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小厸 1995年生,四川綿陽人。公眾號“次等熱烈”。
我們誕生交談的那一我老了,越來越薄。
無力再與這座城市抗拒,我裝病,躲進了醫(yī)院。
為了長久地躺在這張病床上,我需要巧妙地設(shè)計好每一次咳嗽和發(fā)燒,每一次發(fā)炎和暈倒,甚至每一次意外扭傷和骨折。必要的時候,我還需要制造惡臭,偽裝一個潰爛的腰股,或者一個潰爛的胸部。
這場騙局,至今無人懷疑。年輕時的愛情教會了我謊言與欺騙,我從我死去的丈夫那里學(xué)到最多。他曾巧妙地騙取了我的感情。此后的人生,我都在反復(fù)練習(xí)。練習(xí)一張冰涼的面孔。被他發(fā)現(xiàn)我的絲毫悲痛,我便輸?shù)脧貜氐椎?。這個人熱愛殺戮,我就是他的獵物。殺了我為他自己祭祀,是他的生存方式。我的大半輩子都在偽裝自己毫發(fā)無傷。
事實是,宇宙之心早已破碎。破碎的過程卻永無休止。因為,愛同樣永無休止。你看,我這一生,都毀在了他手里,但也并不是一無所獲。
他走了三年了,我在這家醫(yī)院也待了三年。沒有交到一個朋友,一方面是因為我早已不怎么開口講話,另一方面是因為我沒有什么重大的疾病。
沒有同等宏大的悲痛,便意味著沒有朋友。在醫(yī)院,人們大多根據(jù)自身與死亡的距離來確定病友。就在昨天,一個肺癌晚期病人與一個肝癌晚期病人舉行了婚禮。他們手牽手一起邁向婚姻,一起走進墳?zāi)埂2还茉鯓?,他們都能死在一起?/p>
想來也是幸福的,由于死亡的逼近,他們便會毫不吝嗇自己的愛。由于時光所剩無幾,一方死去,另一方也不必長久地痛苦,也不會愛上別人。真正意義上的相互占有,相互侵蝕,一起失去自己。
不同于我和我的丈夫,自始自終,只有我失去了自己?!罢加芯褪潜徽加校缓笫プ约骸?,他占有了我,自身卻完好無損。
我們的兒子是個狂熱的小說家。我一早就斷定他寫不出好的作品,因為在他寫作的時候,欲望總是先于靈感降臨。這造成了他與靈感之間永恒的斷裂,也造就了我和他之間永恒的距離。每個禮拜三,他會帶著鮮花和書來看望我,并不是出于愛我,而是為了竊取靈感。他說他一看到我,就能看到無數(shù)的故事。比如發(fā)呆的我,讓他想到了聾啞人的愛情悲?。缓人奈?,讓他想到了在水中復(fù)活的尸體。
我不知道其中的緣由,或許是因為他曾寄居于我的子宮,所以我們共享著同一種神秘。
我并不無償提供靈感,我向他索要報酬。說得具體一點,我的報酬是一艘船的種子,以及它成長所需的養(yǎng)料。三年前,我在我的床下秘密地種了一艘船。它生長得異常熱烈,時至今日,它足以載著一個薄弱的靈魂抵達彼岸。
今天,是我和兒子的最后一次會面。過了今天,我便脫離生活,脫離人類,同虛無一起,航行至無人知曉的彼岸。
他來得比以前早了一些,因為他有一個故事需要講給我聽。他說他陷入了浪漫愛情,因而陷入了狂喜和慌亂,這嚴重阻礙了他自身的修行。他去吃了失憶藥,這種失憶藥并不意味著他會完全忘記她。他仍記得他們之間極致的愛,只是,他喪失了愛她的能力,也喪失了所有愛她的動機。
我問他是否難過,他并不理解我的問題。他說他慶幸,沒有失去自己,死在她手里。他又變成了他自己,再次贏得這場真愛游戲。我說,那她呢。他說,與我無關(guān)了,她只是一個浪漫夜晚,一段路,一次嘆息,一個走神,一個錯誤。
我說,你走吧。你和你爸一樣。你們都值得被詛咒。希望下輩子的你們,是一對深愛的戀人。你們一定能殺死對方,下下輩子才能逃離罪惡。
他真的走了,給我留下了兩本書。一本《訴訟筆錄》,一本《腸子》。第一本,我用了一輩子來看,都沒有看到最后;至于第二本,我還沒有看過。年輕時,一個陌生人說我的文字輕易激起了他的情欲,說我像恰克帕拉尼克。我說我的同類是馬雅可夫斯基,他說他是馬基雅維利。那天,我們聊到了深夜,其實不必言語,他的存在,就是一個答案。
