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手
關于短篇小說的自言自語
王手
王手先生
王手,著名作家,現(xiàn)任浙江省作協(xié)副主席。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誰也不想朝三暮四》,中篇小說《本命年短信》,短篇小說《軟肋》等,作品多次獲獎并進入中國小說年度排行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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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溫州寫短篇小說,人們很容易會聯(lián)想到林斤瀾先生。林先生生前雖然長期生活工作在北京,但對我們的影響一直是正常的,一以貫之的。溫州原先有個雜志叫《文學青年》,林先生就是它的顧問。那時候,林先生經(jīng)常會來溫州作作講座,原先作為一個名人在外面的林先生,現(xiàn)在具體到在家鄉(xiāng)講課,他的有效性是可想而知的,也是很容易發(fā)生化學反應的。他的每一次回家,總是和文學有關。直到晚年,他的回家才屬于鄉(xiāng)情,屬于私人性質,我們才有機會和他真正的呆在一起。我們走街串巷,喝感興趣的酒,吃各種各樣的美食,談文學軼事,還有就是談政治和人生。我們很少談到具體的小說寫作,尤其是短篇的寫作,是因為短篇的寫作更具技術性?三言兩語說不清楚?還是短篇寫作、具體到每一篇的短篇寫作都和當時的心境有關?和套路、技巧甚至語言無關?我也常常會想這樣的問題:我們喜歡短篇的寫作,是和林先生專事短篇的寫作有關嗎?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長時間的耳聞目染林先生的寫作,我們潤濕在林先生寫作的氛圍里,我們喜歡上了短篇的形式,也是必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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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的寫作會和林先生的寫作一樣嗎?一些地方,很多的寫作都會自覺不自覺的相近起來的,有些是傳承的關系,有些則是在走捷徑,比如“山藥蛋”、“荷花淀”、“吳越文化”等等,我們慶幸的是,我們在尊重的基礎上沒有標榜“林氏寫法”,我們既自覺又自律,無論從形式或內容上,我們都清醒地遠離“林先生那些符號”,我們的體驗以及體驗后的思考是完全不一樣的,我們既沒有那樣的嚴謹,以及嚴謹后形成的習慣,也沒有那樣的局限,局限到只寫自己熟悉的。尤其是林先生特意強調的語言,以及他遠離家鄉(xiāng)后對“溫州話原味”表現(xiàn)出來的特有的熱情,我們都沒有辦法達到。短篇的技術技巧是很難交流的,語言就更加難以交流。我也喜歡在短篇里呈現(xiàn)自己的語言,我覺得這是短篇寫作成熟與否的標準之一。我追求自己的語言風格,也追求溫州話表述中的民間習慣和民間句式,以及民間語言的神韻,尤其是對話的神韻。這就不能像林先生那樣在很短的篇幅里要解決許多問題——思想的提煉、生活的提煉、語言的提煉、甚至在結構技巧上的近乎苛刻。所以,我要說的是,林先生的短篇寫作是獨一無二的,而我們的短篇寫作也是出于自己的思考和經(jīng)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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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短篇的形容和定義,許多作家都曾經(jīng)說過,說法不一,都有道理,可見短篇雖然短,但它也有廣闊性。蘇童有一個說法很形象——“桌子上的舞蹈”,既設定了范圍,但又有自由度和可觀性。我也曾經(jīng)在一篇文章里談到短篇小說,說短篇不是去解決一個小故事。它不是枝繁葉茂的大樹,也不是體態(tài)豐腴的小樹,更不是單薄的小樹苗,它應該是另外一個品種——盤景。我還說短篇應該像是CT,它不僅有X光那樣的平面,也可以有很多的剖面,甚至可以就是核磁共振,在橫剖面的同時,再切出一些豎的紋理。我還說過短篇是折子戲,它要在很短的時間內結束演出,但反映和呈現(xiàn)的一定是戲曲中的精髓。有時候短篇還是百米短跑,從起跑到途中跑,到60米過后的持續(xù),再到最后的沖刺撞線,每一步的都要精益求精,否則就跑亂了。