)大洋。倘若三萬銀元真的出手,不要說自己這半年來的操勞奔波將一無所獲,就是陸家貨棧店鋪莊園田地里的收入全部加起來,只怕也還得貼補進去一些……
想到這里,陸厚德伸手捂了腮幫子,裝出一副牙疼的模樣,期期艾艾地說:“馬大當家的,你大概不是在開玩笑吧?三萬銀元,不要說兄弟手頭上現(xiàn)在沒有,就是拆房賣地,一時半刻也恐怕難以湊足這個數(shù)目??!”
馬大疤子閉了眼睛,從鼻孔里哼出一聲輕蔑的冷笑來。
“當然,山上有難,我也不會坐視不管的。馬大當家的,我先捐銀元一千,怎么樣?”陸厚德咬了咬牙,看了一眼馬大疤子仍舊面無神色,接著說道,“那就……那就三千吧!馬大當家的,再多你就是要了我的這條老命,也是決然拿不出來了!”
“是嗎?呵呵,陸老爺,你是聰明人。別的不說,單是碼頭上那三船貨物下面壓著的東西,你一出手又能賺到多少現(xiàn)大洋呢?”
陸厚德身上凜然一寒,至此方明白自己的一舉一動,原來早已在馬大疤子的掌握之下,又聽得馬大疤子說要撕破臉皮揭開自己當初斂財發(fā)家時所有的老底兒,不由得惱羞成怒,滿腹殺機,陡然升起,他一邊回頭暗暗遞給陸二一個眼色,示意他尋機溜出門去,一邊招呼丫環(huán)上酒上菜。
“陸老爺,你難道非要我老馬撕破臉皮揭開你所有的老底兒嗎?”說著,馬大疤子端起酒杯,仰頭就干了。
陸厚德干笑一聲,口氣生硬地說:“馬大當家的,我陸厚德一向仗義疏財,憐貧恤孤,在這桃花鎮(zhèn)上誰人不識,誰人不敬三分?如若一再步步緊逼,欺人太甚,只怕我……”
“哈哈……”未等陸厚德說完話,馬大疤子便大笑了起來,“陸厚德啊陸厚德,想不到你竟能厚著老臉,說出這樣大言不慚的話來。哈哈,可笑,實是可笑!你仔細看看我是誰?”
“你……你是……?”陸厚德不由對眼前的漢子多了一分疑慮。
馬大疤子并不答話,只在頭頂輕輕一抹,一團假發(fā)早已提在了手里,那顆完全裸露的腦袋上,一片片癩疤點子瑩瑩閃亮。
“你、你……你是……馬、馬……小癩子!”陸厚德只覺得天旋地轉,兩眼昏黑。
“啊!”一個女人尖叫一聲。原來是一個五短身材的黑胖漢子大步闖進人群,從最里面的角落處一把揪住了陸香草。
陸香草立時恐懼地尖叫著,拼命地扭動著,回過頭去可憐兮兮地尋望著男眷群里的陸香樟。然而陸香樟卻只縮了頭,彎腰弓臀地朝背后的人堆里面擠去。
侯三一眼就看到了正縮在人堆里粉臉雪白的陸香草,心如刀絞。他只記得剛入夜那會兒,感到肚里有些鬧騰,抽身小跑著去蹲了趟茅廁。從茅廁出來,一路小跑回到耳房門前時,卻吃驚地發(fā)現(xiàn)紅鼻子老吳正被結結實實地反綁在門樓下面,嘴巴里堵塞著一大團棉花破布。紅鼻子老吳看見侯三,立刻焦急地擺動著腦袋,眼睛使勁地擠巴著直朝后院方向示意。侯三當即明白出事了,來不及給紅鼻子老吳松綁,扭頭就朝后院飛奔而去。
“余大疤,不要隨便動人家的女人!”馬大疤子呵斥著正在揪拖陸香草的黑胖漢子,“盜亦有道,我桃花山黑衣人只劫財不劫色,你難道忘了老當家的大行之前的遺訓了嗎?”
“大當家的,我們可都是好久沒有嘗過女人的滋味了,你要是再不讓動,兄弟們都不會答應的。對不對啊,各位兄弟們?”被叫做余大疤的黑胖漢子遙望著中年男人的臉,嬉皮笑臉地回道。
“對呀,對呀!”立刻就有三四個黑衣人齊聲附和著。
陸香草身子扭動如蛇拼命掙扎,嗓音也尖聲嘶叫得幾乎有些沙啞了。幾個黑衣人如同狼嚎般哈哈狂笑著,下手更加麻利起來。
“你們深更半夜強搶民財,還要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侮辱良家女子,你們到底還有沒有人性?。俊焙钊驹趲纂p灼灼如惡狼般的目光里,大吼了一聲。
“呦呵!”余大疤定睛看時,原來只是一個手無寸鐵的毛頭小子,立刻仰頭哈哈大笑起來,“半道上殺出來個程咬金,還真嚇了爺們一大跳——奶奶個頭,壞了爺們的好事,當心爺們一刀削去你吃飯的家伙!”
趁著幾個土匪松手之際,陸香草“哧溜”一下翻身而起,一個箭步便躍在了侯三后面。
事到臨頭,侯三也只有硬起頭皮鎮(zhèn)定下來了。他咬緊牙關繃直身體,擺出耍猴時那套跑江湖的架勢,雙手抱拳,躬身一揖,朗聲道:“回各位爺?shù)脑挘∽雍钊?,是這里的守夜人,職在衛(wèi)護陸府上下安全。懇請幾位爺放陸小姐一馬!”說完,又是深深一揖。
馬大疤子聞聲大步踱了過來,朗聲說道:“侯三,想不到又在這里見到了你。上次在湍河岸邊桃花林中,打傷我山上兄弟的就是你吧?!”