我把這兩本書收進了行李。洗了澡,換了衣服,再從水里拿出我的眼睛,小心地嵌進面孔。是的,我同時也踐行了失明的偽裝,其目的是躲避真實,躲避不斷死去又復(fù)活的丈夫。
但是我錯了。摘掉眼睛并不能影響回憶,回憶本身就是無數(shù)的感官集合,它們自成維度,不受任何干擾。
沒有任何告別,沒有任何儀式,我開始了我的彼岸之行。
這艘船只屬于我,它受控于我的意識,載著我穿過疾病,穿過死亡,穿過鋼筋水泥,穿過喧鬧街道,穿過肉體,穿過信息,穿過謊言,穿過夢境。
最后穿過過往,直達彼岸。
這里的彼岸并不是終點,而是另一個此岸。我在這一此岸,剝離自我,更新自我,生長出新的輪廓。
此岸與彼岸之間,是一片海。我御風(fēng)而行,小心謹慎地通往未知。不去看天空中的任一面孔,不去聽浪聲之外的任一聲音。因為一旦辨認出愛人的面孔和聲音就意味著彼岸的消失,我當然可以削掉耳朵,摘掉雙目,但是,這是一種誠實的作弊。
我努力地忘記所有我愛的人,我明明知道這絲毫無益于航行。但是我害怕,害怕下一秒死在海里,回憶便只剩下水。我的愛和彼岸,也永遠不會有結(jié)果了。
危難之際,我向哲學(xué)求救。這一生哲學(xué)讀得太少,對哲學(xué)的學(xué)習(xí)主要集中在十五六歲的年紀。但是似乎也夠用了。
地藏菩薩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可能不是指他已到達彼岸,而是他已進入彼岸。
彼岸是一個名詞,也是一個動詞。和愛一樣,處于永動之中。永遠都在理想的位置,永遠是一種召喚,永遠是一個問題,不可能有徹底圓滿的一天。永遠行便永遠能進入彼岸且不棄此岸。
“愛,是立于此岸的精神彼岸,從來不是以完成的狀態(tài)消解此岸,而是以問題的方式駕臨此岸?!?/p>
我看著人們的天空,看著人們的海,我決定放棄掌舵,任意識漂流。我躺在甲板上睡覺,和時間比賽忍耐和沉默。
我深深知道,我愛的人都在這風(fēng)里。
在不遠處的船上抽煙的男人正是我一個又一個的父親。
在我們行進的小溪邊洗衣服的女人正是我一個又一個的母親。
我聽到的每一聲啼哭正是我一個又一個的兒子。
所到之處的行人正是我一個又一個的行人。
經(jīng)由他們,我才是我。
無心睜眼,我沉溺于暗夜。直至一陣疼痛襲來。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不知道這是哪兒。一切都如混沌之初。我只覺自己異常輕盈,又異常龐大。我掙扎著逃離這濕滑的擁擠,依靠本能行進,生的恐懼充斥了我的心,但同時也有一種華麗的欣喜蔓延開來??謶稚形吹絹恚阋验_始恐懼;欣喜尚未到來,便已開始欣喜。
終于,我出生了。
我不意外,輪回之道我已反復(fù)練習(xí)。
我再次降臨了。
我沒有哭,直到一個男人把我抱在懷里。這味道我再熟悉不過了,這就是我死去的丈夫,我那善于殺戮的丈夫,我愛的唯一的丈夫。
我拼命地哭,一是因為徹底的絕望,二是因為徹底的感動,三是為了偽裝成新生的嬰兒。
淚眼朦朧中,我望著他。
他說:“別哭,我沒有忘記你。你走得好慢啊,我等了好幾十年了呀?!?/p>
我處于巨大的震驚中。還沒來得及對此做出回應(yīng),便逐漸喪失了所有的記憶。
浸淫在新世界的空氣和虛無的不朽中,我和他徹徹底底成了父女。我們會像兩攤爛泥一樣黏在一起,爛下去。睡眠、哭、死亡,都一起經(jīng)歷。
永恒的悲劇是什么呢?
或許是:
我們誕生交談的那一刻,便也誕生了陌生。刻,便也誕生了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