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潮
等來通知單
我忘了通知書是誰送到我手里的,一直過了三十多年,一家人聚在一起,講起往事,我的小阿姐說,那個通知書是我送來的。我說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了。她說,那時你們都在城里,只有我在家,我從大隊會計手里接過通知單,一看已經(jīng)耽誤了許多日子,急啊,站起來就去趕車。那會兒,車站是在鄰縣的一個小鎮(zhèn)上,從家里去需要走幾十里山路,翻幾條嶺,還有一條又一條的溪坑。我的小阿姐從來沒有單獨走過山路,那會兒不曉得哪兒來了勇氣,站起來就出發(fā)。當然,她的心里有底氣,有自豪感,因為這是我們王家第一次接到這樣的通知單。然而,無論小阿姐講得怎樣有聲有色,我還是記不起來。這真是奇怪的事!這多少算是人生一件大事吧,不管它是快樂的還是痛苦的,但忘了,真的忘了,包括那本紅本本的模樣。記憶是不可思議的東西,并不全是重要的才會烙進它的底片,它是如此神秘,沒有人能夠按照自己的意愿來選擇。倒是別人還記著許多細節(jié),我有一個同學,后來做了本地的父母官,第一次去見他辦公室,他說,不曉得你在這兒工作啊,還以為在哪個大城市呢。你還記得嗎,你考上學校的時候,我曾經(jīng)打電話祝賀過呢。我當時呆了一呆,因為我也想不起來有這件事。還是八十年代吧,根本沒有電話這個概念。也許他真的打過,他從大隊會計那兒知道了我父親機械廠里的電話號碼,他膽大,拎起電話就打。廠辦公室里的人肯定不會叫父親的,不是什么重大的事他們才懶得叫呢。我記得廠辦公室離父親的工作場所有好幾十米遠。他也許打通了,但他略顯幼稚的普通話,肯定讓接電話的人不耐煩,然后他開始解釋,一遍又一遍,然后他說了祝賀的話,讓接電話的人轉告,接電話的一定會應付他,說,好的好的,一定會轉告。我的這個同學說得那么真切,我都不好意思說沒有這回事了。因為他是個好記性的人,也沒必要編造這樣一個故事。
那天,小阿姐趕上了末班車,到站后,跌跌撞撞趕到機械廠那個十來平米的小平房的時候,天已經(jīng)暗下來了。父母嚇了一跳。當知道原委后,高興極了。第二天,趕緊聯(lián)系,了解情況,不知費了多大的勁,才聯(lián)系妥當。為了趕時間,父親作出決定,先到杭州住一宿,再坐第二天一早的火車直接趕到目的地。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我就跟父親出發(fā)了。
杭州一夜
杭州我沒有去過,火車也沒有看到過,但對那里的一切,似乎很熟悉,因為我的小舅在那兒工作。早些年,每年正月初二,他就帶著女兒秀秀去老家。后來外婆去世,他才不再去了。他是一個和善的人,生得清瘦,就是大冷天,也喜歡穿一件風衣,脖子上永遠圍著一塊米黃色的圍巾。我就是從他的嘴里,知道了碧波蕩漾的西湖,上面開汽車,下面通火車的錢塘江大橋,二三根電線桿高的大樓……
“真有那么好?”
“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嘛!”
堅持要送我們上車的母親,一路上喋喋不休地向我囑咐著該囑咐的。上了車后,父親就開始閉目養(yǎng)神。母親則站在車窗外,重復著那些老話,她是怕我做出不妥的事來,被城里人笑話。
小城離杭州很近,一個半小時就到了。其實,車一開動,我就感到了不適,下車后,一直處于暈暈乎乎的狀態(tài)。我只覺得路很寬,兩旁的樹很大很高,樹枝互相纏繞著,給人一種幽深的感覺。小時候,我整天在田野山崗上跑,就是到離村最遠的深山塢里,也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的前后都是人,路的中間汽車在急吼吼地跑,可是,我還是覺得孤單。我緊跟著父親,不敢隨意說一句話。父親似乎也不太熟,每到一個路口,就要叫住一個行人,不厭其煩地問路。一邊走一邊嘆息,怎么又不像了?這時候,天暗下來,路燈亮了起來,它的光線被枝條遮掩,到了路面上,顯得朦朧起來。我們似乎在一個不真實的世界上行走。后來,父親帶我走進一條小弄,里面有許多小店鋪,我一下子高興起來,仿佛回到了小城里。父親去一家包子店買了三只包子,兩只給了我,我確實餓了,一會兒,兩只香噴噴的包子就入了肚。我實在還想吃一只,但我不敢提出來。
我對父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害怕。他在城里工作,一年才回家?guī)滋恕,F(xiàn)在,我跟在他的后面,離得很近很近。我們走進一個小區(qū),上到三樓,父親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開門的是一個胖胖的中年婦女。父親讓我叫她小舅媽,我怯怯地叫了。客廳就在進門處,十五六平米,有沙發(fā)有餐桌。我們在餐桌旁坐下。這張餐桌的模樣我熟極了,它與我家的幾乎一模一樣,只不過我家的是用薄松板做成的,也不著色,只用清漆刷了幾遍,桌面上的樁疤清晰可見。眼前這張是用硬木做成的,漆成棕紅色,看上去厚重扎實。那時候,沒有現(xiàn)在這樣的裝潢公司,小舅家的許多活都是父親在星期天或請假去幫著干的。無疑,父親在小舅媽眼里是一個有本事的人,不像別的小舅的親戚那樣的鄉(xiāng)巴佬。這張桌子幾乎是父親的創(chuàng)造,它是可以伸縮的,家里來客人了,可以變成長方形。這會兒,這張餐桌上已經(jīng)放了四只菜,有一只炒豬肝,這是我喜歡吃的菜,當然,那是記憶中的事了。還有一盆紅燒小鯽魚,其它兩只我忘了。
我吞了吞唾液。
“龍根不在家?”
