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云
2017年5月17日,山東省博物館《御窯·皇家明代官窯瓷器展》的展廳,來了一位不同尋常的客人,他95歲高齡,仍耳聰目明,即興發(fā)言,聲音洪亮。老人凝視著玻璃窗里的精美瓷器,不斷贊嘆著:“好美?。『妹腊。 彼褪枪毑壬?。15歲開始跟著師傅當學徒學習研究瓷器,今年正好從業(yè)80年。瓷器,對他而言是一生最懂的“物件”。
老師眼中的“傻小兒”
耿老出生在河北一個小村子里。小時候,他經(jīng)常想:村子外面還有沒有村子,村子的村子那頭又是什么?他15歲到北京,在敦華齋當學徒,師從孫瀛洲。上世紀30年代,敦華齋是名振京城的文物店,每年收藏上萬件文物,孫瀛洲先生更是20世紀享譽中國博物館界的著名瓷器專家,耿老戲稱這段在敦華齋學習的日子相當于讀了哈佛。當時,師傅并沒有手把手教授他們瓷器知識,最多的是身教,興致來了,就拿出一件瓷器,讓徒弟們瞧瞧,把鑒定結果寫在紙條上交給他,權當考試。這樣的考試耿老屢試不爽,這得益于他是個有心人,平時注意聽師傅跟各種人的談話,有一次因為聽師傅跟一位客人談論瓷器的事,竟然忘記給客人點煙,火柴燒到手了才意識到,老師叫他“傻小兒”,把庫房鑰匙交給他,讓他管理賬目,店里面出入文物都要經(jīng)過他的手,每件文物他都細心觀察,耐心琢磨。正是因為這種“傻氣”,三年后,他豁然開朗,瓷器在他眼里成了會說話的朋友。耿老說:“瓷器看起來冷冰冰的,等你琢磨透了,它會說話!”
22歲時,耿老在北京開了自己的文物店,雖年紀輕輕,但在業(yè)內已頗有名望;34歲時,被恩師孫瀛洲介紹到故宮博物院工作,從此,他眼界大開,如魚得水。直到現(xiàn)在,只要沒有其他差事,仍天天上班。80個春秋,都被瓷器填滿。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他讓瓷器開口說話,他是瓷器的知己。耿老博覽天下最美瓷器,他說:“看文物不能把眼睛看瘸了!”多年來他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耄耋高齡,視力還是1.2,他常引以為豪。他對瓷器的鑒別能力也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哪怕一個小瓷片,只要用手一摸,就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拔铱辞嗌蕉鄫趁?,料青山見我應如是”,在歷代瓷器的眼里,耿老也應是可愛可敬的知己吧!
由于耿老在業(yè)界的聲望和貢獻,人們尊稱他“國寶”、鑒定界的泰斗,他樂呵呵地說:“你們就吹吧,反正吹牛不收錢!”
只懂“破盆子爛罐子”
老伴說他這輩子只懂得“破盆子爛罐子”,提起瓷器他就眼發(fā)亮,耿老和瓷器堪稱高山流水,他用心讓瓷器開口說話,解開其歷史謎團。 耿老說:“瓷器是打開歷史密碼的一把鑰匙!”流傳下來的歷代文物因為凝聚著時代的風華,表達時代的審美情趣,更是一個國家文化變遷的佐證,代表國家文化形象,因此文物外交為崛起的中國贏得了聲譽。
1975年,新中國首次文物交流,耿老作為唯一一個護送人護送多件價值連城的文物奔赴世界各地巡展,這是他第一次走出國門,第一次發(fā)現(xiàn)世界這么大。無論到了哪里,他都牢記“人在文物在”的囑托,飛機在迪拜機場中轉加油,有人邀請他下飛機喝茶休息,他堅決不肯,他說:“我走了,文物怎么辦!”
這次文物巡展,受到世界各國的熱烈歡迎,讓世界各地的人們看到璀璨的華夏文明。而同時,耿老也看到了流落到海外的大量文物。
他說:“看到那么多中國的文物在人家博物館里,真是觸目驚心啊,渾身直冒汗!”
