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鏵
有時候她想,是不是應該感謝馬化騰比較好呢?
因為有了微信群,結果天涯海角的人都扯出來了。她現在有十多個群,業(yè)主群、研修群、老鄉(xiāng)群、閨蜜群、高中群、初中群,好了,現在連小學群都有三十多人了。
熱鬧兩三個星期后,愛冒泡的就剩他們五六個。他幾乎每天都在群里晃,不是發(fā)紅包(也就是那種一兩塊錢的紅包,弄七八個人過來搶的,據說為了活躍群里氣氛),就是接這個的話題、插那個的嘴。她也天天在群里蕩,搶紅包、發(fā)點健康消息、接著他的話說些俏皮的下去。后來在群里,他們幾乎就是單刀對單槍地演練。
他:@她 贊同!
她:@他 贊同什么?
有個同學中間也插過來:@他 同問?
過了會兒,沒見他的回復,她啪啪地寫幾個字:@他 不過我啥都贊同!
那個中間插話的同學也留下一行字:@她 說話好可愛!
他終于回復:是說養(yǎng)狗的事兒??!
她想起來,昨天同學群里有說認識做販狗生意的朋友,都是不錯的品種,吉娃娃、哈士奇、博美、薩摩耶,還有拉布拉多,說有需要的同學可以聯(lián)系她。群里一般都會有些做生意的,如果不是一刻不停地發(fā)這些消息,也沒多少人嫌棄他們,反正哪個群里都一樣。她當時冒泡,說句:將來要到七十歲的時候再養(yǎng)狗,因為現在還沒有空閑的時間照看它們——其實她本來是想說,狗的性命大約是十三年,如果七十歲時養(yǎng)狗,她可以和那條狗一起終老,不用為它的先去而痛不欲生。嗯,她是早想過的,八十三歲結束生命是最好的年齡。
她只好敷衍他:哦,那是昨天的事,今天在談養(yǎng)孩子。今天確實在談養(yǎng)孩子,幾個女同學發(fā)了兒子的靚照,個個長得身材高大、眉清目秀,算起來這些孩子也有二十了,還算不錯的,讓媽媽存下照片在手機上。她家的兩個,小的十八、大的二十二,可沒一個肯把現在的相片發(fā)給媽媽,你想拍他們,只能是偷拍,模模糊糊的一片,眉眼根本看不清。
他又發(fā)過來:哦,那我可是遲到了。
她笑起來:沒事,一樣都是養(yǎng)育的事情。
他們倆其實早就互加了好友,都是用的現在的頭像。他腦袋往前傾的動作,不知在專注地看著什么。她微笑地張開雙臂,被朋友處理過影像的父母小小的兩個點,站在她的右臂上——也許沒人懂這個寓意,也許也有聰明人,現在的她就是父母的臂膀。
他的眉眼在小學的畢業(yè)照上還能咂摸出來點,五官沒太大的變化,不過,總的來說長開了。他當時成績不錯,好像羽毛球也打得不錯,那會兒全是塑料桿的小球拍,屋里有些家底的父母才能買得起,有一次,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把球揮到她扎著羊角小辮的腦袋上,她瞪著眼罵過他。他們那一堆男生不知羞恥地哄笑開來。后來,他考上區(qū)重點,她去了家門口的一所普通中學,從此再沒來往。
過段時間,他們在群聊里明顯地有點打情罵俏,開始還有同學取笑他們,過后大家都不笑話了,有些還推波助瀾,使得他們有點變本加厲。他想,她可能翻了他的朋友圈,知道他單著呢。她倒是知道,她的發(fā)小——那個和她一同在深圳的、她學生時代碩果僅存的友情的代表,是把她的所有情況一股腦兒攤給了他。