“出差去了?!?/p>
“建考上學校了?!?/p>
“嗯?”
“龍根很喜歡他的?!?/p>
“噢?!?/p>
“他給他買過好多書?!?/p>
這時候,從旁邊房間里跑出一個小姑娘,十一二歲的樣子,嚷嚷著“餓死了餓死了”。
是秀秀。似乎是遙遠的記憶了。她出現(xiàn)在我們的小山村,仿佛一道彩虹。紫色的蝴蝶結,粉紅的連衣裙,潔白的涼鞋……開始,我們只敢遠遠地觀望,后來,我們把她的連衣裙弄成黑色了。我對城市的最初印象,就來自于她,張揚的個性、脆嘣嘣的語調、目空一切的神態(tài)……
她叫了一聲“姑父”,并不看我一眼,就坐到餐桌上。我把眼光從那盆炒豬肝上移到墻上的一幅書法上。小舅媽去廚房捧來了電飯煲,已經(jīng)打開了蓋。我看見里面只有薄薄的一層。
“晚飯,也遲的?!备赣H說。
“以后來,要早點,你看,我只燒了兩個人的飯?!?/p>
“我們,吃過了?!?
“吃過了?”
“真吃過了。”
“冰箱里倒有幾只面包,熱熱也快的?!毙【藡屨f。
“真吃過了?!?/p>
我的胃不適時機地咕咕叫起來,然而,父親站了起來,慢慢地走到沙發(fā)旁,我也跟了過去。
“吃過了,喝點酒吧,我曉得,你省不來的。”小舅媽說。
“龍根不在,還是算了吧?!?/p>
“你還客氣???”
我看見父親站了起來,放慢腳步走過去。小舅媽手里拿著一瓶已經(jīng)開啟過的白酒。
“喝一杯,”他自言自語。
我恨起父親。我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父親坐下來,倒了淺淺的一杯,抿了一口。突然,像記起什么似的,轉過頭,“建,來,嘗嘗小舅媽的手藝?!?/p>
“我吃過了。”
“嘗嘗。”
“我飽了?!?/p>
“兩只包子……”
“我飽著呢!”
