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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親的黑白生涯

        2017-04-20 13:37:47周德強
        飛天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紅軍

        一、清明祭父

        2015年的清明時節(jié)。

        黃土高原的天空說變就變。早晨還是艷陽高照,晴空萬里,晌午時分黃風(fēng)彌漫,黑云充塞溝壑山梁。風(fēng)裹著雨,雨伴著雪,飄然而至,落地化為濕潤。一片片的濕潤連成一體后,土地墑飽氣足。老天爺對久旱的土地一番犒賞后,似乎滿足自己的得意之作,收拾起行云布雨的行頭。澄澈的天空,斜陽送來一縷縷溫馨,清明的氣息于是充滿山川村落。

        雨后,空氣清新。我和弟弟準備好祭祀的香表、紙錢、酒饌、果品,沿著崎嶇的山路,趔趔趄趄走向父親的墳地。雨洗后的土地面目一新,山杏含苞待放,柳絲泛著淺綠。一層層梯田中,一壟壟地膜銀光閃閃,整齊有致?;牟菅谏w不住春天的氣息,一簇簇嫩黃的草芽破土而出,如唐裝中的圖案,擦亮行人的眼睛。藍寶石般的天幕下,鴿群翱翔,翅翼掠動空氣,呼呼作響。麻雀在樹枝上嘰喳吵鬧,飛上翻下。搶食墳地的佳肴后,懷著愜意的心情,有的集結(jié)出發(fā),飛向另一處圣地;有的掠上墓碑,啄弄羽毛。

        不知不覺間,已來到父親的墳地。父親的墳地在高山上的一塊坡地里,退耕還林后,人工栽培的沙柳和柏樹,在山坡上開辟了一片新天地。綠油油的苜蓿包圍著墳地,聳立的墳頭如珍珠,昭示已逝去的生命存在的價值。懷著虔誠的心情,先到田埂上用青磚箍砌的袖珍窯洞里,擺上酒饌果品,點燃香燭,畢恭畢敬地磕頭行禮,祭祀皇天后土,然后退至墳院,點燃紙錢。燒化的紙錢在火棒的攪動下,借助風(fēng)勢,和著青煙,在空中如黑色的精靈飛舞。一群黑鴉在墳?zāi)沟纳峡毡P旋,發(fā)出凄厲的叫聲。取來幾筐新土,添加在墳頭上,把或黃或白的鋸齒狀花紋圖案的紙帶,小心翼翼地用土塊壓在墳頭和墳地四角。長跪在墳院里,靜思冥想,似乎陰陽兩個世界不再隔絕,父親的靈魂從天窗悄然而至,與我的靈魂進行零距離對話。一番絮叨后,思念之情消減了許多。睜開眼睛,把祭品掐成顆粒狀,把酒水潑灑在墳院里,心里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父親,請您享用吧!”然后磕頭作揖,恭敬而虔誠地完成與父親靈魂的告別儀式。

        孔子曰:“敬神如神在,敬人如人在。”的確如此。每年清明節(jié)祭祖,身心經(jīng)過天地神靈的洗禮,經(jīng)過大自然生發(fā)的草木英華的啟迪,父親的身影更加真切地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里。站在山包上,望著父親的出生地四川省萬源縣的方向,父親的生平事跡和為人風(fēng)格,如快放的鏡頭連綴在一起,濃縮成詩的語言,從我的心頭汩汩流出:

        天朗氣清清明天,登高祭父望萬源。

        少年辭親紅星耀,耄耋棄子黃泉眠。

        身殘高原甘平淡,命苦低調(diào)樂團圓。

        幸有柳柏墓地伴,春草復(fù)生年復(fù)年。

        二、為《區(qū)志》擬稿

        安定區(qū)區(qū)志辦的工作人員已經(jīng)打了幾次電話,催要父親的生平簡歷。準確地講,是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周維禎的簡歷。父親一直對自己的紅軍經(jīng)歷緘口不談,我也知之甚少。1979年平反昭雪時,父親口述,我整理過一份簡歷,上交民政局,那時我還是一個14歲的懵懂少年,不知道保存原始資料的重要性。日歷又翻過38年,殘存的記憶只記得大概的輪廓,具體的細節(jié)也遺忘得一干二凈。我決定順藤摸瓜,從民政局逐級查起,最后把希望寄托在甘肅省安定區(qū)檔案館。檔案館保存的材料紙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黃。油印的表格,手寫的內(nèi)容,我很快就找到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的平反材料和檔案記錄??墒?,從頭到尾過濾了好幾遍,都未找到父親的名字。惆悵之余,我再次從目錄開始查閱,一頁一頁,一項一項,翻了一個下午。工作人員來來回回提取,或存放材料,臨近下班之際,也耐不住性子,勸我放棄。真是“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從目錄的紙縫里,我終于發(fā)現(xiàn)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的平反材料是分前后兩批整理的。工作人員被我的誠心感動,主動推遲下班時間,幫我尋找到原始材料。抄寫后,我做了整理:

        周維禎,1916年4月9日生于四川省萬源縣。1923年至1928年在私塾上學(xué)。1933年參加紅軍,紅四方面軍第四軍十師二十八團第一營通訊排戰(zhàn)士。過雪山草地時,左手凍傷,手指脫落。1936年在甘肅省涼州因左臂中彈傷殘住院。其后流落到定西縣(后更名安定區(qū))西鞏驛鄉(xiāng)中驛村務(wù)農(nóng)。1979年平反,享受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優(yōu)撫待遇。農(nóng)歷1999年11月1日去世。為人勤勞樸實,低調(diào)本分。

        父親雖未隱姓埋名,但是在“張國燾逃兵”的屈辱里生活了幾十年。1979年平反后,父親還是謹慎做人,低調(diào)做事,聽天由命,順其自然。既謝絕參加社會團體和學(xué)校組織的講述革命經(jīng)歷的活動,面對記者的真心采訪或者閑人的戲謔也守口如瓶。紅軍的經(jīng)歷在他的心中既是榮耀,也是傷痛。他埋藏在心底,不輕易啟封。如今,《安定區(qū)區(qū)志》為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開設(shè)了新的一頁,我是配合組織的安排,還是順遂父親的心愿?矛盾之余,思忖再三,我決定把父親的生平簡歷交上去。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的歷史,是中國紅色革命史中不可或缺的一頁,而父親走過的崢嶸歲月,也是平凡家庭的一筆精神財富。為國家民族考慮,為普通家庭考慮,我決定為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周維禎寫一篇回憶錄,還歷史一個清白,還父親一份尊嚴,也謹以此文慰藉父親困惑不安的靈魂。

        三、擔(dān)大糞的歲月

        清明節(jié)掃墓回來,我的思緒一直在萬源老家、長征路上、驛路古道飛揚。

        父親檔案材料上記錄生存狀態(tài)的三個字“擔(dān)大糞”,如重錘敲擊我的心膜,拷問我的靈魂。多年來,穩(wěn)定安逸的工作,豐衣足食的生活,已麻醉了我的靈魂,消磨了我的心志,淡忘了曾經(jīng)的苦難。“忘記過去即意味著背叛”,回憶歷史,重溫歷史,會發(fā)現(xiàn)平凡生活中許多不平凡的價值。

        那時還是農(nóng)業(yè)社大鍋飯時期,“擔(dān)大糞”是最臟最累的活。所謂“擔(dān)大糞”,就是把各家各戶的糞便,用馬勺舀到馬桶里,再擔(dān)到田間地頭,用細土層層覆蓋發(fā)酵,等到春播秋耕時使用。那時化肥稀缺,屬于奢侈品,只在平坦肥沃的土地里使用。大量的土肥,在冬季用架子車集中運到平疇,“大糞”要擔(dān)到遙遠的山地里。泥濘的河谷,崎嶇的山路,呼嘯的山風(fēng),灼熱的日頭,沉重的糞擔(dān),淋漓的大汗,是父親的生存環(huán)境和生存內(nèi)容。父親的扁擔(dān)、墊肩、糞桶,不知道換了多少次,可是十年如一日,堅守這份工作沒有放棄。父親殘疾的手臂不能從事繁重的勞動,只有這份苦差事,只有磨破皮的肩膀,能擔(dān)當(dāng)起一個苦難家庭生存的責(zé)任,父親用自己顫巍巍的身影,庇護他的子女,雖然飽受饑餓凍餒,但頑強地生活了下來。

        時間會淡忘許多是非曲直,記憶深處能被激活、復(fù)印、上傳、轉(zhuǎn)載的,肯定是最具價值和底蘊的,而價值和底蘊需要歲月的涵泳、聰明智慧的挖掘才能發(fā)現(xiàn)。文革期間,我的老師講評作文,有一句經(jīng)典語言“陣陣糞香撲鼻”。說這一篇好就好在這一句,這一句好就好在“糞香”二字,體現(xiàn)了貧下中農(nóng)、勞動人民對勞動和土地的感情。多年來,這句話無數(shù)次在公開場合被引用,都是作為“臭老九”又窮又酸的笑料傳說的。如今再品“糞香”二字,我發(fā)現(xiàn)其真諦和含義超越了那個時代所能承載的分量,其中的厚重和滄桑如果記入文學(xué)史,也許將成為經(jīng)典語言。

        拂去記憶的灰塵,父親“擔(dān)大糞”的同一幀影像,在過去式和現(xiàn)在式兩個不同的時空,形成強烈的反差和對比。

        過去式:

        童年,驛道小街,上學(xué)路上。我和小伙伴遠遠看見父親擔(dān)大糞的身影,刺鼻的尿騷味和腐臭味首先嗆入呼吸道,令人作嘔。我和小伙伴捂住鼻孔,扭轉(zhuǎn)身子,一路小跑離臭而去。不諳世事的我,之所以如此,還有深層的原因。父親是張國燾的逃兵,只有和地富反壞右這些“黑五類”身份相當(dāng)?shù)某舨豢陕劦娜瞬鸥沙舨豢陕劦氖拢瑢儆趧趧痈脑斓墓しN。父親是逃兵,我是逃兵的兒子,父親的屈辱和我的屈辱息息相連,密不可分。政治掛帥的年代,政治高壓摧殘的不只是一代人的心靈,其陰影在子孫身心中也在無限量地放大。

        現(xiàn)在式:

        父親瘦小的身影,和“紅小鬼”時代相差無幾,典型的四川東北漢子矮小的身軀。已過知命之年的身板變得更加結(jié)實,健步如飛的步履變得更加穩(wěn)重?!凹t小鬼”的裝束被黃土高原小老漢的裝束所代替:頭戴瓜皮帽,身著寬敞的黑色連襟上衣,肥大的口袋被旱煙袋撐得鼓脹,外露用子彈殼做煙嘴的旱煙鍋。褲腳用布帶捆綁,自然形成的“燈籠褲”,彰顯勞動者的潑闖。顫顫悠悠的扁擔(dān),收放自如的動作,微笑的面孔,無不傳遞出勞動的節(jié)奏和美感。扁擔(dān)換肩時,左右臂膀和手掌協(xié)調(diào)配合,180度的大換位形成的優(yōu)美弧線,以及換位承前啟后的自然,達到了超乎技藝、已臻大道的境界。我是勞動人民的后代,兩膀有力后參加勞動也是尋常之事,我曾模仿和演練父親扁擔(dān)換肩的動作,自愧弗如?,F(xiàn)在我才明白,父親的骨力、筋力、血性、心境,都是我不具備的。戰(zhàn)爭帶給父親的不僅僅是災(zāi)難,更是精神和靈魂的一次次嬗變。我們走進了新時代,我們貪圖安逸的心理、坐享其成的身骨,如果有一天“父親的扁擔(dān)”承載的分量壓到肩頭,不知我們會怎么說,我們又會怎么做。父親的生命和我們的生命都是上天賜予的,“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父親在戰(zhàn)爭中毀傷了身體,曾經(jīng)被一場政治運動否定,蒙受恥辱,可是父親用勤勞本色的行動所證明的,我們曾經(jīng)也帶著有色眼鏡予以否定。歷史留給我們的不僅僅是思考,思考之后付諸行動才是最重要的。

