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孫宏慶,1996年畢業(yè)于山東省曲阜師范大學美術系,現為中國國家畫院范揚工作室畫家、中國煤炭文聯美術家協會會員、山東省美協會員、山東省書協會員。
孫宏慶的作品有傳統文人畫作的格調,既厚重,又有文氣、雅氣,給人以清新之感。
初讀林語堂先生的《東坡傳》,其筆下的東坡竹杖芒鞋,素笳短褐,牽著小驢,煢煢獨行。這樣的形象給我一種感覺——與其說是蘇軾,毋寧說是晚年的徐渭。
少時學國畫,花鳥是一大科,畫花鳥則必學潑墨大寫意。于是在丹青之中,邂逅了徐渭。筆者幼年審美能力有限,學徐渭的墨葡萄,只覺得粗丑,不及花青配了紫色畫的葡萄好看。后來讀《明史》,與徐渭再度相逢,其光芒又被戚繼光和唐寅等人掩蓋,因其戰(zhàn)功不及元敬,而風流又遠遜于伯虎。但隨著自身際遇的變換,加之閱歷的增長,了解了徐渭的生平并常常欣賞其作品,以至于如今寫起徐渭,其生平種種如同親歷,而下筆時又如鯁在喉,諸多郁結的情緒不知從何說起。
東方的梵高
先說徐渭的生平。有人把徐渭稱作“東方的梵高”,這種說法在美術史中基本成為徐渭的標簽。所以比之梵高,一是因為徐渭在東方美術史中,地位不亞于梵高之于西方美術,皆為其流派之開山鼻祖。二是因為二人都是在天才與瘋子之間游走徘徊,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徐渭晚年行為瘋癲怪誕且屢次自殺自殘,與割掉自己耳朵的梵高相似。再則二人皆死于落魄之中,辭世多年才被后人認可和追捧。但徐渭與梵高生平之大不同,恰恰也在這生前不得志上。梵高一生顛簸流浪,未曾得志,故而成瘋。但徐渭生于官宦之家,少時成名。雖屢試不第,但生而逢時,深得經略東南沿海、總攬江南七省軍務的胡宗憲賞識,任其帳下幕僚。明朝中后期的東南沿海倭寇猖獗,胡宗憲負責剿除倭寇,身處在這樣波瀾壯闊時代的徐渭,運籌帷幄,屢獻奇計,以筆為兵,大破徐海,誅殺汪直,一時間風光無二。中國文人在政治上的執(zhí)念深重,一生的抱負都在政治上,身家性命也如浮萍般隨政治的波濤浮浮沉沉。奸相嚴嵩倒臺后,樹倒猢猻散,嚴嵩的黨羽胡宗憲入獄而死,失去伯樂的徐渭作《十白賦》哀之,又作《自為墓志銘》。經歷了大起大落的徐渭此時已近癲狂,先后九次自殺,手段詭異而殘忍,長釘入腦、斧劈腦門、錐碎腎囊而均未得死。妻子阻攔時卻被徐渭失手殺死。欲死者未死,欲生者偏逝,命運和他開了最惡毒的玩笑。正所謂最痛苦不是生在地獄,而是生于天堂卻又墜入地獄。歷經七年牢獄之災,重獲自由時,徐渭已然白首,不復雄心。這樣的坎坷境遇,怕是流浪一生的梵高難以企及的。
獄中的徐渭鉆研畫工,尤善潑墨大寫意,自成一派,后人稱之為“青藤畫派”。晚年的徐渭開始了落魄的流浪生活,輾轉北京、遼東,直至蒙古。時任遼東總兵李成梁的長子李如松拜他為師,學習兵法。在萬歷年間的援朝戰(zhàn)爭中,李如松所學兵法大放異彩,在對日作戰(zhàn)中屢建奇功。李如松功成名就之時,他的老師卻在饑寒交迫中溘然辭世。暮年的徐渭走不動了,于是結束了漂泊,孤身一人,賣畫為生。鄉(xiāng)居山陰的時間里,徐渭徹底放棄了政治抱負,加之世態(tài)炎涼帶給他的無盡苦難與折磨,催生出他在生命盡頭最凄美的藝術絕唱。相比于徐渭,梵高是幸運的,所有西方飽受苦難的流浪藝術家都是幸運的。因為他們沒有像徐渭這樣,懷揣著偉大的藝術靈魂,卻在宦海沉浮中粉身碎骨。梵高與徐渭,皆是“不瘋魔,不成活”的主兒,但梵高是自由的,是為自己的內心而瘋魔,而徐渭卻是在高潔的藝術之心與渾濁的俗世人情的碰撞中被活活碾壓成魔。梵高成全了自己,徐渭則成全了世道,做了被世道擊垮的孤膽英雄,在黃塵中粉身碎骨,零落成泥。
人間惆悵客
“兩間東倒西歪屋,一個南腔北調人?!毙煳荚谀耗晁髦搹氐妆憩F了他在生命盡頭的生存狀態(tài)。那時候的徐渭已不再是憑一己之力幾乎蕩平倭寇的江南第一幕僚,也不再是九次自殺血濺七尺的瘋子,更不是風云詭譎的官場上身世浮沉的俗世政客。他是真正的徐渭,是在筆墨間恣意縱橫的書畫家,是“筆底明珠無處賣”的吟游詩人,是飽經滄桑飲盡風雪的人間惆悵客。他的“南腔北調”,不光是因為他游歷南北,口音混淆,更是因為他學貫古今,才兼文武,詩詞書畫無一不精,無一不成大家。在藝術上,他從未做過任何一派的“幕僚”,從來無依無傍,自成一格。明代中后期擬古之風盛行,徐渭對此批評尖銳。鳥學人言,終歸為鳥,擬古擬得再像,終歸是鳥學人言。徐渭的詩歌風格與李賀略近,出入盛唐宋元,但不失真我,其詩歌風格為后來公安派吸收,主張抒發(fā)靈性。公安派主將袁宏道評價徐渭的詩:“如寡婦之夜泣,羈人之寒起。當其放意,平濤千里,偶爾幽峭,鬼語秋憤?!毙煳妓浭艿?,是為真苦難,所抒發(fā)的,是為真愁緒,不做作,不矯飾,在苦難中表現出他的情趣。徐渭善書善畫,其詩作多為題畫詩,雖是描繪草木花鳥,實則盡是人生之嘆?!肮P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边@首《題墨葡萄詩》與其所畫墨葡萄傳世最久。而徐渭本人,雖被明王朝“閑拋閑擲”,卻成為中國文藝史上的“明珠”。
徐渭的一生終究是悲劇的,這種悲劇源于中國文人亙古不變的價值觀。他們滿腹才學,不滿足于留在紙上。他們期待著學有所成,經世致用,建功立業(yè),光照后人。而藝術上的造詣,從來只是他們的閑情逸趣。中國自古以來,有遁入空門的畫僧,卻無放下抱負的詩翁。即便是采菊東籬,即便是孤居陋室,他們的愁苦,源之于世俗的夢想;他們的希望,也寄之于世俗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