她不怎么在朋友圈里發(fā)她的生活寫真,她愛轉發(fā)些她認為有意義的東西,研修時學來的佛經禪意、生活上的小竅門,都是些心靈雞湯類的,現在好多人嘲諷這些,但是她每回讀后都有自身的共鳴,所以即便他們說她弱智小兒科,她還是喜歡留存那些。
他不發(fā)那些,他發(fā)朋友圈不大多,一般來說都是旅行的事情。他很愛旅行,前不久去了趟拉薩,開車和他幾個同事朋友一道去的,那段時間幾乎天天刷屏,看著千篇一律的風景,她眼睛覺得累,這種旅行的心得和當時的風景,只有親歷者會激動,旁邊掛眼科的人,一般都有點微微上泛的酸意、還有實在無法相撞的觸動。有他女兒的相片,大概十四五歲的樣子,眉眼不太像他,長得挺漂亮,到了發(fā)育期,稍有些胖。她想,大約像媽媽多些。而且,她品出來,女兒應該跟著他前妻的,因為好多次,有女兒的相片,他總是會發(fā)朋友圈,然后一堆感慨:讓她看會兒書真難??!或者,就是女兒心疼爸??!又或者,真是爸的小棉襖,今天一起吃飯,她點我愛吃的麻辣小龍蝦!她仔細地看他的朋友圈、仔細看他女兒的相片,揣測他的前妻是怎樣的一個人。
她自己說起來倒簡單:高中畢業(yè)后讀了個普通大專,后來就來深圳了——當時大專也包分配的,不過說到單位,還是以工待干的身份,然后學校正好有幾個去深圳的名額,說是那邊的企業(yè)要人,戶口可能不會一時半會兒地解決掉,但待遇不錯。她就下決心出來了。公司是香港人開的,所有部門幾乎全是香港人當頭兒,除了技術部。這樣,她就認識了她的主管,比她大十歲,當時覺得挺老的,現在想想,三十歲的男人,哪里算老?何況是在競爭頗為激烈的香港。她就嫁了他,然后懷孕、辭職、生子,取得香港身份,然后又生子。后來,就離了。因為那個不算老的香港男人又遇到更年輕的大陸女孩子。就是這么個簡單的故事,她的半生在里面了。不過,好的是,她當時眼光遠,手上有點閑錢就置了三處房產,再加上兩個孩子的費用香港人全包了,她的日子過得其實還挺不錯,還有她香港人的身份,心理上也不覺得不如人。她有自己的小圈子,幾個約著做美容和SPA的閑太太、幾個一起打麻將的姊妹,有時候牌場上碰到過不算小氣的潮汕老板,拉拉扯扯地有過幾段情,就這樣過下了半輩子。
她現在一般不回去,在南方呆慣了,她已經不習慣老家冬天的冷。父母身體還好,除了她,還有姐和弟,老人過年期間會到她這邊來住住,她也陪著他們去香港澳門轉轉。
這一次,他就在群里說:這個周五,會到深圳來。
她看到了,半天沒吭氣。同學群里她那個發(fā)小倒表示歡迎:好啊,好啊,到時我們一起聚聚。她過了五分鐘后@他,也說一定聚聚,還發(fā)了玫瑰和擁抱的表情。他打了個呵呵。
她這幾天就開始做美容和SPA,研究自己是否變老的皮膚,而且晚餐也免了,想用點勁把肚腩上的肉減一點下來。過了四十后,她才知道減肥對這種年紀的女人來說是有點吃勁了,就是不吃不喝也掉不下幾兩肉來,虧得她一直保養(yǎng)得好,又生活在一圈比較講美的太太團里面,才沒把自己過成了中年大媽。
他們三個約在世界之窗那金字塔門口——她當時還笑他土老冒來著,可是他說他來過兩次深圳,就知道那地方,她和發(fā)小就不好說什么了。打了一通電話后,就見他從人山人海里涌過來,是高個子,肩膀挺寬的,稍有點發(fā)福,和微信頭像里并無二致,和她們倆先客氣兩句,還時髦地抱著摟了她們兩下,就完全能聊得開了。他們一路走著,說些熟悉的同學的近況,在哪兒哪兒謀生、在哪兒哪兒高就,好像一點隔閡也沒曾有過似的,熟悉得就像前兩天才從學校剛畢業(yè)似的。然后他們拍照,又一起發(fā)同學群,幾個人的合影弄得同學們都感慨好久,他們又各自用手機熱鬧一番。這當口,發(fā)小接了通手機,說趕回去要補辦兒子的留學資料,等會兒晚上再一起聚著吃飯,然后建議他們到紅樹林海岸玩一圈,風景不錯,而且抬頭就到了。她看一眼,確實已經看到濱海大道,問他愿意騎雙人自行車不?他馬上點頭應了。