我下決心不起來。我看著發(fā)著幽光的地板,這肯定也是父親的杰作吧。然而,小舅媽叫我了,“來,嘗嘗看。”
“我,真飽了?!?/p>
“膽子這么小?!?/p>
我的臉大熱起來,用手狠狠地揪著自己的大腿。
“秀,去叫他來吃?!?/p>
似乎聽到了不可抗拒的命令,我站起來,慢慢地走到餐桌旁。我發(fā)現(xiàn)秀秀瞟了我一眼,又低頭吃起來。父親并不看我,仿佛正沉浸于美食的享受中。
我挾了塊炒豬肝。它在我口腔里轉了半圈,就下去了。我又挾了一塊。我又挾了一塊。我又挾了一塊。
“胃口真好。”小舅媽說。
父親挾了一塊魚肉,正咬了一半,另一半就這么懸在半空,“他娘燒不出這么好的豬肝?!?/p>
秀秀嘻嘻笑出了聲。
我突然意識到什么,渾身抖了抖,喉嚨發(fā)緊起來。我放下筷子,瞄了一眼秀秀,還好,她正在認真地拔弄小鯽魚發(fā)白的眼睛。
我舉起筷子來,小心翼翼地在魚的尾巴上挖了一點魚肉。她又瞄了我一眼。我飛快地給了她一個笑。她沒有回應我。她曾經(jīng)叫過我表哥。
“多吃點,”小舅媽說。
“嗯?!?/p>
“沒來過杭州吧。”
“嗯?!?/p>
“這么瘦?!?/p>
“野慣了。”父親說。
“倒健康?!?/p>
“鄉(xiāng)下都這樣的。”
“要多出來?!?/p>
“嗯。”
“再吃。”
我中意的還是炒豬肝。母親沒有在方面指導我,只告訴我,除了客廳,別的房間是不能隨便進出的,客廳里的抽屜也是不能去隨便開的。但菜是可以隨意吃的,小舅媽這方面是很大方的。
我舉起筷子。
可是,父親說:“炒豬肝燒得真好?!?/p>
我的筷子在半空中移到了別的碗里。
“真文氣?!?/p>
“他畢業(yè)了,不曉得能不能來杭州工作?!?/p>
“技校啊?!毙【藡尶戳丝次?,“讀好再說?!?/p>
“龍根見過建的,他說,這孩子有出息?!?/p>
“他不要事體的人,你們曉得的,他只會做的?!?/p>
“是啊,他們家都這樣的,只曉得做的?!?/p>
我挾了一小塊魚肉,真得是很小的一塊,慢慢地嚼,一邊當作認真傾聽的樣子。在我覺得必要的時候,我又去挾了一塊炒豬肝。
晚飯很快結束了。父親沒有再次倒酒。在家里,沒有客人,他也至少要倒三次。我看見小舅媽把剩菜一只只疊在一起,拿進廚房,我心痛極了,要是可以,我肯定會用舌頭,把里面的湯都添個精光。
我們坐到沙發(fā)上去。父親與小舅媽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不一會,我就打起哈欠。
“龍根在就好了?!备赣H說,“好久沒見面了?!?/p>
“他能聊出什么來?!?/p>
“倒是的,他就是實誠,要不,早上去了?!?/p>
“孩子困了?!毙【藡屨f。
“跑了一天了?!?/p>
“早點休息去?!?/p>
“地板裂了,什么時候修一下?!备赣H說。
“隨它去?!?/p>
小舅媽續(xù)滿我們的茶杯,就走到秀秀的房間里,呆了有三分鐘的時間,才出來。
“那張椅子的腳也裂了,我做的時候,剛好沒有材料了,就隨便了一下?!?/p>
“不太坐的?!?/p>
“方便的?!备赣H說。小舅的至親中,只有父親是小舅媽樂意接待的。父親也曾在她家宿過幾回。
“秀秀睡了,這孩子,熬不得夜的?!?/p>
“孩子都這樣的?!?/p>
我的眼皮漸漸地粘連到一起。突然我聽到小舅媽響亮地聲音:“龍根不在家,不方便的……”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
就聽父親說:“是的,是的?!?/p>
“一早要乘火車,直接到火車站去宿好了?!?/p>
父親說:“好的,好的?!?/p>
我下意識地站了起來,跟著父親出了門。一路上,我沒有與父親講過一句話,只緊跟著,到后來,腳步也踉蹌起來。我忘了那一晚到底轉了多少公交車,又走了多少路,當我們邁進一個旅館的時候,我覺得我的腿都快要斷了。
我再也沒有去過小舅媽家。
第二天一早,我們坐火車到了諸暨縣城。在招生辦公室,我們見到了早在那兒等著的班主任?,F(xiàn)在只記得整個下午,我像個木偶人一般,被人家牽拉著去了許多地方,在醫(yī)院里,我記起一個清晰的細節(jié),一個女醫(yī)生讓我脫下褲子,我死活不肯,女醫(yī)生戴副眼鏡,眼珠子似乎要凸出鏡面,罵道,小鬼頭,大人都不怕羞,你怕什么,一把擼下我的褲子,手飛快地在我的小東西上一撥,不過兩秒鐘時間,就算完成了檢查。
