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秋天到來的時候,我在達洛的電腦上看見了一組圖片。一個群山懷抱中的小小村落,藏式的石頭碉樓錯落有致,安詳、古樸,仿佛停滯在時間的深處。那一刻,我突然有了想置身其中的沖動。然后,我知道了那個能夠喚醒人們想象的名字——藏娘。
“三江源生態(tài)保護基金會”支持了我的計劃。一番準備后,出發(fā)時間已接近晚秋。早晨7點,天空清澈,剛剛蘇醒的城市里,車流開始驅散夜晚聚集的秋寒。通往玉樹的公路正在升級高速的建設中,車速因此變得斷斷續(xù)續(xù)?!吧墶比缃褚殉蔀橐粋€社會快速發(fā)展的符號,生活在這個時代的我們,常常會在日新月異的“升級”面前顯得手足無措。當汽車開始翻越接近興海縣的鄂拉山,天空瞬間陰沉了臉,接著雪花就零零散散地灑落下來,天地間一片迷蒙。離開西寧沒多遠,世界已經更換了季節(jié),高原的特征隨處可見。
陽光重新濃烈的時候,我們到了清水河鎮(zhèn)。在奔赴玉樹近千公里的路途上,人口稀落的小鎮(zhèn)更像是一個迎來送往的驛站。午餐選在路邊的小店,米飯與一葷一素菜肴搭配。但很快我就發(fā)現了選擇的失誤。其一是在海拔四千余米的地方,不該吃米。米脫離了自己生長的那個溫暖潮潤,氧氣充沛的土地,躍升到它無法想象的高度,已被異化,完全沒有了原先的味道。其二不該吃菜,遠道而來的蔬菜價格大大高過肉類。在這樣空氣稀薄寒冷難耐的地方,一碗熱乎乎的牛肉粉湯最適合此時的腸胃。
車過歇武,距離玉樹中心結古鎮(zhèn)只剩下三十余公里,略微下降的海拔讓我們立馬神清氣爽?;氖彽拇蟮匮由斓叫溆志`放生命的綠色。不過,此時夜幕四合,萬物混沌,車窗外只晃動著若干模糊的影子。人生地疏,我們只好尾隨在同向車流的后面。我的朋友,藏族學者文扎,此行為我擔任藏語翻譯,已等候在結古的一家酒店,焦急地一遍遍打來電話,問車行至何處。奇怪的是,濃密的黑暗似乎拉長了前行的道路,預設的時間大大超過,城市的燈火卻杳無蹤影。先前跟行的車輛也不知去向,正在茫然無措,電話又傳來文扎的聲音:你們是不是迷路了?
文扎的質疑瓦解了我們的自信,被夜色遮蔽的道路突然變得形跡可疑?!案叩聦Ш健贝藭r完全失靈,我們只好??吭诼愤?,等待過路的車輛為我們指明前進的方向。一輛小車被我們攔截了下來,司機是個年輕藏族小伙,說著流利的漢語,爽快地答應帶我們去文扎等候的酒店。我們跟著他的車,僅僅走了不到一公里,城市璀璨的燈光便橫空出世。
安頓下來已近午夜。躺在酒店的床榻上,有些興奮。這是我第一次住進大地震后新建的酒店。上次來玉樹采訪震后重建,住的是臨時搭建的活動板房。短短幾年,一座新城拔地而起,而舊貌化為永遠的記憶。新玉樹街道寬闊光滑,酒店和商鋪增加了許多,城區(qū)面積是過去的數倍。
二
我要去的藏娘社不在結古鎮(zhèn),它地處仲達鄉(xiāng)的歇格村,還需要沿通天河再向北行駛一百二十公里。道路不算平坦,景色卻十分別致。不過出發(fā)前幾天,一場大雨導致的塌方中斷了此路,我們只好選擇另一條山路。駛出結古鎮(zhèn)不遠,拐進土路的汽車開始微微顛簸。九月的山巒青黛依稀,靜謐如初。在道路深處的一片開闊地,數萬塊嘛呢石聚集的嘛呢堆在陽光下安臥。很難想象,在這樣人煙稀少的山坳里,仍蘊含著強大的宗教力量。嘛呢石大多鐫刻的是六字真言,巨大的石片上,五色的字母鮮艷奪目。近旁有個很小的寺院,來禮佛的信眾都會在此轉嘛呢堆。有趣的是,那些嘛呢石上落有眾多麻雀,見有人來,就會落在腳下,歪起小腦袋看你,期待賜給它吃食,渴望的小眼神里沒有一絲對人類的懼怕。我為此感動,急忙從包里翻出餅干捏碎,撒給它們。
