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婉提
鄉(xiāng)愁向來是具象的。詩人馬致遠心中的鄉(xiāng)愁是枯藤老樹昏鴉的淡淡剪影,余光中先生心中的鄉(xiāng)愁是小小的郵票和窄窄的船票,張鋒先生心中的鄉(xiāng)愁是彌漫在幾味中藥里的微微苦澀。而梁實秋先生的鄉(xiāng)愁,卻是飄散在北平胡同旮旯里芬芳而憂愁的香氣。
芙蓉雞片,爆雙脆,水晶蝦餃,酸梅湯,光是聽著名字就足以令人垂涎欲滴。梁實秋用他那特有的平實筆調,將這些帶有老北京風味的小吃,向我們娓娓道來。老舍先生也曾對北平的蔬果贊不絕口,他在《想北平》中寫道:“北平花多菜多果子多,那柿子進了城還帶著一層白霜兒,美國包著紙的橘兒遇到北平的玉李,還不愧殺!”想必是對北平懷著特殊的熱愛,才能描繪出如此真實可感的畫面吧!在《雅舍談吃》中,梁實秋先生不僅向我們介紹了北平的特色,還用獨有的細膩筆觸展示了全國以及西方的美食,其中更涉及中西文化在餐飲上的不同。所談的,不僅僅是美食,不僅僅是鄉(xiāng)愁,更是文化。
梁實秋先生說:“如今呢,胡塵漲宇,面目全非,這些小販,還能保存一二與否,恐怕在不可知之數了?!弊掷镄虚g無不透露出對舊時回憶的嘆惋,而我也不免懷念起家鄉(xiāng)帶有獨特印記的佳肴。
倘若有人游覽我的家鄉(xiāng),吃一頓魚丸是首選的,但我要說的卻不是魚丸,而是那不起眼的燈盞糕。幼時,出了家門,只需拐幾個彎,那芳香四溢的氣息便撲鼻而來。記得那些小販們都是現炸現賣,我站在一旁看著那一勺雪白的面糊“哧溜”一聲滑進油鍋,登時響起噼里啪啦的聲音,轉眼的工夫,那黃金的面皮已經初具雛形。見此狀,小販會飛快地給它翻個身,那一陣香氣幾十里外都能聞到。
我想,人生在世,或長或短,只知吃是一種本能,懂得吃卻是一種生活。生活的真諦不在一日三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在于所行之處皆有所思。每一種飲食文化的背后,包含的不僅僅是一個典故,還是帶有個人主觀所賦予的內蘊。就拿這燈盞糕來說吧,從本身的制作來說,的確簡單,但對我而言,看到它,仿佛就回到了孩提時代,在熙熙攘攘的街頭,每個人都專心致志地做著自己的工作,哪怕街頭的小販也會用心做好美食去換取顧客臉上的笑顏?;蛟S,那才是一個沉靜的時代,彼此尊重而又恪守本分。只有在那樣的時代中,我們才能大聲地說出心中的鄉(xiāng)愁。
有時,一道簡單美食的變化,象征著時代的變遷。梁先生說:“正宗是冰糖葫蘆,薄薄一層糖,透明雪亮?!北本┱诘奶呛J我沒有吃過,但家鄉(xiāng)那戲臺外的糖葫蘆卻是吃過不少的。太爺爺在世時,常帶我去鑼鼓喧天的戲場。門口的糖葫蘆我便吃了一串又一串。太爺爺去世后,我?guī)缀踉僖膊辉と霊驁觯鼊e提糖葫蘆了。由此可見,人們對于美食的態(tài)度,恰恰是對待生命的態(tài)度。隨著時代快速發(fā)展,人們不僅僅失去了耐心和恒心,更失去了對生命的尊重。過去小火慢燉的時光轉眼就被如浪潮般的踏步聲淹沒。對于生命似乎忘記了細心呵護,仿佛只是一個個復制品,人與人之間的情感除了冷漠,再無其他。我想,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我們又怎么能訴說鄉(xiāng)愁,更別提去細細品味這舌尖上的鄉(xiāng)愁了。我大概能夠體悟到梁實秋先生,他談的不僅僅是美食與鄉(xiāng)愁,更是對一個能訴說鄉(xiāng)愁的時代的挽留。
我不免感嘆,那個愿意坐在茶館里,細細品茶的時代究竟去哪兒了?人生活的方式有很多種,而吃的文化往往都有共性,我相信,只要我們依舊熱愛美食,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那承載著無數人記憶的美食就會再次出現;而這一道道或莊重或休閑的美食使得我們的鄉(xiāng)愁有了去處。哪怕在異國他鄉(xiāng),想到他便是有了寄托,舌尖上的美食,化在心里卻是一縷縷的鄉(xiāng)愁。
如此,能讓我們喝醉卻心甘情愿的,只怕是這一壺故鄉(xiāng)酒吧!這舌尖上的鄉(xiāng)愁,看似味寡,實則卻是心間縈繞不散的氣息。
那穿堂而過,吆喝著“黑米粥——綠豆粥——茶葉蛋”的方言,黑暗里傳來“篤篤篤”的敲梆子的聲音,那童年里聽見家門口搗年糕的鈍鈍的聲音,大概也是我久久品味,停留在我舌尖上的小小鄉(xiāng)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