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啟輝

摘 要：觀照歷史，傳統(tǒng)五倫五德有其自然人類社會整體合觀的理論邏輯。了解這一邏輯，對于正確評價傳統(tǒng)五倫五德，認知認同現(xiàn)代倫理道德，可資借鑒。

關(guān)鍵詞：五倫；五德；理論邏輯；歷史借鑒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五倫和仁義禮智信五德，是以倫理道德為本位的傳統(tǒng)儒家學說和古代中國社會的核心價值觀，是中華民族的基本生活準則和中華文明的基本范式，對于中華民族性格、中華文明特質(zhì)和中國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作為歷史，五倫五德有其自然人類社會整體合觀的理論邏輯。作為現(xiàn)實，這一理論邏輯對于正確評價傳統(tǒng)五倫五德、認知認同現(xiàn)代倫理道德可資借鑒。

一、自然本位

相對自然、人類、社會，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自然為本位。據(jù)天道明人道，以陰陽五行自然秩序立論倫理道德社會秩序，是《周易》《尚書》開始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思維模式，也是從《周易》到《白虎通德論》的五倫五德源流的基本原則?！吨芤住ふf卦傳》：“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薄缎蜇詡鳌罚骸坝刑斓厝缓笥腥f物，有萬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婦，有夫婦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禮義有所措?！薄渡袝じ尢罩儭罚骸疤熘扔卸Y，自我五禮有庸哉！同寅協(xié)恭和衷哉！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天討有罪，五刑五用哉！政事懋哉懋哉！”《禮記·禮運》：“人者，其天地之德，陰陽之交，鬼神之會，五行之秀氣也。……故圣人作則，必以天地為本，以陰陽為端，以四時為柄，以日星為紀?！薄吨杏埂罚骸疤烀^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白虎通德論·三綱六紀》：“三綱法天地人，六紀法六合?！薄肚樾浴罚骸叭松鴳素灾w，得五氣以為常，仁義禮智信是也?！逼鋵嵸|(zhì)都是，人和社會立法的出發(fā)點不是人和社會的社會本質(zhì)，而是人和社會的自然本質(zhì)，是自然、人類、社會的同一。

傳統(tǒng)五倫五德的陰陽五行說，有其直觀、牽強、神秘的理論局限。但是，五倫五德立法原則的自然本位，在思維方式上尋求自然根據(jù)，追求自然生存，要求天人合一，是合理的。現(xiàn)代意義的宇宙同一，不名天人合一，而名生態(tài)平衡，并直接衍生了生態(tài)倫理學，更準確地表達了人和社會的自然本質(zhì)和要求。由此反思現(xiàn)代人和社會急功近利而招致的生態(tài)失衡及其災害，五倫五德的自然本位，其思維方式是有意義的。

二、人性本位

相對人性與社會性，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以人性為本位。五倫五德源流基于人性。一方面，五倫源流將人倫關(guān)系分為血緣關(guān)系和非血緣關(guān)系，以血緣關(guān)系為基礎(chǔ)；將倫理關(guān)系理解為親親、賢賢、泛愛眾，以親親為倫理出發(fā)點?！墩撜Z·學而》：“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薄靶⒌芤舱?，其為仁之本與。”《左傳·僖公二十四年》：“周之有懿德也，猶曰‘莫如兄弟，故封建之。其懷柔天下也，猶懼有外侮，捍御侮者莫如親親，故以親屏周?！薄抖Y記·喪服小記》：“親親尊尊長長，男女之有別，人道之大者也?！薄吨杏埂罚骸叭收呷艘?，親親為大。義者宜也，尊賢為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孟子·梁惠王上》：“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運于掌?！币环矫妫宓略戳鲗⒌赖滦岳斫鉃槿说谋举|(zhì)屬性，或先天，或后天，但是占主導地位的是先天。如《論語·述而》：“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陽貨》：“性相近也，習相遠也?！薄睹献印じ孀由稀罚骸叭柿x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薄盾髯印ば詯骸罚骸叭酥詯?，其善者偽也?！薄斗ㄑ浴ば奚怼罚骸叭酥杂猩茞夯欤奁渖苿t為善人，修其惡則為惡人?！边@些說明，基于人性與社會性，五倫五德立法依據(jù)選擇的主要是人性，不是社會性。

人性本位是自然本位的邏輯延伸。這種延伸是倫理道德由天道而人道、客體而主體、外在而內(nèi)在、他律而自律的必然，也是五倫五德的血緣宗法性、自然情感原則和道德理想主義于人的類本質(zhì)的追求。其內(nèi)容的歷史局限性，如血緣宗法性，自在義理之內(nèi)。但是，其從人性的先天或后天訴求社會倫理道德的起源和必然，其貶惡揚善、崇德向善、富于道德理想、追求人性美好，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積極成果。當代中國社會的工商功利性，在刺激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的同時，伴隨著工程安全、藥品安全、食品安全、環(huán)境安全、人身安全、心理安全、官僚腐敗等等問題的駭人聽聞。反省這些問題，是倫理拾荒，道德拾荒，更是人性拾荒。