        物品緊缺的年代,糧票、棉票、布票是農(nóng)家人需要加鎖保存的票據(jù)。父親手中的“糞票”,也加入了這個行列,值得品味。

        所謂“糞票”,就是把硬紙片剪成方塊,寫上“一擔(dān)”“兩擔(dān)”“五擔(dān)”等類的字樣,加蓋“周維禎印”,根據(jù)農(nóng)家人收集糞便的數(shù)量,零發(fā)整換,生產(chǎn)隊年終結(jié)算分紅時,統(tǒng)計折合成工分,計勞計酬。當(dāng)年,我的樂趣,就是幫父親剪切紙片,加蓋印章。后來聽老隊長說,讓父親干這個差事,他放心。許多人家希望父親多發(fā)幾張“糞票”,甚至往父親的口袋里塞一塊饃饃作為交換(當(dāng)時小孩呼喚家人回家的口頭禪是“某某,喝湯了”,饃饃一年也吃不了幾頓),都被父親一句“要不得,要不得”婉言謝絕,因此父親成了遠近聞名的“老固執(zhí)”。

        在父親心里,“糞票”就是票據(jù),不打折扣地記錄一段農(nóng)家人真實的擁有與付出。父親還有一個搭檔,不止一次索要“糞票”,都被父親斷然拒絕。這位搭檔就向老隊長告狀,說父親給誰家多發(fā)過“糞票”,吃過誰家的饃饃。老隊長說,老周不是那樣的人。搭檔多次爭執(zhí),說“糞票”也是印把子,應(yīng)掌握在貧下中農(nóng)的手里。父親是“逃兵”,不能信賴。老隊長推脫說,等找到合適的人再說。搭檔還是不甘罷休,說“周沒手”(對父親侮辱性的綽號)干活不方便,他太吃虧,要求換人。最終找了個茬,把父親打得渾身青腫,臥床半月。

        一場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父親以人格、尊嚴捍衛(wèi)了“糞主”地位,老搭檔被撤換了。新搭檔是一位中年婦女,她愿意干最臟最累的活,只有一個樸素的愿望,一方面能掙取高工分,一方面能忙里偷閑,拾取一點柴草,解決家庭燃眉之急。

        毛主席說,不了解虱子,就不了解中國革命。同樣的道理,我們可以說,不了解“糞香”,就不了解農(nóng)民,就不了解父親。“莊稼一枝花,全靠糞當(dāng)家?!蓖恋厥寝r(nóng)民的命根子,糞給予土地、莊稼以營養(yǎng),也是農(nóng)民養(yǎng)生立命的根本。農(nóng)民對土地和糞的感情,和企盼豐收的夢想連在一起,“糞香”和“稻谷香”是一脈相承的?!凹S票”也是一道關(guān)隘,一道防線,父親在清貧中堅守著一種品質(zhì),堅守著公平與公正,其中散發(fā)的人格魅力和道德魅力,歷久彌新,值得品味。

        四、革命成功早回家

        《十送紅軍》中有一句歌詞:“紅軍啊,革命成功早回家?!备锩晒α耍墒歉赣H的回家夢變得遙遙不可企及。

        小時候,母親給我講過一個故事:有一位秀才進京趕考,路過一戶人家,有一個小女孩正好從大門里蹦蹦跳跳跑了出來。有一位算命先生說,十幾年后,這個小女孩將成為你的誥命夫人。秀才不信也不服,撿起土塊朝小女孩打了過去。正好打在額頭上,小女孩哭哭泣泣跑回家。后來,秀才官居一品,死了夫人續(xù)弦,新婚之夜,揭起紅蓋頭,發(fā)現(xiàn)新娘子額頭上有一塊傷疤,尋問原由,才明曉原來是當(dāng)年自己的惡作劇。

        宿命也好,天意也好,人為的編造也好,世事輪回,這個故事竟在父母親身上驚人地上演了。

        1936年,20歲的父親流落到定西縣西鞏驛鄉(xiāng)河畔村,母親在西鞏驛鄉(xiāng)中驛村的一戶字號為“盈庭染”的地主家降生。

        流落后,父親在西鞏驛鄉(xiāng)河畔村一戶姓曹的大戶人家以放羊為生,曹姓人家成了父親的第二個家。定西方言說“曹的家”,帶有古漢語的色彩,就是“咱的家”的意思。曹家既幫助父親隱瞞了紅軍的身份,不受白匪的清算,又給父親第二次生命,大難之后得以找到避難之所。后來,父親親切地稱曹家為“娘家人”。解放后,搬到西鞏驛鄉(xiāng)中驛村(集鎮(zhèn))居住,在缺水?dāng)嗉Z缺少被褥的年代,不管生活多么拮據(jù),也要為“娘家人”提供食宿,給予人道主義幫助。

        后來,父親和當(dāng)?shù)剞r(nóng)民曹建勛干起貨郎的行當(dāng)。有一次,往蘭州擔(dān)送清油時,由于體力不支,油潑了滿山坡,小本生意以欠了一屁股債的結(jié)局而告終。可是,和曹建勛老人在風(fēng)雨中建立的同甘苦、共患難的友誼,卻在后來的歲月中得以延續(xù)。

        土改時期,父親孤身一人來到西鞏驛鄉(xiāng)中驛村落戶,戲劇性的一幕發(fā)生了。

        當(dāng)?shù)氐耐粮倪\動正搞得如火如荼,商號“盈庭染”的家庭處于風(fēng)雨飄搖之中。“染坊”(對“盈庭染”的俗稱)的主人,被一場前所未有的運動搞得六神無主。“農(nóng)民協(xié)會”會長派人偷偷地說,“染坊”家從土地面積和雇人的數(shù)量看,劃分成富農(nóng)成分是不成問題的,這樣可以保護你家的財產(chǎn)。如果劃成地主,財產(chǎn)就要沒收。不過你要答應(yīng)一個條件,給協(xié)會的主要領(lǐng)導(dǎo)每人送幾塊煙土。生性倔強的“染坊”主人說,我一不偷,二不搶,三沒有做違法生意,哪里來的煙土?就是有,也不給你這敲骨吸髓的東西。結(jié)果“染坊”主人被五花大綁,嚴刑拷打。煙土自然沒有著落,“染坊”主人從此半死半活。當(dāng)然,“農(nóng)民協(xié)會”會長索要煙土,也不是空穴來風(fēng):

        1936年10月,紅軍一、二、四方面軍在甘肅會寧會師,標志著紅軍長征徹底勝利。紅四方面軍四軍十師一部分從雞兒咀出發(fā),路過定西西鞏驛。在西鞏驛打擊了土豪惡霸,沒收康文奎等兩戶小麥230000余斤,漆耀元銀元1200塊,水樂天煙土兩缸并一批糧食。所得土豪不義之財,除少量用于補充給養(yǎng),其余都分給貧苦農(nóng)民。紅軍對開明人士宣布政策,動員他們捐款捐糧草。富戶“盈庭染”聲明擁護紅軍,積極捐獻銀元40塊、煙土10碗,白土布10板。為此,紅軍會同西鞏驛蘇維埃政府發(fā)了《保護證》。一營營部設(shè)在富戶“盈庭染”家,父親也第一次來到這里。軍馬出進門時撞壞了大門栓子,紅軍留款又留條:“戰(zhàn)士不慎,留下銀元一塊,請找木工修復(fù)。”當(dāng)時,會長是“盈庭染”家的長工。

        “染坊”主人拿出《保護證》,會長說,過去你騎在我的頭上,現(xiàn)在我騎在你的頭上,我說了算。分田分地,我就是土地爺。

        有人出主意說,周維禎是紅軍,又是“農(nóng)民協(xié)會”會員,你把孫女嫁給他,或許成分能劃低?!叭痉弧敝魅藷o計可施,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昏昏沉沉中把孫女嫁給了周維禎。

        16歲的母親和36歲的父親,陰差陽錯組成了家庭?!叭痉弧奔业牡刂鞒煞?,自然是鐵板上釘釘子,無法改變,田地和房產(chǎn)被分化。“染坊”主人,即我的外太祖父,帶有政治色彩的夢幻破滅了,不久就雙腳一蹬,命歸西天。我的父親,“天上掉下個林妹妹”,又分得地主“萬盛?!奔遗R街的一間狹小的門面,以及對應(yīng)的狹長院落,一出荒誕的鬧劇中父親成了最大的受益者,窮叫花子終于在改天換地的運動中迎來了新天地。

        流落紅軍老吳等相繼回老家了,并寫信說,四川那邊比甘肅這邊條件好,勸父親回老家。

        解放初,父親給老家寫了一封信,說自己流落到西鞏驛鄉(xiāng)河畔村。大伯和大媽回信說,以后再不要給老家寫信了,因為父親的流落身份,他們的“紅軍烈屬”待遇被取消了。從此,回老家成了父親心口的一道傷疤。

        有人和父親開玩笑說,“四川揪子”(對四川人的戲稱)想不想老家?父親說,不想。村里的老陰陽先生說,老周就是那個扶不起的劉阿斗,樂不思蜀。

        母親后來回憶說,每到清明時節(jié)和送寒衣的時節(jié),父親都要請陰陽先生寫好封包,裝上冥幣和寒衣火化,寄給陰間的祖父和祖母,最終幾個比我大的孩子糟蹋死了(夭折)。陰陽先生說,封包寄不到,兇神惡煞纏門。一場最傳統(tǒng)最古老的祭祖方式,從此被廢棄。父親的思念和心結(jié),從此也埋藏在心底,封存起來。

        五、老城墻下的“土窩窩”

        列夫·托爾斯泰說:“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卻各有各的不幸。”一場劫難還沒有結(jié)束,另一場不幸不期而至。

        上個世紀70年代初,供銷社要擴建,勒令我家必須在百日內(nèi)完成搬遷,而搬遷費不容商量,是供銷社單方面核定的100元,美其名曰“安家費”,在搬遷完成后才支付。一個精心呵護了20年的安樂窩,在一個政治強權(quán)強奸民意的時代,被一場“旋風(fēng)”拔地而起,完好的卵還得找一個適合生存發(fā)展的地方,談何容易!