接下來是盤山路。山并不高,路卻又陡又窄。仿佛一條蟒蛇纏繞在粗壯的樹干上。走慣了城市前擁后堵的街道,眼前掛在半山腰上連續(xù)呈直角的急轉彎不免讓人有些心驚肉跳。開車的文扎大約看出了我的忐忑,特意給我講述了他第一次朝拜藏娘佛塔的經歷。關于藏娘佛塔,先前我了解甚少,只知道是聞名于世界的佛塔。但對文扎這些藏傳佛教的信眾,它的位置可謂舉足輕重。文扎說,那時藏娘佛塔不通公路,只能徒步。這條山路,他走了整整一個晚上,黎明時分趕到時,恰好第一縷霞光灑落在藏娘佛塔上。此刻,千年古塔佛光流溢,莊嚴吉祥,他情不自禁跪下雙膝,淚流滿面。
我在文扎虔誠信仰帶來的感動中抵達了藏娘社。正值中午,溫和的陽光簇擁著山坳里的村落。圖片中的石頭碉樓瞬間化為真實,這是一件讓人激動的事。電話里傳來我們要借宿的房東尼瑪的回話,他已早早在家等候。房東家是我的朋友多杰和達洛介紹,先前他們在此調研藏娘唐卡,就住在他的家里,建立了深厚情感。尼瑪全名叫杰益·尼瑪才仁,是當地著名的唐卡藝人。如今在稱多縣的一所唐卡培訓學校執(zhí)教,全力培養(yǎng)唐卡傳承的后起之秀。知道我們來訪,特地從三十多公里的縣城趕了回來。
突然闖入的車輛,吸引了村民的目光。不是好奇,是因為陌生。暢通無阻的公路如今讓汽車變成了一個日常物件,即使在這個遠離都市的村落。尼瑪家位居村落中央,此時一家人站在院子里,用燦爛的笑臉迎接我們。汽車開進院子,我看見并不算大的院落有石頭碉樓,有鮮花菜地,還有牦牛居住的棚圈,人畜共處,其樂融融,令我的心靈充滿喜悅。
尼瑪家顯然為我們的到來做了充分準備,床鋪上摞滿了新洗過的被褥。在此之前我們還擔心突然的到來會讓被褥緊缺,特意攜帶了睡袋。剛煮好的大塊牛肉和自家地里種的土豆、青稞炒面、油炸果子、滾燙的酥油奶茶,還有從縣城購買的水果、糖塊及各種顏色的瓶裝飲料,琳瑯滿目地擺滿了桌面。
三
午餐后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朝拜藏娘佛塔,這幾乎是每一個異鄉(xiāng)訪客的主題。藏娘佛塔原名為“巴隆吉寶”,漢語意思是“盛德山”,公元1011年由印度佛學大師班欽·彌底迦納籌建。因為地處藏娘,也就順了其名。走出村落,佛塔便近在眼前。天空清澈,白色的佛塔與藍天渾然天成,純凈、莊嚴。川流不息的通天河在它的俯視下蜿蜒流過,構成一幅令人驚嘆的畫面。雄居高處,依山傍水,選址的寓意與考究更添加了佛塔非凡的氣勢。中秋前后,大多人都在為生計忙碌,正是轉塔的淡季。直至藏歷新年前夕,流淌的通天河冰凍三尺,忙碌的人們才松閑下來,藏娘佛塔也迎來了一年中盛大的節(jié)日。尼瑪說,最多的時候能有上萬人。蜂擁而至的信徒在佛塔周圍匯集成一個滾滾向前的河流,場面十分壯觀。人們遠道而來,不僅僅慕名它是世界著名的三大佛塔之一,更是被它代代相傳的神玄加持力所吸引。傳說佛塔中藏有彌底大師從印度帶來的釋迦牟尼舍利子,還有轉塔具有治愈胃病的功能,但至少要轉一千圈以上方才見效。我粗略算了一下,藏娘佛塔每圈大約二百零八米,那么轉上一千圈,則需一周的時間。對匆匆過客,這并不容易做到。我們的司機師傅西龍,常年開車,患有胃疾,聽說佛塔這般神奇,精神大振,決心利用我們的采訪時間專心轉塔。尼瑪看我們興致高漲,又告訴說,如果再能吃點佛塔后面土坎的土,效果更好。