侯三頓時也不怕了,定了定神,說:“正是我侯三?!?/p>
“這樣吧,我馬大疤子很欣賞你的膽氣和忠心,如果你肯同我一道上山,大家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共同做這不要本錢的買賣,我倒可以招呼兄弟們一聲,讓他們放陸小姐一馬。你看怎么樣呢?”馬大疤子道。
語畢,馬大疤子再次湊近細細地打量著侯三,換上了一副和顏悅色的語氣道:“侯三哪,我想起來了,你是不是還有一個孿生兄弟,叫做……叫做侯四???”
“是又怎么樣?”侯三詫異地反問道,“你怎么知道的?”
“真的嗎?”馬大疤子似乎有些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了,“那……哦,侯三,我沒有想到,你們……你們兄弟兩個都長這么大了啊!”
“你說什么?”侯三一時間竟有些迷惑不解了。
“嘣——”,突然,一聲激越的箏音乍然響起。眾人回頭看時,原來陸黑娃正端坐椅內(nèi),一條腿半蜷了橫搭在另一條腿上,竟將古箏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刂Х旁诹藘赏戎g,旁若無人地低了頭開始彈奏。只見陸黑娃十指在箏弦間急速地勾抹挑撥著,彈奏出來的竟是古箏名曲《十面埋伏》,一時間,鏗鏗鏘鏘的箏音如飛雪冰凌,紛紛揚揚撲面而來,滿院里竟一下子變得馬嘶人鳴,刀光劍影,宛同古戰(zhàn)場一般。
侯三回頭看了一眼縮在陰影里的陸香草,抬頭挺胸,答道:“回馬爺?shù)脑?,我侯三從來不會做買賣,更不會見利忘義,背恩叛主,我看我還是安安分分地呆在這里做我的守夜人吧!”
“是嗎?那可就別怪咱爺們不客氣了!”余大疤一步搶上前來,咬牙獰笑一聲,“不過,侯三,你要是能吃我桃花山上兄弟們的三刀,爺們倒也可以答應你的請求!”
幾個黑衣人立時握刀持械,一步一步地朝侯三緊逼過來。
侯三一側身,把陸香草嚴嚴實實地擋在了身后,面對那寒光閃閃一寸一寸逼近的鋼刀,竟連眉頭也沒有再皺一下。
一個黑衣人雙手把鋼刀高高地舉過頭頂,然后“唰”的一聲,徑朝侯三頂門猛劈下來。滿院的來客家眷和仆役們頓時發(fā)出了刺耳的尖叫聲。
就在鋼刀鋒刃距離頂門不到半寸的一剎那,侯三閃身躲過,隨即右腿飛腳踢出,刀竟被踢飛出去了。侯三自小耍猴出身,略略懂得一些雜耍打斗技巧,平日里倒也可以馬馬虎虎應付三兩個人。
“好個侯三!”余大疤大喝一聲,帶領其余的幾個黑衣人蜂擁而上。
侯三手無寸鐵,只得拉著陸香草在刀光劍影里東躲西閃,慌亂之中哪里還有半分還手之力?
這時,陸二已早悄悄地順著暗道溜到街上,點燃了鎮(zhèn)中心碉樓上的一堆干柴木棒。熊熊的大火燃燒起來時,遠遠近近的鎮(zhèn)人立時就看到了,隨即舉著火把持著棍棒,成群結隊地吶喊而來。
馬大疤子倉皇之間扯出一聲呼哨,倒在地上的幾個黑衣人趕緊掙扎著爬起身來,一伙人相攙相扶著,急急忙忙地奔到后院西北角處,越墻而出,眨眼便沒了蹤影。
■
半個多月后,陸厚德終于掙扎著下了床。陸府內(nèi)此時一派寧靜。偌大一座庭院,下人往來穿梭,看上去卻悄無聲息。陸厚德仰頭靠坐在太師椅上,似在閉目養(yǎng)神。一個丫頭正悄悄給他收拾煙槍,不小心弄出聲響來,陸厚德立即抬頭,斥道:“滾出去!”小姑娘一哆嗦,趕緊退出去。陸厚德不耐煩地扭頭看了一下墻角的西洋鐘。
痛定思痛,陸厚德還是感到了慶幸,那天夜里由于鎮(zhèn)上人的及時出動,馬大疤子等人不過僅僅搶走了他從云南運回的三艘航船艙底的成品煙土,而后院上房他的廂房下面的暗道密室內(nèi)珍藏的金銀珠寶、銀票地契,全部安然無恙——這才是他真正的命根子呢!
這段日子里,小桃紅和陸香樟母子倆也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似的,一改往日對他冷若冰霜的態(tài)度,每日里和翠花輪換著端茶送飯,請醫(yī)熬藥,殷勤了起來。饒是陸厚德心腸再硬,卻也感到了意外和溫暖。
如今,陸厚德的打算就是要像蛇那樣蟄伏下來,安然過冬,以待來年時機成熟之際再次大展身手,大干一番。
這個冬天的最后一場大雪,在桃花鎮(zhèn)居民們的夢鄉(xiāng)里悄然襲來。一大清早,陸厚德起了床,拉開門站在院子里看時,到處都是耀眼的雪白。陸厚德深吸一口清冽的冷氣,依照平日的習慣,踩著幾乎就要沒膝的積雪慢慢地朝前院踱去。
踱至前院的陸厚德意外發(fā)現(xiàn),雪面上兩行異常清晰的腳印,斜斜地從女兒陸香草的閨房檐下直向門樓東側侯三的耳房門前通去。
腳印背向著陸香草的閨房,說明踩腳印者是在下雪之前就走進了閨房,雪停之后才走出來的;再試探著把大腳放進腳印里,腳印竟然比自己的大腳還要大出一些,說明這是一雙男人的大腳。那么,這個男人會是誰呢?陸厚德不用思索,便順理成章地懷疑到了侯三身上。
三更半夜,侯三跑到香草的廂房里做什么?陸厚德打了一個寒戰(zhàn),急急回頭,拉過廊檐下面的鐵鍬,彎著腰鏟堆起滿院的積雪來了。
晌午時分,一個卑怯的聲音響在了耳側:“老爺!”