那么,是不是短篇的寫作非得埋下許多陷阱,非得難上加難才能體現(xiàn)出短篇的魅力呢?也不是。通俗地說,短篇就像是一首好的歌,詞要朗朗上口,曲要譜得和諧,一定要好唱,才能夠傳唱下去。如果這首歌唱著別扭,澀口得唱不下去,那么,這首歌肯定是歌詞上有了毛病,或旋律音階上不夠協(xié)調,反過來我們說短篇,也肯定不是一個好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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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喜歡短篇寫作,也就會有讀短篇的興致,國外的太遠,我們說不著,國內的,其實也有寫得不錯的。我羨慕余華的機智,他的不少短篇是有經(jīng)典氣質的,可惜他現(xiàn)在不寫短篇了。我也喜歡蘇童的從容和寬廣,常常為他那不動聲色的進入和戛然而止的結束而著迷。我也喜歡鐵凝的著力,她像擰螺絲一樣一點點擰緊擰深的效果,往往能讓小說更加有力。我也喜歡葉彌的隨意和輕靈,但隨之而來的疼痛讓我們心里感到吃緊。我還喜歡金仁順的微妙氣息,她的微妙浸透在每一個片段里,使得你在讀它的時候不得不特別的小心專注。我喜歡他們,還因為他們在每個階段的短篇都那么勻稱,好幾年下來都沒有松懈和乏力。
最近讀到張楚的短篇《水仙》,不像他以往的東西,亦虛亦實,又拙又靈,寫得凄美好看?!蹲骷摇?016短篇小說論壇,主持人宗仁發(fā)在開場白里提到了我的一個短篇《買匹馬怎樣》,小說里有買車,有現(xiàn)實生活,有對馬的各種研究,但又有“超乎尋?!钡南胂蟆Kf,我們希望短篇小說帶給我們更多,而不僅僅是“貌似寫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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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短篇和寫中長篇真的不一樣,寫短篇能清晰地呈現(xiàn)出作者的狀態(tài)和情懷,你會覺得它的整個過程一直在自己的氛圍里,你會在意自己的文本,會講究它的技巧和結構,會對語言和文字細細琢磨。寫中長篇你也許就沒有那么執(zhí)拗和任性。但寫短篇又不完全是在自我陶醉自我享受。它有時很像打拳擊,既然你選擇了短篇的訓練,那你一定要找好短篇的陪練,這些陪練,可以風格迥異,可以路數(shù)不一,但一定要某些招數(shù)比你強,這樣你練著練著才能進步。我寫短篇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指揮者,指揮者看到的是一個戰(zhàn)略方向,對于局部的丟失,他也許不那么在意。而我只是一個工藝師或手工匠,我會小心地對待自己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細細打磨自己的作品,它的造型、合理性、市面價值都是我要考慮的。至于這件作品的品質好壞,那得由師傅的等級來決定的。寫短篇不一定要求有多大的起勢,但一定得找到一個好的入口,這個入口可以很小,但進去之后一定有綺麗的風光,這些風光就是一些短篇的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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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前后,我有很長一段時間呆在上海,開始是學手藝,后來覺得這個學習的過程太慢,就放棄了。但還是在上海跑,干什么?就是《沙家浜》里阿慶嫂說阿慶的那句話“在上海跑單幫”。具體就是捎一些緊俏物品回家,再轉手倒賣,賺其中辛苦的、別人還不敢去涉及的差價。上海的緊俏物品很多,牡丹香煙、高腳痰盂、玻璃茶杯、搪瓷臉盆、五彩被面,后來還有針織尼龍布料,這些東西都是限量供應的,都要排隊,排隊的地方主要是一百、十百、豫園商場。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幫別人捎一塊公事桌上的玻璃板,那是溫州人結婚的必需品,有和沒有檔次要差好幾個,但那時候6厘的平板玻璃只有上海能生產。