父親請班主任吃了飯,說了許多他的經(jīng)歷。他說,有空來富陽玩啊,你只要一下車,說起我的名字,沒有人不知道的。我用眼睛死盯著父親,怕他再說出出格的話。父親有時候喜歡吹點牛。不過,那天的話,也不全是吹的。我有一個叫姨夫的同鄉(xiāng)在車站里開車,父親與他是最好的朋友,常來往,父親也就認識了許多車站里的人。而且,他所在的工廠,是這個城市最大最有名的機械廠,共和國的總理曾經(jīng)視察過。那天下午,已經(jīng)禿了頂?shù)陌嘀魅?,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小子竟然有這么好的爸爸。言下之意似乎是早知如此,他一定會好好待我的。
體檢回家
飯后,告別了班主任,我與父親乘上長途汽車趕往家鄉(xiāng)。其實,從城里到家鄉(xiāng)也不過三四十公里路程,但那時的公路不過幾米寬,很多地方,兩車交會,一車必須退后,或靠邊停住,另一車才能慢慢通過。幸好那時車子不多,且都是公家的,司機的態(tài)度也好,所以,堵塞的情況幾乎沒有。我沒有去過幾次縣城,車也沒有坐過幾回。從僅有的經(jīng)驗看,除了快到站點須慢下來外,汽車是風馳電掣般地跑著的。
正是八月中旬,天的熱自不必說,心情似乎比天氣還要狂熱。車上人不多,我從一個座位轉到另一個座位,從前座坐到后排,我躺著,跪著,站著;我把玻璃窗都拉開,臉撲到窗外,強勁的風吹得臉隱隱作痛,路邊的樹飛快地向后跌去。田野上沒有一個人影,一切都是靜默的。我一時產(chǎn)生懷疑,這是我長大的鄉(xiāng)村嗎?我竟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來。快到我母校的時候,我偷偷地走到最后一排,瞟了瞟前面東倒西歪的旅客,我跪到柔軟的座椅上,雙手合攏在胸前,頭微微低下,我對著母校喃喃著:謝謝你,我將報答你!母校在還沒有感知的時候,就倏地一下遠離了我。從此我再沒有親近過它。
家里圍滿了人,都呈笑容。
奶奶說:“我早就知道,阿建不是農(nóng)村人,遲早要出去的?!?/p>
堂哥說:“阿建,那么,我們以后就沒得見面了?”
鄰居洪哥說:“阿建,聽說是讀苗木的,那畢業(yè)后肯定要到五泄去上班的,我們以后也可以種苗木了,聽說很賺錢。你在那兒上班,我們好尋你幫忙了?!?/p>
父親坐在一邊,笑得像塊磚,只說:“那當然,那當然。”
我的心窩里蓄滿了甜,幾乎醉了。我覺得自己一下子高過了朝夕相處的伙伴,實際上從小我就有這樣一種意識,我與同伴們是不同的。這個觀念的形成,部分原因是正坐在奶奶身旁傻笑著的父親。父親是城里人,在動力機械廠當木模工,當年那臺赫赫有名的發(fā)動機的重要部件都是通過他的模具做出來的。他似乎什么都懂,會接電燈泡,會組裝縫紉機,還會把沒有聲音的收音機搗鼓響。他一年難得回家?guī)滋?。記憶中當黃葉飄飛的季節(jié),他就來了。母親是早接到了信,就在那一天,請我的堂哥,拿一根扁擔,翻山越嶺地到遠遠到鄰縣的車站迎接。我則早早的到村口,或蹲著,或坐著,癡癡地望著伸向遠方的路。
“我爹要來了?!蔽覍γ恳粋€路過的人說。
“噢,又有好東西吃了?!庇腥诉@樣說,就走了。
“有什么稀奇的?!蓖獯宓男」砥擦似沧欤吡?。
太陽落到西邊那座叫小嶺頭的山下去了,夜色漸漸濃起來,初秋的風吹到身上有點寒意,我依然守在路口。牧牛的正興騎在牛背上晃悠晃悠地過來,他喊住牛,對我說,你爹可能還要過一個鐘頭才能到呢,我聽路上的人說渡口那里出了事故,汽車都堵在對江岸邊了。
你騙人,我說。因為我們那里把汽車晚點都歸結里渡口那里出了事。實際上那里很少出事,我曾經(jīng)坐車路過那個渡口,有一回汽車剛剛開到渡口那個斜坡處,輪渡正好鳴笛,慢慢地向對岸駛去,而大輪渡上還空有一輛車的位置。旅客們紛紛咒罵,因為這樣一來,輪渡慢騰騰地開到對岸,等甲板上停滿車子,再慢騰騰地開回來,一來一去,不曉得要耽誤多少時間。我想,父親剛好碰到這樣的事了吧。
但正興從來沒有騙過人,不過正興是誰啊,他的話當然是不能信的,也許他把去年的事當作今年來說了。正興說完用手拍了拍牛滾圓的屁股,慢悠悠地走了。
我有點害怕起來,我決定不了是回家還是繼續(xù)留在這里,我站起來,慢慢地向前走了很長一段路,可是路沒有盡頭,行人也很少。我從路邊拔了十來根草莖,一根一根地嚼,我在心里想,如果這十來根草莖嚼盡了,父親還沒有來,我就回家去。草莖甜絲絲的,略微有點澀,我很喜歡它們,就是現(xiàn)在,到有草的地方,我還會下意識地拔一些草莖,塞到嘴里慢慢地嚼。就在我嚼完第八根的時候,我看見堂哥遠遠地來了,他挑著擔,昂首挺胸地,一聳一聳地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里,我快步迎上去,“我爹爹來了,我爹爹來了?!?/p>
我的印象中,父親是回來收蕃薯的。他看見我,不過笑笑,從袋里摸出一把糖。我一直對父親有一種敬畏感,沒有見到時,盼望著見到他,見到他了,又不敢親近他。他一年才來幾次呵!
