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遠躍(口述) 郭曉明 高海濤 吳子祺(采訪整理)
我家在安徽廬江縣白湖鎮(zhèn)鄧家嘴村,那村子都是三家五家、十家八家散落的,現在你要去鄧家嘴,問羅家老屋人家就知道。
17歲的時候我上到初中三年級的上半學期了,1938年春,黃埔軍校七分校在江蘇省招考,我考取十五期。那時候七分校剛創(chuàng)辦,等于是七分校的第一期,我在第四總隊七大隊二中隊。
一
1939年下半年,我從七分校畢業(yè),被分配到一戰(zhàn)區(qū),在山西晉城附近的第十師,當師部特務連的少尉排長。這個時候八路軍跟第十師駐在相鄰地方,關系處得很好,平時一般的日軍情報,都是互相通報的。
有一天晚上,八路軍送來情報,說明天日軍有50多輛汽車滿載著軍用物資從沁水送到侯馬。師長派人去重新偵察,確實有這么個情況。他就指定師部特務連加上附近的部隊,兩個連組成一個攻擊隊,連夜出發(fā),進入日軍汽車必須經過的地方,準備襲擊。我們在兩旁山上埋伏下來,還搭了好多石頭,把公路堵起來。這公路很窄,一邊是路,一邊是河,汽車也不好調頭。
到夜里七八點鐘,日本人汽車從沁水開過來了,50多輛汽車,大概有200多個人押送。一開始打,迫擊炮先把前頭幾輛車炸毀,前面石頭堵著,他也沖不過去。打了個把小時,漸漸地日本人的槍聲聽不見了。我們判斷大概把他們打死了,一班士兵就從陣地上跳出來沖到公路上了,哪知道日本人躲在汽車底下,還有的在溝岔隱蔽起來了。等到我們人出來,他又開始打,當前的幾個戰(zhàn)士就被他打死了。這就激起了全體官兵的憤怒,跟他娘的拼了。就短兵相接了。
當時我沒有長槍,用的是駁殼手槍。我打死兩個日本兵,一個日本兵看我是軍官,就用刺刀向我刺來。我的手槍也不敢打,他身后有我們自己人,所以我只好拿手槍往上一推,刺刀一劃,把我手臂割到了。
好疼的,這些年還疼呢,70多年了。
血淌得不得了,自己把綁腿解下,綁起來。日本人除被消滅的外,俘虜二十幾個人。我們負傷的有四十幾個人,犧牲的有六七十個人,傷亡一共有100多人。
有很多的物資,能拿的盡量拿,還有好多東西搬不動,人員也少,汽車也開不走。營長就下命令燒。燒很容易,汽車里邊有汽油,把那油箱蓋子搞開,一點就著了。撤退的時候走到山頂上回頭一看,幾十輛汽車燒成了一條龍,很好看的。
二
我是1941年下半年離開第一戰(zhàn)區(qū)的,遠征軍部隊要進行調整補充,把一些有能力的干部充實進去。所以我們第一戰(zhàn)區(qū)就由衛(wèi)立煌挑選20名青年軍官調去,其中有我。
我們按照重慶軍令部的命令,從洛陽出發(fā)到重慶報到以后,軍令部又派汽車把我們送到云南昆明,我就到了第五軍,被分配到戴安瀾將軍的二00師。
戴安瀾是我們安徽無為縣人,我們到師部報到,他一看我也是安徽人。哦,老鄉(xiāng),他說你是(安徽)哪里?我說我是廬江(人)。他說,那我們兩個人縣趕縣。我看你這個履歷,才21歲,都當連長了。我26歲才當連長,你比我還能干,將來有希望,要好好地干。我說,報告師長,我一定聽從你的命令。我上前線不怕死,你叫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就這樣子簡單講幾句話,就到五九八團報到,正式接任一營一連上尉連長的職務。我是1922年2月份生的,那時候周歲實際上只有20歲。
