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離
(一)
他是那一輩兄弟姐妹中年紀(jì)最小的,他父親去世的時候他才十九歲,準(zhǔn)確地說應(yīng)該是十八歲。所以他的種種不好,好像也都可以被原諒。
我不清楚我原諒他了沒有。
他嗜酒,賭博。
我見過他最多笑容的地方就是在飯局上,他會搶著埋單,無條件地給予別人最大限度的慷慨,這是我們家經(jīng)常免費宴客的根本原因。
他能熟絡(luò)地照顧好每個人,迎合每個人的口味,唯獨不會在乎家人的感受。
他的運氣并不好,總是輸錢。他押的賭注很大,輸?shù)米匀灰埠軕K。所以他在賭桌上從來不會有好臉色,他沉著臉,麻木得如同機(jī)器,一遍又一遍地搓著麻將打著牌。
他想要把輸了的錢全部都贏回來,可惜老天不給他咸魚翻身的機(jī)會。
媽媽的勸說不會起到實質(zhì)性的效果,給他打的電話不是不接,就是很不耐煩地隔著聽筒沖她大吼。
深夜回歸喝得酩酊大醉的他次次成為引燃家庭戰(zhàn)爭的導(dǎo)火線。媽媽的傷心落淚和絮絮叨叨亦是他憤怒的根源。他將所有堆積在胸腔里的負(fù)面情緒傾瀉而出,開始無止境地咒罵。
我低聲啜泣著,眼睜睜地看著父母扭打在一起,連上前阻攔的勇氣都沒有。盡管這種場景我早已司空見慣,但我依舊覺得很悲哀,為自己,為媽媽,為姐姐,更為這個狗屁的所謂的城堡。
我不明白在外頭意氣風(fēng)發(fā)獨當(dāng)一面的人,為什么面對他的妻子和孩子卻是另一副面孔。我躲在角落里看著他用力宣泄著,那一個個的空啤酒瓶子在他的手上變成了對付媽媽的武器。我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到頭來終究是無濟(jì)于事。
媽媽拼盡全力逃了出去,將他反鎖在屋子里。
他怒火中燒,用腳死命踹著門板。未果。他回頭隨手抓起什么就往電視上砸,一下,兩下……
我感覺我的身體隱匿著一股不受我支配的恐懼,然后便是陷到內(nèi)心深處的絕望。
地上是滿目瘡痍的碎片,散落的零零散散的家具,無一不在宣告著這個世界的孤獨。
最終他如愿地掙開了那扇門,氣勢洶洶地跑了出去。
他去了廚房,從櫥柜下搬出一摞碗,從離地幾尺的地方松手,一瞬間就將它們毀于一旦。我聽著那些闖進(jìn)我耳朵里的破碎的聲音,意識到噩夢仍在繼續(xù)。
正如我所想到的,“砰!砰!砰!”大鍋小鍋和碗盆一起遭殃,在寂寥的燈光下,被冷漠拋向虛無。
震耳欲聾的噪音在黑夜中揭露著令人惶恐的不安寧。
我告訴自己,這是身為這個家庭一分子所必須要承受的。
(二)
黎明破曉。
同往常的爭吵打斗之后一樣,一大早上他便會收到媽媽要和他離婚的消息。
這時他才懂得懊惱,當(dāng)他接到那群狐朋狗友的電話時,會說:“我不出去了!”然后恨恨地罵了句,“神經(jīng)病,現(xiàn)在和我鬧離婚呢!”