經他一講,我才注意到人們在手心舔食的東西原來是土,還有人用飲料瓶子裝了準備帶走。取土的人多了,土坎已挖出大小不一的洞穴。這時,一個藏族中年男子敏捷地攀上土坎,從洞穴抓出大把的土,捏了一撮放在我手心,并伸出舌頭示范給我看。我被他夸張的表情逗樂,用舌尖小心地舔了一下,沒有特別的味道,卻品出別樣的感覺。我想,某些場景下,心理暗示還真管用。就藏娘佛塔的神異之謎,記得中央電視臺《走遍中國》欄目還特地拍攝了短片,片中將此土送去化驗,說是含有改善腸胃功能的若干種元素。
按照藏傳佛教習俗,我應該沿順時針繞佛塔三圈。秋日的陽光播灑在佛塔還有轉塔人身上,這座公元1030年就出現在人們視野里的千年古塔,融入了印度建筑的藝術特色。特別是它的地宮設計,使其成為有別于藏傳佛塔的另類風格。那是建造在塔心底部的一個密室,安放著釋迦牟尼的舍利子及諸多寶物。
藏娘佛塔的主體結構如塔基、塔身、塔剎及建造細節(jié),如塔的分層,柱的數字、寶瓶、傘蓋、色彩等,無一不深蘊了藏傳佛教的教義與意味。同時,那些鐫刻在時光中的傳說,更是為佛塔涂抹上了神性的光澤。聽村民們講,迎請佛塔的那一瞬,佛塔突然佛光四射,灼目的光芒照亮了山下流淌的通天河,河面如鏡,又將佛影投射到河岸的崖壁上,至今清晰可見。為了考證這個傳說,我和文扎黃昏時分特地走到河對岸,仰望崖壁仔細尋找,卻一無所獲。正在焦慮,一個身披袈裟的僧侶駕車停在我們面前,明白原委,立即攜我們前往。果然,順著他的指引,我們看到了遺留在高高崖壁上佛塔的縮影。我眼睛近視看不真切,只好借助相機鏡頭,它的真實存在令我驚訝。在藏地,神的傳說總是那樣的不可思議。
就說眼前這條通天河,其聲名遠播與神話小說《西游記》密切相關。孫悟空大戰(zhàn)通天河的精妙想象,成為這條長江源頭河段最吸引人的導游詞。人們選擇入冬河面結冰朝拜藏娘佛塔的同時,還會領受到通天河的另一奇觀。當地藏族群眾無論老幼,從河岸背來細沙,在冰面上堆出巨大的六字真言。此時天寒地凍,經過陽光照射的沙字很快與潔凈寬大的冰面融為一體,沉寂無聲的巨幅冰嘛呢鋪滿河面,從高空俯視蔚為壯觀。遺憾的是,這樣的場面我還沒有緣分見識。
四
這是一棟殘缺不全的老房子,每一處細節(jié)都在向我們釋放它來自久遠年代的信息。我們跟隨著房主人,看他小心翼翼打開院落木門銹跡斑斑的大鐵鎖。門楣上堆積的陳年泥土,長滿蒿草,成為鳥族的愛巢。日月輪回,代代相傳,房主人也說不上這祖屋的準確年份了。但高大的院墻,坐落的氣勢,都明示了房主人曾擁有的顯赫地位。如今院子里只堆放著一些廢棄的日常用品,空寂的老屋人跡荒疏,我們來回走動,日積月累的塵土撲面飛揚??梢钥闯觯瑫r代的變換會消弭許多歷史痕跡,但老屋格局距今并無二致。佛堂在整個院落地位尊貴,如同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樣,凋敗的殘垣斷壁間,唯有它完好如初。光線幽暗,借助手機電筒的光亮,那木梁上精美的彩繪和墻上的壁畫,帶著遠去時代的印記浮現在我們眼前。欣喜的是,村民現在有了保護文化遺存的自覺意識,讓它們留了下來。
夜色濃濃,村莊陷入了靜寂與黑暗,這靜與黑的空前,是我們在燈火繚繞和噪音紛繁的城市無法感受的。如同某位作家形容:連空氣都是黑暗的。尼瑪家的客廳,我們圍攏在一起聊天,燃燒牛糞的爐火將溫暖傳遞給我們。屋頂節(jié)能燈散發(fā)的微弱光亮,讓我在筆記本上作點記錄都很困難,這光源取自太陽能蓄電池。尼瑪解釋說,附近那個太陽能小發(fā)電站的電不夠用,這些年村民的生活提高很快,電視、冰箱、洗衣機等家用電器讓用電量大大增加,村里只好采取分片供電的辦法,我們正好趕上他家停電三天的日子。一周時間里,有一半是在無電狀態(tài),這在我們的生活里已難以想象。