二00師有一部分汽車,一些重武器都用汽車拖拉,不用牛馬拖,所以叫機械化師。實際上也算不了什么大的機械師,坦克戰(zhàn)車這些沒有。我們連里四川人居多,安徽人也有。有一部分知識青年,是從淪陷區(qū)過去的,江蘇、山東、河南的,各個省都有。一開始裝備的是中正式步槍、捷克式輕機槍,也有一定(數量)的沖鋒槍。
1942年2月份,我們從昆明出發(fā),一路上步行,到了保山以后就改乘汽車。到了蠻崩,休息十天。在這時更換了一部分美國裝備,補充了一部分的麥德森輕機槍。還有卡賓槍、手槍,后來又改成加拿大式手槍,師里的炮兵部隊也增添了一些榴彈炮。服裝也更換了一些。原來我們穿的是草鞋,到那個時候,美國也供了我們一部分軍用鞋,現在叫力士鞋。
輕機槍一個連九挺,一連九個班,每個班一挺。大的迫擊炮是八二炮彈(口徑為82毫米)的,小迫擊炮是六。的,一個連配備兩門。每一個排長都帶著沖鋒槍。
二00師火力是可以的,跟日本比也差不多。在國內像這樣的裝備還不太多,國內最好的步槍就是中正式。美式步槍跟我們沒多大區(qū)別,就是日本人的槍跟我們有區(qū)別。日本槍子彈的口徑小,我們用的是七九(7.92毫米)子彈,他用的是六五子彈,所以他那個槍拿過來我們不能打。
三
跨過畹町國界線就進入緬甸,很快就到了臘戍。
第五軍一共有三個師。主力軍就是二00師,還有新編二十二師、九十六師。再加上軍部,還有直屬部隊,如汽車連、炮兵營等等。九十六師隨軍部到了臘戍,新編二十二師到曼德勒、密支那這一線,二00師派到最前頭去了,就是仰光方向。
五九九團隨著師部駐在同古,六00團駐在邦莫,五九八團第二營跟著團部,第三營的防御陣地是葉達西飛機場。我們第一營派到最前線,皮尤河車站。
第一營靠橋頭,隔得不遠有個車站在河的北岸,仰光在南岸。兩天以后杜聿明軍長從臘戍乘汽車到了師部,又派汽車到團部,命令第一營營長帶著我,第一連連長羅謙一一上學時我的名字叫羅謙,不叫羅遠躍——到團部有任務交代。到了團部,又把我們送到同古師部。跟杜軍長見了面,他直截了當地說,叫你們兩個來沒別的,交代你們一個任務,這個任務既艱苦又光榮,你們一定要想辦法完成。他說日軍已經占領了仰光,下一步的企圖還不明確。為了搞清楚敵人的企圖,你們與日軍作戰(zhàn)的時候,必須使盡一切辦法,不惜一切犧牲,要擊斃大尉以上的軍官,在他們身上奪下來一個圖囊。
杜軍長說,日軍大尉以上軍官,圖囊里頭裝有軍用地圖、作戰(zhàn)計劃和部隊的番號。我們把圖囊奪到了,就能掌握敵人的情況,好制訂作戰(zhàn)計劃,這是很重要的。同時他還交代,你們回去好好地安排,明天我就要師部送去炸藥和爆炸器材。他對我們營長說:第一連回去,要組織一個加強連,由團部配備一個工兵排、一個騎兵排,歸第一連指揮。
工兵的任務他也安排了,把炸藥安排在鐵路大橋上,要炸毀大橋阻止日軍前進。騎兵的任務要在日軍到達前,到橋南向仰光方向去偵察。
回到皮尤河車站,我在連里選擇了敢于作戰(zhàn)、精明能干的18個人,組成6個小組,每個組3個人。他們的任務就是搶奪背包,專門找日軍軍官打。
有一個副營長跟我們一起,商量把炸藥安在橋上什么位置。上了大橋觀察以后,決定將炸藥安在鐵路中間的一個橋墩子上,把它綁起來。一噸炸藥把橋墩整個包圍起來了,威力相當大,一爆炸橋肯定四分五裂。計劃好以后我們就分工,點火引爆的任務交給副營長,我負責指揮阻擊。我就回到了大橋前沿的河邊,帶領工兵與我們的士兵挖戰(zhàn)壕,構筑防御工事。
