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瑟伯 (James Thurber,1894-1961)美國作家,漫畫家。做過記者、編輯,晚年執(zhí)教于耶魯大學。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散文、隨筆、寓言、故事、回憶錄等,他曾為自己的第一部書《性是必須的嗎?》繪插畫,還把城市人描繪成沉溺于幻想而逃避現(xiàn)實的蕓蕓眾生。作品有《沃爾德·米蒂的秘密生活》《我的生活和艱難歲月》《當代寓言集》。他的《瑟伯嘉年華會》曾于1960年被改編為舞臺劇。瑟伯的文體簡潔,對人類弱點洞察入微,毫不留情,被公認為是繼馬克·吐溫以后最有幽默感的作家。
查利·得時樂一宣布他要娶多啰喜,就有人預言他會在草率結(jié)婚不久精神失常?!安弧?,一個了解他們倆的聰明人說,“他會在發(fā)現(xiàn)上當之后精神失常。”多啰喜很小就開始接人話茬兒。有時,她接錯了,這使說話者氣惱;有時,她接對了,這使說話者更為氣惱。
“當威廉·霍華德·塔夫脫是……”在多啰喜家中做客的某人開始說。
“總統(tǒng)!”多啰喜就替人家說出來了。說話者也許是想說“總統(tǒng)”,或者想說“年輕時”,抑或是想說“聯(lián)邦最高法院首席法官”。但無論如何,不管他要說什么,他都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戴上帽子,告辭回家。像大多數(shù)家長一樣,多啰喜的父母好像意識不到女兒的怪癖令人討厭。他們很可能覺得那是伶牙俐齒,也可說是聰明智慧。甚至很可能有這樣的事:母親叫多啰喜:“喂,多啰喜,來吃——”多啰喜接下去說:“菠菜,親愛的?!彼赣H會給在辦公室工作的丈夫打電話,把事情細說一遍。她父親會把此事講給他當天——第二天——第三天碰到的所有的人。
多啰喜長大成人,出落得非常漂亮,也越發(fā)變得“讓人歡喜讓人憂”。男士們對她始而興趣盎然,既而依戀不已。感情上,她使他們激情澎湃,但精神上,她很快讓他們筋疲力盡。她甚至在十八九歲的時候就開始更正他們的“英語”。“不是單數(shù)的‘是,阿瑟,”她更正道,“要用復數(shù)的‘是,明白嗎?”多數(shù)追求者的興趣是在她這個小可人兒身上,開始還能忍受她這一習慣,時間一長,當發(fā)現(xiàn)多啰喜教育他們的興趣更甚于對他們感情上的興趣時,他們慢慢地離她而去,找些不那么嘰嘰喳喳、吹毛求疵的女子,即使沉默寡言的也無所謂。
而查利·得時樂這個急性子,有著不同凡響、激動人心的主見。他急匆匆地與多啰喜訂婚,又很快與之成婚,對朋友們的忠告充耳不聞,并誤以為他們僅僅是出于嫉妒。他其實對多啰喜一無所知,只知道她明眸粲粲,美麗動人,是個稱心如意的姑娘。
既已嫁人,多啰喜理所當然著手改正丈夫的那些故事。查利游歷豐富,是個真正的講故事的高手。談對象的時候,多啰喜確實是對他這個人或他的故事感興趣。由于沒有查利所講的經(jīng)歷,她無從知道查利什么時候在時間、地點或身份上出錯。除了偶爾給他改改動詞的數(shù),她對查利多少有點放任自流。查利的英語說得相當好,不管怎么說——他知道虛擬語氣中何時用單數(shù)動詞,何時用復數(shù)動詞——這也是另一個他沒能看清多啰喜真面目的原因。
他們結(jié)婚之后好長時間我都沒去拜訪他們,因為我喜歡查利·得時樂,我知道,看到查利從對多啰喜動人魅力的沉醉中醒來、開始為婚姻生活最初的不如意而煩惱時,我會心情沉重的。我去拜訪時,事情的確就像我所擔心的那樣。晚飯時,查利開始講他們兩人驅(qū)車從甲城到乙城的旅游——我從沒機會知道確切的城市名字,因為多啰喜把查利講的一切都給否定了?!暗诙臁?,他說,“我們早早出發(fā),駕車200英里去費爾維島——”“噫”,多啰喜會說,“我覺得那天不早,不如我們頭一天出發(fā)早,頭一天大約是7點。而且我們只開車走了180英里,出發(fā)時我看了標明路程的那玩意。”