幽暗的燈光并不影響我和尼瑪一家的談話。尼瑪早飯后要趕回培訓學校授課,因而這個夜晚對我十分珍貴,我有大把的問題想問,卻被語言交流的障礙滯留在了心里。通過翻譯的交流是受限被動的,這讓我感到沮喪。尼瑪的家庭現在是六口人,一對兒女,女兒已經出嫁,兒子也娶妻生子。當了爺爺的尼瑪其實只有五十歲出頭,他的妻子還不滿五十歲,二十四歲的兒媳已經是兩個孩子的媽媽了。在整個村落,尼瑪家的生活算是寬裕。尼瑪是藏娘唐卡藝人,在當地享有很大名氣。他從祖輩傳承下來的技藝,如今被兒子接了過去。自己把精力放在了培養(yǎng)年輕唐卡藝人的身上,每年也有可觀的收入。我沒有見到尼瑪的兒子,他幾天前被一所寺院請去畫壁畫了,看來唐卡技藝也到達了較高水準。除了唐卡,蟲草是當地家家戶戶的主要經濟來源。近十年來,蟲草價格一路飆升,加之玉樹蟲草品質賣相遠近聞名,銷路旺盛,完全改變了村民的生活條件。藏娘社所屬的草山,多年來被村民小心呵護,蟲草優(yōu)良的長勢綿延不絕。尼瑪說,今年他們社平均每人蟲草挖到了一千五百根。這時,尼瑪的兒媳白瑪興奮地插話說,她一個人就挖了二千四百根。
二千四百根?按當下的價格,那該是多大的一筆收入啊,大大超過了我的年工資。
五
早晨7點整,外屋的鐵皮烤箱開始發(fā)出聲響。起初輕手輕腳,之后就越來越大。當爐膛的余灰被掏凈后,新添的干牛糞迅速燃燒起來,接著,一只沉重的鋁鍋蓋住了躥起的火苗。我趕緊翻身而起,我知道接下來尼瑪的妻子布毛才讓會走進我們睡覺的房間,重復剛才的動作。其實進屋前,布毛才讓已經在牛棚里忙碌了兩個時辰左右了。她先要依次給牦牛擠奶,清理牛棚,再把牦牛交給放牧員,這才準備用剛擠下的牛奶煮奶茶。
尼瑪家養(yǎng)了五頭牦牛,擠下的牛奶足夠一家人食用。奶制品是藏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食物,所以藏娘社家家戶戶都養(yǎng)有牦牛,草場有限,最多的也不過十余頭。為節(jié)省勞力,社里采用集體放牧的方式,即把牦牛集中后,由各家每月輪流放牧。
早餐是奶茶和糌粑,在藏地,這種飲食習慣不知延續(xù)了多少歲月。許多年里,這個村落始終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田地生長的青稞,草場上吃草的牦牛,它們的貢獻被分別制作成了手抓肉、糌粑、酥油、奶茶、酸奶等,日復一日滋養(yǎng)著在高寒地域繁衍生息的民族壯實的肌體。不同的是,過去食物完全出自手工,天然、純粹,沒有半點現代工業(yè)的污染。而今那些一片金黃的青稞地空空蕩蕩,連飛鳥都不來光顧了。藏娘社沒有大片平坦的田地,無法動用機械耕種收割,靠人工成本太高。村民說,勞碌一年不如買現成的青稞粉合算。像尼瑪一家,每年買五百斤青稞就夠了。生活中沒有了耕種青稞的勞作與收獲,曾經依偎在村旁溪水上的幾盤老水磨,也消失在人們的視野中。
布毛才讓在我放青稞炒面的碗里添加了一大塊酥油,這是用他們家的牦牛奶制作,鮮嫩的黃色,散發(fā)出醇厚的乳香,誘惑著我們被各種添加劑麻木過的腸胃。將酥油、青稞炒面和滾燙的奶茶自然地融為糌粑,并不容易。我數次深入藏地,仍然不能得心應手,最終還是攪成了一碗糊狀。尼瑪的兒媳掩嘴偷樂,布毛才讓卻見怪不怪,拿來一只湯勺,讓我舀著吃。這個家庭的溫和氣息讓我覺得貼心踏實。