第二天騎兵回來報告說日軍已經從仰光出來了,離皮尤河大橋距離就30英里。我們準備戰(zhàn)斗,所有士兵堅守陣地,炸藥趕快綁好,導火線也拉好了。導火線底下是電線,有一個足踏發(fā)電機,用那個電線點火。
大概過了幾個鐘頭,日軍果然來了。由兩三輛掛斗摩托車走在前頭,上了橋看看沒動靜,這幾輛摩托車就回頭帶著汽車大搖大擺地上了大橋。等到大橋上有了七八輛汽車,載了有200多人,這時候副營長一點火,炸藥“轟隆”一聲把橋炸毀了,橋附近的汽車炸翻掉了,連人也炸飛到天上去。聲音很大,好多里以外,都聽到爆炸聲了。連我們戰(zhàn)壕里頭都晃蕩一下子,威力很大。
這個時候,已經過來的汽車正好走在我們陣地前,我們輕機槍、沖鋒槍、六。小炮一起朝橋上打,把橋上的日軍全部消滅掉了。我分配的那些人,在橋上的一個軍官身上找到了圖囊。我把圖囊打開一看,里邊確實有地圖、作戰(zhàn)計劃、部隊番號。部隊番號我記得是日軍五十五師團,我看著很高興。
在那袋子里頭,還夾了一張白紙寫的條子。日本人寫的字跟我們中國人差不多,我記得很清楚,“馬遲健雄中佐”,這個官不小[此處羅遠躍的回憶與其他資料有所不同。據記載,1942年3月20日晨,第五軍騎兵團擊敗一股日軍,在畿部一德(Isobe Iehitoku)少尉尸體上搜獲地圖及日記多件物品,得知日軍有三路軍隊合攻曼德勒的企圖。詳見蔣緯國編《國民革命軍戰(zhàn)史,抗日御侮(第八卷)》(1978)。而據二00師步兵指揮官、五九八團團長鄭庭笈回憶,3月18日拂曉,騎兵團和五九八團第一連伏擊日軍搜索隊,在少尉軍官磯部一郎身上的軍用皮包里搜出日軍兵力配備要圖和日記本等文件,獲悉其屬第五十五師團第一一二聯隊。詳見文聞編《我所親歷的印緬抗戰(zhàn)——原國民黨將領口述抗戰(zhàn)回憶錄》(2005)]。得到圖囊以后,我就向騎兵排要了幾匹馬,帶了幾個人把圖囊送到團部去了。我的任務完成。軍部下達了一個嘉獎令,手寫著“第一連羅謙記二等功一次,軍長杜聿明”,蓋著一個軍部的大關防印章,不像現在印章大都是圓的,是長方形的。全連士兵獎500大洋改善伙食,可以說是初戰(zhàn)告捷。
四
以后我們就吃苦頭了,日本人這時候改了,他認為正面攻擊不成功,就改向兩側來攻擊。兩側的駐軍不是我們遠征軍,左側是英國的軍隊,右側是印度跟緬甸組成的聯合部隊,日軍集中的重點,就向兩側進攻。經過日軍的猛烈攻擊以后,右翼的英軍抵擋不住,左翼的緬甸印度聯盟軍也被擊潰了。
我們左右翼的友軍都退走了,連個招呼也沒打,也不通個電話就跑掉了。這時候二00師的處境相當危險,因為補給線也被切斷了,武器、彈藥和糧食已經沒辦法運進來,二00師就處于一種內無糧彈、外無救兵的危險處境。
而且日軍也相當狡猾,他把我們一個點一個點地包圍,在皮尤河火車站把一營包圍起來;另一部分到葉達西飛機場,把三營也包圍起來了。再有一大部分人在同古,把師部三邊包圍起來了。這樣一來,師、團、營,中間都被切斷了,沒有辦法聯系,不能互相支持。師長就下了命令,說各團營不惜一切設法突圍,向同古師部靠攏,集中兵力在同古利用有利地形與日軍決一死戰(zhàn)。