現(xiàn)在,這個讓我敬畏的人,就坐在奶奶旁邊,像傻子一樣的笑著。
小時候來到城里
告別了鄉(xiāng)親,我來到了父親工作的城市。我曾來過這里兩次,一次大約是七八歲的時候。記憶是美好的。是暑假。午飯后,父親讓我睡覺,睡醒后,一只蘋果放在桌上了。我一邊吃著蘋果,一邊去屋后的一個池里游泳。是一只七八米長,三米多寬的水泥砌的池。有一根小水桶大的鐵管子,直通下面的江里,它整天不停地從江里抽水,水流很急,像極一朵盛開的白色花,嘩啦啦地噴銀吐玉。我就浸在這池里玩上半天,有一些城里的小孩子也來玩,但我很少與他們搭腔。有一回,我慢慢地挨近鐵管子,想學著城里孩子的樣,從急流中竄到對面去,可是我剛一跨步,整個人就被水流沖倒了。我一下子就暈了,似乎窒息了,肚里灌進去很多水,鼻子酸得要命。就在這時,一只手有力地把我拉出水面,我拚命嗆起來。驚魂未定的我,早忘了去尋找救命之人,喘過氣,爬上岸,跑回家。
有兩天我沒有下水。
第三天,我認識了第一個城里朋友。“嘿,鄉(xiāng)巴佬,你不謝謝紅衛(wèi)?”一個比我大得多的城里佬朝我喊。我最恨人家如此稱呼我,可是我沒有力量反抗,我只覺得自己滿臉發(fā)燙,無地自容。這時,一個比我生得還瘦小的人,碰了下我的手臂,朝我微微一笑,他的牙齒很白,神情卻靦腆?!安灰硭?,”他說,“我們一起玩?!?/p>
我生性敏感,膽怯,但在他面前,卻獲得了自信。上岸后,我才發(fā)覺他的一只腳竟然是瘸的,但他一點也沒有自卑感。他處處像兄長般關照起我來,又對我?guī)缀醢僖腊夙槨?/p>
每個星期六,父親會帶我去看電影。我們趕到時,電影總是已經(jīng)開始,我們坐下來,總被人家趕走,因為我們買到的位置,總是在最后幾排。又一個星期六到了,我跟父親說,我去提前買票。父親說,這么遠的路,你敢去。我說,敢。父親就把錢給了我,又給了我?guī)讖埿♀n,讓我路上買棒冰吃。我在游泳的時候早告訴了紅衛(wèi),現(xiàn)在我們倆就奔跑在去電影院的路上了。
知了在行道樹上叫,汽車馳過飛起的灰塵把樹葉撲得灰蒙蒙的。這是我第一次離開大人的目光奔走在城市的馬路上。我跳著走,奔著跳,我好快樂,好興奮。城里的一切與鄉(xiāng)下真得不一樣。平的路,清脆的汽鳴聲,嘈雜的人聲,還有飯店里飄出來的肉香味。紅衛(wèi)也一樣興奮,但他的興奮與我的不同,他是因了我而興奮。他做了我的向導,我跟著他,問東問西,我什么也不懂,他熱心作答。他肯定沒有享受過這種做大的滋味,我也樂于順從他。到了電影院售票處,他站著,在袋子里摸來摸去,滿臉通紅。
“我也想看,”他說,“可是,可是,我忘了帶錢,我家里是,是有的?!彼氖稚贤兄鴰讉€分幣。
我是喚他來伴我的,可不曾想過與他一起看電影。他的樣子倒讓我尷尬起來,并且心里生出一種不快。但我還是把錢遞給他,說:“一起買?!?/p>
他大喜過望,奔到售票口,踮起腳,朝里喊:“買票,買票,要中間的。要最好的位置?!?/p>
他說:“票子給我放,好嗎?”