就剩下他們兩人,去租輛雙人車,那天天氣也好,又正好不是周六周日,海岸棧道上的人比平常少許多,他們像孩子一樣騎得可勁。沿路風景不錯,正是老家的秋天季節(jié),早是梧桐落葉的時候,她還記起來全是枯黃的梧桐葉子飄落在雨天的泥濘里,看著要多衰敗有多衰敗,然后環(huán)衛(wèi)工人掃聚這些落葉,點一抔火,那微洇的火苗在潮濕的秋天里慢慢燃著,絕望地煙霧繚繞。他快樂地叫,高興地感慨深圳的秋天,小陽春的天氣還有點燥熱,一路上的鳥語花香,像孩子一樣地問她各種植物和花朵的名字。她一個個地告訴他:燈籠樹、鳳凰木、軟枝黃蟬、龍船花、簕杜鵑……他欽佩地看她:哇,你知道這么多!她笑,其實除了簕杜鵑,別的都是她瞎猜的,她知道似乎有這么些樹的名字,但哪對哪,她還真沒鬧清過。后來又騎了段時間,他們似乎更熟稔了,他買了兩枝雪糕,一種草莓味的、一種芒果味的。她吃了自己的,又要嘗他的草莓味兒的,他頓一下,馬上就遞過來,她俏皮地咂摸一下,讓他也嘗一下她的芒果味兒的。他開始拒絕來著,因為他實在不喜歡芒果味道,她有點小惱,但是卻帶著撒嬌的味道:“嚇,又不是讓你吃榴蓮,只是芒果,一般人還是能接受的?!彼缓眯⌒牡匾矅L了她的那口雪糕。正是下午的天氣,冰很快就融掉了,粘粘的,和著他們各自的涎水,無所顧忌地變相接了吻——這是他心里想的,還冷笑了一下自己。
棧道上有些小販在經營一次性速立得相片,生意看著挺蕭條的。他今天有些高興,發(fā)了慈悲,讓人家給他們照相片,等片子出來的時候,又拿自己的手機讓小販給他們倆使勁摁了幾張。她的頭偏過來研究,小販大約照相水平不錯,張張的取景和人物都特別漂亮。他一高興,說:“發(fā)群里吧。”她笑著應聲好。
同學群里馬上就回響連連,開始只贊美深圳的秋景、羨慕這邊的暖和,慢慢地有個同學逗過來:你們兩口子在度蜜月呢!她馬上回應:是的,甜蜜得不得了呢!他又一次研究他們發(fā)在同學群里的那幾張照片,腦袋挨在一起,臉也快貼在一起,笑得又香又甜。又有同學驚嘆:你們倆好有夫妻相啊!她用手肘頂他,點點這句話。他就發(fā)一句:你眼光真心不錯!同學群里鬧歡了天,都叫喚他:你說去深圳公干是假,見初戀是真吧?他馬上接一句:不是初戀,是青梅竹馬!她停下來,眼睛射著他:“你的初戀是哪一年,你那會兒多少歲有的初戀?”他笑起來,手朝她直愣愣地伸過來,她沒有躲閃。他在她嘴角抹了點芒果顏色的奶油,然后說:“初戀,哪里有青梅竹馬的歷史悠久呢?”他掏出紙巾,把手上的那滴奶油抹得不見蹤影。她朝他閃了個可以回味到午夜的微笑。
晚上在香榭里的丹桂軒吃晚飯,是同學訂的。她的發(fā)小同學過得挺不錯,生意做得相當紅火,可能有心在老同學面前露露富,讓老家的這位一直從小學到中學都同窗的男同學看看她如今的好日子,把自己的老公也扯來陪客。
發(fā)小說:“你們后來再沒見過吧?我可是和他一直同學到高中畢業(yè)呢!”
她微笑,搖搖頭。發(fā)小又說:“高中沒在一個班,我在文科一班,他在理科二班,對吧?”