六
藏娘社只有幾十戶人家,和江源地區(qū)的民居相似,這種碉樓是藏民族匠心獨具的建筑。青石片壘砌的棲息空間造型優(yōu)美,依地勢而建的碉樓高低錯落,遠遠望去,氣勢雄渾。青石片就地取材,河灘上俯拾皆是。那天我在村外的小路上遇見幾個背石片的藏族婦女,正在說笑的她們發(fā)現我舉著相機,突然羞澀地轉過臉去,她們負重的背影令我感到了自己的虛弱。細細觸摸這些用石片嚴絲合縫壘砌起的石墻,我驚訝地發(fā)現,它們之間大多沒有任何東西粘連,完全依靠天然造型相互咬合。據說藏族人在建造碉樓的時候,沒有圖紙,也沒有腳手架,卻能頑強地抵御歲月與地震的傷害。
但2010年那場來勢兇猛的玉樹大地震還是損傷了村里的一些房屋。尼瑪家的老房子也出現了裂縫?,F在已經不住人了,只當作了堆放東西的倉庫。震后政府補貼給每戶人家在原址蓋了新房,新的建筑材料和統(tǒng)一模式,可能讓生活更便捷些,卻也改變了藏娘的古樸容顏。尼瑪家的老房子是傳統(tǒng)的三層,一樓堆放雜物,二樓是臥室和廚房,三樓潔凈敞亮,設有漂亮的佛堂。最有韻味的是樓層間又陡又窄的木樓梯。樓梯兩端,固定住一根結實的牛皮繩當作扶手,已被摩挲得油光發(fā)亮。我拽緊牛皮繩,但樓梯陡斜的角度仍然讓我下樓的雙腿發(fā)軟,卻看見尼瑪一家下樓如履平地。
老房子里更讓人驚訝的是客廳的頂梁柱。彩色相間的紋路盤旋而上,煞是好看。尼瑪笑著讓我猜是什么材料做的,我仔細辨認,發(fā)現竟是我童年用來玩游戲的羊骨節(jié)。被染了色,一只只拼接起來。尼瑪說,這是他妻子布毛才讓的手藝。
布毛才讓的確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她除了像其他藏族婦女一樣,要承擔重體力的家務之外,還會縫制各種衣物。他們家人身上漂亮的服裝,基本上都是她親手縫制。我很想看看布毛才讓和她年輕的兒媳身著盛裝的模樣,但不知該如何表述,也不知這樣的要求是否合適。我看過尼瑪兒媳和她丈夫新婚時的照片,卻穿著漢族服裝。其實如今生活在藏地的年輕人,除了特殊的日子,已經很少再穿自己的民族服裝了。
尼瑪家的生活逾越了我的想象。起先我以為尼瑪家的女人每天清晨除了擠奶還會去通天河背水。這樣的場景無數次地被畫家及攝影家定格,成為藏族女性的形象符號。我沒有想到清澈的泉水居然引入到每個家庭的院落。水的通暢提升了他們的生活,至少解脫了女人的重負?,F在全家住在政府資助蓋的新房里,新房的面積格局大致相同,有客廳、臥房,還有廚房。廚房里擺著從縣城運來的天然氣罐,生活正在向著城市靠攏。不過,新房僅僅靠攏了人們的起居,并沒有為藏族民居不可或缺的佛堂做好準備。這是他們生活空間最尊貴的領域,是平凡日子里最神圣的內容。我曾看見在更偏遠的藏地,那些生活依然拮據的藏族人家,佛堂的富麗出乎意料。
尼瑪新房前的小塊地里,種著土豆、青蔥、蘿卜,還有秋天盛開的菊花,讓小院充滿生氣。土豆足夠一家人吃了,新鮮蔬菜卻只有去縣城購買,所以能吃到新鮮蔬菜便有些奢侈。我們來時,特意帶了當地稀缺的蔬菜。因此那兩天的午餐,就特別為我們準備了米飯炒菜。尼瑪的兒媳還將新鮮牛肉剁碎,拌上蔥末,做出的包子十分好吃。在曾經的藏娘,這些都是招待尊貴客人的佳肴。飯后,布毛才讓總會端來一盆自家牦牛的鮮奶制作的酸奶。尼瑪那個小孫女只有五個月大,一次能吃下一碗酸奶,長得白白胖胖。我發(fā)現和城里的孩子一樣,也用上尿不濕了。