我們五九八團一營在車站,營長部署各個連,把所有的輕機槍、沖鋒槍集中,以火力來開路,集中向日軍開火。營長命令第一連作為尖兵連,打開一個缺口沖出去。我就以一種很猛烈的方式,用機槍、沖鋒槍,沖破一點,在這一點日軍被我們打死了二十幾個人,他也害怕了,就往后撤退,這樣我們不就有一個缺口了嘛,后面幾個連排山倒海一起沖上去,這樣子把缺口打大了,結果沖出去了。
我們營沖出包圍以后,徒步走向山區(qū),經過大半天的行動,到了同古向師部報到。其他幾個營突圍成功的,都到了同古,接下來就是同古保衛(wèi)戰(zhàn)了。
我們部隊全部進入同古以后,日軍已經把同古包圍了一部分,企圖把二00師消滅在同古。
二00師已經在同古構筑了好多防御工事。同古沒有城墻,磚瓦結構的房子不太多,木結構的房子多。但同古的防御有比較好的條件,前面有河道,后面靠著鐵路線。我們連在同古河邊右側,防守一個街道的防線。
兩天后,大概是四月十幾號[另據《國民革命軍戰(zhàn)史,抗日御侮(第八卷)》記載,同古附近之防御為3月21日至31日進行],同古保衛(wèi)戰(zhàn)就打起來了,日軍一開始不是近戰(zhàn),是用飛機、大炮對同古進行很大規(guī)模的轟擊。日軍進攻了兩天以后,沒有突破我們的防線,進攻的勢頭稍緩一點,他要調整部隊。到第四五天的時候他的攻勢就猛烈了。
同古保衛(wèi)戰(zhàn)實際上是斷斷續(xù)續(xù)打了12個晝夜,不是一直打。日本人也是人,連打12個晝夜哪個也吃不消。
打到第十天,日軍又改變了方法,他派了便衣隊想混進城,也被我們部隊發(fā)現了。便衣隊不過是百八十人,逮到了,還沒有把他們殺死,俘虜了交到師部。
戰(zhàn)斗是比較激烈的。打了這么長時間,彈藥缺乏得很,最后我們部隊感覺到沒有辦法再打下去。師長就決定撤出同古,另外找一個立足點補充自己。
五
離同古不遠有個城市叫棠吉,是雙方必爭的軍事要道。更重要的是日軍占領棠吉以后,設立了一個補給站,有武器彈藥、軍用物資,包括很多食品、服裝,師長就決定攻打棠吉。
到達棠吉附近,師長向部隊下了一個命令,說攻打棠吉只能勝不能敗,勝則生存,敗則滅亡。我們在同古打了那么長時間,感覺很疲勞,師長這幾句話是鼓舞士氣,要用最快的速度把棠吉一鼓作氣拿下來。他指示五九八、五九九、六00三個團不留預備隊,同時從棠吉城的從北門、西門、東門進攻,南門沒打,因為南門的日軍是薄弱的環(huán)節(jié),兵力不多,不需要跟他打。
打了一天以后,我們打進城去占領了一半的地方,另一半是日軍占領。當時五九八團攻北門,士氣相當旺盛,戰(zhàn)斗也很激烈。我進去時前頭部隊已經準備開始白刃戰(zhàn)了。我這個連沒拼刺刀,利用居民房屋為掩護跟敵軍戰(zhàn)斗。對面一個街道是日軍占領,我們占領街道這面,我們火力強一點,武器比較好,就把對方打出去了。
日軍為了保衛(wèi)他們的重要物資,人數也不少,有2000多人。最后,我們匯合了五九九團一起圍剿日軍。棠吉戰(zhàn)役我記得打了三天,在第三天的下午,消滅了大部分日軍。最后把棠吉完全拿下來了,我們自己也傷亡了1000多人,五九八團第二營的一個叫曾紹繁的連長陣亡了。
打下棠吉以后,我們把日軍倉庫的東西拿來補充自己。日軍的糧食比較多,有罐頭、香煙這些東西,還有武器彈藥。武器我們不能要,子彈跟我們使用的子彈不同,沒有用處。但因為我們彈藥也很缺乏,所以把他們的輕機槍要了一部分,子彈多帶一點,這是師長的命令。士兵的負擔太重了,自己有武器,再拿他的武器,糧食就要少帶一點。
