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與熱鬧喜慶的除夕夜相比,我更喜歡年前那段時光,人們按捺住內(nèi)心的激動,勤勤懇懇地準(zhǔn)備年貨,默契在空氣中緩緩流動。就像照料一株含苞待放的迎春花,過程凝聚著生活的智慧和對春天所有的期許。
每年二月,院子里的蠟梅全攀上墻頭吐露點點玫紅,墻角的腌菜壇上積滿了厚厚的白雪,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醞釀著收獲,屋內(nèi)傳來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某床寺?,故鄉(xiāng)的年味就濃起來了……
除夕夜前夕,母親在灶膛前忙活著炸丸子、燉雞湯、搟餃子皮,柴火噼里啪啦歡快地燃燒。她的身影在火光里搖曳,漸漸連成一條線,我微瞇著雙眼,倚靠在床邊就睡著了。
沒一會兒,母親隔著木門喚我起床,我見窗外仍是星河深邃,深藍萬里,便翻個身,不于理會。幾分鐘后,母親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噠噠”像鐘擺。她走進來,把我攔腰抱到堂屋,屋中間已擺好一個大木盆,爐子火星正旺,“噗噗”燒著熱水,白氣繚繞升騰,玻璃窗上蒙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水珠緩緩滑落。
我悶悶地坐在盆里,任由母親折騰。她像打磨一件白瓷器一樣,手慢慢揉搓我的每一寸肌膚,光陰在她指尖開出星星點點的花。母親說除夕夜來臨之前一定要洗去過去一年的塵埃與不幸,整潔地迎接新一年的到來,半點馬虎不得。她轉(zhuǎn)身從箱底取出為我做的新棉襖,棉襖鑲嵌著一排水靈靈的扣子,領(lǐng)口處還繡著幾朵艷麗的金絲芙蓉,笨重寬大的棉襖套在我身上像一盞紅燈籠。她在我臉上細(xì)細(xì)抹一層永芳美容膏,編兩股麻花辮垂在耳側(cè),發(fā)尾還別上兩只彩色塑料蝴蝶。走起路來,蝴蝶便翩翩飛舞,頗像古時女子鬢間的金步搖。
母親就著我洗后的熱水,擦千凈身子,彎腰收拾滿地的水漬。她套上去年的大棉襖,挎著籃子,要和嬸子走上幾里路去鎮(zhèn)上打年糕。母親鎖好門,用龜裂的手把我托在她的背上,就踏上去鎮(zhèn)子的路。雪花小朵輕柔飄落,好像是天空輕輕呵出的仙氣凝結(jié)而成般,滲入地面,留下一個動人的側(cè)寫后就杳無蹤跡。寒風(fēng)是秋季草場上的牧羊,啃食著冰封的大地,我的臉蛋兒被凍得通紅。有汗珠從母親的額上滑落,她“哼哧哼哧”換氣間,發(fā)梢桂花油的味道就飄上我的鼻尖。
那是一個很老的作坊,墻灰已脫落,窗子上糊滿了厚厚的黃褐色油漬,那是歲月的包漿。打開門,一股越來越濃的白霧迎面撲來,耳邊纏繞著一群漢子有節(jié)奏的叫喊聲和強有力的木杵撞擊石塊聲,在北風(fēng)里地動山搖。屋內(nèi)擺著幾個巨大的蒸籠,白糯米養(yǎng)在水缸里,像圓潤飽滿的珍珠。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醇香彌漫開來,蒸熟的糯米老實服帖地睡在竹屜里,一個膀大腰圓的漢子掄起竹屜,糯米傾灑而下,沖進石臼里,幾個漢子正打著赤膊,脖上圍著濕毛巾,各執(zhí)木杵站在四方,嘿呀嘿呀地捶打著糯米,糯米黏而不斷與木杵纏綿,一會揉成一團圓月,一會兒又散成漫天星,他們就這樣一直捶呀敲呀,把日子譜成一首歌。不消片刻,糯米就被活絡(luò)了筋脈,融成白色的糊糊,擰下一塊塞進嘴巴里,嚼勁十足,口感爽利,濃厚的米香透過唇齒落到心上。
有人扯我的衣角,回頭就對上一雙燦若星辰的眼睛。表哥頭戴一頂灰色大絨帽,穿著緊身小襖,鞋尖的白雪消融,留下一片水漬?!搬烎~去不?”他的話像是一把鑰匙,打開了我積攢了一個冬天的沉寂與騷動。“你去吧?!蹦赣H溫柔地說,她替我整理好圍巾便由我去了。
湖邊,蘆葦被積雪壓彎了腰,橫七豎八密密地?fù)u曳著,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像一幅抽象主義畫。哥扛著一根斑竹,靈敏得像一只田鼠鉆進蘆葦叢里,片刻便沒了影子。天空中洋洋灑灑地落著雪花,湖面凍成了一塊碩大而又晶瑩剔透的漢白玉,幾只麻雀悠閑地在冰上踱步。我蹬著棉拖,一個不小心,便摔了個四腳朝天,哥捂著肚子笑得直抽抽。我看著冰面上自己的影子,像一個翻了殼的烏龜,也笑了。
哥搬起一塊石頭,冰面立馬被砸出一個窟窿,湖水睜開了汪汪的眼。我好得意,以為偷得了湖水一個冬天的秘密。他掏出一壺?zé)峋频谷胨?,酒香被風(fēng)吹得好遠(yuǎn)?!斑@叫醉魚?!备缯f。他麻利地把棉線繞在竹竿上,線尾系上一根彎曲的縫衣針,串上一片生肉丟進水中。他坐在冰涼的石塊上,狀如鷹隼,一動不動地盯著水面。我凍得直哆嗦,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四周寂寥,遠(yuǎn)處一輪清亮的月兒掛在樹梢,安靜得像走進了宋代文人的畫里。突然,表哥歡快的叫喊聲劃破天空,他眼里露出驚喜的光芒,水面上竹竿微微顫動,他雙手竟僵硬得無法動彈,我沖上去握住竹竿前端,向空中用力一揮,一條魚兒騰空而起,劃出一道銀光。他從魚鉤上取下那條活蹦亂跳的魚兒按在掌心,我低頭仔細(xì)打量著這個貪嘴的小家伙,它正吐著泡泡,尾巴來回?fù)u擺。他重新上餌,我打著哈欠,趴在他的膝蓋上,眼睛慢慢合在一起。
不知道睡了多久,哥輕輕推著我的肩膀,我揉揉惺忪的雙眼,拍拍衣服站起來,只見他背后的簍子里撲騰著幾條亮晶晶的魚兒?!盎厝デ逭?、紅燒、油炸,由你來定。”哥歡快地說,他的聲音被北風(fēng)刮得支離破碎。
哥大步走在前方,竹簍在身后搖晃,他得意地哼著一曲故鄉(xiāng)的小調(diào)。我抬頭,見遠(yuǎn)處燈影搖曳,連成一條火龍,家家戶戶的房頂上已飄滿了白煙,煙花進發(fā)在天際,點亮夜空,新年熱鬧起來了……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