陸厚德慢騰騰地轉了身,久久地凝望著站在面前的侯三,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輕聲細語地說:“侯三啊,那天晚上,可真是多虧了你啊。我……我很感激你能夠在陸家遭遇危難之際奮不顧身,出手相助啊!”
“老爺,沒……沒什么,我……我其實也是……”
“沒……沒什么!”陸厚德擺了擺手,苦笑一聲,“唉,侯三哪,我這一生南爭北斗,機關算盡,總算才把陸家撐持到了現(xiàn)今這個地步。不瞞你說,為了陸家能有今天,我受了多少屈辱,遭了多少唾罵,又昧著良心做下了多少見不得人的丑事啊!這幾年,我原想多做幾件善事,好歹在外面掙出個好聲名來,可是……我現(xiàn)在可真是身敗名裂,眾叛親離了??!”
侯三聽得云里霧里的,趁著陸厚德擰眉思索的間隙,大了膽子囁嚅著問道:“老爺,您……您到底需要我為您做些什么呢?”
“侯三,我要你答應我,去完成我陸厚德未竟的事業(yè)。你要學會厚顏無恥、笑里藏刀,學會口蜜腹劍、道貌岸然,學會為了達到目的不惜采取一切陰險的卑劣手段……”陸厚德忽然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侯三。
“老爺,這……”侯三不自覺地后退了幾步。
“侯三,其實我已經(jīng)在暗中觀察你很久了。你還算得上是一個樸實憨厚、俠義誠直的人,這正是你今后能夠在社會上取得成功的前提和基礎。我會在背后全力支持你的,我會為你搭建起一個向上攀登的平臺。但是,在你爬上去之后,你的一切活動仍然必須聽我的。只要你乖乖地聽話,我想我們之間一定會合作得非常默契的。只要你愿意,我甚至……甚至還可以把大小姐陸香草交給你!香草雖然已經(jīng)出閣,可是,你也知道,她早已是孤身一人,且也算俊俏伶俐?!?/p>
陸厚德盯視侯三的目光中充滿著期待和自信。
侯三慢慢地抬起頭來,迎著陸厚德的目光,依舊是那副拘謹?shù)纳駪B(tài),那種謙恭的語氣,道:“老爺,我很感激您,可是我……我恐怕永遠也無法做得到啊。”
陸厚德有些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久久地凝望著侯三,循循善誘道:“侯三,你還是涉世不深!好吧,我可以留給你三天的時間,你回去好好地想一想吧。你若想通了,回心轉意了,就來找我……”
侯三什么也沒有再說,只是躬身低頭打了個千兒,便倒退著走出了院門。剛邁兩步,卻正看見陸香樟跌跌撞撞地從中院月洞門下迎頭闖來。
陸香樟分明喝多了酒,右手小拇指在滿口酒氣的嘴巴里剔著,陰陽怪氣地低叫了一聲:“恭喜啊,侯三大姐夫!”
侯三大吃一驚,忙小聲說道:“大……大少爺,你開……開什么玩笑啊?”
“開玩笑?”陸香樟兩只眼睛瞪得血紅,使勁地打出一個酒嗝,“侯三,你行啊,竟然從一個下三爛的守門人混到陸府后院里來了??!”
“大少爺,你……你可不要血口噴人??!”侯三忍不住回了一句。
“……哼,侯三,不過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不要以為陸香草這個小賤人把你推進后院里來,你們就真的能成好事!大少爺我明白地告訴你一句話:雞蛋叫鳴兒,還差得遠呢!”
侯三更加莫名其妙,怒道:“大少爺,你這話是什么意思呢?是老爺叫我來后院的,又不是大小姐啊!”
“哼!陸香草小賤人肚子里的那點兒彎彎腸子我還不清楚?她早幾百年前就在打陸家家產(chǎn)的主意了,一定是她在老頭子面前死乞白賴地把你給推進來的。不過啊,侯三,咱們走著瞧吧,大少爺我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陸家的萬貫家產(chǎn),落到一個外人手中!不出一百天,我……我陸香樟就會給你……給你們所有的人……都看到結果的!哈哈……”
子時,明月偏西,透過縹緲朦朧的幽暗,院子里寂靜無聲。陸府門樓東側的簡易耳房內(nèi)。侯三將胳臂枕在腦后,目視房頂,心事重重地說道:“香草姐姐,下午……老爺在后院約見我了!”
“是嗎?”陸香草呼地翻身坐起,緊張地俯視著侯三的臉,“是不是我爹發(fā)現(xiàn)咱們之間的事情了?”
“應該……沒有吧!”侯三一五一十地把下午陸厚德約見的事講了一遍。
“哦!”陸香草這才松了一口氣,然而立刻又急切地追問道,“那你……你究竟是怎樣答復我爹的呢?”
“我?我當時就一口回絕了?。 焙钊甭实卮鸬?。
“天哪?!标懴悴莩泽@得低聲喊叫了起來,“侯三,你知道桃花鎮(zhèn)上有多少人對陸府的財富虎視眈眈嗎?你知道桃花鎮(zhèn)上有多少人在處心積慮地謀算著陸府的家產(chǎn)嗎?你知道桃花鎮(zhèn)上又有多少人在垂涎著陸家大小姐的美貌嗎?這天大的好機會,你怎么就能隨隨便便一口回絕了呢?”
“香草姐姐,我……不想去做老爺要求的那種壞人?。 焙钊鶓牙飺Я藫ш懴悴?,辯白道。
“中秋節(jié)那晚,桃花山的土匪來打劫,你舍身救了我,救了大院的人,我讓我爹給你重金犒賞的,不料他卻說是因你沒有好好值守,讓那些土匪進了陸府,損失了三萬多的好煙土。自那之后,我也就不敢再提這個事。這次他主動提出來了,你就先答應我爹的要求,照樣也可以做個好人呀!”