正在這時候,杜軍長又通過無線電臺指示二00師盡快撤出,向軍部靠攏。道理是二00師在棠吉是孤軍作戰(zhàn),周圍沒有援軍,而且離軍部距離太遠了。到第四天,就開始撤出棠吉進入山區(qū),向軍部方向靠攏。
緬甸山區(qū)多,而且原始森林也多,路難走得很。我們不熟路線,特別是山里頭更難走,找了兩位緬甸群眾作為向導,其中有一位是華僑,我記得他姓段,他會講緬甸語也會講中國話,就請他當翻譯。
第一營作為先鋒走在前頭,營長把我們第一連拉到前面作為前衛(wèi)連,配備有一個指南針一個地圖。我就帶著指南針還有兩個向導,帶路走在前頭。走了兩三天后進入森林,森林里頭相當復雜,荊棘叢草長得都一人多高,羊腸小道也很難走,一不小心野刺、野草就會把腿劃破。
有一天走到山里,發(fā)現兩只老虎和一頭野豬在前頭擋住去路。我們就不敢往前走,想開槍又怕外面有敵人,打了暴露目標。我就跟營長請示,現在糧食也不多,走了好幾天肚子也餓,前面有兩只老虎,還有只野豬,能不能把它們打死咱們來吃啊。他說打。我就端著輕機槍,把老虎和野豬打死了。后來一看,原來有兩只野豬。
把老虎、野豬打死以后,當時營長就說皮扒了吃。拿行軍鍋煮著吃吧,沒有鹽煮著吃沒有味道。所以我搞柴火架起來烤著吃,那烤肉吃得香。把皮剝了以后,把肉割成一塊一塊的,大家動手來烤肉。老虎肉還挺好吃的,野豬的味道不大對頭,腥味騷味大得很。這個肉不能只自己享受,還要送一部分給團部,給他們享受享受,這是營長的意思。
吃了以后,水沒得喝。山上的水,主要從森林樹葉子落下來,那里蛇多得很,水里有毒,不敢喝。
這樣走了四五天走到一個大山,向導起的名字叫唐卡山。山很高也很大,我們翻了一天一夜,到了山那邊有老百姓,告訴我們,你們不要往前去,說前頭不遠的路邊上駐了很多日軍,你們到那邊去恐怕走不過去。
情況報告給師長,師長也考慮到往前進必然要發(fā)生戰(zhàn)斗,我們現在彈藥也不多,人也非常疲勞,怎么辦呢?不能向軍部靠攏。所以就發(fā)電報,向軍部請示。二00師經過這么長時間的戰(zhàn)斗,人員減少得很多,有的戰(zhàn)斗死亡,有的水土不服病死,有的餓死,一個師10000多人只剩5000多人了??紤]到這個情況,軍長回電報,命令二00師先行回國,整休補充,本軍現在還有兩個師,隨后也相繼回國。
師長就第二次帶著我們轉回頭,朝中國方向靠攏。調過頭來翻過唐卡山,走了一天多以后,前面又是一個大山,又翻過山。
六
我們部隊翻過這個山,到天快亮的時候,在山坡上看到前面不遠的地方有一個小市鎮(zhèn),那里燈火輝煌。師長判斷一定駐有日軍。天亮以后到了山底下的樹林,在那休息、做飯,另外派了個偵察部隊到市鎮(zhèn)附近去偵察。偵察員回來說,那個地方確實修了一個汽車站,叫郎科車站。駐有日軍,但人數不知道。
師長一聽說是個車站,而且還有日軍,就讓我們今天好好休息,多煮點飯,大家吃飽一點,今天晚上攻打車站消滅這股日軍。我們師參謀長周之再反對這個意見,當時我們就在附近,都不遠,他們講話我們也曉得。
參謀長講,師長啊,現在我們的兵也不多,又相當疲勞,彈藥也缺乏,我們現在任務就是回國,我們沒有戰(zhàn)斗任務,何必要打這一仗,找這個麻煩呢?等到天黑了以后,繞過日軍這個據點,通過摩谷公路我們回去算了。
