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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簌雪棠謝

        2017-04-18 15:55:27柏深深
        飛魔幻A 2017年4期
        關鍵詞:管家

        柏深深

        槐城何家嫁女是在冬日快盡了的那天,一直過了午時夫家傅府也沒有絲毫娶親的動靜,陳舊而陰森的府邸一絲人氣兒也沒有。

        而午時以后竟降了一場大雪,紛紛揚揚覆滿整個府邸,靜謐得讓人不由得猜測傅府是否又如同當年那般早已經(jīng)人去樓空。

        直至子時,方才從街尾看見一頂由八人抬著的紅鸞軟轎徐徐行來,深紅的綢子作就的帷子上繡著丹鳳朝陽的圖,花邊又綴以金色,這是常人絕不敢用的花轎。

        何遠被悄無聲息地抬進府里,而整個府邸連一點光亮都沒有,她側(cè)耳聽了許久,偌大的宅邸安靜得詭異,風吹動枯枝發(fā)出瘆人的響動,從踏入府邸的那一刻便只有聲稱是管家的人出現(xiàn)過。她蹙眉細聽了很久,大約是管家的腳步聲——他折而復返,打著一盞微弱昏暗的燈籠請她隨行。

        這個傅府透著一股晦暗難辨的可怖,她微微勾起唇角,憑借著那些許微弱的光芒想看清屋內(nèi)床榻上穩(wěn)穩(wěn)端坐的男人,又稍微動了動被麻繩勒得有些疼痛的手腕,用清潤的嗓音刻意壓制自己的冷嘲:“夫君是想捆著我一宿嗎,又或者這只是給我的一個下馬威?”

        他似乎是輕笑了一聲,然后起身緩緩朝她走來,何遠的眸光帶著特有的冷靜和專注,一瞬不瞬地凝在那靠近的身影上。忽然間,那一點光亮也熄滅,管家警覺地吹滅了燈籠,悄然退出屋外。

        昏暗森冷的內(nèi)室,層層帷幔外身姿頎長的男子一手負背緩步踏近,她心下一動,腦中混混沌沌的。突然,手臂被他牽引,他的手冰涼刺骨,卻低喃著:“你終歸只屬于我。”

        天蒙蒙亮時,何遠驀地睜開眼,清冷的眸光微微瞥向身側(cè)的人。窗柩旁掛的黑色帷幔顯得有些陰沉,帷幔下端還系上一個鈴鐺,只要有人開窗或觸碰帷幔鈴鐺聲就會立即吵醒他。

        何遠心底有異樣的感覺,對身側(cè)名義為夫君的人有一種莫可名狀的熟悉和恐懼。她端凝了他許久,鬼使神差般地慢慢朝他的臉龐伸出手,即將觸到他的剎那卻被他精準地扼住了手腕。

        他溫熱的呼吸聲撓得她耳朵癢癢的,他低笑一聲,道:“安分些,不要試圖窺探我的臉,否則我便一直捆著你的手?!彼穆曇舢惓H岷?,警告意味卻甚濃。

        傅謙南離去時替她蒙了黑布,又解了她手腕的粗繩,他冰冷的唇輕輕落在她的臉頰,仿佛她是他最珍視的寶物一般,低沉的嗓音里蘊著濃重的眷戀和寵溺:“等我?!?/p>

        他所說的等,自然是等到夕陽西下,夜幕降臨。這一點早就在娶親之前她便已經(jīng)被悉數(shù)告知,她皺著眉還想再問得細一些時,媒人只是一臉為難,支支吾吾地道出傅謙南的臉早在一場大火中被燒得滿是疤痕。