“可是,一旦按照老爺要求的那樣做下去,我害怕會再也無法自拔,再也無法重歸自我了呀!”侯三忽然翻身坐起,緊緊地擁住了陸香草,淚流滿面地親吻著她的粉臉玉頸,喁喁說道,“香草姐姐,如果有一天我淪落到了流浪街頭的地步,你還會……還會一如既往地喜歡我嗎?”
“會的,侯三,我會的!”陸香草閉上眼睛,做夢一般地呢喃著。
“這就對了?!焙钊酀匚⑿χ跋悴萁憬?,我們不要再談起那些錢財家產(chǎn)的事情了,我們只要像這樣永遠廝守在一起就好!”
“可是你想一想,你只有聽了我爹的話,在這陸府才能呆下去,你才可以一輩子和我在一起??!”陸香草在侯三溫柔的懷抱里慢慢閉上眼睛,喃喃地低語。
“可是……”侯三略微一點頭,無奈地說,“那我明天就去找老爺吧?!?/p>
整個冬天,侯三搬進后院,同陸小風住在一起。陸厚德吩咐他跟著陸小風學習處理生意上的一些事務。
■
桃花鎮(zhèn)的春天是一個桃花的世界。在陸香草焦急的期盼和等待中,春天來了。湍河也開始發(fā)汛了。陣陣微風吹過,夾河兩岸的桃花葉瓣飛落河內(nèi),于是滿河的流水里都是桃花粉白艷紅的葉瓣,水也都被渲染成妍麗的胭脂顏色。
老侯從床底下翻出耍猴的箱籠道具,又從墻角處的鐵籠內(nèi)解下幾只猴子,趕到了半里外的集市上,敲響了銅鑼,在一片鏗鏘的鑼音里,亮起沙啞蒼涼的嗓門,大聲地吼唱起來:“小小銅鑼七寸長,今日來到寶莊上;過路君子看一眼,施我錢物養(yǎng)肚腸!”
一口氣表演到過午時分,老侯收了猴子和賺得的銅板后,開始將道具一件一件地裝箱入籠,準備著收場回家生火做飯了。
一陣雜亂無章的腳步聲從背后響了起來,老侯回頭看時,原來是陸府大少爺陸香樟到了。陸香樟敞著襟懷,裸露出胸前一副油光閃亮的肌肉,肩上站著一只禿鷹,手里搖著一把破扇,在幾個狐朋狗友的簇擁下,東搖西晃地從官路北端橫闖了過來。
在父親突遭打擊情緒低落消沉的幾個月間,陸香樟每日里只是假裝唯唯諾諾,一進陸府便安分守己了許多。
這天清早,陸香樟實在窮極無聊,便瞅準機會,瞞過小桃紅,偷偷地溜出了陸府大門,約上一伙酒肉朋友,在龍鳳居酒家猛灌了四五壇“三顧春”老酒,直醉得一個個兩眼血紅滿臉醬赤,這才踉踉蹌蹌地往家中走了回來。
老侯乍見到陸香樟,不由悲從中來。對這個陸府大少爺,他一直有著一種特殊的感情,無論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看到他,他都會感到胸口間鉆心的疼痛,都會感到喉嚨間涌動著千千萬萬的話語。他慢慢地直起身來,瞪大一雙渾濁的老眼看了看陸香樟,然后使勁抿起嘴唇,把胸中洶涌起伏的感情之潮強壓下去,顫巍巍地叫了一聲:“大少爺,你……你好啊!”
陸香樟陡地停下腳步,乜斜著兩只充血的醉眼把老侯上下打量了幾遍。他分明看到,那夜在自家后院內(nèi)出現(xiàn)過的“賊”,就是眼前這個精瘦干巴、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老家伙。沒想到竟是這個家伙一直和母親保持著那種不清不白的關系,使自己蒙受了難以言說的恥辱。一想起這些,他便直覺如同吞吃了蒼蠅般的鬧心,冷笑一聲道:“老侯,別他媽在這里假惺惺地裝好人了,不要以為你以前做過的那些好事,老子一點兒都不知道嗎?”
老侯一怔。他抬頭望了望陸香樟被醉意扭曲得幾乎變形的臉,頓了好大一會兒,才一字一頓地說:“大少爺,你這話我不明白,我以前到底做過了什么事???”
陸香樟勃然大怒,順手抓起老侯耍猴所用的鋼鞭,一鞭子猛地抽在了老侯的臉頰上,大罵道:“老侯,告訴你個老王八蛋,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陸香樟可不是瞎子!”
老侯伸手抹了一把右臉,滿手竟是刺目的殷紅。流血了!老侯在心底哀慟了一聲,望著面前粗暴蠻橫的陸香樟,直覺胸口一陣又一陣再也無力承受疼痛襲來,淚水不覺之間順著臉頰滾滾而下,傷心地說:“大……少……不……孩子,做人哪,還是要厚道一些。今后在外面做事,可千萬不要像今天這樣莽撞啊!”
陸香樟肆無忌憚地哈哈怪笑起來,說:“真是新鮮,我陸香樟長這么大了,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這么叫我!”又是狠狠一鞭沖著老侯的頭抽去,“媽的,你狗日的竟敢叫我孩子,還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來教訓我,看老子今天不把你五馬分尸了!”
“噼啪”一聲脆響,老侯左頰上又出現(xiàn)了一道新的血痕。他鼻子一酸,淚水直流,一橫心,又開了口,說道:“孩子,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這是千年不變的古語,你不要等到頭撞南墻了才肯后悔?。 ?/p>
陸香樟氣得暴跳如雷,手持鋼鞭又是劈頭蓋腦一陣猛抽狠打。直到把自己累得氣喘吁吁,陸香樟才歇下手來,獰笑一聲道:“老王八蛋,你還敢不敢再叫老子一聲孩子呢?”
老侯在陸香樟剛剛開始揮動鋼鞭狠抽猛打的時候,只是雙手抱住頭,一聲不響地直挺著身體僵站在那里,任由毒蛇般的鋼鞭噼噼啪啪地在頭上身上。
見陸香樟停手問話,老侯竟又搖搖晃晃地爬坐起身,拿袖口抹去鼻下的一汪鮮血,將心一橫將眼睛一閉,毫不猶豫地張開了口:“……孩……子!我的……孩子……啊!”