法國楓丹白露博物館的館長親自在門口迎接他們,并連聲道歉,因為館里的很多文物都來自中國。這次文物巡展對鐘愛瓷器的耿老而言無疑是一種煎熬,他說:“看著干著急!”更讓他焦心的是一次荷蘭的文物拍賣會,一名商人從海底打撈出一只中國古代商船,上面有很多中國藝術品,包括各種瓷器。耿老受相關部門之托,帶著三萬美金前往荷蘭參加拍賣會,并被安排坐在最前排,可惜的是競價太高,這些錢沒有拍到任何東西,耿老只好在文物店淘了兩個清代出口荷蘭的瓷器回來。
受這件事的刺激,耿老給中央相關部門寫了報告,建議打撈水下文物,開展水下考古。1987年,中國水下考古小組成立,中國水下考古就此揚帆起航,并不斷打撈出大批文物,不斷有新發(fā)現(xiàn),填補了陸地考古的多項空白。
耿老個人著作頗豐,《明清瓷器鑒定》等專著在業(yè)界首屈一指,耿老卻說:“那是當年去南京博物館時,受博物館之邀,講了一個月,沒有做準備,信口胡說的。后來整理出了書,感覺起了點作用,但作用不大?,F(xiàn)在正在準備彩版,期待盡快把彩版完成!”耿老說,明清瓷器鑒定發(fā)展一日千里,人才輩出。很多人都想知道如何才能成為頂級的鑒定專家,耿老說,只要專心致志,摒除私心雜念,加上悟性,就會有一番成就。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耿老清心寡欲,淡泊名利,天下之美器,很多人趨之若鶩,而耿老卻沒有任何私藏,鑒定也是有選擇、有原則。
鑒定是一輩子的事
80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曾經(jīng)滄海,閱盡瓷器精品,但耿老從不給私人做鑒定,他只與國家的瓷器交流,把它們講述的身世,轉述給世人,讓世人知道其背后的歷史風華、歲月滄桑。
在他簡陋稍顯凌亂的家里,掛著“請勿照相 謝絕鑒定”的字樣。他把生平收藏的瓷器、銅器等都捐給了故宮博物院,從此再無藏品,當被人問及關于收藏的問題時,他總是說:“我不收藏瓷器,不知道瓷器市場怎樣!”經(jīng)手過天下至美瓷器,與它們交流對望,探尋其背后的故事,耿老沉浸其中,就連周圍的人都會被他樂在其中的興致所感染。有人問他最喜歡的瓷器是哪個,耿老說:“瓷器對我來講,就像母親對孩子們一樣,個個都喜歡,都值得終身相伴!”
正是因為這種情懷,基于時時刻刻心里放著瓷器,耿老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他有沒有被難著的時候呢?耿老感嘆,現(xiàn)代仿制技術之高出乎人的想象,有些仿品十分逼真,可以假亂真,甚至比真的還好。有一回,去外地考察,一位仿造瓷器的人讓耿老鑒定一件清代瓷器仿品,耿老說:“要不是在那個環(huán)境下,還真難分辨出是仿品?!彪S行的學生陳華莎想買下來當作高仿品的例證,但仿制者無論如何不賣,堅持要送給耿老,但耿老歷來不接受任何人的饋贈,除了師傅留給他的那把椅子。
那把椅子在他的辦公室,伴他多年。師傅捐贈給故宮博物院的不少文物都存放在庫房里。有一次去庫房,耿老讓一起進來的年輕工作人員把師傅的捐贈品搬過來,他一一過目,邊看邊向他們講解各個文物的特征、鑒定方法,其中有兩個幾乎一模一樣的骨雕小動物,耿老指著其中一件說那是仿品,當年是自己拿著去仿制的?!拔覑畚?guī)?,我更愛真理”,耿老感念恩師,但并不因此以假亂真。
陪伴他大半生的老伴離世后,耿老一個人生活,從故宮下班回家,自己做飯洗衣,然后一直工作到深夜,他說,文物鑒定是一輩子的事,活到老學到老。年事雖高,仍辛勞不輟,為瓷器鑒定做只有更多沒有最多的貢獻,也為瓷器鑒定樹立了一個標桿,引導后來者。耿老最大的愿望就是培養(yǎng)出德才兼?zhèn)涞拇善麒b定人才,他對身邊的年輕人總是循循善誘,耐心指點,把一生的絕活和經(jīng)驗都傳授給他們。
(編輯/張媛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