        對這樣的話,何遠自然是不信的。

        烏云沉沉,天色陰暗,府里猶如黑夜般死寂。在這偌大的傅府她卻連半截蠟燭都找不到,想是事先被管家收走了。

        傅府格局同當年比并沒有太大變化,只是無故荒廢了許多院子,仆役除了管家便只剩下一個廚娘和一個婢女。何遠指著那間單獨成院的屋子,聲音冷清地令管家將屋子收拾出來。

        第二日何遠便歇在了床榻上,廚娘送了好些食物過去,也只聽得重重帷幔后何遠虛弱而疲憊的聲音。

        “走吧,我不想吃?!?/p>

        廚娘心底一驚,她的聲音縹緲無力,仿佛再纖弱一些便會香消玉殞。廚娘顧不得許多,撩起厚重沉悶的簾幕,清脆的鈴鐺聲一片紛雜的撞動著,屋子里被照亮了。

        何遠臉色蒼白,薄唇一絲血色也無。她皺著眉喘著氣道:“我現(xiàn)在很困,你快離開?!?/p>

        聞聲趕來的管家陰沉著臉望著廚娘,廚娘只得悻悻離去。

        子時剛過,何遠擰眉看了眼身側(cè)空出來的地方,顧不得許多,披上衣衫,匆匆去往那間屋子。

        雷聲大作,淅淅瀝瀝的雨自屋檐流下,屋子里漆黑一片,何遠纖弱的身影仿佛是魅影一般,傅謙南在屋外駐足許久,直到一股濃烈嗆鼻的血腥味兒散出屋子,何遠突然出聲,她顫抖著的聲音有不可輕易察覺的欣喜,她喃喃道:“你回來了,你還是回來了……”隨后便陷入更深的落寞。

        雷鳴電閃,那一剎那的光亮射進屋子,傅謙南不由得一僵,那屋子里除了何遠,分明還有另外一個男人的身影!

        傅謙南握緊的手骨節(jié)發(fā)出細微的響聲,他陰惻惻地撞開門,大步?jīng)_進去,一手狠狠地掐住何遠的脖頸:“你藏著男人?”

        何遠喘不過氣來,死死盯著傅謙南,可他戴著面具,她什么也看不清。她唇角勾起一抹慘淡的笑容,視線卻落在一側(cè)男人的身影上。

        傅謙南回頭,驚道:“祭生魂?!?/p>

        待完全看清即將消散的鬼魂,他卻怔愣了好一會兒。直到看見桌案上的神龕和牌位,他卻突兀地笑出聲,手緩緩松開,指著漸漸消散的魂魄,似乎很是愉悅地說:“何淵月已經(jīng)死了,你即便招來了他的魂魄,也不能讓他復活。”

        祭生魂是從南疆傳來的一種方法,以活人的鮮血澆筑神龕,滿三日便可重見逝者的魂魄。

        何遠重重咳了兩聲,望著即將消散的何淵月的身影,緊張而不知所措,她顫聲喚道:“阿月,你別走……”

        何淵月茫然地環(huán)顧四周,仿佛不在意何遠的呼喚,雙目空洞地隨風而逝。

        一室冷寂,何遠低低地哭出聲來。這是她這么多年來第一次這樣失態(tài)地哭。

        身后站著的傅謙南微微蹙起眉頭,越過她便要拿起神龕往地上砸。何遠驚覺,幾乎是爬到他跟前,拉扯著他的衣擺,不住地磕頭:“我以后都會聽你的話,求求你……那是阿月的骨灰,就當給我留個念想吧?!?/p>

        傅謙南看著卑微到低谷的何遠,不知是該怒還是該憂??粗芜h不停地叩首求他,他黑眸微沉,抓住神龕的手緊了又緊,最終卻緩緩放下。

        何遠再次從夢中醒來,額上布滿細密的汗,額頭上的傷隱隱作痛,提醒著她是清醒的。

        她怔然望著榻邊支著頭認真看她的傅謙南,猜測著模糊到看不清的黑暗中他的神情,牽動干澀的嘴唇問:“又到了晚上?”