三、社會本位

社會相對個人而言。社會本位指在社會價值體系中，社會價值高于個人價值，決定個人價值；個人價值必須以社會價值為轉(zhuǎn)移。也就是說，最終價值取向不是個人，而是社會。五倫五德始終以社會價值為追求?！墩撜Z·顏淵》：“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薄抖Y記·大學》：“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薄吨杏埂罚骸胺矠樘煜聡矣芯沤?jīng)。曰：修身也，尊賢也，親親也，敬大臣也，體群臣也，子庶民也，來百工也，柔遠人也，懷諸侯也。”《孟子·公孫丑上》：“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埬艹渲?，足以保四海。茍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边@是一個身、家、國、天下相通一貫的價值系統(tǒng)。在這個價值系統(tǒng)中，個人是出發(fā)點，社會是目的，內(nèi)圣和外王是個體價值實現(xiàn)的不可或缺。因此，儒家的人生建構(gòu)邏輯是個人、家族、國家，德性修養(yǎng)法則是成己、成人、成物，價值提升原理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三者之中，社會本位精神一以貫之。

社會本位是自然本位、人性本位的邏輯要求。《論語·陽貨》：“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笨鬃舆@一人性界定具有三個理論建樹：（1）人性探討的基本方向是先天與后天，自然與社會；（2）人性的差別不在天性而在習性，不在自然而在社會；（3）人是環(huán)境的產(chǎn)物，后天人性與社會環(huán)境息息相關(guān)。觀之歷史，推崇個體價值，倡導個性自由，不是傳統(tǒng)儒家思想和中國文化的主流。比較現(xiàn)代價值觀，乏于追求個體價值和個性自由，是傳統(tǒng)儒家學說和中國文化的缺陷。但是，當我們指出這一缺陷的同時，卻不能也無法因此而否定社會本位價值觀的理論價值。畢竟決定人的本質(zhì)不是人的生物性，而是人的社會性；個體對社會的依賴更為根本；當信息化全球化時代，相互依賴已經(jīng)成為現(xiàn)代及后現(xiàn)代世界文明的基本特征，社會本位價值觀與之無疑是契合的。因此，現(xiàn)代中國價值系統(tǒng)建構(gòu)和認知認同，應當糾正歷史偏頗，充分肯定個體價值，張揚個體自由；亦應當承揚社會本位價值觀的傳統(tǒng)優(yōu)勢，全面要求個體權(quán)利和義務，制衡個體自由與社會權(quán)威，達于個體自由與社會利治、德治、法治同一。

四、倫理道德本位

首先相對法律而言?！吨芤住吠汀⒚?、需、訟四卦是六十四卦之第三、四、五、六卦，都是關(guān)于人事初生之道。屯卦講初生艱難，以有為為義；蒙卦講啟蒙教育，以正蒙為義；需卦講食色人性，以需求為義；訟卦講爭訟訴訟，以無訟為義。蠱、臨、觀、噬嗑四卦是六十四卦之第十八、十九、二十、二十一卦，都是關(guān)于治國安民之道。蠱卦講整飭蔽亂，以移風易俗、化民成俗為義；臨、觀二卦講君臨天下，以道德教化、道德示范為義；噬嗑卦講刑罰懲治，以量罪定刑、法律嚴明為義。而屯、蒙、需、訟之卦序，蠱、臨、觀、噬嗑之卦序，都無疑表明：先德治后法治，先教化后刑罰?！渡袝贰昂榉毒女牎闭撎斓卮蠓?，之一五行，之二五事（五德行），之三八政（含法治），亦可以佐證?？鬃映小吨芤住贰渡袝罚_立了儒家學說的基本特征：倫理本位，道德本位，教化本位?！墩撜Z·學而》：“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薄稙檎罚骸暗乐哉?，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顏淵》：“聽訟，吾猶人也。必也使無訟乎！”《堯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p>

其次相對功利而言。《周易》第十三、十四卦是同人、大有卦。同人卦講五湖四海，以大同為義；大有卦講大德大得，以德者得為義?！吨芤住ば蜇詡鳌罚骸芭c人同者，物必歸焉，故受之以《大有》?！闭J為與人和同，必有眾歸，所以《同人》卦后是《大有》卦。這是《大有》卦的大有之道，主要源自《同人》與《大有》的德業(yè)邏輯：《同人》為德，《大有》為業(yè)。進德為修業(yè)的基礎(chǔ)，先立德后立業(yè)，立德然后方可立業(yè)?！抖Y記·大學》：“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于至善?！蕴熳右灾劣谑?，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敝v的也是德與業(yè)、道德與事功的關(guān)系，以道德修養(yǎng)和道德教化作為齊家治國平天下之本?！吨芤住の难浴罚骸袄吡x之和也?！薄墩撜Z·里仁》：“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放于利而行，多怨?！薄稇梿枴罚骸耙娎剂x?！薄抖Y記·大學》：“德者本也，財者末也。外本內(nèi)末，爭民施奪。是故財聚則民散，財散則民聚?！瓏灰岳麨槔?，以義為利也?！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捌垶楹罅x而先利，不奪不饜。未有仁而遺其親者也，未有義而后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這是儒家義利之辨。義利相對，義是社會公利，利是個人私利。因此，儒家的重義輕利是社會功利主義，不是非功利主義，更不是反功利主義。