但師長堅決不同意,他說在緬甸,有好幾個地方找日軍打都沒打得好,這下碰見我一定要打,把日軍消滅掉以后我們再回國也不遲。參謀長沒辦法,只好聽他的了。大家把飯也吃飽了,到天黑了以后,我們三個團把車站包圍起來,我們的槍一響,那個車站的日軍大概莫名其妙,慌亂得很,因為他不知道這個部隊是從哪里來的,他事先可能沒有情報,也慌慌忙忙地把所有的輕重機槍、迫擊炮,亂七八糟一起朝我們槍響的方向打過來。
打了兩個鐘頭以后,我們五九九團團長柳樹人犧牲了。戴師長一看到柳樹人犧牲,怒氣更大了,他一定要為柳團長報仇。他就號召各個團使勁沖上去,趕快殺進去,就在他帶頭往前沖的時候,他自己被機槍射中了,兩發(fā)子彈打到腹部,師長被打倒了。
打倒之后他不能再走了,有士兵上去把他扶住,參謀長也跟著上去,他說師長已經負了重傷,柳團長已經犧牲了,這個仗不能打,趕快撤。部隊就撤下來了。我們也犧牲了不少人,可能有幾百個人,最后統計數字我也搞不清楚。
參謀長命令部隊撤回白天吃飯的地方,等到天黑了以后,繞過這個據點,穿過公路回國。天黑了以后,我們就很順利地穿過了公路,朝著緬甸以北中國這個方向前進。這個日子我記得很清楚,5月18號,就是戴師長負傷這一天。
我那個連剩下八十幾個人,原來150多人,剩一半稍微多一點,我也差點犧牲了。緬甸樹林子里的樹大得很,老粗老粗的,交戰(zhàn)時我在大樹的左面,有的子彈打在大樹的右面,把大樹都打了幾個洞。所以很危險,但也很幸運。
戰(zhàn)斗時天黑,雙方看不到,日本人亂打,我們也是亂打。車站在森林里頭,有一個小鐵道,房屋以外周圍都是森林,很難看見人。干脆一句話,就是打著打著最后雙方人都沒見著面。
七
穿過摩谷公路,朝回國的路上走了五天,這五天當中就吃了大苦。糧食沒有了,沒得吃的。路上看不到什么老虎,野豬也看不到了,最后野芭蕉根能吃,我們就挖來吃。還剩下一點糧食,一天搞一點點來應付一下。在這幾天當中,病死、餓死了不少人。
最困難的就是師長受了重傷。個個都知道師長負傷,情緒上并不是說悲觀,而是憤怒得很,包括我在內。因為師長平時與士兵的感情都挺好的。緬甸5月份已經相當熱了,而且是雨季。師長躺在擔架里頭,天氣又熱,再加上淋雨傷口發(fā)炎化膿了。參謀長下命令,盡快往前趕,找個地方補充糧食,休息休息。
5月24號到達緬甸北方的茅邦。茅邦這個村子不小,我們購買了一部分糧食,這就有飯吃了,休息了幾天。到達茅邦第二天,師長還能講話。他就召集全師連長以上的干部,到師部去開會,連長以上的有六七十個人。每個團都有十幾個連長,9個步兵連再加上重機槍連,還有衛(wèi)生連,有的團有13個連。我們到場坐著聽講。
師長講話的精神就相當差了,語氣也不大好。這幾句話對我的影響很深,我記得他講:弟兄們,這一仗我沒打好,沒辦法再打下去了,我已經不行了。我對不起弟兄們,也對不起國家。他交代了師長的位置由副師長高吉人暫時代理,由高吉人負責把部隊帶回祖國。講話后的第二天師長就殉國了,這個時候他才38歲。
休息兩三天以后,部隊出發(fā),向云南方向前進。山路難行,加上下雨路滑,不好走。抬擔架的人也吃不消,走不好一滑就把師長遺體摔下來了。天氣又熱又下雨,遺體就有味道了,不好再抬了,于是代師長高吉人跟參謀長等幾個人商量,就地火化?;鸹膊幌瘳F在有火化場,就是砍樹砍柴,架起來燒。燒了有半天,肉燒化掉了,還有大塊大塊的黑骨頭。這個時候,由工兵連就地取材,簡單做成個木頭盒子,把燒后的骨頭裝在盒子里。高師長就把這個交給師部特務連連長,叫張中鎮(zhèn),安排幾個排長輪流抬。