我當即表示反對。
他又一次哀求,我只好答應。他高興,用僅有的錢,去買了一支冰棍,用力咬了一口,然后遞給我。一路上,我們倆,你一口,我一口地回來了。
傍晚,他很早就來到我們家門口。我的父親摸了下他的頭,他嗖地一下避開了。他與我緊緊走在一起。路上,他全然沒有了白天的活潑。到了電影院,我們發(fā)現(xiàn)位置被人占了,他晃動著手中的電影票,高聲說:“讓開,讓開,這是我們的位置?!比思夜怨缘刈岄_了。我的心里涌起一種自豪感。
這個暑假因為結識了紅衛(wèi)而充滿了快樂。我們約定下個暑假再會,并且商定一起去爬那座有名的山。分別時,他送給我一本連環(huán)畫,我現(xiàn)在還約莫記得是寫桐柏山戰(zhàn)斗的故事。我沒有東西送他,但我準備再來的時候,送一樣土特產(chǎn)給他,是什么呢?我說,到時候就知道了。又一個暑假來臨了,可是我沒有再見到紅衛(wèi)。我問人家,人家說,那個小崽子啊,早跟他父親見閻王去了。我黯然。我問父親,父親根本不記得有這樣一個人。這個假期,我又恢復了原來的樣子,沒有朋友,沒有快樂。過不多久,父親把我關在逼仄的宿舍里,很少陪我出去了。有時候,他會帶我去某個工友的宿舍,鄭重其事地說一聲:“老李,今天晚上有事,千萬不要出去噢!”這樣的夜晚很多。我記得很清楚,每到晚上,我就跑到廠里的大門口,通過鐵柵欄,朝外望。記憶中,鐵門外,風總是很大,落葉紛飛,昏暗的路燈,泛出幽暗的影子。躺在床上,我總能聽到各種很刺耳的聲音。沒多久,我被父親送回了老家。
家鄉(xiāng)的溪水
現(xiàn)在,我又來到了這個城市,這個城市留給我的印象無所謂好壞。使我對它產(chǎn)生好感的,是因為我的前途正充滿光明,這里不過是我的一個驛站。這段時間,我身心輕松,無所掛礙。父母對我也很好,沒有可以做的事,我盡可以自由地活動。然而,我依然不敢一個人到街上去,雖然我已是一個15歲的少年。我生性膽小,孤僻,骨子里卻有一種傲氣,如果沒有心意相通的朋友交往,我寧愿獨自沉浸于自我的空間里,品嘗孤獨的滋味。我更多的是去宿舍后面的江邊玩。我對水生來就有一種親切感。家鄉(xiāng)雖是一個多山的小山村,但是有水,有一條清澈的溪流沿村而過,在臨村不遠的地方,有一個深潭,那里幾乎就是孩子們的樂園。離溪不遠的地方,就是我們的村莊,聚集著百十戶人家,我們叫它外村。我的家在一座山腳下,離外村有二三百米路程,被叫作里村,只有六戶人家,共同圍著一個長方形的道地。炎熱的夏季到了,我們里村的孩子去潭里游泳,總要好好的準備一下,短褲啊、肥皂毛巾啊,不像外村的孩子,想什么時候玩水,就什么時候去。他們總是跑著去,到了溪灘邊,用力踢掉鞋子,一邊跑,一邊就褪下短褲,離水還有一米左右的地方,陡地躍起,凌空飛撲到水里去。我很羨慕他們,我永遠做不到這一點。他們還會順著陡峭的石壁,爬上去爬上去,一直要爬到十來米高,那里有一小塊落腳的地方。他們挺直身子,做幾個擴胸動作,然后,頭朝下,手伸得筆直,跳下來。水面上激起巨大的水花,漩渦,過了好長一會兒,才見他們從很遠的地方破水而出。我們看時,一道水流從他們口里激射出來,然后,抹一下黑黑的臉,露出威風地笑。有一天,我見潭里的人不多,也抖抖索索地爬上去。可是,我面向水面的時候,嚇壞了,腳不停地抖索起來。實在太高了,但從這里爬下去,根本沒有路。我閉了眼,下了決心,撲了下去。只覺得一聲沉悶的巨響,隨即,整個肚子破碎似的痛,耳朵也嗡嗡的鳴叫。我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變成水了。我掙扎著游到岸邊,喘著氣,過了好久好久才復原過來。從此,我再也不敢跳水了。