尼瑪的大孫女今年三歲,我?guī)Я擞腥さ膬和闶辰o她,很快就在我的膝蓋上爬來爬去。小嘴里塞滿了我送的糖果,卻也沒遭到大人的制止。她的媽媽捧起她的小手,湊到我眼前,我這才注意到,她右手的無名指,竟然沒長指甲。我問是咋回事,她說可能是懷孕時吃了感冒藥的緣故。她讓我看的原因是想讓我在省城醫(yī)院問問,這個先天缺陷能否修復。
藏娘社家家戶戶的廁所很是奇怪,非但不封閉而且完全敞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高度與屋頂齊平,需要登樓梯才行,所謂圍墻尚沒遮掩到膝蓋。每次居高臨下,我都極具壓力,仿佛整個世界都是眼睛。
七
通天河南岸,一群古建筑吸引了我的腳步。紅、白、灰三色明示了自己的身份。紅色象征文殊,白色象征觀音,黑色象征金剛手。這是薩迦派寺院的獨特標志。桑周寺的建寺年代要晚于藏娘佛塔,卻也有五百余年的歷史。寺院規(guī)模最大的時候有一百五十多僧侶,經過時代的跌宕起伏,現如今只有十多個了。主管桑周寺護法殿的僧侶告訴我,桑周寺的選址非常吉祥,四周的山就像一只海螺,寺院就在海螺的中心。海螺是藏傳佛教里吉祥八寶之一,所以當地百姓深受山神的護佑。他說寺院每年的法事活動挺多,能占到一百二十天。桑周寺收藏的許多極其珍貴的歷史宗教文物還會在藏歷新年前后展示,供信徒們膜拜。
我們談到了動物保護。他說藏傳佛教堅持眾生平等,尊重世間萬物的生存權。認為人與大自然在相互依賴中生存,大自然是上蒼對人類的恩賜,因而人類不能對大自然進行隨心所欲的索取、掠奪和破壞,必須懷著敬畏之心加以保護。曾經在一些年里,這里的自然和野生動物都遭到了嚴重破壞,現在,隨著信仰的回歸,情況慢慢好了起來。不久前,這里竟發(fā)現了消失多年的麝。麝因其身上麝香的藥用價值變得極其珍貴。麝的出現無疑是個吉兆,讓他們喜悅。還有通天河里的魚。通天河水雖然渾濁湍急,魚卻有多個品種。按照宗教習俗,通天河兩岸的藏民族是不吃魚的,也禁止他人捕撈。為此,寺里的僧侶也常常下到河邊監(jiān)督,外來人很難下手。
距離桑周寺十余公里處有個阿多村,那里的噶扎西寺也有千年歷史。最初為苯教,如今是噶舉派寺院。沿通天河北岸前往,道路多有險境。不過通天河在此彎出的優(yōu)美弧線,也營造出難得一見的無限風光。地震造成老經堂出現多處指寬的裂縫,現由政府部分資助,正在修建新的大經堂。新的經堂寬敞明亮,地板材質卻選用了地板磚,涼冰冰的讓我陌生。文扎慕名前來,抓緊機會在向寺院僧侶請教。我聽不懂,只好用目光四下收藏美景。突然天空黑云密布,瞬間豌豆大小的冰雹叩響大地,白花花地鋪滿地面。片刻,陽光四射,世界重歸安寧,被清洗過的山川河谷恍若夢幻。
更嘎扎西,藏娘社的唐卡藝人。我見到他時,他正站在窗前明亮的光線下畫一幅即將完成的唐卡。我說沒想到你這么年輕。他笑了,說,我八歲就跟著舅舅學藝,現在已經十三年了。他似乎對我全神貫注欣賞這幅未完成的作品有些歉意,又從另一房間抱來幾幅畫好的唐卡和家里珍藏的古唐卡,甚至有一幅是畫在羊皮上的唐卡。對于唐卡,我并沒有鑒賞眼光,只是驚訝它纖毫畢現的精湛畫技。據當地人說,藏娘唐卡的畫藝流傳到此和藏娘佛塔修建的時間接近,差不多有近千年的時光。也因藏娘佛塔遠揚的聲名,就習慣稱之藏娘唐卡。在傳承方式上,藏娘唐卡完全局限在家族之內,而且傳男不傳女。古樸的碉樓里,頂樓光線最好的那間,一般都是男人的畫室。
八