他笑道:“是的,后來我們高中畢業(yè)也沒再見過了。不過你變化不大,一眼就認出來了?!彼麑Πl(fā)小說。
發(fā)小拍了巴掌,又親昵地對著她:“你都沒見過他青春期的樣子呢,你把他最英俊的時光錯過了呢!”發(fā)小的老公和他們都不熟,只好閑坐在一邊,微笑著不言語。
發(fā)小說:“我還記得你上高中時挺出趟的,也調皮,穿了到膝蓋的皮靴,把牛仔褲的褲腿掖到靴筒里,你還披著一件軍大衣。洪主任氣得不得了,說要把你的靴子和牛仔褲都剪爛,你記得不?那個時候你真是帥,個子比一般男同學都高,還是校足球隊的。”
她笑起來:“好威風?。 ?/p>
發(fā)小接著說:“是,有好幾個女生花癡他!”發(fā)小又摸一下她的手,頗為知心地,“你錯過了他最英俊的時代!”她心里嘀咕,同學群里今天下午的微信,發(fā)小一準瀏覽了個遍,她是要幫著她促成好事嗎?對面,發(fā)小的老公也低了頭,好似在玩手機,可能受不了老婆用這種口氣講曾經的男同學。
她自己打圓場,想讓發(fā)小的老公也參與他們的話題:“現在有微信真是好,得感謝馬化騰,讓以為一輩子都沒想過能再見面的朋友又逮著了機會!”她拿起那杯黑米酒,端起來,大家就都舉了杯。
他說:“是的,微信是做了好多好事。”他沖著發(fā)小,“高麗麗和李峰,你知道他們的故事吧?”
發(fā)小激動起來:“當然當然,真是了不得的傳奇呢!”他和發(fā)小就三言兩語地說起那對共同的同學高麗麗和李峰的故事。
他們高中的微信群也就是今年初建的,大家一個個把自己有聯(lián)系的同學都拉進來了。高麗麗和李峰在高中就有點眉目傳情,當時大家都還是少年,風氣和現在不一樣,有點多情和懷春,也只能悶頭在心里。兩個人成績也都不錯,一個考上政法學院,一個考上名校,照說畢業(yè)了,有些話就可以攤開來,結果兩個人都沒好意思說,就前后腳去自己的大學再努力深造。過了兩三年,高麗麗私下跑到李峰的學院,告訴他有個男生追她追得比較緊,李峰想了想,回復的是:那你就去和他談戀愛唄!高麗麗便走掉了。其實在這兩三年期間,兩人一直書信來往著,誰也沒捅破那層紙,現在看來,當初高麗麗跑去找李峰,也是為了將李峰一軍,好讓他早作決斷,畢竟這種事情還是男生主動比較好。沒曾想,心高氣傲或者說迂腐木訥的李峰竟然完全沒有靈犀,高麗麗和李峰就此斷了往來。
發(fā)小插嘴說:“嗨,我聽到的版本和你的一樣的?!彼ζ饋?,問:“是嗎?那應該是一樣的,我們現在總聚會,老拿他們打趣呢?!比缓笏又f。
結果這一分開就是二十七八年,再沒見過。高麗麗結婚有了男孩,李峰結婚有了女兒,后來兩人又都離了婚,也沒再找,各自單著也過了有快十年。這會兒,終于有了微信群。這一次李峰一點也沒含糊,當年的木訥早沒了,他從一個清瘦的毛頭小伙變成了一個略為發(fā)福的投資牛人,講話風趣極了,一個個的哏,一個個的包袱,抖得人直贊他的高智商和幽默感。進群沒到兩個月,他就娶了高麗麗,兩人現在幸福著呢!