“無論如何,我們到費爾維島時——”查利接著說。但多啰喜會制止他?!澳翘烊サ氖琴M爾維島嗎,寶貝兒?”她問。她經(jīng)常打斷查利,她不指出查利說錯了,而是問他是否對,但那是一碼事,因為如果查利回答:“是的,我肯定是費爾維島?!彼蜁f:“但那不是,寶貝兒?!比绱诉@般,她就自己把故事講完(她把每一個與自己意見相左的人都稱為“寶貝兒”)。
有一兩次我去拜訪他們或他們來看我時,多啰喜會讓查利把一件有趣的事情講到高潮,然后她像橄欖球前鋒那樣,就在查利要跨過決勝線的當兒,從后面把他摔倒在地。生活中沒有什么比這更讓人心神震驚的。有些男人——妻子打斷他們時——會和和氣氣地,甚至像是頗為自豪地歇下來,讓妻子把故事講下去,但他們是被擊敗的丈夫。查利可沒有被擊敗。但夫人的后抱式摔法也已把他的頑強傲氣摔得無影無蹤。他開始意識到他必須干點別的。他的所作所為堪稱機智靈活。他們結(jié)婚快兩年的時候,你再去拜訪他們夫婦,查利會給你講一個他做過的稀奇古怪的夢,因為他知道,多啰喜不可能改正他做過的夢。這成了生活中唯一屬于他的東西。
“我感到我正開著一架飛機”,他講起故事,“飛機是用電話線和一塊塊舊皮革做的。它從我的臥室起飛,我試圖把它開到月球??墒?,飛了大約一半路時,一個看起來像圣誕老人的男子——只是他穿著海關(guān)官員的制服——他招手讓我停下,他也坐在一架電話線做的飛機里。我于是飛到一塊云彩上?!?,他對我說,‘如果你是發(fā)明這些喜餅的人,你不能到月球去。然后,他讓我看那喜餅,上面有男女結(jié)婚的圖案——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牧師的小型肖像,是把面團緊緊貼在圓圓的、易碎的餅模子上做成的……”他會如此這般地講下去。
神經(jīng)病醫(yī)生會告訴你,查利這樣做最終會導致偏執(zhí)狂。人不能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生活在虛幻的夢境中而保持精神正常。查利生活中實在的東西喪失殆盡,他開始完全生活在虛幻當中。這種偏執(zhí)狂最終會導致重復訴說同一個故事。查利的創(chuàng)造力逐漸衰竭,最后他開始翻來覆去講述他最初講過的故事——那個他坐在電線飛機上去月球旅行的奇異的故事。那真是異常悲慘,讓我們都傷心不已。
過了一兩個月之后,查利只得被送進了精神病院。送他走時,我不在城里,但喬·佛斯寫信告訴我了。“他似乎立刻喜歡上了那地方”,喬寫道,“他安定些了,他的眼神看來也好多了(查利養(yǎng)成了一種被追逐的、狂亂的神情)?!薄爱斎弧保瑔套詈笳f,“他終于擺脫了那個女人?!?/p>
數(shù)周之后,我駕車去精神病院看望查利。他正躺在一個裝有紗窗的大陽臺上的吊床上,看起來蒼白、消瘦。多啰喜正坐在他床邊的椅子上,還是明眸粲粲,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吹剿谀莾?,我怎么說也有點吃驚。我總覺得查利已經(jīng)找到了躲開他夫人的避難所。他看起來很不正常。一見到我就立馬講起了他月球旅行的故事。他講到了那個像圣誕老人的男子揮手要他停下?!八沧陔娫捑€做的飛機上,”查利講道,“于是,我飛到一塊馬銜上——”
“不,你飛到一塊云彩上”,多啰喜更正說,“天空中沒有馬銜,不可能有的。你飛到一塊云彩上。”
查利嘆了口氣,在床上微微動了一下,看了看我。多啰喜也看看我,滿臉美麗的微笑。
“他總把那個故事搞錯。”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