        老隊長指定的新宅基地在城墻下的叫“后官坑”的地方。中驛村所在地過去是驛站,當(dāng)時城墻完好,東、西二城門還保留著當(dāng)年的造型?!昂蠊倏印笔钱?dāng)年筑城取土?xí)r留下的溝壕。人家一般沿著東、西城門貫通的街道臨街而居,“后官坑”自然成了丟棄垃圾和埋葬死嬰的地方。溝壕的銜接處,有一塊平坦的地方,據(jù)說過去是兵站。父親就在兵站的廢墟上,開始了建設(shè)新家園的艱難歷程。

        父親從一個失敗走向另一個失敗,屢敗屢起,屢起屢敗,支撐他不倒的原因何在,思考之余,我不由想起清代錢大昕《恒言錄》里的一句話:“家有萬貫,不如出個硬漢。”

        白天在生產(chǎn)隊出工,晚上乘著月光,或馬燈發(fā)出的暗淡燈光,父親開始在城墻上挖窯洞,做搬遷前的準備。城墻是夯筑的,土層板結(jié),牢不可破。父親左手殘疾,使不上力氣。就用右手揮舞镢頭,用左手做輔助,硬是一丁點、一丁點地掘進。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耗時半個月,終于挖好兩眼窯洞。一眼父親準備長久使用,所以用鏟子做工具,把窯洞墻壁和穹頂鏟磨得平整透亮。地上鋪上一層麥草,上面再鋪一塊破席,破席上是補丁重重的褥子,算是父親臨時值班的地方。

        準備工作都是夜幕下進行的。二舅和尕舅(小舅)幫忙,挖掘地基,用土筑墻。母親、大姐、二姐負責(zé)運土、移土、換椽、換楔。父親從苦水溝里擔(dān)來堿水,負責(zé)澆土。墻似乎會吃土,父親今天晚上澆濕了一小山土,明天晚上被吃得精光。這樣緊張有序的夜戰(zhàn)持續(xù)了一月有余,一座農(nóng)家院落初具雛形。院墻已筑好,窯洞的墻基朝天露出口字型,等待箍窯匠箍上穹頂。

        箍穹頂需要大量的“墼塊”。打“墼塊”是技術(shù)活,也是重體力活。打“墼塊”用平正的木頭做模具,用腳丫板子踩攏濕土,再用石礎(chǔ)擊打得瓦光锃亮。一塊一塊的長方形“墼塊”碼放成中間留有縫隙的土墻,一堵堵平行的土墻上面留下計數(shù)的土丸,估計達到需要數(shù)量的上線時,就在上面蓋上草簾,等待“墼塊”風(fēng)吹日曬干透后使用。

        打“墼塊”需要大量的濕土,濕土需要大量的水浸潤,水都是父親從苦水溝里一擔(dān)一擔(dān)擔(dān)來的。父親曾經(jīng)在長征路上,在過雪山草地時,用“紅小鬼”的身軀挑戰(zhàn)極限。建設(shè)新家園的艱難歷程中,他白天出工,晚上夜戰(zhàn),又一次用血肉之軀,跨越了只有鋼鐵漢才能跨越的屏障。

        “墼塊”干透了,箍窯洞的事提上議事日程。箍窯匠是父親解放前一起打長工的工友劉五。劉五慷慨答應(yīng),不計報酬幫忙。并一再提醒,多找?guī)讉€青壯漢子,這樣他手里催緊一點,別人家干五天的活,咱們兩天就能干完,可以降低成本。

        和老隊長商量后,老隊長派出六個青壯年幫工,這樣搬運“墼塊”、和泥,送泥,每一道工序上都有人把關(guān)。條件是給每人找回高工分,按生產(chǎn)隊每天最高工分的二倍計算,并管好每天的三頓飯。

        吃飯問題是最令人頭疼的事。家里的糧食口袋已經(jīng)是底朝天。自留地的蕎麥長勢旺盛,已有八九成熟。母親捋下顆粒,在鍋里烘干后,夜晚在土磨坊加工成面粉。推磨的差役自然也落在父親身上,他就一個圈一個圈地重復(fù)勞作,起初還腳步輕快,推著推著,汗水淋濕了衣衫,姿勢也由直挺變?yōu)樾币校詈笫峭仆仆M?,停停推推,但父親給自己定下任務(wù),每天磨圈里的蕎麥不干凈決不罷休。磨面的準備工作在磕磕絆絆中又過了半月。我那時還是七八歲的小孩,使盡吃奶的氣力也就幫幾分鐘的忙。

        也許是老天的特意安排,讓父親老年得子,讓我趕上讀書的好時代,能夠吃“文秀才”的飯,在知天命之年良心忽然發(fā)現(xiàn),真實而沉重地記錄父親曾經(jīng)走過的崢嶸歲月,重新咀嚼困難日子生活的厚重味道,對我們生在福中不知福的靈魂再次拷問:我們的幸福從何而來?我們應(yīng)該如何生活?我們將怎樣走向未來?

        箍窯匠劉五果然藝高人膽大,預(yù)計干五天活縮短到兩天,在他的部署、操作、指揮、督促下,只用了一天半就提前完成了。至今鄉(xiāng)親們說起此事,都說創(chuàng)造了箍窯史上的奇跡。劉五骨架高大,手掌肥厚結(jié)實。十幾斤的“墼塊”在他手里如棋子一般,接放自如。手里的鏟刀削“機塊”如泥,根據(jù)穹頂?shù)牟煌恢?,改變“墼塊”的形狀,以便一層層粘接成整齊劃一的弧線。二舅和尕舅做他的幫手,在他的左右兩側(cè)摸泥,六個幫工的雙腿就像車輪一樣停不下來。哪個環(huán)節(jié)稍有銜接不緊的漏隙,劉五就瞪著環(huán)眼,粗聲大嗓地吆喝,逼急了就說,滾一邊去,還沒老周的硬棒!

        勞動人民不怕苦,就怕無處吃苦。勞動人民佩服勞動模范,劉五是沒有勛章的勞動模范,勞動者對他心服口服,這也是創(chuàng)造奇跡的原因所在。

        這次勞動過程中,還創(chuàng)造了一項奇跡,幫工的飯量大得驚人。蕎麥面片最多吃12碗,蕎麥干面饃,最多吃八碗。他們不怕吃苦,怕下了苦吃不飽肚子。下了苦吃飽了肚子,他們覺得“值”??墒浅瑯藴实娘埩浚嗔宋业母改赣H和姐姐,他們常常空著肚子,喝幾口剩下的苦澀的面湯。劉五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幫工剛放下飯碗,炸雷一般的聲音,暴風(fēng)一般的行動,就督促幫工開工,絲毫不敢怠慢。

        劉五的工錢,用父親的話說“沒得(dai)”,不是文縐縐的詞語“囊中羞澀”能形容的。是今天吃了明天的糧,明天的肚子咕咕地響。原來準備把吃剩的蕎麥面粉給劉五,以示酬謝,現(xiàn)在卻落了空。劉五在褡褳里裝好鏟刀和泥壁,說,老周,剩下的就靠你了,我只能幫你這一點忙。他拍拍父親的肩膀,大步流星地走向下一個施展才能的箍窯場所。在貧困的歲月,黃土高原上的農(nóng)民,能蓋起瓦房的少得可憐,箍窯匠是最實用最吃香的“技術(shù)農(nóng)民”。

        新窯洞的框架立起來了,零碎細小的土活更費時費工。供銷社已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按期完成搬遷,100元的搬遷費一分錢也別想拿到。

        城墻下的兩眼窯洞容納了六口之家,就像“曹家”容納了“紅小鬼”,驛站容納了“貨郎”,窮窩窩里的故事有了新的開頭。母親、大姐、二姐住一眼窯洞,父親、我、弟弟住一眼窯洞。

        夜晚,敞口的窯洞對著天幕。我數(shù)著銀河里的星星,遙想天堂的王母娘娘可能天天吃“長飯”(面條)。父親砸吧著旱煙鍋,濃烈的寒煙味彌漫開來。他用第六指(多余的畸形指頭)彈壓火星的動作,和星星一起,陪伴我進入夢鄉(xiāng)。早晨醒來,夜氣和露水浸濕了被褥、頭發(fā)、面孔。把頭顱縮進被洞,一覺睡過晌午。太陽舔舐著缺乏營養(yǎng)的黃皮膚,以及清晰可見的根根骨頭,萬道光芒溫暖了身骨,心里也無比亮堂。麻雀在墻沿上排成一字形,祝福主人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受到感染,一遍又一遍吟唱著剛學(xué)會的兒歌《我愛北京天安門》。

        好夢不長。有一天晌午時分,我和弟弟被二舅叫醒,趕出窯洞。不久,父母親收工回來,二舅翻來覆去埋怨父母親不操心,把娃娃們的命不當(dāng)命。原來他發(fā)現(xiàn)城墻夯筑的夾層中不斷地漏細土。不久,窯洞上面的城墻轟然坍塌,揚起的塵霧覆蓋了小院。父母親嚇得臉色煞白,癱坐在地上。

        父母親和大姐、二姐露宿,我和弟弟晚上睡在架子車下。建設(shè)“土窩窩”的工程,夜以繼日,刻不容緩。

        土窯洞,土灶,土炕,土磨頭,土地板,一切準備就緒。在陰雨連綿的季節(jié)到來之前,我們終于搬進了濕漉漉的家。

        挖水窖是一項大工程,對殘疾的父親來說,又是超越極限的挑戰(zhàn)。

        水窖分大窖和小窖,大窖丈五深,容量大;小窖丈二深,容量小。為了徹底解決吃水難的問題,父親決定挖一眼大窖。水窖呈葫蘆形,上小下大。上部窖口挖土?xí)r,僅容一人。一邊挖土,一邊用鏟子把窖壁鏟得光滑平整。隨著深度的掘進,窖口就架上了轆轤,土的運送和人的上下都憑借轆轤和繩索完成。

        父親左手殘疾,下窖時,用雙腿盤鉸繩索,用右手做輔助,還能勉強完成。上窖時,就把粗壯的麻繩系在腰間,窖底的人拉動轆轤,窖頂?shù)娜颂嵘K索受力的一端幫忙,艱難地被吊上。腰間起初被繩索勒得紅腫,后來勒破了皮,流血流膿。

        泥窖用的四五方的紅醬泥,父親從十里開外的紅土坡,一擔(dān)一擔(dān)擔(dān)來。紅醬泥要用甘甜的泉水反復(fù)浸泡,才能保證水窖的質(zhì)量。泉水是父親從十幾里開外的暖泉,一擔(dān)一擔(dān)擔(dān)來。紅醬泥還要用鐵棍無數(shù)次縱橫抽打,以增加筋力,父親又用殘疾的臂膀,一棍一棍,把他的筋力,與紅醬泥的筋力融合在一起。窖基上有無數(shù)個方型的粘合口,填充的紅醬泥需要用木錘打得勁道又方正,父親又一錘一錘,征服紅醬泥的同時,征服了自己。父親就用看似尋常的“一”,撐起了一個家庭的天空,擔(dān)當(dāng)起了一份責(zé)任。

        水窖終于泥好了。幫工的人陸續(xù)離開,可是“一”的工程還在繼續(xù)。老天絲毫沒有下雨的念頭,如果水窖不能及時蓄水,窖壁干涸裂口,將會前功盡棄。父親每天從暖泉擔(dān)來一擔(dān)水,麻煩尕舅下窖,洇濕窖壁。直到一個月后,老天開了眼,一場大雨不期而至,蓄積了半窖水,“一”的工程有了新的進展。

        冬天,他把積雪一掃帚一掃帚堆積起來,一鐵锨一鐵锨喂進窖口。從苦水溝一镢頭一镢頭掘起堅冰,一擔(dān)一擔(dān)補充到水窖里。父親在“一”的工程里,艱辛地繼續(xù)勞作。

        老子《道德經(jīng)》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备赣H就用一個個堅實的“一”構(gòu)筑生命的軌跡,從大巴山深處,到長征路上,再到黃土高原的驛城。而“一”衍生的“二”,以及“二”衍生的“三”,正是古人探討的命題,也是本文要繼續(xù)探討的命題:天道、地道、人道,在普通而平凡的人的生涯中如何去踐行?