有時候受了傷是要自己療養(yǎng)的,我的媽媽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她無數(shù)次地想要放棄他,放棄生活,可是為了姐姐和我,她一度隱忍,一次又一次地選擇原諒。
在那些她被打得滿身是傷的日子里,在那些她無休止地抱怨這個破敗的家的日子里,在那些她不得不以淚洗面的日子里,我的童年就像一紙漸行漸遠(yuǎn)的紙飛機(jī),載著我的小小心愿劃過悲傷河流。
(三)
時間飛也似地逃離,我對他的怨恨像是一顆埋在土壤里的種子,在無形中慢慢生長。
他對別人家的小孩無時無刻不在微笑,而在我們的面前一如既往地鐵青著臉。
從小我就問自己,我是做錯了什么嗎?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不喜歡我這個女兒。
明明是很小的一個過錯啊,他的怒吼卻像是一個號角,提醒著我的十惡不赦。
我對他沒有崇拜,也沒有尊重,盼望著他不要回到這個家,不要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全身上下裝著滿到快要溢出的畏懼和不安,只要他一回來我的心情就“唰'的一下無比糟糕。
我極少和他說話,這也是他心頭的一個梗兒。很長一段時間我和他的交流停滯不前在了學(xué)校要交費上。
無論拿沒拿到錢,我的下場不可避免地要經(jīng)過一頓挨批。我忍著淚水走開,他又會很嫌棄地說我沒出息,只會哭。
他從不過問我的學(xué)習(xí),可能覺得這和他沒有關(guān)系。我拿著成績單讓他簽名的時候,他瞥了一眼分?jǐn)?shù),沒有贊揚也沒有批評。
他認(rèn)為學(xué)??偸亲鲆恍o用的東西。我把大大小小的單子擺放在他的面前,他煩躁地動手摔椅子。
我委屈極了。
我認(rèn)定他是不快樂的,這種不快樂他不會說出來,只依靠蠻力解決。
而我討厭他是真的。
(四)
住在一刮風(fēng)下雨就要倒塌的土樓里,他慳吝著他的的責(zé)任心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水已經(jīng)淹進(jìn)來了,媽媽縱使?jié)M腹怨言也只能不停地往外舀水,我和姐姐提著一桶又一桶的水往外倒。看著那個置身事外的一家之主,心都是涼的。
他不愛媽媽吧?我常常這樣想。
小學(xué)時我沒有寫過諸如《我的父親》這樣的文章,但我會給他寫信,偷偷地把寫好的紙條塞進(jìn)他的煙盒,告訴他喝酒傷身,賭博無益。
他讀完后,沖我一笑,“小兔崽子?!?/p>
他偶爾也會和別人夸夸他的兩個女兒,從他嘴里我聽到的永遠(yuǎn)是很乖。
我有可以任性的權(quán)利嗎?沒有的。
小的時候他給我買了掛在墻上的小黑板,我很喜歡用五顏六色的粉筆在上面涂涂畫畫。他看見我的杰作,會說,字寫得真好看。
有一回,我在小黑板上寫道:世上只有媽媽好。是特意寫給他看的。我不知道他有沒有看見,姐姐命令我趕緊擦掉,我照做了。
倘若再給我一次機(jī)會,我希望他一定不要看見。
我聽過很多親戚對他說:“現(xiàn)在你不對你的兩個女兒好,以后別指望她們給你養(yǎng)老?!?/p>
他苦笑著不作答。
那時我尚且年幼無知,未曾想得如此遙遠(yuǎn),如今想陪著他慢慢變老都成了一種奢望。
(五)
初中升高中那會兒,我迫不及待地把所有志愿全都填成莆田。
媽媽問我為什么不留在仙游。我說,因為我不想待在家里。
初中他一次也沒參加過我的家長會,盡管我的成績還不足以讓他丟臉,盡管我考了重點班的第一,他也不愿意去參加。這讓我有些失落,我之所以努力學(xué)習(xí)只是為了和他暗中較勁,我想讓他看見我的實力。但他卻無動于衷了三年。
2013年,我去了四中。在那個還算不錯的一級達(dá)標(biāo)校里我進(jìn)了奧賽班,并且享有免交學(xué)費和住宿費的特權(quán)。
他大概是那時候才知道我還不賴。