相對于游泳玩水,我更喜歡在岸上與水親近。我的家門口有好幾口塘,一口叫大塘,有好幾畝大,呈圓形,是村里養(yǎng)魚的,當然也負著灌溉的作用。但我記住的就是養(yǎng)魚。那里發(fā)生過許多有趣的事,我一定會把他們寫下來,但這會兒,我的腦子里浮現(xiàn)出的卻是離家最近的那個小塘。離屋子三十來米遠,不大,呈不規(guī)則的圓形。我們臺門的幾戶人家洗衣洗菜都在那里。它在路基的下面,有石頭臺階下去。涵洞的邊上有一塊平整的大石,是捶打衣服用的。四周有水杉及各種植物,一年四季都郁郁蔥蔥。水極清,它的源頭是它上面的一口塘,我們叫它水缺塘,它就在山腳下,很荒蕪,我也不過去過幾趟,而水缺塘的源頭就是后面的大山。小塘在我記憶中是那樣的深刻。我沒有一天不光顧它。早晨起來,水面上蒸騰起一層層水汽,有小魚兒撲騰一下躍出水面;草木森然處,便有蛙鼓鼓地鳴叫。有時候,洗一把臉,有水進入嘴巴,清涼而甘甜。放學后,我用自行車鋼絲做的鉤子,去塘里釣黃鱔。我在鉤子上穿上長長的蚯蚓,慢慢地塞進洞里,又用手指在水面上彈出幾聲清脆的啪啪聲。不一會,鐵鉤子動了,它忽地忽地地動,就像一個不懂音樂的生手,用一根指頭彈著琴鍵。我的心激動地顫抖起來,我用手輕輕地虛捏著鋼絲,它每動一下,心就狂跳一次。突然,一種嘴巴嚙咬金屬的咔咔聲傳遞到我的手上、胸膛里,我全身痙攣,但我堅持著。直到鋼絲嗖地一下向后退去,我才用力把鋼絲向外拉。不曉得有多少次,我見到了那條碩大的東西,它的嘴巴生得丑陋極了,眼睛細小,可每次它都在我的手上打一個滑,就消失在清澈的水里。這是我小時候的一個娛樂,或者說是一個執(zhí)著,我幻想有一天,我會揪住它,但每次我都害怕真的揪住了它,我該怎么辦?它的身子涼涼的,滑滑的,特別是那雙細小的眼睛,給人以成精的感覺,我好幾次幾乎揪住了它,然而,我總是讓它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城里的江
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條寬廣的江,它的寬讓我驚訝,而長,更是無邊無際。它的水混濁,呈微黃色,上面總漂浮著一層油膩,但在江的中心,水永遠給人一種親切感。遠遠望去,它是深藍色的,就像夏天的天空,讓人生出無限的遐思。父親的廠是造發(fā)動機的,是這個城市最大的國營廠,什么都顯得大大氣氣,一到夏天,每個車間的門口都放著一大桶冰飲料。我總是灌上滿滿一熱水瓶,跑到江邊的樹蔭下,慢慢地喝。江邊幾乎沒有路,雜草叢生,但幾棵歪脖子樹的下面都有一小塊空地,那是垂釣人用腳踏出來的。我用一根細竹子,做了一桿魚桿。我坐著,蹲著,手伸的直直的,酸得要命。浮子要么不動,讓我心生厭煩;要么倏地一下鉆入水面,你用力一提,往往空空如也,而鉤上的魚餌早被它們糟蹋了。這是白條魚的惡作劇,一旦給它們纏上,你非得換地方不可。
我這人一點耐心也沒有,不久便厭煩了。實在沒有什么好玩的地方了,我就看起螞蟻。江邊的螞蟻很大,有黑色的,也有黃色的,我隨便弄點食物,就能引來它們的瘋狂。我總是在玩夠了它們之后,在它們?yōu)榱艘活D美食麇集的時候,送給它們一捧滅頂?shù)暮樗?/p>
我沒有一個朋友,我很少跑出廠門。父親的車間與宿舍緊鄰,每天人來人往。鋸子的哧哧聲,環(huán)氧樹脂的刺鼻氣味,加之天氣又是如此的悶熱,我一刻也不愿意呆在房間里,所以整個早晨我?guī)缀醵荚诮叾冗^。午飯后,我稍微休息,就到宿舍后面的那個池里游泳。天氣是那么的好,陽光明媚,空氣清新,但紅衛(wèi)不在了,其他的人只不過似曾相識,我的孤僻的心靈,即使在如此燦爛的時刻,也沒有真正開放的機遇。很長時間過去了,我依然沒有一個朋友,一個真正的朋友。我倒是接觸過一個少女,她的紅色的游泳衣給我留下極深的震撼。那么紅,鮮艷得像盛開的牡丹,她的皮膚又是那么白,白得耀眼。我的心里充滿了期盼,希望她能注意到我,并與我交談。我那時候生得瘦瘦小小的,赤著個膊,黑黑的膚色,穿著一條寬大的短褲,整個形象自然不佳,但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自己非同一般,自有一種非凡的氣質,能引起她的注意。實際上,我果真引起了她的注意,只不過是因為,我這么大的人了,還在這個池子里玩水。在她來回蝶泳的時候,我的狗爬式,總是妨礙了她,好幾次她白嫩的手臂不可避免地被我碰到了,那是一種酥麻的感覺,能讓我長久回味的味道。每這時,她便不經(jīng)意地皺起眉頭。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很大的打擊,以至于我大部分時間都站在水池的一邊,裝著在欣賞江里搏擊的那些好手。
“這么大一個男人,也擠到這里來,你為什么不去下面啊。”
“我游不來。”
“游不來,學呀?!?/p>
“我學不好?!?/p>
“哈哈,真笨!”