        六、新窯洞里的啟蒙教育

        濕漉漉的家升起濕漉漉的炊煙。由于缺柴斷糧,做一頓飯炊煙也時停時歇。但只要有炊煙升起的地方,地氣、人氣、天氣就連成一體,新的搖籃里升騰起新的希望。

        我已到上學(xué)的年齡,父親為五毛錢的學(xué)費和五毛錢的書本費提前做準備。

        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父親從土坷垃里刨挖學(xué)費和書本費。

        歇工后,父親攀爬在田埂或懸崖邊,挖掘野生的枸杞根。帶刺的枝葉和枸杞根,積了一座小山后,晾曬的地骨皮攢夠了上學(xué)的費用,也解決了家里燒柴的燃眉之急。

        那把使用多年、豁牙裂齒的老剃頭刀,父親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鋒刃還是遲鈍。父親一邊按著我的頭,一邊用開水浸泡,給我剃了光頭。父親撫摸著傷痕斑斑的光頭,對我說,剃了光頭頭腦清醒,念書反應(yīng)快,要好好念書,書里有饃饃疙瘩,書里有光陰(養(yǎng)家糊口的本領(lǐng))。

        母親用五顏六色的破布,為我拼接了一個花色圖案鮮艷的書包,對我說,不念書兩眼瞎黑,斗大的字也不認識。念書還要心里念亮堂,不要像你“大”(方言對爸爸的稱謂)那樣,念得糊里糊涂。

        長大后才理解,母親的說法,是話里有話的。

        母親說,你“大”讀過私塾,解放初也算文化人,土改時,鄉(xiāng)上幾次叫他當(dāng)干部,他說不是吃公家飯的命,藏東躲西連面也不見。農(nóng)業(yè)社缺念書人,讓他當(dāng)保管員。當(dāng)時保管員有兩人。倉庫的一邊放著農(nóng)具,歸人家(別人)管;一邊放著糧食和油料,歸你“大”管。人家管的連一根針也不缺,你“大”管的缺了一壺清油。你“大”聲辯也不聲辯,就不言喘(聲辯)把贓背了,當(dāng)年分紅時,一算賬,家里的口糧還倒欠了。老隊長說,不能讓這一家人餓死,就給了一點救命糧,剩下的逐年扣清。幸虧你曹爸(曹建勛)用長布口袋馱來了一袋糧,一家人才沒餓死。一家人牙縫里摳了十年,才還清這筆賬。往后你“大”當(dāng)記工員,人固執(zhí)死板,人家多要一分工,就好像要了他的命。這人告他的狀,那人告他的狀,一年后就被撤換了。倒是擔(dān)了十年的“臭大糞”,還掙了一點工分,窮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少了許多波折。

        母親的話猶如種子扎了根,在我的心里,父親成了懦弱、無能、固執(zhí)、糊涂的典型代表,這個心結(jié)多少年揮之不去。

        家里一貧如洗,父親的貨郎箱和油籠不管放在哪個位置,都是亮眼的家當(dāng)。貨郎箱改作他用。每人八兩供應(yīng)糧的年代,里邊盛放薯干片、高粱等,外邊加鎖,防止小孩偷吃,貨郎箱斑駁的油漆中,“貨不二價”“童叟無欺”的毛筆字依稀可見,見證它曾經(jīng)的價值。我喜歡貨郎箱,是因為蹲坐地上,爬在貨郎箱上寫字,比趴在炕頭上寫字更能找到讀書人的感覺。伏案學(xué)習(xí),“毛主席萬歲”“共產(chǎn)黨萬歲”“人民公社萬歲”“三面紅旗萬歲”等字,寫得格外精神。父親輔導(dǎo)我寫作業(yè),露出少有的微笑。葫蘆狀的油籠是竹編的,用面糊糊住縫隙,經(jīng)清油多次浸泡后,密不透氣。母親用它裝莜麥面,并做好記號,放在窯洞窗臺的高處。但是饑腸轆轆的我,多次經(jīng)不住那種香味的誘惑,偷吃后又按壓手印,恢復(fù)原狀。下陷的上線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母親打得我皮開肉綻,并嚴厲地告訴我,這是“救命糧”,不到斷頓的時候,不能開封,如果再發(fā)生類似的事,就要了我的命。少言寡語的父親,給我第一次講了紅軍的故事,說過雪山草地時,紅軍的糧食分開背在戰(zhàn)士的身上,沒有組織的命令,餓死也不能吃,我含著淚花似信非信地連連點頭。

        驛城自東向西,依地理位置,自然劃分為上街、中街、下街,西鞏小學(xué)在下街的最東端。幾戶干部家庭住在中街的十字路口,是我上學(xué)的必經(jīng)之地。幾個霸氣十足的干部子弟,常常排成一字形,不讓我通過,異口同聲喊嚷:“堵住小逃兵,堵住小逃兵!”并奪下我的書包,在空中丟著哄搶。把我舉起來,在空中瘋狂旋轉(zhuǎn),轉(zhuǎn)得我暈頭轉(zhuǎn)向。冬天下雪的日子,惡作劇升級,他們把我倒插在雪堆里,看著我撲騰掙扎的狼狽相,得意地忘懷大笑。有時路空人隱,我正慶幸可以奪路而逃,斜刺里,他們家肥頭大耳的土狗狂吠而至,我一邊蹲守防衛(wèi),一邊撤退。那時吃了上頓沒下頓,能養(yǎng)得起狗的人家寥寥無幾,狗仗人勢,它們的勢力范圍也不容別人輕易穿越。

        受到欺負,我常常跑回家哭訴。父親說,哭啥子嘛,哭啥子嘛,就當(dāng)身上掉了一層垢痂。母親說,有一個狠(逞強)死的,沒一個屁(示弱)死的。好好念書,書裝在肚子里,誰也搶不走!

        讀三年級時,有一篇課文,大意是講“中國第一艘東風(fēng)號萬噸巨輪下水表明什么”。語文老師要求用“精神”一詞造句。我聯(lián)系課文和當(dāng)時的政治說教,舉手發(fā)言:“學(xué)習(xí)十大精神,打破洋框框?!闭Z文老師狠狠揪扯我的耳朵,并給了兩記重重的耳光,口里念念不休:“我讓你反動子女口里胡說!我讓你反動子女口里胡說!”當(dāng)天中午回家,說明原委,父親說,黃口角(傻小子)不知輕重,該忍的時候就要忍。

        到現(xiàn)在我還不明白錯在哪里,只覺得那個時代人們的神經(jīng)過于敏感。一不小心,我念書還念出了名堂,成了老家人心目中的“文人”,這是后話。

        七、回老家一波三折

        1973年冬天,二姑家的嚴表兄來信,邀請父親回萬源老家,說來往的費用由他管。

        征得老隊長同意,從下一年的副業(yè)款中預(yù)支了路費,兌換了糧票。1974年春節(jié)剛過,父親就急不可待,領(lǐng)著我上路了。

        為了節(jié)省費用,我們乘坐慢車。慢車每個小站必停,每個運行區(qū)間都晚點。竹板制作的座椅,上面坐著衣衫還算齊整的有票一族,下面躺著偷票的流浪人。難民中不乏患有地方病的人,有的脖子上吊著“肉口袋”,有的背上隆起“小鍋”,有的身形瘦小,骨節(jié)粗大,酷似侏儒,背上背著歪著頭斜著眼的小孩。站在走廊里,操一口土腔。

        從定西到寶雞,從寶雞到陽平關(guān),從陽平關(guān)到漢中,從漢中到西鄉(xiāng),從西鄉(xiāng)到鎮(zhèn)巴,從鎮(zhèn)巴到萬源,換車,買票;買票,換車。困了,累了,就在車站的墻旮旯里,在橫躺斜睡的人堆里,擠一塊巴掌大的地方休息。西鄉(xiāng)換乘班車后,班車在大巴山深處顛簸,一路揚起的灰塵嗆入呼吸道,加上我多次暈車嘔吐,下車時,整個人失去重心,東倒西歪。

        在一個細雨霏霏的早晨,經(jīng)過七天的“車震”和“擠宿”,我們終于到了終點站:喻家壩。踅進葫蘆型的河谷,崇山峻嶺中,一條清澈的小河蜿蜒前行,在葫蘆的小肚和大肚的銜接處,有一座曲尺狀的小木樓屹立在眼前,父親說,老家到了,梅子壩到了!

        從荒山苦嶺的黃土高原來到山清水秀的天府之國,從一天兩頓湯到一天三頓有米有肉,環(huán)境和生活都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不明就里的我,貪吃貪玩的我,就像跟屁蟲似的,跟著父親走親訪友。

        從大人們的交談中,老家的世事變化和人事關(guān)系,也點點滴滴像謎一樣在我的心頭解開。

        祖父俗稱“周半河”。呈葫蘆型的梅子壩,那個“大肚”包容的田地山林,曾經(jīng)是“周半河”的家業(yè)。

        祖父和祖母憑借“紡線”的手藝,勤勞持家,積攢銀錢,購置了“半河”田產(chǎn)。用五年的時間,精心建造了二層木樓。

        父親有七個姐姐,只有二姑和父親健在。

        木樓里住著三戶半人家:二姑的后代嚴紹登家,五姑的后代袁呂鶻家,五保戶大媽(大伯已去世),還有從重慶來的上山下鄉(xiāng)的女知青。

        父親說,祖母因為生養(yǎng)兒子困難,就把姓錢的長工收為養(yǎng)子,改姓周,這就是大伯的來歷。

        木樓中間鏤花雕窗的房間常年“鐵將軍”把門,歸生產(chǎn)隊所有。過去是祠堂,現(xiàn)在做倉庫用。隔壁女知青臨時住宿的,曾經(jīng)是祖父的寢室。

        嚴表兄的本意,當(dāng)初祖父把祠堂和寢室指定為父親的財產(chǎn)?,F(xiàn)在以父親的名義贖回來,他子女多,好周旋。

        父親說,集體的就是集體的,不好說。

        嚴表兄說,已和生產(chǎn)隊長說好,只需要父親出面說句話,對社員也好有個交代。

        父親握著老家人一米見長的煙管,伸進火塘,吧嗒吧嗒吸煙。等他吸足了勁,磕掉煙灰轉(zhuǎn)身離開時,飯桌上的酒杯還滿滿的,一場宴席不歡而散。

        當(dāng)晚住在大媽家,碩大的老鼠成群結(jié)隊在屋梁上攀爬嬉戲,讓我長了見識:大媽家的那只粘人的小貓,見了老鼠就像小孩見了惡人,撲進大人的懷抱。

        父親的朋友孫光陽是紅二方面軍的,已告老還鄉(xiāng),當(dāng)?shù)厝朔Q“孫團長”。喻家壩小學(xué)旁邊有一座四合院,過去是寺廟的地盤,他回家后就住在那里。