在藏娘佛塔下的一個商店,我見到了藏娘社前任村長江洋加措。他滿面和善地坐在柜臺里,腦袋扣著一頂咖啡色的藏式氈帽。商店面積不算很大,貨架上稀稀落落擺放著一些日常用品和包裝鮮艷的小零食。從商店敞開的門望出去,可以看到藏娘佛塔的一個部分,以及終日不斷轉塔的人群。我坐在柜臺里臨時搭的小床鋪上,看見電視旁的兩個插線板插滿了充電的手機。江洋加措今年五十九歲,當村長已有二十余年,差不多占去他生命的一半。他說那時候村里沒有電,通天河上也沒有橋。過河靠牛皮筏子,遇到雨季,河水湍急,牛皮筏子并不安全。人們又想了個辦法,用四個汽車輪胎,上面綁塊木板渡河,要平穩(wěn)許多。但主要的生活用品還要靠冬季,通天河結冰時用馬和牦牛馱過來。碼頭、牛皮筏子、馱糧食的馬幫,都曾記錄了藏地歷史的一個側影。
談話不斷被進來購物的村民打斷,多半是年輕人和孩子。小伙子們喜歡買帶顏色的飲料,孩子們的目光則盯在色彩繽紛的零食上。有個小姑娘買了滿滿一大塑料袋,花了一百多元錢。我對忙個不停的江洋加措說,生意還不錯嘛!他笑了,重新坐回到凳子上說,不行啊,這兩年冷清多了,蟲草價格走低,村民不像前些年那樣痛快花錢了。我賣完這些貨,也不打算再干了。為什么?我好奇地問。這個商店屬于桑周寺,當時我不做村長了,想找點事做,就承包下這個商店。現在每年上交了承包費用,剩下的利潤就不多了。
話題還是離不開生態(tài)保護。江洋加措說,宣傳教育很管用的,以前山上的灌木叢差不多都被砍光了,后來村里成立了護林隊,采取了一些保護措施,現在灌木恢復得很好。村民們每年挖蟲草,要在山上吃住一個月,也都能自覺地把垃圾帶回來了。
在藏娘的兩天里,我在村里轉悠時,很注意垃圾處理。因為轉塔人多,伴隨而來的生活垃圾可以想象。村里沒有更好的辦法,由村長每周組織一次村民拾撿。我看見村落旁的一個空曠處,有磚塊砌成簡易的露天垃圾箱。如果垃圾堆積多了,就會集中焚燒。
藏娘社在行政劃分上屬于歇格村,歇格有七個社,藏娘是其中之一。這七個社分布在通天河兩岸,讓我感覺村落的無限大。來之前我打算多走訪幾個社,親眼目睹那些傳承久遠的民間手工藝。特別是尕達社的陶器,因擁有黏性極好的土質資源,孕育了陶器制作藝術的源遠流長。它古拙的造型、天然的質地,無疑見證了一個民族的獨特心智。但村民告訴我,尕達社現在已經無人制作陶器了,那些老藝人有的過世,有的跟隨兒女住到了縣城,沒有年輕人再愿意學習這門手藝了。
九
成林秋久,藏娘社的現任村長。在他家寬敞的院子,已不見了碉樓的蹤影。這個并非大地生長的建筑,讓我恍若走進城市近郊的農家小屋。我們的出現似乎讓他有些迷茫,成林秋久并不明白我的身份,在他心里可能一廂情愿地認為,來自省城單位的人,都有能力為他們解決點實際問題。作為村長,他有焦慮,也有愿望。他說真盼著村里能有所小學校,剛入學的孩子那么小,要去很遠的地方上學,家長不放心,常常跟著去,很影響家庭的正常生活和生產。還有藏娘社的地勢臨水靠山,沒有大面積的田地,村里勞力稀少,靠人工耕種成本很高,但地也不能撂荒了,要是有小型的農用機械就省力了。他又提到每年隨著來轉塔的人增多,流浪狗猛增。不但遍地狗屎,還常常傷人。村里組織人抓了幾次送到養(yǎng)狗的地方,但沒有這方面的資金,長此以往也不是有效的辦法。
成林秋久讀過書,很重視文化,他的兒子在畫唐卡,女兒考到西北民族大學。村里先后有十幾個考上了大學,他都會給予一定的獎勵。不過,他的語氣瞬間又變得憂心忡忡,年輕人讀了書,不愿意再回到村里放牛種地,也找不到工作,很多都成了無業(yè)游民。