        傅謙南只會在深夜出現(xiàn)。

        涼風吹進屋子里,何遠冷不丁地打了一個寒戰(zhàn),傅謙南卻淡淡地道:“以后不許再去那間屋子,否則我就將你囚禁起來,哪怕是囚禁你一輩子?!?/p>

        何遠陡然一驚,狠狠推開他,充滿厭憎的眸子盯著傅謙南。

        黑暗中氤氳著涼薄的濕寒,傅謙南將她抱在懷里,手輕輕撫摸她散落在肩膀的烏發(fā),沉聲道:“你我本就是青梅竹馬,又何必為了一個死人大動干戈?!?/p>

        懷中的何遠動作一滯,終歸還是安靜下來,貼靠著他不算溫暖的胸膛,聽著熟悉的心跳聲漸漸昏過去。

        何遠和傅謙南是有婚約的——青梅之約,這婚事是何家和傅家都樂見其成的。

        早年何遠常受邀至傅府游玩,那時的傅府不似如今荒廢,尤其以傅謙南的小院最為精致端雅。到底是書香世家,吟詩游園,仿若夢境。

        不久傅家的遠戚在朝中犯了事,聽聞大有牽連本家的可能,傅謙南一家便偷偷消失在了那夜的風雪中。

        何遠夜里一身單衫,裸露腳踝在雪里磕磕絆絆地追去,趕至江邊,腳掌已經(jīng)凍得裂開,皮肉撕扯的痛感讓她清醒著,她哽咽著哭聲,哀戚地一聲聲喚他:“不要走,我只剩下你了……”

        江邊影影綽綽的身影微微顫抖了一下,便決然地上了馬車。

        翌日清晨,何遠一身孝衣,獨自撐起何家,站在城門口引來眾人,眼圈泛紅,瘦削的身體撐起所有的悲痛,當眾割袍斷義,聲稱與傅家再無瓜葛。傅家早年經(jīng)營了幾家墨坊,不到半年時間便被何遠侵吞。她這是要斷了傅謙南的后路,即便他回了槐城,也要他無枝可依。

        再后來傅謙南果真回來了,帶著這個一路幫扶他的管家,身無分文地宿在郊外城隍廟里。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以乞丐的身份回到槐城的,何遠也不甚在意,手指靈活輕巧地打著算盤,一面對賬,一面從鼻尖發(fā)出一聲嗤笑。他當然只能是乞丐,難不成還是她的未婚夫嗎。

        可今年初雪的那天,槐城如翻天覆地一般,所有的商戶紛紛掛上傅家名號,就連她何家的商鋪也漸漸被傅謙南收走。

        鵝毛大雪灑滿她的肩頭,她仍舊一動不動地守在城隍廟前,破舊的紙窗后一雙流光轉(zhuǎn)動的黑眸微笑著看她,那雙眼讓她莫名地心驚。

        直到很久以后,管家才走出來,一字一句轉(zhuǎn)述他的話:

        “若想保住何家,一月后請姑娘乘上傅家的花轎。”

        這幾日風雨俱停,因著早春天色漸漸回暖,廊下檐上的雪水融了一地,帶著幾分料峭的寒意。

        何遠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到了一處園子里,似乎有人煨了一個火爐,孤寂地喝著酒。檐下流淌的水濡濕了她的鞋襪,驚心的冰涼令她清醒不少。

        未來得及反應,她眼前便一黑——被人蒙上了黑布,然后地轉(zhuǎn)天旋般被人打橫抱起。直到穩(wěn)穩(wěn)地坐在石凳上,她才聽得微醺的傅謙南醉意滿滿的低笑:“你冷嗎。”

        鞋襪突然被脫去,驟然一冷讓她不由得想縮回,卻被他的手掌牢牢抓住,往他懷里送。緊接著,他的外衫便嚴嚴實實地裹住了她的腳。

        何遠的臉倏忽一燙,腳底感受到他溫熱的胸腔下突突的跳動。

        似乎又聞到了那熟悉的妖冶的香味兒,她強忍著襲來的倦意,嘴里卻流過一股濃烈的酒。他喂她喝下熱好的酒,輕哄著:“乖,喝下去就不冷了?!?/p>

        半推半哄中,她竟慢慢安靜下來,順從地喝盡,兩頰酡紅一片,偎在他懷里,咯咯地笑著流淚。

        既熟悉又陌生的懷抱,不似傅謙南的溫暖,卻又那般熟悉。她臉上帶著愜意和滿足,在他懷里蹭了蹭。

        低沉又充滿魅惑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你那么不愿意承認,你愛著我嗎?”

        她低低地笑著,道:“不愛。”

        “那是誰,何淵月嗎?”