“氣死老子了!”陸香樟抬起大腳,憋足了力氣,結結實實地踢在了老侯的胸口上。
原本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老侯,哪里經(jīng)得住這一腳,他手捂胸膛,喘著粗氣,一雙渾濁發(fā)白的眼睛吃力地緊盯著陸香樟,仿佛要把他牢牢記在心間似的。
終于,老侯一頭撲倒在地,動也不動了。
陸香樟意識到快要鬧出人命了,忙慌亂地說:“老王八蛋,你詐死。你等著,等老子回家吃過飯歇息好了,再來好好地收拾你!”一邊說,一邊帶著一群狐朋狗友慌張地走開了。
一片桃花葉瓣馱著一滴針尖大小的雨滴,輕輕地飄落在了老侯干燥皴裂的嘴唇上。老侯艱難地張開嘴巴,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著桃花葉瓣上滑過的冰涼甜潤的桃花雨……
晌午,從鄰縣做長工的侯四回到桃花鎮(zhèn),路過集市,就望見一群人正圍擠在街口,他撥開人墻,一眼就看到了躺臥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侯。
在圍觀眾人七手八腳的幫助下,侯四將老侯攙扶背上,一路緊跑著趕回鎮(zhèn)西家中。安頓好老侯后,他又小跑著返身回來,將鋼鞭、道具和幾只猴子一塊兒帶回了家。
侯四生火燒了半鍋開水,將一塊干凈毛巾蘸濕浸潤后,輕輕地擦去老侯臉上的泥塵血污,又熬煮了半碗姜片蔥白湯,一匙一匙地灌進了父親干燥的喉嚨間。
老侯的鼻子里終于哼出了一口氣,吐出一口血后,艱難地睜開了一雙腫脹的眼睛。
又過了好久,老侯嘴里總算斷斷續(xù)續(xù)地吐出幾個字來:“小四,爹……對不起你們兄弟兩個啊!”
侯四呆住了。對于這個性格刁鉆乖戾的爹,他和哥哥確實都曾恨過,甚至產(chǎn)生過惡毒的報復心理。可是,眼下一見爹的這副樣子,侯四早把先前的報復欲念拋得一干二凈了,只是緊緊地攥住老侯的手,顫抖地說道:“爹,什么也不要說了。我們……我們不恨您,我們一點兒也不恨您!”
老侯忽然拼力推開侯四的手,急促地喘氣說道:“孩子……有些話,我已經(jīng)窩在肚子里好多年了,從來沒有對任何一個外人說起過。今天如果再不說出來,我恐怕……恐怕以后就永遠……沒有機會了!”
“爹,您……您就說吧。我聽,我在聽著呢!”侯四倚著墻根坐下來,木然說道。
老侯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吐出一口污血,許久才開始了斷斷續(xù)續(xù)的述說,空洞干巴的聲音仿佛從無邊無際的暗夜中傳來:“那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二十多年前,每年初春,桃花爛漫的時節(jié),湍河河畔的青石臺階上,總會坐著一位年輕美麗的浣衣姑娘。浣衣姑娘的胳臂如蓮藕一般白嫩,眼珠很大很圓,臉蛋雪白秀美。湍河兩岸的年輕人都在傳說,桃花鎮(zhèn)上出了一個遠近聞名的大美人。后來,浣衣姑娘和同村一個名叫孫麥子的年輕人相愛了。兩人在湍河北岸土谷山上的桃林里海誓山盟,私訂了終身。不料幾天之后,鎮(zhèn)上首富陸厚德將美麗的浣衣姑娘搶回到了府中當了姨太太。孫麥子悲痛欲絕,趁陸府大擺酒宴之機,獨闖陸府,結果慘遭到了陸府惡仆的一頓痛毆暴打。陸厚德為了徹底斷絕后患,竟勾結官府,將孫麥子誣陷入獄……”
“爹,您就是當年的孫麥子,對么?”侯四睜大了眼睛問道。
“對。在大獄里,我受盡各種各樣的酷刑折磨,咬著牙活了下來,發(fā)誓出獄后非向陸家報此血海深仇不可。在陸府湯餅會之際,桃花山的土匪帶人下山打劫,將陸府的一對孿生男嬰搶到了山上。后來,我跛了小腿,逃出牢獄,上了桃花山,總算找到了這對孿生兄弟——你和你哥哥。我本來打算將你們活活掐死。然而,當看到你們表現(xiàn)得乖巧聽話,我也就改變了初衷。但每日仇恨在咬嚙我的心,我開始酗酒,在酒后千方百計地虐待你們。三年前,我?guī)е銈兓氐搅颂一ㄦ?zhèn)上,又謀到了在陸府守夜的差使,并和浣衣姑娘——陸府的三姨太小桃紅——重新聯(lián)系上了,開始偷偷摸摸地來往幽會,但……”老侯再一次睜開了渾濁發(fā)白的眼珠,奄奄一息地顫動著嘴唇。
侯四聽著老侯的述說,不知是該震驚還是該憤恨。這一天,他的人生實是太跌宕波折,太大起大落了。他從來也沒有想到過自己的身世竟是如此曲折復雜,如此凄慘憂傷。他的淚水肆溢,百感交集。一會兒對老侯滿腔怒火,恨他為報一己私仇,竟使他和哥哥打小便經(jīng)歷了種種人世間的磨難;一會兒又為老侯滿腹辛酸——他幾十年來一直在仇人面前低三下四,活得極為不易;一會兒又想起老侯平日里對他們的種種好處,不禁悲痛起來……