在他那群狐朋狗友正在絞盡腦汁著花大價錢送孩子上私立高中時,我去了我想去的地方,沒讓他操半點心。
漸漸地,生活趨向緩和。
我們搬出了那個岌岌可危的老房子,他不再把媽媽打得傷痕累累,臉上終于也出現(xiàn)了一點暖色。
(六)
我一周回一次家。他對我算是有了些關(guān)心,會擔(dān)心我吃得好不好,穿得夠不夠。他開始對我大方起來,每個星期給我兩百塊錢的生活費。他走后,我數(shù)了數(shù)我的私房錢,有兩三千。
臨到周末,他會和媽媽說,孩子要回來了,去超市買些骨頭燉湯,多買些水果。
媽媽和我說,你爸爸是愛你的。我聽著很別扭,內(nèi)心仍然會有些抵觸。
我依舊不怎么和他說話。
等我收拾好行囊重新啟航去學(xué)校了,我會和他說,我走啦。
他點點頭。
(七)
他的頭發(fā)總是留得很長,但都不會遮住他深邃的眼睛。十幾年來我沒有見過他平頭。
曾經(jīng)有理發(fā)師給他理得很短,他很生氣,回來整張臉都是臭的。奶奶卻很開心,一個勁地夸他看起來清爽干凈多了,人都精神了。
他不相信,覺得老一輩人的審美不靠譜。
(八)
我上高二,他去參加我的家長會,仍然是那個不羈的發(fā)型,穿了一件淺色的襯衫,站在校門口顯得很突出。我一下子就看見了他。
士琪和他打招呼的時候,他面無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yīng)。
我有些難為情,和士琪解釋,沒辦法,我老爸一直都高冷范兒。
到了教室,周圍人指指點點的,開始議論起來,好像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一樣興奮。鄒智偉小聲地說,這誰家老爸?藝術(shù)家吧?
后來說他像拍戲的說他像建筑師的說他像室內(nèi)設(shè)計家的層出不窮,反正沒有一個人猜對。
我轉(zhuǎn)告同學(xué)們的評價給他,他沒有說話,繼續(xù)往前走。最后我說,他們都覺得你看起來很年輕。他頓了一下,我看見他眼睛里倏地有了一絲亮光,就像一簇小火苗在絢麗燃燒著。
我送他到校門口。他側(cè)了下身,“走吧,去吃飯?!?/p>
我搖搖頭,擺手,“不用了,我自己等下再去吃?!?/p>
我催他趕緊回家,因為有他在的地方我總是感覺不自在。我們的父女關(guān)系冰冷得如同一張白紙,蒼白得寫不出“溫存”兩字,也好像怎么都填不滿。
但他走后,我又開始后悔,我想那時如果我沒有拒絕,那么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就會多了一樣?xùn)|西。
(九)
他也算是一個老板吧。買了一輛大貨車,雇了幾個工人,運貨卸貨,成天在外奔波,見過很多人很多風(fēng)景。
他很瘦,但力氣應(yīng)該挺大的,不然也不會從事這項職業(yè)十幾年。
以前有個肥頭大耳的胖叔叔說他的貨車是整個長安村最大的,他自豪得不得了,猛灌一口啤酒,喜形于色。
他的收入確實一直都挺可觀的,但他就是有能耐在外面到處欠債。
在他十九歲的時候,他就自立門戶經(jīng)營了一家鞋廠,后來因為屢次拖欠鄉(xiāng)親們的工資就倒閉了。
前幾年,他著手打造了塑料廠,聘請了村里的數(shù)名員工充當(dāng)他的小伙計。媽媽受其困也只好加入其中,畢竟家人之間要相互扶持、相互支撐。
于是,媽媽開始了沒日沒夜的辛勞。
(十)
他從來沒有給別人打過工。他身上有一股濃烈的傲氣,但同時他又是自卑的。我不明白,也解釋不來。
他是能吃苦的。
當(dāng)夏天的太陽無極限地烘烤著地球表面時,他依舊會站在車廂上汗流浹背地忙碌著。我看著他緊皺的眉頭在烈日當(dāng)空下凹成了一份擔(dān)當(dāng)和責(zé)任,這才意識到,其實他也在改變,他在變老的同時也成熟了。
為了遮陽,他給自己配置了好幾頂帽子,藍(lán)的、黑的等等我已記不清,總之款式單一,推崇簡單。坦白講都很適合他。