        她驀地一顫,徹底醒了酒,猛然推開他,身子微微發(fā)顫,卻像是氣極了般冷冷地輕笑一聲。然后丟下鞋襪,赤著腳踏在雪水上,那些許溫熱被寒涼的水帶走,她便慌不擇路地走開。

        那個問題,她終究沒能回答。

        何遠仍舊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困乏。

        夢里她拼命在幽深不見底的湖水中掙扎,透過波光粼粼的湖面,抓住那微弱的光芒,何淵月稚童般的笑臉浮在湖里,她倏地鼻頭酸澀,再無生意,緩慢地合眼放棄求生。

        “阿月,阿月……”何遠幾乎是哭著醒過來。

        何淵月死的時候是不是也這般絕望,期盼著自己能去看他一眼,可等到最后只剩滿心滿肺徹骨的絕望。

        傅謙南只會在深夜出現(xiàn),她便在白日里偷偷去祭生魂??珊螠Y月的意識渙散得很快,往往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可輕易地被風吹散。神龕吸收的血越來越多,她的身體越發(fā)虛弱,然而何淵月總是記不起生前的事,只是茫然地看著面前的女人手足無措。

        何遠雙目微斂低垂,泛著苦澀的笑意,喃喃自語:“不要怪我,若非阿月太過任性妄為,一切都不至于到如此境地?!?/p>

        她有多不待見何淵月,只有她自己最清楚。她一向不重視他的死,就像他當日來到何府時一樣不重視。

        何淵月來到何府時正趕上好時節(jié),除夕夜宴本是何家的慣例,只是那一年她的父親攜母親去了京都談一樁買賣,明明聽著小廝說老爺夫人正在回程的路上,她守了大半宿,一桌子熱菜眼瞅著要打霜了,小廝卻連走帶爬地回稟,哭得悲痛。

        那輛馬車是在槐城外出的事,被風雪迷了眼,車夫打了個盹,馬車便直直墜下山崖,連尸骨都尋不回。

        正在那時,傅謙南也走了。她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府邸外是覆滿街巷的大雪,府里卻是慘淡的白幡。下人領了何淵月進來,磕頭作揖,求她留下這個可憐的孩子。

        她問及他的名字,他鼻頭紅著,帶著哭腔答:“何淵月?!?/p>

        知淵陽春苦作弦,她低低念了一句,嗤笑一聲:“自負。”他爹是個不中用的秀才,她一貫不喜。

        只是她也失了親人,再勻不出半點心思去料理他。

        抬抬手令人帶走了他,此后很長一段時間她都將自己悶在書房里會見從前和父親有往來的叔父,日復一日地撥動算盤,一點點讓自己變得眉目凌厲起來。

        何遠長他四歲,他這些年也算在她跟前長大,分明也長成了一個脊背挺拔的少年,何淵月外表天真,內(nèi)心卻并不那么嬌憨,他的固執(zhí)他的激烈甚至令她膽寒。那年秋收,她忙得要緊,卻在那時突兀地知曉了他的心思。

        乳母為她送湯羹時促狹地笑道:“淵月那小子對小姐倒是上心,時常躲到暗處偷偷瞧你,目光專注得很呢,叫也叫不走。這小子也越發(fā)沒大沒小,行了冠禮后連聲姐姐都不叫了,竟直呼小姐名諱呢!”

        聞言,她筆尖顫抖,一滴墨漬很快渲染了一片。何遠細細地想著,他究竟是如何喚她的,想了又想,她終于在記憶里拾掇出屬于何淵月的,他總是低著頭,小心又愉悅地喚她“遠遠”。

        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的心思,更是直白地說出討厭他,何淵月低垂著頭,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地上,好不委屈。何遠神情松動,卻依舊冷聲嘲諷:“你若是再不安分,我就叫人將你攆出去?!?/p>

        她懼怕這孩子,無時無刻都想逃離他那雙黑曜石般閃爍的眸子,像是能讓她陷進去似的。

        何淵月一向不大安靜,惹得她怒火難消,卻又總是乖乖立在她跟前,低垂著頭,謙遜又認真地認錯。那一次他誤將送來的涼茶潑到賬冊上,她氣惱極了,何淵月慌忙擦拭干凈,好生勸了她一會兒,才正襟危坐地提筆,手腕扭動,那般嫻熟。

        她一個月都未能理清的賬本,他一個時辰就寫好了,還批注了如何應對對手,且手段老練毒辣。便是那時,她突然發(fā)覺,她一直以為自己養(yǎng)的那只羊,其實是只善于隱藏的狼。