“孩子,你們從此要……忘掉所有的恩怨情仇,離開……離開桃花鎮(zhèn),……去……尋找一個……安靜的地方,……安靜地……過安靜的生活吧!”老侯掙扎著說完了最后一段話,脖子一歪,斷了氣。
侯四的淚水再次止不住地流淌下來,他明白這是老侯的最后遺言。他輕輕地拭去老侯嘴角上的血污,然后跪在地上,重重地朝老侯磕了一個響頭,哽咽著說:“爹,我和哥哥不恨您,我們一點兒也不恨您。爹,您一輩子走村串鄉(xiāng),忍氣吞聲,永遠都是在表演猴戲給別人看,今天……今天就讓兒子表演一場猴戲給您看,您就安心地……去吧!”說完,他伏身磕了兩個響頭,起身摘下掛在墻上的酒葫蘆,仰脖咕咚咕咚地一口氣灌了個底兒朝天,然后歪歪斜斜地從立柱間抽下鋼鞭,從床底下拉出耍猴所用的箱籠道具,邁著大步,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到了院子里。
幾只猴子已經(jīng)整整一天沒有吃到東西了,此刻正饑腸轆轆地縮在籠子一角,打著瞌睡。驟然間聽見鞭響,它們立時一個個豎起耳朵瞪圓眼珠,心驚肉跳地尖叫著,拼命地摟抱成一團。侯四噴著滿口酒氣,搖搖晃晃地走上前去,“嘩”的一聲拉開籠門,一伸手便把幾只猴子全部提溜了出來。接著,侯四又把家里僅有的三只燈碗全部翻找出來,一一灌滿菜油,打火點亮,再把燈芯撥到最亮,分別擱放在了窗臺和門墩上,然后,他站在院子中間,“當當當”地猛敲一陣銅鑼,開始把老侯交給他的猴戲一折一折地表演出來。
演到最后一折,當侯四把那些小型仿真刑具一件一件地搬上來時,幾只猴子再也不肯老老實實地配合表演了,一個個拼命地掙緊鐵索向墻角處的暗影里退縮而去,尖利的猴爪把腳下的泥地劃拉得噌噌亂響。
侯四憑借著酒力,如發(fā)瘋一般將手中鋼鞭甩得噼里啪啦亂響,直把幾只猴子全部抽打得毛血飛濺,哀鳴連天,最終強行地讓幾只猴子拉上了套。侯四一邊腿腳踉蹌地揮舞著鋼鞭,一邊醉醺醺地揚起臉,嘶啞著嗓音干吼了幾聲……
直到第二天早上,侯四一直沒有等到哥哥侯三歸來,便打算去陸府大院尋。
“侯三,侯三,哎,侯三你個死猴子喲!”一大清早,陸香草便和丫環(huán)小穗跑出陸府,手拉了手踩著獨木小橋越過湍河,準備爬上土谷山的山頭,去賞覽那夭夭灼灼的桃花。
那正低頭在草地間尋尋覓覓的身影聽見喊聲,慢慢地直起腰來,隔著桃樹的繁花亂枝朝陸香草張望許久,方才滿臉疑惑地說道:“大小姐——你是在叫我嗎?”
“不是叫你,那還會是在叫誰?”陸香草氣得猛地跺了一下腳,“什么大小姐,這里又不是陸府,又沒有一個外人,用得著你這么客氣嗎?我問你,這么多天來一直不肯見我,難道是在故意躲著我嗎?”
“我?——沒有??!”那人一臉無辜地辯解道。
“你……還敢說沒有?”陸香草嬌言嗔語中透著氣急敗壞,“你明明回到了鎮(zhèn)上,卻一個人跑到這密林草叢里,不是躲我又是在做什么?你以為你肚里的那點兒鬼心思我猜不透嗎?”說著,一步上前就往那人懷里撲去。
“大小姐,你,你……你請自重!”那人后退了兩步,伸出手來胡亂地抵擋著。
“喲,都老夫老妻了,還值得這個樣子嗎?我告訴你,我這次可是橫下心了……”話未說完,陸香草的雙臂已是如蛇如藤一般,纏繞在了那人的腰間,櫻桃小口也緊緊地堵住了他的大嘴,兩人身子輕輕一墜,便打著骨碌順著緩坡向下滾去……
此刻,男人裸著肩背躺在松軟干燥的荒草地上,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
突然,陸香草的五根手指有些僵硬起來,眼神也變得發(fā)呆發(fā)直,好半天,她才滿身哆嗦地吐出幾個字:“你……你……你不是侯……侯三?”
“哦?”男人這才從遙遠的浮想中回過神來,他側過頭,冷冷地回答道,“大小姐,我當然不是侯三了,——我是侯四!”
“是嗎?”陸香草的粉臉霎時變得像窗紙一般慘白,“你……我……我問你,侯三的肩膀上……不是……不是也有著這樣的一塊印記嗎?”
“是啊,當然有了!”侯四翻身坐了起來,似乎有些摸不著頭腦的模樣,“不過……不過他的是在右肩上,而我的卻是在左肩上??!”
陸香草兩片嘴唇顫抖起來,淚珠也開始在眼眶里打轉,結結巴巴地說:“侯四,我……我……我們……”
“怎么啦?我哥你知道他在哪里么?”意外邂逅一場甜蜜艷遇的侯四終于警覺起來,感覺到了事態(tài)的嚴重性。他坐直身子,臉色漸漸地變得通紅。
“……沒……沒有……不,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陸香草顫巍巍地說完,終于憋不住哇地放聲痛哭起來。她一邊哭一邊手腳并用地爬起身,跌跌撞撞地順著緩坡一路朝山下狂奔而去。
好不容易沖到湍河岸邊的獨木小橋跟前,陸香草腿下一軟,一頭就栽倒在了河畔邊的沙石灘上。她慢慢地爬跪起身,滿眼淚水滾滾而下,又吃力地仰起臉,高舉了雙手,遙對著白云悠悠的藍天,嘶啞著嗓音凄厲地大聲吼喊道:“蒼天哪,我究竟造了什么孽,你要這樣懲罰我?。?!”