我受了大委屈,卻不會反抗,但從此我告別了池子。父親找來一只廢棄的舊輪胎,打滿氣,我鉆進去,第一次游到了江心。這里的人真多,大多與我一樣,身子被橡膠束縛,兩只手胡亂地拍著,純粹是玩水。不過,這里的景色真好,水是蔚藍色的,在一大片藍色中,晃動著許多彩色的救生圈,那是用薄薄的塑料膜做的,透明,給人一種虛空的感覺,真是羨煞人了。當然,真正吸引人的是里面的人兒,大多是十多歲的女孩子,穿著艷麗的泳衣,互相潑著水,嬌語滴滴。我一邊胡亂蹬著水,一邊在偷偷地看她們。有時候,我會游得遠一點,頭仰天,休息一下,看天上白云朵朵,耳里卻在聽著她們的嬌音。我心里在想,哼,那個在小池子里驕傲的女人,有本事也來這里看看啊。會蝶泳,就這么驕傲,這里比你好看的人多得多了。早知如此,我才不會在那么小的池子里呆呢。
終于有一天,她也來到了江邊,她依然穿著那件火紅的泳裝,一只彩色的圈子,斜背在肩上,她款款地從石階上,一步一步,像只天鵝般踱下來,直到腳背沒入水里。突然她把救生圈用力向外一拋,然后飛快地甩掉涼鞋,一下子撲入水里,用美麗的蝶泳向遠處的救生圈游去。我當時正從江心往回游,她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眼里展露。我的心里無名地涌起一陣激動,她不久就游到我的身旁,我覺得她是為了我才到江里來,我看她向我游來,并且朝我投來那么深的一瞥。但她終究沒有向我表示什么,我并不生氣,因為我執(zhí)意認為她注意了我,否則,她為什么要向我的方向拋來救生圈呢?這是最明了的事了,不是嗎?
這個暑假,因為這個女孩,日子變得鮮活起來??墒?,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已到八月下旬,而我的錄取通知書還沒有收到,我有點著急。父親說:“不要急,人家大學??偸沁@樣的。他們開學可能要到九月上旬呢。”
有了父親的這句話,我的心安定了下來。離九月一日越近,家里的菜也越來越豐盛。不是肉,就是魚,父親說:“你去學校后,菜還要好,天天如此,餐餐有肉有魚的,不過你要吃得快,他們是八個人一桌的,吃慢了,好菜就給人家搶光了?!?/p>
母親也說:“建啊,就是太文,肯定搶不過人家的?!?/p>
父親說:“怎么會搶不過,人家都是城里的,建可是農(nóng)村出來的,會搶不過人家?”他甚至還白了母親一眼。
在臨九月一日的那幾天,我的心一天比一天空落起來。天有點涼了,我已經(jīng)沒有勇氣去江里游泳了,我的整個心思都用在祈盼上。我有時會產(chǎn)生一種不安感,也許通錄取通知書在路上弄丟了,也許地址寫錯了,再或許因為我人在別的縣,他們不錄取我了??筛赣H總是安慰我,“不會的,不會的,大,大學校,總是這樣的?!?/p>
在母親的催促下,父親請了假,去我出生地的諸暨縣城了解情況。我在家坐立不安,希望父親帶來好消息,帶一張鮮紅的錄取通知書來。但我害怕,也許學校早開學了,通知書弄丟了,而父親要帶我去一個陌生的地方,同學們一定會像看一只熊貓那樣看我。
父親來了,他垂頭喪氣,喃喃著,母親急了。一切都明了了,名額被人家走后門挖走了。聽到這個消息,我不曉得是悲傷還是歡喜。我忘了,一切都忘了。我知道我不能到新的城市去接受新的生活,同時,我亦不能在這個城市生活了。我將接受命運的安排。果然不久,父母決定讓我回到家鄉(xiāng)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