        從那時起,何遠似乎對他寬容起來,偶爾也會默許他在書房逗留,在不經(jīng)意間隨口問上幾句,他會欣喜地抬頭,眸光熠熠地對答如流。

        阿月手段詭異狠絕,她的經(jīng)營之道,多少有些是從他那里偷來的。因著阿月的計策,何家名聲顯著,城中大半財富都在何府的庫房里。

        但是何遠照例拒絕阿月,不留半分情面,卻又會任他在身邊一次次令自己頭疼不已。

        那時春意盎然,府上的人都被她恩準回家探親,只留下那么兩三個奴仆,她積勞成疾,恰好在無人幫襯的時候病倒。

        她頭疼得厲害,在屋子里躺了足足五日,費力地睜開眼時,阿月展顏溫笑著扶起她并喂她喝下藥。何遠又驚又惆悵,怔愣了半晌,神情恍惚地望著里外忙碌的阿月。原來阿月早在她心底占據(jù)了重要的位置,她漸漸習慣了阿月低低地喚她“遠遠”。

        那天晚上,她明明醒著,聽見門被輕輕推開,阿月在暗中悄悄走近她,她心里又是緊張又是無措,緊接著她腦中一片空白。阿月就像個頑劣的孩子輕輕地啄她的唇,她胸口起伏著,羽睫輕顫,卻終究默許般合上眼。

        倘若何遠知道這便是阿月業(yè)障的緣由,她如何也不會由著自己放縱。

        翌日何淵月面帶微笑,端著一碗面送去書房,何遠重重擱下書,驚得他一愣。然后,何遠沉著臉色,冷聲道:“以后不許踏入書房半步?!?/p>

        阿月不甘心,紅著眼圈,極委屈地守在她書房外倔強地不肯離去。

        乳娘心軟,也是一番好勸,何遠聽了只是哂笑,命人抬了一桶冷水,朝著阿月兜頭潑下去。他抱著身子不停地打顫,固執(zhí)得讓她無可奈何。

        “從今往后,要稱我一聲姐姐?!?/p>

        然后,何遠將他關進屋子里,不許任何人求情。

        他燒得不省人事,卻倔強著不肯改口,嘴里還喃喃低語“遠遠”。

        何遠皺眉望著他,眼眸里卻無端多了一抹憂愁。

        何淵月只能遠遠地瞧著她忙碌,卻不能靠近分毫。他目光堅毅,垂在一側(cè)的手緊緊握拳,當年他來到何府時,望著這個明明悲傷到說不出話來的何遠,心里其實是看輕了她,然而她只是微微扶住桌面,以瘦弱的身軀威懾住了府里眾人,回頭看著他,淡淡地道:“在府里不需要你做什么,只要安安分分做我的弟弟,我必定保你衣食無憂?!笨芍皇亲鏊牡艿埽陀肋h只會把自己當個孩子般訓誡,而他再也不要躲在她的羽翼下安心做她的弟弟。

        他離開了,毫無預兆地從府里消失了,府里上上下下尋了他幾天也沒有半點消息。

        何遠聽得下人的回稟,掀開茶蓋的手一頓,眼皮未抬,低低地道:“走了便走了吧?!?/p>

        何淵月消失了近半個月,再次露面,卻是在何家頹勢幾乎無法挽回的情形下。經(jīng)人打聽她才知道,她的仇家尋了個厲害的客卿,對何家的出手一次比一次狠辣,那個人便是何淵月。

        他再次歸來何府,像是換了個人似的,一身青袍自然風流倜儻。緊接著,他從袖子里拿出一冊賬本,里面盡是她仇家貪污受賄之罪證——何遠和其他人輕而易舉便被他拿捏住,他要誰生,誰便絕不能死。

        他勾起唇角,低低地笑開了:“遠遠,你看,我足夠強大,你可以安心依賴我。”

        她氣極了,渾身顫抖,一巴掌打得他愣了神,甚至連家法都拿出來了,一棍棍帶著勁風落在他身上,咬牙問責:“你知不知錯?”