倫理道德本位是社會本位的邏輯延伸。考察歷史，五倫五德的理論和實踐，有厚德薄法、重義輕利之偏執(zhí)；這種偏執(zhí)，給中國歷史文化帶來了負面消極的影響。但是，先德治后法治，先教化后刑罰，先立德后立業(yè)，先公利后私利，是深度的人性關(guān)懷。無訟的人性美好，大德大得的人生滿足，先公后私的君子坦蕩蕩，現(xiàn)代人都是可以體會的，都是有需求的。

五、政治本位

中國學術(shù)自先秦諸子百家始，業(yè)已形成經(jīng)世致用學風?！抖Y記·哀公問》：“孔子侍坐于哀公，哀公曰：‘敢問人道誰為大?？鬃鱼溉蛔魃鴮υ唬骸按搜砸?，百姓之德也！固臣敢無辭而對？人道，政為大?！薄睹献印す珜O丑下》：“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當今之世，舍我其誰也？”《莊子·天下》：“天下之治方術(shù)者多矣，皆以其有為不可加矣。”古代學術(shù)的經(jīng)世致用，無論先秦子學、漢唐經(jīng)學、魏晉玄學，還是宋明理學、清代實學，實質(zhì)都是經(jīng)政治之世，致政治之用，有政治之為。這就是，治國平天下之道以政道為大，以政治為本位。五倫五德亦不例外，以“德治”“仁政”為終極關(guān)懷?！渡袝虻洹罚骸翱嗣骺〉?，以親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xié)和萬邦。”《論語·為政》：“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薄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巴跞缡┤收诿瘢⌒塘P，薄稅斂，深耕易褥，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可使制梃以撻秦楚之堅甲利兵矣?！骶泼裰a(chǎn)，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qū)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p>

政治本位同樣是社會本位的邏輯延伸。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shù)史·清代學術(shù)變遷與政治的影響（上）》論清初學者：“他們不是為學問而做學問，是為政治而做學問?！笔聦嵣希糯鷮W者大多不會超脫政治，更不會超脫他們敏感到的政治大勢。這一特征，一則表現(xiàn)為直接躋身仕途，或相，或師，或臣，或吏，學以致用，知行相資，以治世勝；一則表現(xiàn)為側(cè)身學術(shù)，專司學問，求道政統(tǒng)治統(tǒng)，以治學勝。梁啟超所說的清初學者，更是多有深刻反映中國歷史由古代向近代轉(zhuǎn)型的政治啟蒙的杰出代表，他們的思想成為了中國文化近代化的邏輯起點。個中原因，是傳統(tǒng)政統(tǒng)和治統(tǒng)直接影響民族、個人賴以生存的國家生態(tài)和社會生態(tài)；是社會、政治、學術(shù)的不可分割，學術(shù)的社會、政治擔當；亦是社會、政治、個人的不可分割，個人的社會、政治擔當。顧憲成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顧炎武稱為：“國家興亡，匹夫有責?！钡牵问墙?jīng)濟的集中表現(xiàn)，是保障經(jīng)濟利益、實現(xiàn)經(jīng)濟目的的基本手段，是不同利益集團利益抗衡的基本形態(tài)。因此為政治而做學問是謀求政治利益的，為學問而做學問是純粹求真求知的。反映在倫理道德的立法依據(jù)上，政治本位會強化倫理道德的政治性主觀性，削弱倫理道德的普世性客觀性。

總之，傳統(tǒng)五倫五德于自然、人性、社會，各有訴求，各有旨歸，又起源、內(nèi)容、價值，自然、人類、社會，個人、家族、國家，三位一體，互為因果，既感性，且理性，既歷史，且現(xiàn)實，既民族，且超越，近乎完美地建構(gòu)了作為國家意識形態(tài)的社會核心價值觀體系，并為漢以后的歷史所檢校，成為歷代社會普遍認知認同的核心價值觀?？疾炱渲?，感嘆其中，本文不在內(nèi)容甄別，而在思維辨析，以為傳統(tǒng)五倫五德的立法原則，對于正確評價五倫五德，認知認同現(xiàn)代倫理道德，包括認知認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可資借鑒。

（編校：章 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