        孫光陽的妻子是內(nèi)蒙古人,也是紅軍,臉上一直帶著笑容。干家務(wù)時,背上常常背著用布包裹的孩子。

        孫伯伯家兒孫滿堂,是個大家庭。開飯時坐兩桌,大人哄小孩,小孩爭搶食物,鬧得不可開交。

        夜靜人寂時,二人圍坐在火塘邊,悄悄地談一些紅軍的往事。我靜靜地坐在旁邊,留下星星點點的記憶,后來在讀書或看影視劇時被激活:

        父親說,他當(dāng)時擔(dān)任傳令兵,會寧會師前后有一系列電報說明,四方面軍一部是奉中央命令西渡黃河的,后來的西路軍也是中央命令成立的。西路軍自始至終都是在中央軍委領(lǐng)導(dǎo)下進行作戰(zhàn),并不是執(zhí)行的張國燾路線。寧夏戰(zhàn)役計劃放棄后,中央決定將過黃河的部隊組成西路軍,在甘西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并打通新疆,取得國際援助。徐向前率領(lǐng)紅四方面軍主力西渡黃河,力圖打開前往蘇聯(lián)的通道。在河西走廊與馬家軍困戰(zhàn)五個多月后,由于補給缺乏,又無援軍,西路軍幾乎全軍覆滅。

        徐向前和李先念化裝成老百姓,才得以逃脫,回到延安。

        四方面軍的許世友神勇無比,在少林寺學(xué)過武術(shù),會飛檐走壁。

        過雪山時,紅軍最初打算,命令各個連隊用瓶子裝一點酒,每人分配一兩個辣椒,以備上山時壓寒。經(jīng)過長途跋涉,連續(xù)作戰(zhàn),由于脫離了根據(jù)地,得不到補給,不少人身著夾衣,打赤腳穿著草鞋。一個班十幾名戰(zhàn)士,所穿衣服(很難說是軍裝了)竟有七八種顏色和式樣。有的同志甚至把未經(jīng)剪裁的棉布捆纏在身上,像原始人那樣;也有人披著用細麻繩串在一塊的光板狗皮、羊皮,護著連襯衣也沒有的前胸后背。

        草地行軍時,紅軍有完整衣服穿的人很少。有的穿著各種野獸皮,如羊皮、虎皮、駝皮、狗皮,真是五光十色;有的則將羊毛放入布的氈子里,隨便攏在身上;還有不少的人既無軍帽,又無斗笠、雨傘,完全成了“禿頭軍”。

        一個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頭上長滿虱子,一到宿營地,有空就捉虱子。嫌麻煩,干脆剪成光頭。

        草地是魔毯,晚上宿營,找一塊比較干燥的草皮歇息,早晨醒來,發(fā)現(xiàn)睡在水泊中。草地是魔鬼,吞噬了無數(shù)紅軍的生命,眼睜睜看見戰(zhàn)士和軍馬掉進泥淖,越陷越深,卻誰也不敢上前救援。

        說著說著,他們沉默不語,端起酒杯長嘆。

        每天下午未到宿營地之前,雖然命令每人拾一點小樹枝,但這點柴火,只能燒一點開水,哪怕你有米,也沒法煮飯。每人背著幾斤炒熟了的青稞麥子或青稞粉,每天下午經(jīng)過雨水淋洗,結(jié)果青稞粉變成了粢團,結(jié)成一塊。炒青稞自然更壞,好像橡皮膠,軟紐紐。有粉的還好,可以將每人分得的一茶盅開水,糊起來吃。沒粉而吃青稞的人,牙齒弄疲,也吃不下四兩。

        不久,紅軍便開始煮自己的皮帶和馬具(如果能夠弄到水燒煮)。水是一個問題。草地上的水大多有毒。戰(zhàn)士們一個個都因劇烈的腹疼和急性痢疾而躺倒。許多人死了。剩下未曾碾磨的玉米和青稞也快吃完了。

        沒有水源,就喝馬尿,就喝人尿。沒有糧吃,就啃皮帶,吃野菜。有的戰(zhàn)士誤食有毒的野菜,渾身發(fā)腫。有的口吐白沫,當(dāng)場斃命。萬不得已的時候,就殺掉軍馬,每人分一小塊,饑不擇食,血肉皮毛一起吞下。

        父親說,他穿的豹子皮很靈驗,后來行軍打仗,每逢敵人偷襲,渾身出奇的癢。孫伯伯拿出他的駁殼槍,上面系著黑里透紅的布條。

        他們還談到萬源籍的紅軍戰(zhàn)士,知道去向的很少。其中包括紅軍高級將領(lǐng)熊國炳,父親搖搖頭,露出茫然無助的痛苦表情。這時,他們默默無語,端著酒杯,癡癡地坐著。

        轉(zhuǎn)眼間,又是一個周末,孫伯伯帶著他的13條狗,背著獵槍,前呼后擁,進山打獵。父親繼續(xù)走親訪友。

        關(guān)壩街上,四姑母已去世多年。年事已高的四姑父眼花耳聾,四姑母(續(xù)弦)熱情地接待了遠道而來的父親。

        大媽的娘家成分是富農(nóng),是黑夜里前往,黑夜里返回,只留下黑咕隆咚的黑色記憶。

        童家的兩個表兄,外甥見了舅舅不認識,交談之后,說他們好像見到了故去的母親,用粗糙的手掌揩著眼淚,唏噓不已。

        家道殷實的“周半河”,在葫蘆肚口右邊選擇吉地,建造好二層木樓后,又在葫蘆肚口左邊選擇寶地,修建了生祠(當(dāng)?shù)厝私袎墼幔?/p>

        父親跟著紅軍的隊伍,一去不回頭。生性倔強的“周半河”,拒不交出白匪攤派的巨額銀元,遭到嚴刑拷打,氣憤交加,半年后,呼喚著父親的乳名,一命嗚呼,住進了墓穴。28年后,不孝之子周維禎帶著不孝之孫周德強,來到他的墓穴前。

        父親用鐮刀割去荒草藤蔓,高大的墳冢和顯赫的墓碑重見天日。

        父親長跪不起。

        燒化紙錢,奠上薄酒。父親撫摸著墓碑,指著“福祿永東,維德光宗,繼承遠大,世代昌隆”的宗系告訴我,周氏家族的姓名,已傳到德字輩。

        父親和孫伯伯一夜長談。孫伯伯握著父親殘疾的手,同意舉家遷回老家的想法,并慷慨承諾,等事情有了眉目,由他出面爭取一些生活補助。

        父親說路費不足,我暫時留在大媽家,一個月后他來領(lǐng)我。

        父親編了一個彌天大謊,盼星星,盼月亮,苦苦盼了半年后,領(lǐng)我回家的,竟然是母親。

        在一個驕陽似火的中午,喻家壩小學(xué)的書桌上,“異鄉(xiāng)人”正伏案昏睡。母親在小同學(xué)的簇擁中,似神兵天降。小同學(xué)三番五次搖晃我,說“周德強,你媽媽來了”,我理也不理。

        母親呼喚著我的乳名,我終于醒過神來,母子二人抱頭痛哭。

        母親說,回到甘肅后,父親天天鬧著回老家,他們一天一小仗,三天一大仗。起初還希望說服父親,領(lǐng)我回家,可是父親竟用罷工、絕食等手段逼迫。我的來信,父親也隱瞞真情。當(dāng)她央求其他念書人讀信,知道我忍饑挨餓時,大罵父親是騙子,風(fēng)風(fēng)火火下四川。

        母親說,她是睜眼的瞎子,一路打聽,一路換車,好不容易來到鎮(zhèn)巴。正巧發(fā)洪水,公路不通。起初班車這邊送,那邊接,道路斷絕處步行,雖然艱辛,還有指望。后來由于塌方嚴重,車輛停運。她就出高價錢請了向?qū)?,在深山老林中,披荊斬棘,上山下河,磨了三天三夜才來到喻家壩。

        母親掀起衣袖,到處是傷痕?!靶〈竽_”(幼年曾裹腳,形成畸形腳趾)的腳心,隆起塊狀的血包(以后成了痼疾)。

        母親說,天上下刀子,下冷子(冰雹),也要找到自己的兒子;找不到自己的兒子,死也要死在四川。

        返程路費由于意外的天災(zāi),已花得精光。我們發(fā)了掛號信,等待從甘肅寄錢過來。

        大媽家本來就是五保戶的底子,幾個月來添丁加口,已到無米下炊的地步。因為我們的到來,生產(chǎn)隊首先停止供應(yīng)柴火,接著停止供應(yīng)米面糧油。

        我們從自留地里挖來洋芋、紅薯勉強度日。袁表兄家時常接濟生活,女知青也送米送面,雖然杯水車薪解決不了根本問題,可是那份恩情叫人永世不能忘記。二姑也偷著家人,用衣襟包來一小勺米。她那小腳蹀躞的姿態(tài),惶恐不安的表情,也沉積在我的心頭。

        大媽整天以淚洗面,說母親在甘肅有這么好的家,人都說她缺了后。

        母親說,你大媽是你“大”(爸爸)的童養(yǎng)媳,你“大”失去音信后,和你大伯才組成家庭。終生沒有生養(yǎng)。你“大”把你留在四川,就是送給了你大媽。

        在大媽絕望的哭叫聲中,我高興地離開了老家。母親有我這個“識字人”,換站、買票不用操心。可是,買短途票而乘長途區(qū)間帶來的恐慌,讓她見了乘警東躲西藏。從前面的車廂逃到后面的車廂,從后面的車廂藏到廁所里。躲過了一劫又一劫,逃過了一難又一難??墒嵌氵^了乘警,卻躲不過“糾察隊”。在定西的出站口,被衣袖上箍著紅標記、手里提著“革命工具”的“棒棒隊”驅(qū)趕到羈押室。母親的口袋被翻了個底朝天,身上僅有的兩元錢,頃刻間成了他們的戰(zhàn)利品。

        母親跪下來央求:“給我五毛錢,我給我的娃娃買點吃的?!?/p>

        棒棒無情地落在身上,母親和我奪門而逃?!鞍舭絷牎辈恍家活櫟乃拇ū澈t里,還有老家親人贈送的些許茶葉和薯干片,上天保佑,躲過了洗劫。

        70華里的山路,我們從夜半一直走到太陽落山。

        左鄰右舍擁滿了窯洞,“老周的娃娃回來了”的奇跡,在驛城傳說。父親收工回來,像犯了錯誤的小孩,躲得遠遠的。

        母親和父親長時間冷戰(zhàn),偶爾說句話,也充斥著火藥味。

        八、天公送暖精神爽

        1979年,西鞏驛鄉(xiāng)負責(zé)民政工作的“馬鄉(xiāng)”(當(dāng)?shù)厝说淖鸱Q)來到我家,一見公門中人,父親就惴惴不安。當(dāng)馬鄉(xiāng)說及紅軍的話題,父親一臉陰云,旱煙吸了一鍋又一鍋,默默無語。馬鄉(xiāng)三番五次上門,耐心細致地勸說,父親還是半信半疑。馬鄉(xiāng)說,一則平反是上面的政策,這次只是做摸底工作;二則他是回族人,是有宗教信仰的,不會騙人。他以人格擔(dān)保,不會陷害無辜的好人。

        馬鄉(xiāng)說,還要寫一封參加紅軍的材料。

        父親操著四川腔說,老子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要承認就承認,不承認也沒啥子。

        母親一再催促說,秀才不中舉,原職在呢,你怕什么?