        何淵月寧可挺住了這棍刑,也絕不肯松口。他不能認錯,不能承認他的感情是錯的,哪怕何遠口口聲聲要趕他走。

        何淵月仿佛早已洞悉她心底的隱秘和懦弱,倔強又狠厲地一次次逼迫著她。

        何遠依稀記得他跳湖的前夜被人發(fā)現(xiàn)割腕,她趕到他房里時,渾身顫抖著走至他身側(cè),他手腕處濃稠的血蜿蜒一地,染紅了她的裙擺,這驚心的紅色扯斷了她心底最后一根線。

        何淵月臉色慘白,蠕動了嘴唇,咧開一抹笑容,喃喃道:“你怕我死掉嗎……你看,你在欺騙你自己,倘若我死了,你只會傷心?!?/p>

        何遠望著他愣神了許久,家仆和大夫走進走出她也渾然不覺。只是,待他的命被救過來以后,她狠狠地給了他一耳光。似乎想了很久,她低聲道:“明天你就離開何府,再也不許回來?!?/p>

        她永遠記得他大睜的雙眼里蓄滿了眼淚,緊緊咬著干得發(fā)白的下唇,身子不住地顫抖著。

        只是何遠從未想過,這便是訣別了。

        何遠前夜受了涼,一直都昏昏沉沉的。

        傅謙南端了藥過來,小心地扶起她,哄她喝下。何遠面頰燙得厲害,手死死地抓住傅謙南,竭力從干澀的喉嚨發(fā)出聲音,疲軟無力地懇求他:“讓我……去見阿月?!?

        祭生魂只可用一次,中途不可停下,若一日不以鮮血灌溉,便會斷了與死魂的羈絆。

        傅謙南顯然是怒了,緊緊握住她的手腕,疼得她忍不住呼痛??此嫔y看至極,他緊鎖的眉才微微舒展,低聲輕哄著她:“遠遠,遠遠……”

        一聲聲低沉又深情的呼喚,仿佛童謠送她入眠,那樣熟悉的語調(diào),像是從一處陰暗可怖之地傳來的勾魂之聲。她眼角蓄著淚珠,悲戚地合眼睡去。阿月回來了,一定是他,只有阿月才會這樣喚她……

        何遠得了瘋癥。

        這一傳聞在槐城散開,即便傅謙南也無力阻攔。

        那日早晨何遠突然驚醒,未披上外衫便赤著腳去找傅謙南。整個府里空蕩蕩的,管家手足無措地想要攔住她,卻還是被她奪走了鑰匙沖出府外。

        眸子里是懼怕和嘲諷,她在街上厲聲喊著傅謙南,帶著顫音的訕笑清楚地落在每一個槐城人的耳朵里。

        “傅謙南,你別再欺騙我了,你就是何淵月!”

        “何淵月沒有死,他在暗處躲著等待報復的時機……何淵月,你出來!”

        何遠眼眶微紅,四處環(huán)顧,充滿血絲的雙眸緊緊盯著人群,企圖辨認出藏匿其中的何淵月或是傅謙南。

        她尖銳地抗拒任何接近她的人,目光森冷地巡視每一個與何淵月相似的人,腦中嗡鳴聲越發(fā)嘈雜,她皺著眉痛苦地抱住頭,衣衫被冷汗浸濕,跪倒在地低聲悲苦,渴求著解脫。

        何遠在朦朧晦暗中醒來,她驚懼地望著黑暗中傅謙南的身影,惶然地朝角落躲開。懸在半空的手頓了一下,他緩緩靠近,極盡溫柔地安撫她。

        何遠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更多的是在夢境和現(xiàn)實中交替,她有時會在夢魘中冷汗涔涔,嘴里喃喃地叫著“阿月”,醒來時看見傅謙南又會驚恐萬狀。

        倘若她心底認為何淵月就是傅謙南,又何以會在夢中懷念,在清醒中懼怕?