與藏娘社隔河相望的村落叫歇者。站在藏娘佛塔后面的看臺上俯視,歇者靜靜地安臥在通天河的臂彎里,十分詩意。我坐了桑周寺一位僧侶的車前往,汽車小心翼翼駛過搖晃著的吊橋時,不免心驚肉跳。當歇者近在眼前,我才發(fā)現村莊的布局要比藏娘社簡陋了許多。開車的僧侶及時解答了我的疑問,他說這里的草山是按社嚴格劃分,藏娘社的草山蟲草長得好,產量比歇者大很多,收入就有了差距。歇者的村長普布出門了,村民就給我們叫來了一位長者。他的家就在公路旁,極寬大的院子。有趣的是,隨他涌出院門的,有幾個女人和一群孩子,好不熱鬧。再看他,高大剽悍,頭上纏著紅絲帶,雖有六十歲出頭,其氣勢恍若格薩爾傳說里的英雄。他并無請我們去他家里坐坐的意思。我只好在女人和孩子的目光注視下,和他聊了起來。
他先指著村后那座山說,原來他們的家都住在那,地震后就遷到山下來了?,F在這里只有二十戶,還不到二百人。然后他又指著河對岸成熟的青稞說,那是我們的五百四十畝青稞地,但我們的收入主要還靠畜牧。那蟲草呢?我還是忍不住問了。蟲草不行,每人也就是一百多根。說著讓人拿來一只像白蘿卜樣的東西,問我,認識這是什么嗎?我笑著搖頭,他于是有點得意地說,這叫蔓菁,是我們這里主要的蔬菜,然后還用小刀切下一片讓我品嘗。
他聲音洪亮,簇擁在女人和孩子中間,滿面笑容,威風凜凜,這是幾天來我見到的最標致的康巴漢子。
十
我決定去尼瑪授課的唐卡藝術培訓班看看。培訓班在稱多縣城的最東端,一個叫嘎成宮大酒店的后院,一排簡易的活動板房就是他們的駐地。這是稱多縣目前唯一培養(yǎng)唐卡繪畫傳承人的地方。它的全稱叫“稱多縣布塔唐卡繪畫職業(yè)學?!?。布塔是學校的投資人,五十多歲,后腦勺留著馬尾辮,臉龐清瘦,很有文藝范兒。他受過教育,經商多年,能說流利的漢語。布塔創(chuàng)辦這個學校完全是公益,學校只有八名學生,都是縣里的孤兒或貧困孩子,最小的只有十一歲。布塔說,孩子們在學校全部是免費,雖然簡陋了些,但現在只有這個條件,慢慢改善吧。布塔讓孩子們拿來自己的習作讓我看,習作畫在白紙上,被裝訂成厚厚一本??吹贸鲞€是初學者的基礎課,佛像的標準比例還有勾線等。習作的內容基本一致,不過每個孩子悟性的不同決定了水平的差異。窗外正在下雨,飄來陣陣深秋的寒意。我要求給孩子們拍張合影,他們望著我的鏡頭,露出拘謹的表情。只有布塔和尼瑪,站在孩子們中間,燦爛地笑著。晚上,我們住在布塔的嘎成宮大酒店里。酒店很大,空空蕩蕩的沒什么客人。稱多縣城的街上,成群的流浪狗在打架,此起彼伏的狗吠聲綿延不絕,一直進入了我的夢中。
返回的那天早晨,天氣出奇的好。大片云朵在草原的上空變幻出無法言狀的美,似乎撲面而來時你一伸手就能抓到。最不可思議的是,天未下雨,我們卻遇到了美麗的彩虹,它巨大的弧度竟然跨越了整個草原,久久不曾散去。我想,這福分一定來自我們與藏娘佛塔的佛緣和藏娘社的深情。據說“藏娘”的漢語意思是世界的中心,也有人說是大山的入口。其實,這并不重要,所有的母語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都不會完全的恰如其分。在這個世界,任何事或人,只要占據了你的內心,就是無限的大,甚至大過了宇宙。
唐涓,作家,現居西寧。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從西向西》《西行的目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