        父親說,鬧不好留下話把,天上捅個窟窿怎么辦?

        母親說,天上下紗帽,你頭還要展一展。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父親猶豫了好久,才斬釘截鐵地說,天降公道,西路軍要平反昭雪,我老周也不能背一輩子的黑鍋。

        于是,下晚自習(xí)后,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爬在炕桌上,一邊聽著父親的口述,一邊在麻紙上整理材料,然后整整齊齊地謄寫在作文本上。父親看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撕下,小心地折疊,裝在夾衣的內(nèi)袋里。

        事情比想象的還要容易。幾個月后,父親從鄉(xiāng)政府回來,滿面紅光,把《流落紅軍證明書》《流落紅軍撫恤金定期定量補助證》放在手指脫落的左手掌上,用長著六指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翻閱。

        《流落紅軍證明書》的扉頁,毛體題寫的“發(fā)揚革命傳統(tǒng),爭取更大光榮”12個字格外醒目?!读髀浼t軍撫恤金定期定量補助證》上,父親的簽名,每月20元的生活補助,讓我的眼睛放光。我的記憶里,新窯洞也是有史以來最亮堂的一天。

        父親從土榨油坊里,打來二斤胡麻油,不管馬鄉(xiāng)的再三推辭,一定要他收下。說好年成遇上了好人,好人就要得到好報。不要小看四川人,我們四川人是最講情義的。

        驛城的鄉(xiāng)親說,老天睜眼了,老周的紅軍沒白當(dāng)。

        父親用第一筆撫恤金,給我買了一雙黃球鞋。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供銷社只有大人的鞋。我用破氈填補了寬綽的空間,穿著它跑操,感覺腳下生風(fēng)。已屆花甲之年的父親穿著它參加勞動,雄風(fēng)不減當(dāng)年。

        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農(nóng)村普遍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我家也自然分到承包地。

        當(dāng)?shù)乩习傩沼幸痪渌渍Z,政策端得和線一樣,執(zhí)行的時候彎得和擔(dān)一樣,驛城也不例外。執(zhí)掌分地大權(quán)的,還是有權(quán)階層。他們把地分為三六九等,按戶分割。從表面上看,公平合理,可是具體操作的時候,有權(quán)階層排名在前,分到的是大塊的肥沃的土地,無權(quán)無勢的排名在后,分到的是邊角貧瘠的土地。我家屬于后者。

        承包地是生產(chǎn)隊的草地。三面環(huán)溝,中間還有幾眼口徑一丈多、縱深一丈多的天坑。前三年種的禾苗,基本上被雜草吃掉了??墒遣环?shù)母赣H,就在這三年的時間里,挪移肥土,搬運死土,添平天坑,深挖野枸杞的宿根,把一塊幾乎不能耕作的土地,整理得恢復(fù)了元氣。

        第四年,禾苗雖然稀少,可是長勢喜人。父親承包了一個單位的廁所,義務(wù)打掃,積攢的土肥覆蓋了每一粒土壤?!吧n天不負有心人”,我家的麥垛一年年大起來,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那一年,竟然成為集體場院里的老大。

        毛主席曾說:“與天爭斗,其樂無窮;與地爭斗,其樂無窮;與人爭斗,其樂無窮?!北砻嫔先崛跛扑母赣H,骨子里卻堅強似鋼。既認同苦難的命運,卻從來不屈服于命運。

        天道酬勤。在風(fēng)急天高的高山坡地上,我家種植的扁豆也喜獲豐收。暑假里,天剛麻麻亮,我和父親就早早出發(fā),去收獲勝利的果實。

        我的個頭瘋長,已超出父親一個頭,自覺身強力壯。為了節(jié)省往返的次數(shù),我不聽父親的勸阻,背負的田捆,在平時的重量上增加了20斤。背起田捆,掂量了一下輕重,就深一腳淺一腳,從松軟的土地里走出。繩索勒進肩胛骨,越勒越深。負重隨著淋漓的大汗,越來越沉。倚靠田埂休息的間距,也越來越短。粗重的喘息,幫助我一次次艱難地挪移,終于走完五里的山路??墒峭鴰资咨畹臏蠞?,我不僅倒吸了一口氣,生怕一個倒栽蔥,年輕的生命從此不復(fù)存在。

        父親在溝澗的那一頭已放下田捆,沿著崎嶇的小路回返。瘦小的身影,離我越來越近,可是他強健的筋骨,在我的心里越來越豐滿。

        父親告訴我,要想背起80斤的重量,你還要留下20斤的余力。當(dāng)時,對這句話的內(nèi)涵,我只理解了皮毛,沒有理解其精髓。后來有許多事,我自不量力,正像父親批評我“提著碌碡打月亮”。

        父親接過我的田捆,下溝攀澗。我垂頭喪氣地跟在他身后,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已屆古稀之年的父親,紅色的信念曾支撐他三過雪山草地。流落到黃土地之后,有形的、無形的山梁溝坎,沒有摧垮他的意志。《長征組歌》中有兩句歌詞,“紅軍都是鋼鐵漢,千錘百煉不怕難”。仰視著父親負重的背影,我的悟性似乎增長了許多。

        古稀之年,父親咀嚼響當(dāng)當(dāng)?shù)耐愣沟溺R頭,父親在昏暗的燈光下讀書的鏡頭,許多年以后我記憶猶新。如果說巴蜀山脈的石性,賦予父親堅強;那么黃土地的土性,賦予父親柔韌??上ё鳛橐唤闀?,我枉知其中的道理,卻不敢也不能真正地踐行。

        1984年,父親的《流落紅軍證明書》更換為《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光榮證》,補助標準由20元提高到40元。負責(zé)民政工作的馬鄉(xiāng)告訴父親,曾因作戰(zhàn)負傷致殘,現(xiàn)又符合評殘條件的,可以補辦評殘、發(fā)證手續(xù),并從批準之月起發(fā)給殘廢撫恤金。父親說,做人要知足。我已拿到應(yīng)有的一份,多拿老天會降罪的。馬鄉(xiāng)還告訴父親,可以享受公費醫(yī)療。父親說,我無病無恙的,既不吃藥也不打針,別糟蹋公家的錢。

        就在這一年,我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分配到當(dāng)?shù)氐囊凰四曛茖W(xué)校工作。學(xué)校條件艱苦,我央求父親找人調(diào)動。父親說,當(dāng)老師的,當(dāng)醫(yī)生的,都是積德行善的,世道怎么變,孩子要上學(xué),人們要看病。你好好教書,學(xué)問提高了,書教好了,就有人調(diào)你,磕頭下話(乞求)那不是真本事。

        父親從供銷社疏通關(guān)系,要來供應(yīng)券,為我購買了當(dāng)時的緊缺商品和奢侈品:飛鴿牌自行車和上海牌手表。父親說,你是公家的人,上班下班要守時守點,這兩樣你用得著。當(dāng)老師是人前頭走的人,娃娃們學(xué)著你的走手(走路的樣子),要走端正!

        有人說,老周你高興瘋了,娃娃才上班,你就把一年的補助花掉了。父親說,好鋼要花在刀刃上,好錢要花在地方上。

        還有人說,你每月的補助才40元,娃娃一上班每月就拿49元,當(dāng)紅軍的還不如當(dāng)孩子王的。父親說,有文化的和沒文化的,就得有差別。如果都是滿眼瞎,世界也就瞎茬了(黑暗)。

        省報的記者采風(fēng)路過絲綢之路上的驛城,拍攝了父親一生中的第一張生活照片:背景是綠葉婆娑的杏樹,上面掛滿黃燦燦的果實。枝葉背后,依稀看見一字型的窯洞。窯洞的側(cè)面,水窖的窖臺也露出一角。明媚的陽光下,父親滿頭銀發(fā),眼底眉角藏著微笑。微風(fēng)吹拂著整齊的銀須,映襯得面龐更加紅潤。父親身穿藍色的軍人制服,雙腿并攏,雙手自然下垂。右手上的六指以及殘缺的左手掌,也真實而自然地呈現(xiàn)著。

        相框里,我的畢業(yè)照和留影最多,母親把這張照片放在最顯眼的位置。這張照片也沉淀在我的記憶之海,不管歲月如何浸淫,父親的照片卻永不褪色。

        政策回暖,光陰一天比一天滋潤。父親用積攢的撫恤金,從60華里外的會寧,用肩擔(dān),用背扛,進來雜貨,在逢集的日子擺起地攤。日積月累,有了本錢后,租了臨街的門面,開起小賣鋪。

        當(dāng)時,驛城開小賣鋪的寥寥無幾。另外幾家,和信用社的領(lǐng)導(dǎo),有相當(dāng)不錯的關(guān)系。驛城的鄉(xiāng)親說,沒想到過去窩窩囊囊的老周,當(dāng)貨郎賠了個精光,當(dāng)保管員幾乎要了一家的命,經(jīng)商還有一套,老天真的變臉了。

        多年來和老家音信隔絕,父親親自寫信,把家里的巨大變化告訴老家的親人。老家的回信也帶來了許多喜訊,并提到大媽去世了。

        信讀到這里時,我發(fā)現(xiàn)父親喜悅的笑容不見了,臉色沉沉的,喉結(jié)一動一動的,似乎想說什么,可終于什么也沒說。

        逢集的日子,父親喜滋滋地抱來一堆蔬菜。每次開飯前,他一邊就著菜肴,一邊喝幾盅酒。面孔潮紅潮紅,神情自足自樂。

        80年代中期,農(nóng)家的高檔消費品是“三轉(zhuǎn)一響”,即自行車、縫紉機、手表,收音機。我用積攢的工資為父親買了一臺收音機,父親最愛聽的節(jié)目是“新聞聯(lián)播”。每當(dāng)聽到徐向前、李先念等紅四方面軍的領(lǐng)導(dǎo)人的姓名,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一遍又一遍地說,戰(zhàn)爭年代只知道他們是幾號幾號首長,并不知道真實的姓名。他還說了一長串其他領(lǐng)導(dǎo)人的姓名,如陳昌浩、張琴秋、熊國炳等,希望從收音機里了解他們的去向,可是杳無音信。

        當(dāng)收聽到“高臺烈士陵園”的消息時,他捋起衣袖,指著左臂因槍傷凹陷下去的肌肉說,他就是在高臺附近的臨澤受傷的。那里過去叫甘州。高臺戰(zhàn)役,董振堂身負重傷,為了不當(dāng)俘虜,他命令警衛(wèi)員開槍打死他,警衛(wèi)員死也不肯,他便掏出手槍自殺了。他的頭顱被敵人割下來,先是掛在城頭上示眾,后來又送到蔣介石那兒。

        父親怔怔地坐著,吧嗒吧嗒地吸旱煙,整個人被煙霧包圍。

        九、驛路上的不速之客

        90年代初,我調(diào)到縣城的一所重點中學(xué)任教。

        每次回家啟程,父親都戀戀不舍,從屋里跟到屋外,從屋外跟到大門口,從大門口跟到巷口。直到看不見我的背影,才蹣蹣跚跚回家。

        知子莫如父。父親不止一次說,你心野了,可要收??!