窗外,陸厚德在焦慮和剔膚割股般的心疼中。只因近日管家陸二寄來書信,言及從漢口運回的貨物,在桐柏山附近遭遇盜賊洗劫;縣府崔知事貪污河工二十萬銀元的公案東窗事發(fā),被抓到省城去了。陸厚德再也坐不住了,憂心忡忡地抽著煙斗,漫步踱至東側廂房,準備和小桃紅商量著出一趟遠門。
“娘,你答應幫我做的事情現(xiàn)在怎么樣了?我怎么看著老家伙精精神神的,一點兒也沒有虛弱無力緊張發(fā)喘的跡象呢?”
“樟兒,你先回答我,你下午……果真把以前給咱家守過夜的那個……老侯給打得快要死了嗎?”
“沒有啊,娘,我下午一直在家蒙頭大睡呢。誰他媽吃飽了撐的,編造這樣的謠言!”
“還敢說沒有?小穗回來告訴我的,滿大街上的人都在瘋傳,說你一腳正踢在老侯的胸口上,把他踢得口噴鮮血,當場栽倒在地!”
“這個多嘴多舌的小娼婦,看我不活剝了她的皮!”陸香樟惡狠狠地說道。
陸厚德顫巍巍地站起身,聽著窗內(nèi)母子倆的對話,頓時又驚又氣,渾身哆嗦得更加厲害了。
“樟兒……”
“娘,既然你全都知道了,那我也就沒有必要再隱瞞下去。是的,娘,我確實打了那個老王八蛋,可我這樣做完全是因為你啊。娘,有好幾次,我都發(fā)現(xiàn)他深更半夜鬼鬼祟祟地從你的房里鉆出來……我打心底里痛恨他?。 ?/p>
小桃紅的嗓音一下子變得顫抖起來:“這么說……小穗說的是真的了?”
“娘,老侯那王八蛋確實不是什么好東西,打死他,也算是為咱家除掉一害呀?!标懴阏翂旱土寺曇簦爸皇?,娘,你可千萬不能讓我爹知道這件事情啊。娘,我明天一大早起來就要走了,打算先去漢口的貨棧上避避風頭。但是,娘,我走后,那件事情你還得繼續(xù)做下去,……不行就把藥量再加大一些!”
陸厚德又有些大惑不解起來。他使勁地搖了搖越來越覺得麻木沉重的腦袋,卻還是想不明白陸香樟話語里的含義。
窗內(nèi),陸香樟和小桃紅的對話還在繼續(xù):“可是,樟兒,有些話,我……可能已經(jīng)等不到你回來的時候再說了?!蚁脒€是早一些告訴你為好!”
“娘,不要再哭哭啼啼了,我這不是明天才走嘛?!?/p>
“樟兒,娘給你講個故事:二十多年前,桃花鎮(zhèn)西的湍河岸畔有一個美麗善良的村姑,她為了能夠免除父親的牢獄之災,走進了一個她本不愿意的大戶人家。結果她很快就發(fā)現(xiàn)她其實是受了誘騙的,然而已悔之晚矣!……這村姑早就有了自己的意中人,而且就在走進那個大戶人家之前,他們還……所以,村姑是帶著身孕走上花轎的。九個月后,村姑生下了那意中人的骨肉,是一個聰明可愛、健康活潑的男嬰。而村姑的意中人卻被那個大戶人家投進監(jiān)獄,飽受折磨,后來隱姓埋名回到了桃花鎮(zhèn)上。其實,他原本可以遠走高飛再不回來,然而他卻苦苦地撐著留了下來,而且還要天天去給仇家守夜,為的就是每天都能夠看上一眼他的心上人,為的就是每天都能夠看上一眼他的親生骨肉!”
陸香樟忽然跳了起來,聲嘶力竭地吼喊道:“不,這不是真的。娘,你騙我,你在騙我……”
“那個耍猴人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盼到兒子長大成人了。然而,他卻從來不敢上前和兒子相認。見到兒子,他也只能同其他的仆人一樣恭恭敬敬地叫你少爺……”
陸厚德聽得如夢如幻,他的意識早已混沌,就仿佛是在傾聽著一段與己無關的故事似的,而眼角卻緩緩地淌下了淚水,他只覺得天旋地轉,身體也開始控制不住地搖晃起來。
“娘,你在騙我。你告訴我,你說的都是假的,全部都是假的!”
“后來,那個耍猴人聽說兒子從很遠的地方回來,就在半夜里潛進了仇家,期望著能夠遠遠地看上兒子一眼。然而,他卻被兒子當作竊賊追攆?!?/p>
“娘,你不要說了,不要說了……”
“不,我就要說,我偏要說?。 ?/p>
“這么說來,是我親手打死了自己的爹?”陸香樟忽然神經(jīng)質(zhì)地哈哈狂笑起來,“娘,我不相信世上竟然還有這樣離奇古怪的事情,你一定是在欺騙我,——你,你們,全都在聯(lián)起手來欺騙我。我是堂堂正正的陸府大少爺,不是什么下三爛的耍猴人的兒子!哈哈……”
“還有,樟兒,我再實話告訴你吧。老侯的養(yǎng)子,侯三、侯四就是陸府當年遺失的那對孿生兄弟,也就是老爺?shù)膬鹤樱銖年懮蒙庝佔永锱獊淼陌偃丈?,我根本就沒有給老爺吃過。他再怎么著,可也辛辛苦苦地養(yǎng)育了你這么多年。不過你放心,樟兒,那藥,我是決不會白白浪費掉的……”說著,小桃紅已經(jīng)泣不成聲。
“不……你說的不是真的……我是堂堂正正的陸府大少爺,不是什么下三爛耍猴人的兒子!”陸香樟嘶吼亂喊著,一腳踢開房門,跌跌撞撞地沖出屋外。
“百日散,百日散,百日……散!”陸厚德嘴里喃喃地念叨著。他仿佛頭頂遭受到了重重的一擊,再次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他覺得胸口越來越憋悶,如同堵塞著大團爛棉花套子一般。他伸長脖頸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可頭腦還是一陣一陣的眩暈,心臟也在咚咚地狂跳著,似乎立刻就要迸出胸膛。終于,他感到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
這場不期而至的桃花春雨越下越密,越下越大。湍河的水勢漸漲漸高,已經(jīng)差不多快要與那道九曲十八彎的獨木橋橋面平齊了;沿河兩岸漫山遍野的桃花葉瓣也開始枯萎凋零了,大片大片地飛舞著,幽幽怨怨地飄落進河水里。
這天夜里,陸府大院突然燃起了一場大火。前來救火的鎮(zhèn)人們冒著牛毛細雨,穿過斷壁殘垣,走進后院廂房,一個個都被眼前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了:在東側廂房內(nèi),三姨太小桃紅渾身穿戴整齊,仰躺在廂房床上的被子下面,鼻息全無,四肢僵硬發(fā)冷。在上房廂房內(nèi),陸厚德側躺在自己的床上,上半截身子卻被守門人紅鼻子老吳緊緊地擁在懷里。人們伸手一推,兩個人保持著擁抱的姿勢,僵直地歪倒了下去。在西側廂房大丫頭翠花的住屋里,人們竟發(fā)現(xiàn)陸府大少爺陸香樟被人用牛皮繩索扎扎實實地捆縛在床板上,眼珠暴凸,七竅流血,折斷的小腿下面高高地支著四塊青磚……
連綿不絕的雨線里,一個輕俏嬌麗的身影一步一滑地沖出鎮(zhèn)子,沿著那條南北官路跌跌撞撞地直奔河面上的獨木小橋,身后數(shù)十米處,另一個隱隱約約的身影正緊追不舍,一邊追,還一邊嘶啞著嗓子大聲地喊叫道:“香草姐姐——,香草姐姐——!”