        管家憂心忡忡地望著何遠,她眼底瘀青濃重,眸光暗淡,再這樣下去恐怕就撐不住了。

        傅謙南雙手負背,黑眸沉斂,眼中點點光亮忽閃,低聲道:“拿一盞燈過來?!?/p>

        管家也是一驚,到底還是順從地點了一盞燈。屋子里灑滿柔和的燭光,何遠似乎平靜了些,她急促地喘息,借著光一點點看清傅謙南的臉。

        手不自覺地輕輕觸碰他的眉眼,臉頰上是燒傷的疤痕,雖然記憶模糊,可這確實是傅謙南的臉。

        她怔了好一會兒,眼底閃過一絲失落,隨后是欣喜若狂,泫然若泣,她的指端一點點勾畫他的輪廓,一遍遍地低語:“你是傅謙南,是我的夫君。”

        他握住她的手緊了緊,揚起的唇又忍不住漾開更深的笑意,如星光般細碎的溫柔浮現(xiàn)在眼眸,將身子單薄的何遠攏到懷里,像是終于得到夢寐以求的珍寶一般。

        何遠的瘋癥越來越嚴重,有時一天只能清醒兩三個時辰,她整日迷迷糊糊的,雙目迷茫而空洞地一遍遍叫著傅謙南的名字。他則會守在她身邊,一聲聲溫柔地回應。

        何遠的記憶越來越模糊,她漸漸忘記了父母故去的悲痛,忘記了那些年應對何淵月的無力感,而印象中早年在傅府愉快的光景卻猶如畫卷被人重新勾勒,溫馨愜意。

        不管忘記了什么,她只牢牢記得她是愛傅謙南的,這輩子只愛他。

        廚娘應吩咐送去晚膳時傅謙南恰好不在,何遠眸子渾濁地望向來人,蹙眉低喃:“不是謙南……”

        廚娘嘆息著搖搖頭,扶著她來到桌邊,多嘴問了一句:“夫人日后莫要去管那神龕了,弄得夫人如今這般模樣,老爺也是會心疼的?!?/p>

        神龕,何淵月的神龕。

        何遠驀地睜大眸子,神智一點點恢復,仿佛做了一個冗長的夢,夢里幾乎將何淵月忘了個干凈。

        何淵月謹慎又委屈地喚她的畫面一點點展現(xiàn),連同那一晚的情景。

        他死去的時候何遠正同下人對賬,奴仆匆匆來報,她只是略微抬眼,眸子如一潭死水般平靜,復又低頭看賬本,淡淡吩咐了一句:“葬了吧。”

        那日直至以后的數(shù)月她都如此平靜,仿佛不過是死了一只在府里養(yǎng)了多年的阿貓阿狗。

        直到上元節(jié)那天,她幾乎是被乳母推出府邸,要她好生玩一玩,同那些普通的姑娘一般。她茫然地站在街尾,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嬌羞的姑娘和刻意扮老成的男子,寂寥和落寞在心底傾瀉如洪流。

        人煙皆散,凄清的街尾仍是她孤身一人。她緩慢地走至河邊,花燈盞盞,跳躍的火光倒映在河面,璨若星河。朦朧的水霧間她仿若看見對岸熟悉的身影,還來不及睜眸細細瞧著,便很快不見了。

        那晚下了場大雨,泥濘難行,何遠卻堅持讓家丁帶上鋤頭去往何淵月的墓。棺槨從深坑里抬起來時,她呼吸不由得一凜。直至棺材蓋被掀開,里面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副快腐爛完的尸骨,依稀可辨是何淵月下葬前的穿著。

        冰冷的雨水順著她的眉眼流下,她身子虛晃一下,家丁語重深長地嘆息道:“人死了,就讓他安寧些吧。”

        何遠心里梗得難受,鼻頭酸澀,眼圈一紅便掉下淚來。

        雨水寒涼,風颯颯吹動這一叢花草,這是她命人從府里移植過來的。直到這一刻,她恍然大悟,那個纏人得頭疼的甚至會讓她懼怕的何淵月是真的再也不會擾她清凈了。

        傅謙南剛一踏進房內(nèi),一個燃了一半的香爐便狠狠擲到他額頭上,一時血流如注。

        爐灰灑了一地,燒盡后呈灰紫色,這是馱蘭花,能亂人心智,若長時間聞此香,就再也不能清醒過來。

        何遠發(fā)出咯咯的冷笑,她雙目充滿厭憎和狠絕,手持一盞早就悄悄備好的燈籠走近,火光之下,何淵月的臉清晰地顯露。

        用了十足力氣的一巴掌狠狠落在他臉上,他頭微微偏向一側(cè),聽見她無比刻毒地一字一句道:“你真讓我惡心?!?/p>

        何淵月心里一顫,呼吸急促起來,他回過頭,冷冷嘲諷地看著她,仰頭大笑,復又看著她道:“惡心誰?這個你心心念念,就算祭生魂也想見的人?”