        自覺翅膀堅硬的我,把父親的忠告全當(dāng)成耳旁風(fēng),在90年代中期,編了一個借口,請了長假,遠走高飛下海經(jīng)商。

        出發(fā)前,我再一次征求父親的意見。父親說,財牌各有份限,糊涂蟲晝夜不安。你不見棺材不落淚。

        幾個月后,血本全虧,我違背了“好馬不吃回頭草”的誓言,重新回到學(xué)校。父親的第二張生活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球:彩色的幕布前,表情遲重的父親旁邊,妻子笑容滿面。父親雙臂交叉,把我的女兒緊緊地攬在懷里。調(diào)皮的女兒雙臂前傾,一副掙脫束縛的樣子。

        妻子說,這張照片,是城里的照相館照的,這幾個月,家里鬧得翻天覆地。

        我南下廣州后,父親心神不定,乘車到城里看孫女。在街上碰見馬鄉(xiāng)(馬鄉(xiāng)已調(diào)到縣民政局),馬鄉(xiāng)問到父親的定期定量補助標準,父親說還按三年前的標準領(lǐng)取。馬鄉(xiāng)說,不合適。應(yīng)該每年都上浮。具體的我回去查一下再告訴你,你也到鄉(xiāng)上核查一下。

        父親問會計,會計說問主管領(lǐng)導(dǎo)。主管領(lǐng)導(dǎo)說現(xiàn)在是鄉(xiāng)財政統(tǒng)籌,要問鄉(xiāng)長。鄉(xiāng)長說,鄉(xiāng)上財政緊張,給你幾個老不死的,能按時按月給一點就不錯了,你還想多要!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馬鄉(xiāng)說,三年上浮的補助,共計1300多元。并說這筆錢,是民政部直接下?lián)艿?,和鄉(xiāng)財政無關(guān)。父親找鄉(xiāng)長交涉,鄉(xiāng)長說,能補一年的就不錯了。能成就成,不成你再告狀,我讓你老■沒路走。在馬鄉(xiāng)的一再交涉下,主管民政工作的副縣長出面核查,父親終于領(lǐng)到被克扣的補助。

        簽字時,鄉(xiāng)長老羞成怒,指著父親的鼻子說,我吃一碗晾一碗,讓你怎么吃進去的,還怎么吐出來!沒過幾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一伙人破門而至。他們說,是鄉(xiāng)政府計生辦的,前來收繳計劃生育罰款。弟弟說,走錯門了吧,我一個光棍漢違背哪門子政策?鄉(xiāng)政府赫赫有名的何狗子(綽號)說,鄉(xiāng)長說你家是計劃生育釘子戶,今晚是來挖釘子的!

        說著說著,他們一伙人就貼封條封門,吆喝著牽耕牛。

        弟弟攔阻,他們?nèi)_相加。

        弟弟說給個理由,他們說你嫂子環(huán)檢過了期,就這么簡單。

        母親趕緊告饒。他們說,識相點,你兒子周德強欺騙組織,我們一個電話就讓他丟了公職。

        這是母親最擔(dān)心的。慌亂中她拿出多年的積蓄,當(dāng)場繳了1300元罰款。

        何狗子說,就這個數(shù),一分錢不多,一分錢不少,鄉(xiāng)長說的就這個數(shù),怎么拿去的怎么吐回來。

        妻子說,她曾找到主管計生工作的副縣長。聽了原委后,副縣長氣憤地說,簡直是流氓,簡直是土匪!

        可是,后來副縣長也說她無可奈何,現(xiàn)在計劃生育是土政策,有些事她說了不算。

        副縣長的干涉,只換來了一張收據(jù)。

        父親對我說,欠了打劫賊的債,遲早要還的。你娃娃就是吃文秀才飯的命,好好上班去吧,不要站在這山望著那山高,吃點小虧也許你心里更亮堂些。

        我打消了上訪的念頭,懷著愧疚聽從了父親的勸告。

        暑假里,我放下雜亂的事務(wù),回家陪伴父親。父親的目光有意無意總投向大門的方向,似乎在等待著什么。

        新修的上房大門窗大玻璃,陽婆婆探著身子鉆了進來。屋里空氣清新,涼爽如春。麻雀在曬晾衣服的鐵絲上排成一條弧線,在微風(fēng)中蕩著秋千。喜鵲斜著身軀飛上白楊樹的高枝,陽光下,黑白相間的羽毛如綢緞般發(fā)光。它伸展羽毛,梳理一番后,對著客人來的方向,“喳喳喳喳”“喳喳喳喳”,然后,匆匆飛往下一戶人家,送上“喜事來到”“喜事來到”的祝福。

        晌午時分,一群稚氣未脫的大學(xué)生,簇擁著一位菩薩一般慈善的的老人,在定西上海小學(xué)校長的帶領(lǐng)下,不期而至。

        簡短的介紹后,父親知道,面前的學(xué)者是上海同濟大學(xué)張佩英教授,帶領(lǐng)大學(xué)生搞社會調(diào)查實踐活動。

        大學(xué)生毫不掩飾自己的驚訝,校長口中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紅軍,竟然戴著瓜皮帽,身穿連襟夾衣。

        大學(xué)生在火炕上跳上跳下,和斜偎在被褥上的父親合影。

        他們要求父親講一講紅軍的戰(zhàn)斗故事。

        “紅軍”承載了太多的心靈負擔(dān),父親把它藏在心窩窩里,一輩子不敢提也不愿提。

        父親操著南腔北調(diào)的定西話,竟然破天荒敘述起來:

        成都川西平原百丈場,惡戰(zhàn)進行著。戰(zhàn)火引燃了街房,整個百丈場成為一片火海。

        部隊冒著濃煙烈火,與敵拼搏,打得十分英勇。百丈場附近的水田、山丘、深溝,都成了敵我相搏的戰(zhàn)場,殺聲震野,尸骨錯列,血流滿地。指戰(zhàn)員子彈打光,就同敵人反復(fù)白刃格斗;身負重傷,仍堅持戰(zhàn)斗,拉響手榴彈,與沖上來的敵人同歸于盡。

        仗越打越大,越打越惡,傷亡越來越慘重。倒下的尸體橫在田野,來不及掩埋,野戰(zhàn)醫(yī)院的稻草上躺滿痛苦呻吟、血流遍地的重傷員,在百丈場一帶作戰(zhàn)的紅四方面軍主力已經(jīng)減員過半,繼續(xù)在戰(zhàn)場上支撐的已經(jīng)筋疲力盡,有的槍炮聲一停眼睛就睜不開了……

        父親聲短氣怯,語言含混不清。校長不時打斷轉(zhuǎn)述,更使故事情節(jié)支離破碎。

        大學(xué)生用懷疑的目光審視著父親,他們心目中的紅軍的故事都是勝利的版本。

        父親解開衣扣,脫下棉襖,袒露左臂,指著凹陷下去的彈痕,極力想證明曾經(jīng)的英勇頑強。

        大學(xué)生卻被他的肚兜吸引住了,七嘴八舌地討教了一番后,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肚兜,相當(dāng)于內(nèi)衣。老人喜歡樸素,所以穿黑色綢緞刺繡的。上面的圖案是蛤蟆,就是護身符的意思。

        一撥未走,一撥又來。定西市委王仲保書記在西鞏驛鄉(xiāng)黨委書記的陪同下不期而至。

        記者忙前忙后搶鏡頭,鄉(xiāng)干部把兩袋面粉碼放在上房臺子上最顯眼的位置。

        一番寒暄后,父親握著王書記的手緊緊不放。

        政府官員看望他,這是破天荒頭一遭,更讓他激動的是,王書記是他的老鄉(xiāng),四川渠縣的,和萬源縣是同一個地區(qū)。

        王書記說:“您是老紅軍、老戰(zhàn)士、老革命,是黨和人民的功臣,你們早年參加革命,為爭取民族獨立和中國革命的勝利不懈奮斗,尤其為定西的解放和建設(shè)事業(yè)做出了突出貢獻。你們的奉獻精神將激勵全市人民奮發(fā)進取,創(chuàng)造更加美好的未來。”父親激動得說不出話,雙手合十,連連作揖。

        忽然,他舉起右拳,莊重嚴肅地說:“我生是紅軍的人,死是紅軍的鬼!”

        王書記一蹦子站起來,扶著父親的肩膀說:“老人家,你還有啥話,請講!”

        父親怯怯懦懦地說:“我死后,把我埋在老家。”

        王書記遲疑了半天,雙眼盯著我說:“你們做兒女的,能不能商量一下,滿足老人家的要求?”

        老家,對一般人而言,僅僅是情感棲息的驛站,對于父親,那是閃耀著紅星、升騰著紅色夢幻的搖籃。然而,“逃兵”“流落”等字眼,使他一輩子抬不起脊梁骨?!袄霞摇薄凹t軍”是父親一輩子回避的話題??墒牵谌松锍套詈笠惶庴A站,尋找靈魂歸宿、堅守人生信仰,最終還是無法逃避且必須證明的命題。這一年有閏月,是做壽木(棺材)的好年頭。趁著暑假有空暇,我找來木匠,做好壽木。

        驗收壽木的時候,父親欲言又止。等眾人散去,父親一口接一口吸旱煙。磕掉最后一鍋煙灰后, 他長出一口氣,似乎下定決心,又怯怯懦懦地說:“我死后,把我埋在老家?!?/p>

        思忖片刻,我說:“大,可能辦不到。一則長途運輸,麻煩不少;二則以后逢年過節(jié)我們祭祀,不可能舍近求遠?!?/p>

        父親望著萬源的方向,絕望地低下頭。

        《血戰(zhàn)萬源》的電視劇正在熱播,父親提前做好準備,生怕落下一點細節(jié)。

        有一天,他自言自語道:“不全是這樣,不全是這樣。”

        我詢問原由,父親滿臉憂郁,為我講述了“萬源保衛(wèi)戰(zhàn)”的情節(jié):

        大面山硝煙彌漫,敵人的一次次沖鋒被打退。陣地被打得像耕過的土地。工事打平了來不及修,戰(zhàn)士們拖來敵人的尸體,頭對腳、腳對頭地壘起來,上面再蓋上浮土,就成了簡易工事。

        許世友說:“這倒是一個發(fā)明創(chuàng)造,一切取之于敵?!?/p>

        盛夏高溫季節(jié),陰雨連綿,敵人的尸體很快腐爛發(fā)臭,陣地上到處彌漫著令人作嘔的臭氣。

        許世友問一營營長:“怎么樣,守住陣地有把握嗎?”營長回答道:“副軍長,你放心,我們決不當(dāng)孬種。就憑我們手里的大刀,拼也要把敵人拼下去!”

        前線激戰(zhàn)時刻,許世友的指揮所轉(zhuǎn)移到離前沿陣地只有200米的老鷹寨。總指揮徐向前親臨大面山前線指揮,指示說:“大面山是敵人主攻方向之一,是全線的重點陣地,一定要守??!”

        許世友說:“橫豎有我無敵,有敵無我!有我們在,敵人就休想過大面山!”