回國路上,一個連一個連的,都不太亂,基本上還是有次序的。掉隊的也有,餓死的也有,就地找老百姓,把他埋葬。能走的我們就大家扶著或者抬著往回帶,這個情況相當悲慘。一個師10000多人,回到昆明只剩下了4000多人[二00師第一次遠征回國的人數說法不一,《國民革命軍戰(zhàn)史,抗日御侮(第八卷)》記載“剩余官兵2600余人”;另鄭庭笈回憶“出國時全師官兵有10000人左右,回國后只剩4600人”。二00師撤退回國過程中,沿路收容友軍部隊,可能導致統計數目出現差異]。事實就這么個情況。
八
6月20號左右,我們到達了云南邊境的騰沖,在騰沖休息了一下。端午節(jié)時候,我們回到了昆明。最苦的時候是在茅邦以前,從朗科到茅邦這5天是最苦的。
到達昆明以后,當地1000多人迎接師長遺骨,舉行公祭。這個骨灰盒子沒有在昆明安葬,被送到廣西全州安葬。為什么送到全州呢?因為沒有到緬甸抗戰(zhàn)以前,第五軍在廣西昆侖關跟日軍打了一仗。在昆侖關犧牲的幾個將領和陣亡官兵埋葬在全州,豎了一個紀念塔。所以,把戴師長的骨灰盒子也送到全州安葬了(第五軍部分官兵陣亡后安葬在全州湘山公園。據戴安瀾侄子戴笠熹介紹,戴安瀾將軍靈柩先在廣西全州暫厝,后因1944年日軍入侵廣西,移厝于貴陽葫蘆坡。1947年靈柩運抵蕪湖,1948年由杜聿明主祭,多位軍政要員陪祭,靈柩最終安葬于赭山)。
以后我聽說,我們在緬甸犧牲的中國軍人的遺體,老百姓幫忙埋葬以后,最后緬甸政府、國際紅十字會花錢雇人集中起來造了一個陵墓,我聽說以后還有人到緬甸那兒去祭掃。
校注手記:
1942年,日軍大舉進攻東南亞,中國的抗戰(zhàn)態(tài)勢日益危急,為了支援盟軍,保衛(wèi)中國僅存的國際通道——滇緬公路,國民政府決定派出遠征軍赴緬作戰(zhàn)。
作為入緬遠征的先鋒,戴安瀾統率的第五軍二00師是遠征軍的精銳。作為二00師五九入團一營一連連長,時名羅謙的羅遠躍,就是打響遠征緬甸第一槍的指揮官之一。
二00師于1942年3月8日到達緬甸中南部的戰(zhàn)略重鎮(zhèn)同古。羅遠躍的連被派往同古城以南的皮尤河前哨警戒,伏擊日軍第五十五師團搜索隊,首戰(zhàn)告捷。盡管羅遠躍的回憶與戰(zhàn)史記載和鄭庭笈的回憶略有出入,但作為皮尤河戰(zhàn)斗的親歷者,他的講述對戰(zhàn)斗的細節(jié)描述仍頗具價值。
此后二00師在緬甸的幾次戰(zhàn)斗,如著名的同古保衛(wèi)戰(zhàn)、棠吉攻擊戰(zhàn)和朗科夜戰(zhàn),羅遠躍都曾奮戰(zhàn)在前線,戰(zhàn)斗的激烈體現在字里行間。戴安瀾在朗科夜戰(zhàn)負重傷,流行的說法是二00師在穿越摩谷公路時猝然遇伏,我們曾采訪過的戴安瀾幼子戴澄東即持此說法。而旁聽了師長與參謀長爭論的羅遠躍卻提供了一種新的說法:戴安瀾是不愿繞行而執(zhí)意主動攻打朗科。為了驗證這一說法的可靠性,我們找到了三名此戰(zhàn)的親歷者,除了時任五九八團一營一連長的羅遠躍,還有黃學文(時任二00師師部作戰(zhàn)參謀)和陸嘉昌(時任六00團一營副營長)。羅遠躍提到的戴安瀾與參謀長周之再戰(zhàn)斗前的爭論,得到了黃學文口述的支持,黃學文師部參謀的身份,使戰(zhàn)前發(fā)生這一爭論的說法更為可信。而陸嘉昌井未聽到這場爭論,我們可以合理推論這場爭吵發(fā)生在五九八團的行軍隊形附近。而且,羅遠躍和黃學文同樣提到了部隊戰(zhàn)前在夜間發(fā)現朗科的燈火。