他從來不會虧待自己。在冬天悄然來臨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商場里把圍巾買回來了,真的也就只買了自己的。但是直到冷風(fēng)蕭瑟,他一次也沒有戴過。
有時候他會和我開玩笑道:“來,一起來卸貨?!倍皇怯H昵地說:“來,幫爸爸一起來卸貨?!本瓦@樣隨意地省略了謂語和賓語。
同樣地,我也沒有叫過他一聲“老爸”,從來沒有。
(十一)
我長大了,他不再讓我給他跑腿兒買煙了。
他抽煙沒有節(jié)制,說了他也改不來的,我懶得說他。
前兩年,他買了一套茶具。從那時起他開始熱衷于泡茶。媽媽說這是一個好習(xí)慣。
可他還是吃很少的飯,光喝酒就飽了。
他覺得他的身體沒有問題,即使肚子一天比一天疼,臉色一天比一天差,人一天比一天瘦了。
媽媽說,去醫(yī)院吧。
他固執(zhí)地不肯去。
我說,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
他說,好。
結(jié)果還是沒有去。
再后來,他的哥們兒執(zhí)意要陪他去醫(yī)院,他去了。
他沒心沒肺地笑著,事不關(guān)己地以為自己絕對不會有事。
他錯了,他得了肝癌。
家里人都瞞著他。他開始吃好多的藥,掛好多的點滴。
他住院的日子里我沒能去看他。我只聽說,后來他回家療養(yǎng)了。
姐姐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正在食堂吃晚飯。
聽完這個噩耗,我的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啪嗒啪嗒”往盤子里掉。
我那個兇死人的爸爸啊,就要這樣子離開了嗎?
(十二)
在他生病的那段時間,他天天躺在床上看電視,看累了就睡一會兒。
我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心里卻在想別的。
媽媽說,和你爸說說話吧。
可我是真的沒話說。
每天都有親戚朋友來探望他,他應(yīng)該也預(yù)測到了什么,我怕他傷心。
有時候他呆呆地看著他拍的X光片,拿起,又放下。
他變得越來越沉默,這不像他。
家中的氣氛沉重得讓我很難受,媽媽一遍遍地抹眼淚,奶奶難過得吃不下飯,姑姑紅著眼囑咐我要好好學(xué)習(xí),伯父無奈地嘆著氣。
(十三)
一個月內(nèi),他的身體以指數(shù)型函數(shù)的速度惡化著。
突發(fā)吐血的那個晚上,我連忙從學(xué)校打的回家。
大廳里圍了好多人,稀薄的燈光下,他躺在席子上,虛弱地閉著眼。幾天不見,疾病將他折磨得憔悴不堪,瘦得骨頭清晰可見。那樣蒼老的一副容顏,我第一次見。
媽媽對他說,你二女兒回來了。
他低聲說,我還沒死,叫她回來干什么。
我沖進(jìn)房間抱頭痛哭,姑姑拍著我的背安慰我,然后也哭了。
(十四)
我回到學(xué)校,一兩天給他打一次電話。撥打的是他的號碼,接聽的總會是媽媽。
因為他連摁手機(jī)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問他,吃飯了嗎?
他覺得很煩,他一天要重復(fù)著回答許多人這個問題。
可我只剩下這種最簡單的問候了。
我問他,還難受嗎?
他說,嗯。
聲音小到我聽不見,他就會在電話那頭用力嘶吼。
我分外心酸。
最后一次,等我再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他都沒力氣說話了。
媽媽哽咽著說,你說吧,爸爸他聽得見。
我說,爸,你要好好的啊。
(十五)
2016年1月16日凌晨5點,他徹底地告別了這個世界。
姐姐發(fā)來的短信只有五個字:爸爸沒了。我坐車到了路口,瘋也似地跑回去。
時間定格住他的體溫。我緊緊握著他冰冷的手,年僅41歲的他,終于再也不用遭受癌癥的痛楚,可以安穩(wěn)地睡一個好覺了。
老爸,我想你了。
不要問我哭了沒有……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