        當(dāng)晚,許世友和師政委陳海松一起到青山陣地巡視,只見敵軍陣地內(nèi)亮光閃爍,忽明忽暗。

        看到這種情況,陳海松風(fēng)趣地說:“劉湘、唐式遵可以用督戰(zhàn)隊制止他們的士兵向后退,但是沒有辦法不讓他的‘雙槍兵吸大煙?!薄斑@倒是給我們提供了一次練習(xí)夜間射擊的機會。”許世友說罷,順手從戰(zhàn)士手中接過一條步槍,“叭!叭!叭!”就是三槍,隨著槍聲,敵人陣地上的火光熄滅了一片,接著傳來了一陣嚎叫。

        許世友說:“立即通知部隊,把神槍手組織起來,哪里有火光就往哪里打,下半夜再派小部隊襲擊敵人,抓俘虜摸情況,決不能讓敵人在陣地前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

        槍桿一樣高的傳令兵周維禎,身影在塹壕、工事、障礙、指揮所間穿梭。腳下時時被靠著戰(zhàn)壕休息的戰(zhàn)士的軀體磕絆,不小心濺起的泥水嗆入口鼻,胡亂擦拭一下,整個人又像泥鰍一樣在空氣和土地上游弋。

        十、青山有幸埋忠骨

        1999年10月中旬,84歲高齡的父親臥床不起,在生命的邊緣徘徊。

        我用吉普車從縣城接來名醫(yī)楊大夫,她詳細地做了檢查,說心臟和其他器官功能正常,住院治療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的。

        父親說,他的命是從戰(zhàn)場上撿來的,死了不知多少回了。能活到現(xiàn)在已知足了,沒有必要住院活受罪。

        母親說,你“大”一輩子遇病不吃藥不打針,抗一抗就過去了。這一次害的恐怕是老病,準備后事吧。

        父親水米不進,一天比一天消瘦。雖然神志不清,可是口口聲聲重復(fù)的總是“別擋,別擋,我要回四川”。瞅著五官凹陷,已是人面鬼臉的父親,我心如刀割。鄉(xiāng)親們常說,人在死前要收自己的足跡,凡是走過的地方要重走一次。父親長征途中三過雪山草地,流落黃土高原后又輾轉(zhuǎn)奔波,一生留下的足跡確實不少。如果收完足跡,還有揪心的心事淹留,那么帶給他的煎熬和痛苦還會持續(xù)。

        1999年11月1日,屋子里死一般靜寂。看著父親抽搐的面孔,我實在于心不忍。心想,應(yīng)該給父親一個交代,一份安慰。于是我按自己的理解,以自己表達情感的獨特方式,撰寫了一副挽聯(lián):“撫今憶昔,長征人南北鏖戰(zhàn),淪落他鄉(xiāng),撫育子孫惟艱惟苦,仰不愧于天;溯往追來,異鄉(xiāng)客東西奔走,魂歸故里,侍奉雙親至敬至孝,俯不怍于地?!比缓螅\地把它焚化了。也許父親的神志有知,他長長地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簾,垂下了頭。喪事辦得節(jié)儉但不失隆重,前來祭祀的鄉(xiāng)親很多,禮儀古樸而真誠。

        鄉(xiāng)親們送來一幅挽幛:“巍巍雪山,永志芳德;茵茵草地,長吟雅風(fēng)?!庇訒r,我心頭一酸,不禁大放悲聲。

        送殯的日子,陽光明媚。鄉(xiāng)親們堅持“八抬”的隆重禮節(jié),一撥又一撥換人,把靈柩抬到五里外的山崗高地。送喪的隊伍排了一里多長,飛揚的塵土也加入到這個行列,共同見證這個平凡而值得銘記的日子。

        作為唯物論者,誰愿相信神靈鬼怪的說法,但作為人子,更愿相信靈魂不滅之說,以此寄托自己的感情。父親啊,在你和所有的紅四方面軍“西部流落人員”背黑鍋蒙受恥辱的年代里,你的兒子也曾站在對立面,審視并疏遠你,如果你九泉之下有知,也許會理解在政治崇拜的年代里造就的愚昧與無知,但是我總覺得由于你生前跟我們?nèi)鄙贉贤ǎ瑢δ愕母锩?jīng)歷了解甚少,對你的為人處世哲學(xué)否定過多,我們之間的距離始終存在并無法彌補。然而在你的第二故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沒有嫌棄你,成了你的衣食父母,成了你的娘家人。在你命歸西天后,他們的一言一行,都承認你是黃土地的主人,都證明你是革命隊伍中的一員?!扒嗌接行衣裰夜恰?,長眠于深厚而廣博的黃土高原,你的靈魂應(yīng)該安息、一定會安息吧!

        十一、寫在父親誕辰

        2015年農(nóng)歷四月九日,是父親99周年誕辰,懷著敬仰的心情,我長跪在父親墳前,思緒萬千。

        已屆知命之年的我,品味著和父親相關(guān)的零零總總,對父親的樂天知命、低調(diào)本分,似乎理解了許多。

        父親去世后,我回了兩次老家。

        據(jù)萬源梅子壩的老人講,當(dāng)年梅子壩周圍參加“童子團”的有二百多人,如今有蹤跡可覓的只有四五家人。父親從槍林彈雨中撿回了一條性命,又把根系扎在黃土高原得以綿延,實在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父親從1933年參加紅軍,到1974年只回過一次老家。他長跪在祖父、祖母墳前的心思,我現(xiàn)在才得以理解:雙親生病不曉得時間,死亡不曉得日期,活著不能互相依靠,死后又不能扶著遺體表達哀痛,入殮時不能守在棺旁,安葬時不能親臨墓穴,祭祀的日子不能奉獻微薄的祭品。不忠不孝的行為,實在愧對祖先神靈。而祖父在自己死前十年就預(yù)修了“壽葬”,是不是對不可把握的命運未卜先知、早早安排了后事、并把勤勞持家的家史刻入墓碑、把“福祿永東,維德光宗,繼承遠大,世代昌隆”的宗系刻入墓碑、長久地等待他的子孫來閱讀和秉承呢?

        孫伯伯的大兒子深情地回憶了一段往事,說周家是孫家的救命恩人: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孫家的茅草屋被天火點燃,化為一片灰燼。祖父周東海把周家的一處房產(chǎn)無償贈給孫家,孫家雖然遭受災(zāi)難,但根基無損。并說他的祖母是父親的乳娘,周家和孫家的關(guān)系,不僅僅是東家和長工的關(guān)系,是生死攸關(guān)、風(fēng)雨同舟的近鄰。他常常聽孫伯伯說,老周在甘肅有這么一個美好的家,實在是上天在保佑!

        祖父的墓志銘是錢純?nèi)遄珜懙?。錢家的后代說,錢純?nèi)謇先送〞躁庩柕乩?,曾?jīng)預(yù)測,周家的墳塋要出一文一武兩個人才。我想,在他們心目中,父親是紅軍戰(zhàn)士,我是一個文化人,是偏僻落后的梅子壩的驕傲。他們的預(yù)測,其實是淳樸善良的人對現(xiàn)實的肯定。

        喻家壩自號為“愚公”的詩人,研究紅四方面軍的歷史,我問到萬源籍西路軍高級將領(lǐng)熊國炳時,他簡述道:

        1937年3月,西路軍敗局已定,陳昌浩提議,他和徐向前東渡黃河,去陜北找黨中央?yún)R報西征失敗情況,剩下的人員由李先念、熊國炳等人組成新的“西路軍工作委員會”,分左右兩個支隊,留在祁連山打游擊。

        后來熊國炳被俘,在敵人的嚴刑烤打下,他沒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只承認自己是一個伙夫。敵人看他單薄襤褸的衣裳和蓬頭垢面的形象,也不像個官,只好泄憤地抽打他。一個裕固族老鄉(xiāng)看得不忍心,向馬步芳的騎兵求情才放了他。后來在這個裕固族老人的幫助下走出了祁連山,流落到酒泉,化名張炳南,在這里和一個叫白玉生的女人結(jié)婚,并擺了個小煙攤,靠賣大餅過日子,直到全國解放。

        解放后,熊國炳也沒有向有關(guān)部門說出自己的身份,只是在1951年9月,才用張炳南的名字向酒泉人民政府登記過曾是紅軍西路軍戰(zhàn)士,他懷著什么樣的原因去登記的,不得而知。

        土地改革后,他還是沒有歸隊,僅以一個普通農(nóng)民的身份在酒泉黃草鄉(xiāng)泉湖村落戶。1958年?!按筌S進”和隨之而來的浩劫,使河西走廊這塊沃土餓殍遍野,實在沒有辦法,熊國炳帶著一家老小回到了故鄉(xiāng)萬源縣。由于這場災(zāi)難是全國性的,四川比其他地方更饑餓。他又于1960年春回到了酒泉黃草鄉(xiāng)泉湖村。同年的10月,饑餓、疾病和戰(zhàn)爭時留下的傷痛復(fù)發(fā),全身浮腫的他在痛苦中去世,年僅62歲。

        一個從前那么堅強,對革命那么忠誠、工作中那么有能力的紅軍高級領(lǐng)導(dǎo),卻在西路軍潰敗后,人生陡然來了一個急轉(zhuǎn)彎,變得那么消沉,只求謀生,不求復(fù)出,這太讓人費解了。

        在他死后,也有另一種解釋。據(jù)說熊國炳說過:“共產(chǎn)黨給了我這么多人,都打散了,那么多人都不在了,我還活著,我不想找政府,也不想找政府的麻煩?!边@話讓人肅然起敬,也許熊國炳是經(jīng)歷過太多紅軍時期“左”的路線,怕再卷入那種“殘酷斗爭,無情打擊”的運動,而寧愿流落民間餓死、病死嗎?他生前有沒有說過這些話,至今還是一個謎。

        西路軍流落人員,絕大多數(shù)在后來的歲月里命運多舛,飽受人間屈辱,遭遇了很多不公平的待遇。一直延續(xù)到1979年才平反昭雪,歧視長達30多年之久,并且殃及自己子女的命運。他們的功勞曾經(jīng)被塵封在看不見的歷史深處,他們的悲壯,也是中國的悲壯,卻從未出現(xiàn)在激勵后人的教科書中?,F(xiàn)今,實事求是地客觀評價西路軍的歷史,以及公平、公正地對待那些浴血奮戰(zhàn)的西路軍將士,不僅關(guān)乎尊重和承認歷史史實的問題,也是對人們的良知、道德和胸襟的考驗。

        歲月的長河既能淹沒歷史,也能沖刷掉掩于事物表面的泥沙還其原狀。當(dāng)然,這只有讓后來的有志者慢慢發(fā)掘了!

        祖父留下的百年老屋已破爛不堪,可是嚴表兄和袁表兄以及他們的后代還住在里面。革命老區(qū)這片紅色土地,是共和國將軍的搖籃,是紅軍戰(zhàn)士的故鄉(xiāng),為共和國的崛起無私奉獻了生命、血淚、汗水、財富,可是何時才能改變貧窮落后的面貌,還是一個沉甸甸的話題。

        父親去世后,母親享受了撫恤待遇,她理直氣壯地說,我跟的是紅軍的人,花的是紅軍的錢。

        “前人栽樹,后人乘涼?!奔t軍栽下了共和國這棵大樹,老百姓和他們的家屬享受革命的勝利果實。在戰(zhàn)爭年代,紅軍留下了許多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在和平年代,他們艱苦奮斗、頑強拼搏的精神,更值得我們繼承和發(fā)揚。

        我虔誠地鞠躬,在心里默默地祈禱:

        愿西路軍紅軍戰(zhàn)士周維禎長眠黃土高原!

        愿父親的靈魂在地下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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