發(fā)小對她說:“你說還真挺不錯的呢!他們倆條件都好,女的在法院工作,男的在一家很大的投資行當合伙人。特別是女的,像我們這種年紀,真不容易找了。原來高麗麗還說,就想一個人單過著算了,她說現在找她的男人,也就是想讓她給煮頓飯吃,她可不想再受做老媽子的罪!”她不吭氣,只觀賞他們兩人給她翻的微信群里故事中男女主人公的相片,男的確實已經顯老發(fā)福,有大肚腩,還有點謝頂,女的已經胖了,臉上的肉都掉下來,還有大眼袋。在發(fā)小的眼里,這種女性即便事業(yè)上還說得過去,大約能找著伴侶已經算是中了上上簽。她盯著他們笑瞇瞇的眼睛,想他們曾在年少的時候,多少有過相當的一點愛情。
聊到晚了,是回去的時候。他們同路,他住的酒店,是她幫忙預訂的,就在她家附近。他們謝絕了發(fā)小一定要送他們回去的好意,打了車去往目的地。坐在車里,倒靜了下來,他沒言語,她也沒言語,各自又在看各自的手機。好一會兒,他要求司機:“離我的地兒還有一站路的時候,請放我們下來吧!”她沒問原因。
晚上的風很舒服,吹得人有點暖融融的,這真是很奇怪的,都十一月中了,街上還有那么多人都穿著短褲短袖,他又慨嘆了一下南方的天氣。
他們走過的地方是很熱鬧的街市,到處還有霓虹閃爍,街上的人都摩肩接踵,這是快樂的年輕人的夜。
她笑起來,說,我也給你講件事兒吧,挺好玩的。他高興她打破了有點尷尬的寧靜,敦促她趕緊講下去。
是我在深圳認識的一個姐妹,長得挺漂亮的,那會兒她也相中了一個臺灣老頭兒,準備結婚。那老頭兒身體不大好,曾經住過兩次院,兩次都下了病危通知書,結果又活蹦亂跳地過下來了。他們一起到她老家去辦涉外婚姻,那會兒涉外婚姻挺麻煩的,還有婚檢什么的一系列程序?;闄z后,醫(yī)務人員很嚴肅地問她:“你知道他身體不好吧?”她搖頭:“不,他挺好的?!比缓笥钟惺裁簇撠熑诉^來了:“你知道他多大歲數吧?”她很奇怪:“我當然知道?!庇謥硪粋€男的,可能是最后有決定權能蓋章的那種人,非常認真地說:“姑娘,我們也是為你負責,我們是想再確認一下,你知道他的體質,你也知道他的年齡吧?我的意思是,在宣告你們婚姻的合法性前,要知道你不是被勉強的,或者對方有什么隱瞞的行為的?!彼吹侥莻€有權力批準他們婚姻的男人長著一張很正派的國字臉、英氣的眉毛、標準的蒙古眼,手上拿著的那張紙顯示著他們年齡的巨大差別:是的,簡直快當她爺爺的準新郎!她堅決地搖著頭:“沒,我完全是自愿嫁給他的!”那正派的男人看著她,回過身去,終于還是脫口說了一句:“姑娘,可是,那是為什么呢?為什么你要嫁給這個男人呢?”他沒有用一個輕蔑或者歧視的詞兒、任何不得體的句式,真是調教得相當好的干部,自律性也非常嚴吧。而且那個年代的干部,還多少從心里關心著別人秘而不宣的隱私。她顫抖著,但堅決地說:
“因為愛情!”
愣了一下,他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那個前仰后合啊,讓街上夸張的小青年們都有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她嘴角翹起來,也微微地笑著,朝前慢慢地走著。晚上的秋風其實真很怡爽的,還帶著一點腥潮氣,生機勃勃的感覺。
“后來他們結婚了沒?”他終于屏住笑聲,眼淚都掛在眼角邊了,追問她。
“結了。”她停下來,調出那女主人公的近照給他看,也是快五十的女人了,算是保養(yǎng)得還不錯的,不過,滄??偰軓难劬镉砍鰜?。
好的是,他沒有敗興地問女主人公結婚后的日子。是的,多少男人,管他表面的君子還是表面的小人,都有點計較那“因為愛情”背后的淺意——真沒什么深刻的神秘,那時節(jié)的跨國姻緣,除了功利,還真賦得了別的涵義?而她,呵呵,她過得難道不是相同的人生,和那“因為愛情”的女子一模一樣的人生——誰會掃興地多問什么結局,她的結局是她們那類人所有的結局吧?