前面的身影很快便踏在了洶涌流水中間寬不盈尺的橋面上。
“不要啊,香草姐姐,千萬不要啊,不要……”后面的身影恐懼地喊叫起來。
然而前面的身影越發(fā)地橫下了心,踩著大步沿著橋面直向湍急的河流中心跑去。
橋面上的身影,正是桃花鎮(zhèn)首富陸厚德的女兒陸香草;而緊緊追趕在后邊的身影,是侯三。
河道里的水流越來越渾濁,越來越湍急了。陸香草回過頭去,發(fā)現(xiàn)侯三伸展兩臂平衡著身體,把橋面上的流水踩得飛珠濺玉般疾步追來,于是停下腳步聲嘶力竭地吼喊道:“侯三,你不要過來,你不要過來啊!”
侯三仍舊踩著水面搖搖擺擺地狂追而來。陸香草稍稍猶豫一下,扭頭轉身,沿著小橋繼續(xù)向河道中心跑去。
腳下的流水越來越渾濁,也越來越湍急,已經(jīng)漫過了小腿,滿耳都是嘩啦啦的浪濤聲,滿眼都是隨波逐流的桃花瓣。
侯三意識到兩個人處境的危險了,大聲喊叫起來:“香草姐姐,你回來。香草姐姐,你快回來?。 ?/p>
陸香草慢慢地停住腳步,回過頭來,睜大眼睛,癡癡地望著侯三。望著望著,她的身子一下子癱軟下去,臉上的淚水滾滾而下,悲痛欲絕道:“侯三,你不要叫我的名字,要叫姐姐。侯三,我是你姐姐,你同父異母的姐姐啊!”
“是,姐姐,你是我的姐姐,……我的好姐姐。可是,姐姐,你快回來,快些回來啊!”
“侯三,姐姐我……我回不去了,我已經(jīng)沒有回頭的路了呀!我還有顏面再回到桃花鎮(zhèn)上去嗎?我還有顏面再在這個世界上茍活下去嗎?……侯三,我不知道,上天為什么要這樣捉弄我們。我,一個不幸的弱女子,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只想追求自己的愛情,尋找自己的幸福,可是,卻怎么也沒有想到,最后竟和兩個弟弟亂倫……老天,你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老天,你不公,你不公?。 ?/p>
侯三的心一下子如刀割般疼痛起來。他站在距離陸香草數(shù)步之遙的流水里,早已麻木無覺,淚眼模糊。他只覺得小腿發(fā)顫,膝蓋發(fā)軟,最后竟顫巍巍地跪倒在了湍急的流水里,凄聲地喊叫道:“姐姐,我……我對不起你。姐姐,千錯萬錯,都是我一個人的錯!”
“侯三,我的……好弟弟,這不是你的錯。這都是我的錯,這更是……上天的錯!”
“姐姐,你不要想不開。大不了我們一起離開桃花鎮(zhèn),我陪你走遍天涯海角,去尋找一個遙遠的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在那里,你……你還可以照樣快快樂樂地生活下去!”
“不,侯三,無論走到哪里,這件事情都會是我心中一道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一道永遠不能彌合的傷痛!侯三,姐姐和你……這輩子已經(jīng)無緣走在一起了,但愿……但愿下輩子的時候我們還能夠相遇。到那時,我們一定要長相廝守,再不分離了?。 ?/p>
“姐姐……”
“侯三,你不要跪著,你要站起來,你要從今以后站直身子,挺直腰桿,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血性男兒!”
“好姐姐,我……聽你的話!你快回來?。 ?/p>
突然,只聽見“吱呀”一聲,陸香草腳下的一塊橋板斷裂開來,湍急的流水沖擊著橋底下,橋板迅速地分裂斷開了。
“姐姐——!”侯三驚恐地望著陸香草,聲啞力竭地吼喊了一聲,猛地站起身來,踩著滾滾沒膝的流水,沖著陸香草狂撲過去。
陸香草轉過身,從水中捧起了一朵桃花,握在手里,一頭撲向了滔滔無情的濁浪。
“香草姐姐——,姐姐——!”侯三失聲地痛哭,一聲嘯叫后,隨即也縱身撲向了冷冰冰的湍河。
陣陣歌聲在鋪滿桃花葉瓣的水面上輕輕飄蕩:
春季里相思艷陽兒天,
百草發(fā)芽遍地花兒鮮,
柳含煙,
奴的郎好容他常年在外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