上海玻璃廠在哪個區(qū)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忘記了,我記得的是,我用六斤菜油換取了供銷科長的一張計劃票,于是一塊60x120的平板玻璃就被我搞到手了。怎么運回來是一個難題,那時候沒有小四輪、沒有出租車、沒有托運、沒有快遞,且這么一個大東西,我只能選擇公交車。我像背書包一樣背著玻璃板倒了三次車,為了避免擁擠我還專門挑了人少的時間段,先背到我住的旅館。我歇了一天力,又攢了兩天的勁,再倒了幾次車,把玻璃板弄到公平碼頭,背上開往溫州的民主輪船。那時候民主輪船一星期只回溫州一趟,過程要一天一夜。這一天一夜我一刻也不能大意,時刻清醒地守護著,生怕萬一被哪個冒失鬼撞碎了。就是玻璃碎了一點也沒有用,就前功盡棄了。
王手先生與作家曉蘇
我舉這個例子是想說,寫短篇小說也是如此,它既是一件耗精神的活,也是一件要細心的活;它要抵達目的地,你就不能繞,就沒有捷徑可走;它本來就是見功夫的,你就是要展現(xiàn)功夫;它本來就很小,你就要在小篇幅里把一個個問題解決掉。
寫短篇要具備兩個方面的要求才能趨于完美。一是精神的,那是對這個文體的喜歡,但光從精神的還是會急躁、會浮淺、會追求形式和效應。二是生理的,那是需要、是解渴、是充饑、是沉浸在短篇的氛圍里,那樣才會安寧、滿足、那才是安慰式的,甚至是診療式的。我過去住的那個院子,有一個小孩,平時都很乖,就是隔個一月兩月他就會壞起來,無端、無理、吵這個吵那個,他媽媽知道他的秉性,知道他是一種病理現(xiàn)象,也不問緣由,摁住就一頓暴打,打了,那小孩就安靜了、舒服了。我寫短篇也是這樣,寫了心里就寬一寬,不一定寫的都是好東西,但寫著就是一個美好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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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瀾先生是寫短篇的大家,去年底他女兒林布谷送了一套剛出的《林斤瀾文集(10卷)》給我,除了幾個劇本,小說、散文都寫得很短,他的文論也寫得很短,精到得讓人感覺在讀“經(jīng)書”一樣。他和汪曾祺先生被喻為“文壇雙璧”,汪先生寫短篇隨性,是一大境界,林先生寫短篇嚴謹,也是一個難度。林先生對短篇有幾句很受用的名言,一句是“走走停?!保痪涫恰坝性拕t短,無話則長”,對于短篇規(guī)律和短篇構成來講,這無疑就是金科玉律?!白咦咄M!蹦憧梢岳斫獬蓪懽鳡顟B(tài),也可以理解為對文本的要求,有走,有看,有思考,有行進,有疏有密,有流水有慢板。我們一定很熟悉這樣的圖景,高天之上,一只鷹在悠悠的盤旋,有時候一動不動地定在那里,有時候又暢快地滑翔起來,定在那里和滑翔起來加在一起才是美景、才是活的,短篇寫作也是這樣。“有話則短,無話則長”又是短篇的傳神和辯證之處,人人都想得到的、看得見的、都能夠寫的東西,你就要警惕了,切莫肆意妄為和高興得太早;而別人覺得不好寫的、或無從表現(xiàn)的,你恰恰就在這里用心了、深挖了,這就成了你的優(yōu)勢。劉翔為什么只跨欄不短跑,按理說,他跨欄都這么快了,沒有了欄擱著,豈不是跑得更快?不是的,不一樣的,差一點點都不能做到最佳,這也是短篇的魅力。短篇小說就是這樣一門因人而異的藝術,它有很多講究,但又不能過于呆板;它的意象很重要,但趣味也不能少;說白了,是不能敷衍的,也是強求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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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短篇是有敬畏之心的,這不僅僅體現(xiàn)在寫作的態(tài)度上,還體現(xiàn)在付諸的內容上,因此,我很少在短篇里瞎編故事,都是對生活的真實感悟,用真情來演繹生活,以我對生活的用心來完成對短篇的用心,用生活的純粹來構建文本的純粹。我覺得寫短篇就是要純粹,寫短篇的人本來就已經(jīng)摒棄了許多功利的因素,那么,它的動機和品質一定是尤為要兼顧的。當然,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一定對。
有生活不一定有優(yōu)勢,就看我們怎樣去解構生活,來建立自己的文學。生活中有很多殘酷的東西,晦澀的東西,這是我一直在極力回避的,我以前告誡自己,要以溫暖之心寫身邊的善良,現(xiàn)在我覺得還不夠,還應該支持以友愛和善待的情懷,這也是我在寫作過程中需要加緊修煉的。這樣說來,我寫短篇的負荷是不是太沉重了?其實不是,寫作的人都知道,寫短篇最要緊的就是松弛,松弛了,短篇反而就生花了,短篇的出彩有時還真有點“無心插柳柳成蔭”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