好在,他只是微笑地看著這個被她言說的女人如今的模樣。隔著那條浩瀚的時間長河,多少煙雨凄迷中。
她順手勾著他的臂彎,抬頭向天。天空是烏藍的,像青梅被腌過的深紫,被聳入云端的高樓大廈分割成一塊一塊的,走一段,發(fā)現一顆星星,再走一段,又現出一顆星星,她不確定,這兩顆是不是同一顆。
有一家豪華的美發(fā)中心,播著一首歌:“我們在回憶,回憶那過去……”
她猛地停下來,扯住他:“這首歌,好老了,好聽呢!”
他定下,也在聆聽:“……在冬天的山巔,露出春的生機……”
他說:“哦,真的,是《春光美》,我記得那會兒整條街都唱這首歌?!?/p>
可是過了會兒,他們都皺了眉頭:“不對啊,好像不是我那會兒聽的那樣了,變調了,……現在都興翻唱,是翻唱了么?”他們倆都不大看《中國好聲音》或者《我是歌手》這類節(jié)目,所以對現在的歌曲也不大熟悉,只知道好些曾經他們熟悉的歌曲被這些現在的音樂節(jié)目現代的歌手們翻唱了,完全和過去的感覺不一樣了。
他記得有個叫張德蘭的女孩子在春晚上唱過這首歌,不記得是哪年了,應該是準備高考的那年春節(jié)吧,穿著條蘿卜褲,這個他印象深,因為那年他的姐姐硬是找裁縫做了條這樣的褲子,被媽媽罵著說襯得腿短了一截,可是有什么關系?那可是港味??!然而他的同學們都在努力著千軍萬馬過獨木橋的高考,沒敢追求那個時髦,把一樣的崇拜給了模仿在那女孩子的歌聲里。他其實喜歡過那女孩子,那樣甜美嬌柔的嗓音,那么動聽悅耳的歌聲,而且,她曾經對他們的沖擊力真的挺大,她是不一般的時尚,和那些女同學們完全不一樣的打扮和模樣,她是另一個世界的傳奇,活在他的夢里,十八歲時的夢里。
她回到家,打開電腦,查閱度娘:是的,《春光美》,她記得是個叫什么麗麗的女孩子,對了,許麗麗,可不是高麗麗!她是那年的青歌賽還是什么賽的大獎得主,短短的頭發(fā)、娃娃臉、嗓音清澈、帶點嗲,有點稍縱即逝的童音。她買過她的卡帶,不止一盤呢,模仿過她的嗓音,把嗓子要捏細一點、鼻子擠得噥一點,唱那首傳遍大街小巷的歌。電腦里流出那首曾經的歌來,還沒放完,她就停止了,嘆了口氣。她不明白,怎么當年會那么喜歡這種歌曲、這種嗓音?
手機嘀鈴嘀鈴叫了兩聲,是微信發(fā)出的聲音。她拿起來,看到他竟然私信她。這是他們互加好友后,他第一次私信她,原來的他們倆,活在群里,作秀給全世界的人看呢。她翻著他發(fā)過來的微信:你愿意過來嗎?
他們是早告過別的。
她把他送到酒店門前,他囁嚅了下,提出要送她回家,她沒怎么想就答應了。走幾步,就是她家,他倒沒想到原來離得這么近,稍有些驚訝,然后她朝他伸出手,有點慎重的告別。他握過來,不緊不松地握一下,她轉身就上了樓。
現在,她看著他的微信,淺笑了一下。這最后的要求顯出了他的原形?輕薄地對她,對她們所有這類他們以為沒在乎過“愛情”的那類人?他懂得什么!
她關了手機,開了家里的窗。夜有些深了,天空已經烏紫,微微的光搖曳在遠方,也不知是城市的燈光還是黎明的月光或者已經準備出發(fā)的陽光?她想著那首在她記憶深處的歌,原來已經模糊不清了,現在再拾起來,有點失望和泄氣。有一陣子她朝著窗外的光發(fā)了一會兒呆,終于笑話自己的多愁善感:明明現在是秋光啊,為何要對一首描寫春光的歌愁腸滿結呢?
責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