羅遠躍所稱朗科戰(zhàn)斗有三個團參戰(zhàn)的說法,得到了黃學文口述的支持,黃學文稱戰(zhàn)斗是在三個方面打響的,五九九團在右翼,五九入團在左翼,而師部是跟著前鋒的。羅遠躍稱此戰(zhàn)六00團是前鋒部隊,這一點得到了鄭庭笈回憶文章《第二00師入緬抗戰(zhàn)經過》的支持(不過在文中與黃學文口述不同,鄭稱五九九團在左翼)。這使我們感到,陸嘉昌也應該是離戴安瀾中彈最近的親歷者之一。在陸嘉昌的口述申,稱當時的戰(zhàn)斗序列為:在六00團一營長吳志堅率領的先頭兩個連后面,就是小小的師部,師部后面就是陸嘉昌所在的一營營部和在此前的戰(zhàn)斗中失去全部軍官的一連。而從羅遠躍所描述包圍朗科打了兩個鐘頭的說法,恰恰使我們感到,這證明了羅遠躍所稱離戴安瀾中彈地點還有一段距離的說法。我們可以合理推論,羅遠躍是在戰(zhàn)斗發(fā)起兩個小時之后,聽到了師長中彈的消息。鄭庭笈回憶也是“數個小時”之后。
流行說法中所稱日軍向叫喊聲發(fā)出的地方射擊導致戴安瀾中彈,在經過與三名親歷者口述核驗之后,此說為我們所不取。戴安瀾是否會犯下夜間高聲喧嘩這樣的低級失誤姑且不論,以上三名親歷者均未聽見這類叫喊,更讓人難以信實這種說法。另外,據陸嘉昌口述中的描述,那一陣機槍射擊更應該是先頭連與敵交火后,敵重機槍向我軍后續(xù)部隊可能出現的方向進行的夜間攔阻射擊(只不過正好落在了師部頭上)。在有軍事知識的人看來,這是戰(zhàn)斗部隊更合理的戰(zhàn)術反應。
此外,我們也要和讀者講明的是,戴安瀾的主動接敵與猝然遇襲在熱帶山岳叢林作戰(zhàn)中,并不矛盾,熱帶山岳叢林作戰(zhàn)的特點之一——地形遮蔽視線嚴重,導致交戰(zhàn)發(fā)生時雙方距離極近。
關于戴安瀾在茅邦殉國后遺體的處理,羅遠躍也補充了更多細節(jié),說出了火化拾骨和護送骨灰盒的特務連連長名字。我們之所以要仔細辯明口述者的身份和位置,就是因為:離得越遠,級別越低,聽到的信息可信度越低。比如1944年參軍的預二師勤務兵李萬芳知道的戴安瀾,就是被飛機炸死的。
此文的校注,主要是考證了一些人名、地名,井辨析一些口述對象提及的歷史事件,做了必要的歷史背景補充。
羅老先生講述流利,但口述所特有的語氣詞冗余、句子重復,體現在文中就是上萬字的“冗余”。編輯過程中先是將時間標注和記者問題去掉,再逐字逐句地潤飾與考證,力求行文流暢而不損原意。從一篇反映口述原貌、逐字逐句記錄對話的3萬多字的速錄稿,到呈現在讀者面前的閱讀稿,花費了遠比老人講述多幾倍的時間。
從緬甸回國后,1943年羅遠躍調到三十九軍任營長,繼續(xù)奮戰(zhàn)在長江兩岸。解放戰(zhàn)爭期間,他策動了國民黨江西婺源自衛(wèi)總隊一部起義,如今已是92歲高齡的老人,與兒子平靜地生活在安徽涇縣。
——2013年9月
[本文由中國傳媒大學崔永元口述歷史研究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