        何遠臉色慘白,眸子冷凝地望著他,鼻腔里發(fā)出一聲嗤笑:“我一貫討厭你,從你墜湖的那一刻起你就該知道。”

        何淵月身子一滯,險些站不穩(wěn),手扶住門框才穩(wěn)穩(wěn)站住。然后,他緊緊盯著何遠,好一會兒之后終于離去。何遠仿若虛脫,頹然跌在地上,神情恍惚,背影凄清孤寂。

        何淵月眸光黯然地抱著那個神龕,憶起墜湖當日。

        他企圖以自己的生死逼迫何遠回應自己,他分明已經(jīng)看到她的緊張,她的惶恐,到頭來卻只得了一句“明日就必須離開”。他不甘心啊,他跪下拉扯著她的衣角,哽咽著懇求,一遍遍地說自己絕不再犯,何遠卻連一個回眸都吝嗇于給予他。

        她一貫放不下他,倘若他出事了,她一定顧不上許多。所以那天夜里,他撐起虛弱的身體跌跌撞撞地朝府里的湖邊走去,冰冷徹骨的湖水吞沒了他,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快要絕望。最后被放進棺材時,他的意識逐漸恢復,掙扎著推開棺材蓋,他本不明白為何墓上的泥土并不嚴實,看到那一片搖曳的鈴蘭花,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

        鈴蘭花是何遠曾經(jīng)說過喜歡的,此后他一直悉心照料府里所有的鈴蘭,連府里的人都錯以為是他喜歡鈴蘭。鈴蘭根淺,土層一向不厚實。

        他始終想不通何遠為何不能接納他,可他清楚只要他是何淵月,她就會一直這樣。所以,他尋了一具尸體放進去。

        之后,他一直潛藏在槐城,想起她往日凌厲的手段,一點點積累家產(chǎn),直到一切都準備好的那天,他以傅謙南的身份再度闖入她的視線。

        何遠太過聰慧,即使他一直在白天避開她,也知道隱瞞不了她多久。所以,他一早就準備了馱蘭,時時刻刻擺在房里,擾亂她的心智。

        何遠恐怕不知,生魂是沒有具體的相貌的,他的面相是由祭祀者所有的回憶幻化而成的。當何遠將那個生魂當成是他的時候,他仿佛終于看到了曙光,一直以來苦苦追尋的問題終于得到了答案。

        何遠愛他。

        何遠自那日后被何淵月關在了屋子里,許久不得出來,她鬧騰了數(shù)日,終究也精疲力竭了。她靠著門,被濃重的香味薰得嗆鼻,低低地咳嗽道:“阿月,你放了我吧……”

        她到底還是無法接受啊,何淵月是她姨母的兒子,本應隨夫家姓,他母親難產(chǎn)離去的那晚強硬得近乎蠻橫,一定要他姓何。而恰巧母親和姨母本來就姓何,她總以為是姨母孤高倔強,卻從未細想過那年春夏交際的時節(jié),姨母來府上小住,父親鬼鬼祟祟的行徑,還有母親日漸消瘦憔悴的緣故……

        恐怕是父親愧對母親,才沒能迎姨母進府。何淵月,他姓的是她父親的何啊。

        管家猶豫再三,上前勸道:“老爺,您三思啊,這等分量的熏香,以后夫人怕是再也不能清醒了?!?/p>

        何淵月負手而立,唇邊蓄著溫柔的笑意,黑眸緊緊盯著緊閉的門,沉聲說道:“既然她不能接受何淵月,那我當一輩子的傅謙南又何妨?!?/p>

        而后,傅府大門緊閉,引城中百姓猜測數(shù)日。直到那天他請了城里最好的工匠去翻新宅院,工匠剛一進府,就撞上了那一幕。

        那日春意闌珊,花明柳媚。何淵月站在廊下,面帶微笑地望著和煦的日光下神思恍惚地蕩著秋千的何遠,她側(cè)臉回望,眸子暗淡迷惘,彎了彎唇角,喚道:“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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