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澎
梵凈,我愿意隨你這大地的一襲青衫,隨你青衫的水袖悠然甩過,便讓水袖隨風悠然飄繞,慢慢還原成清幽孟溪。山在這邊,水在那邊,有陽光,也有雨水,一路穿插,飛旋,在我們來來去去的日程里面,時時與我們如影相隨。我愿意在這樣的境地里,慢慢走進眼前的小鎮(zhèn)。烈陽讓高天上的梵凈山擋去大半,我們讓開,留給我們酷暑里一片清涼,重重山影掩映的黔東重鎮(zhèn)孟溪,以萬峰捧月、一馬平川的姿容,也就慢慢顯露在我們眼前。
我知道,孟溪是有歷史的,素有梵凈府城之稱的孟溪,還有黔東五大集鎮(zhèn)之一的稱謂。孟溪開場,不經間地算過,已有九百年的歷史。肇始于北宋,之后,史書便時有載錄,可圈可點之處,也實在不少,譜系井然,脈絡清晰。一個化外之地,擁有如此境界、如此殊榮者,在貴州,實不多見,就不能不讓外來者為之驚愕,為之感慨。
宋徽宗政和元年,中央政府便在此設立孟溪龍泉葛長官司,開啟了黔東的一方文明。之后的明穆宗隆慶三年,屬地里的烏羅司城毀于戰(zhàn)火,遂遷移至孟溪黑堡城。歲月滄桑,風點苔痕,巍然司城如今雖則殘垣一地,斷壁縱橫,但置身其間,峰巒疊嶂,前后左右,你依然能感受得到,這大城曾經的風云際會,曾經的劍雨風刀,曾經的光芒與輝煌。
時間到了清朝順治年間,孟溪成為周邊一個通衢大道,上至湖廣,下接川渝。順治十五年,孟溪始設“遞鋪”,并不平整的官道上,隨眼可見為官府傳遞公文的郵使。順治二十五年四月,鎮(zhèn)上開明士紳楊通坤、楊光輝兩人,捐祖業(yè)“鬼山坡”之荒山,開設孟溪場。也是這一年,黎沛、蔡延齡創(chuàng)辦孟溪第一所學堂,名為義學,肇啟文化之先。清光緒元年,戴明揚、張漢候等創(chuàng)造“松茂書院”于孟溪南屏山下,孟溪文化之繁茂,自此風生水起,態(tài)呈百端。民國二十一年,孟溪鎮(zhèn)街始見規(guī)模,有了孟溪鎮(zhèn)的稱謂。江西會館、四川會館等等陸續(xù)興建,行商坐賈,不再僅僅限于鄉(xiāng)人,儼然州縣城垣。
夏日黔東陽光很烈,我早先感受過,即使躲坐在屋檐下面,一線一線的汗水,也會時不時從毛孔里滲出來,濕了一臂一手。時刻正是如此的節(jié)點,不消說,我們在孟溪,此時已經躲過火焰一般的光芒,全然一副避暑的所為。清涼縱是清涼,只是過后,心里不免潮涌一片遺憾,心下翻騰一個念想:沒有熾熱的黔東,畢竟不太像黔東。卻倒也是,原本的熾熱之身,卻清涼四起之態(tài),一步一步朝你走來的,候你在其間的,竟然是如此的溫靜。你就少了些免受酷暑的慶幸,當然也少了一些別樣經受的慨然。我便是在如此的情狀里,走進這片鎮(zhèn)街,目之所及,看到的街市也實在過于寬闊,從街口進入,便也感覺到,和西北有些縣城的規(guī)模,實在不相上下,全然不像一個鄉(xiāng)鎮(zhèn)的建制,而有了城池的輪廓。
鎮(zhèn)里給我們一個資料,說現(xiàn)在孟溪小城鎮(zhèn)規(guī)劃,以一個中心兩個園區(qū)三條大道貫穿的,具體一些說來,便是火車站前倉儲中心,梵凈山大道物流園區(qū)、安山至寨院工業(yè)園區(qū),以及梵凈山大道、火車站前平行大道、河濱大道,作為整體發(fā)展格局。資料上還說,近年來,全鎮(zhèn)已建成城鎮(zhèn)面積達到三平方公里,城鎮(zhèn)人口達到三萬人左右?;拘纬伞皟炔砍删W(wǎng)、外部成環(huán)、節(jié)點相通、層次分明”的城區(qū)道路主骨架。數(shù)據(jù)背后,我看到的,是一種精神,一種對鄉(xiāng)土的熱愛與敬奉。
貴州有八十多個縣城,但像孟溪這樣如此大樣、規(guī)劃格局的鎮(zhèn)子,真還少見。路道寬,六車道,站在街的這頭看過去,盡眼的地方,物件已然小去一半。夜里,鎮(zhèn)里還專門搭臺,為我們表演了一場茶燈晚會,一展茶燈之鄉(xiāng)的文化浩瀚,無論豐富唱腔,還是清亮扮相,連同繁茂的茶燈背景,與平時里看到的花燈,有著相通的東西,更多的,則是迥然。晚會結束,表演者隨著回家的路,走向各個村落,他們手持茶燈的身影,眼睛望酸,也還沒走出長長的街市。規(guī)劃也好,街是街,巷是巷,不像我老家的縣城,孩子搭建的積木一般,不管前,不管后,不落空地湊在一起。便有種種想法匯聚:就建筑規(guī)模、文化底蘊而言,在貴州的鄉(xiāng)鎮(zhèn)中間,當為前列者。
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是頭京古城,頭京原名投經,在孟溪東南方向,八公里處,時今,從行政區(qū)域上說,稱頭京村。地名的意思,我問了當?shù)氐睦先耍Z焉不詳。從鎮(zhèn)上到村子的路,全部水泥鋪就,因為修說,變了原來的老道,沿山橫行。在頭京村口,老遠的地方,就看得見高危的貞潔牌坊。循泥石山道走近,牌坊已然做過修復,太過新嶄,同行的鎮(zhèn)長孫晨輝介紹說,修復工作是前些時候做的,接下來,要做的,是將它復舊,盡力還原初貌。牌坊建于清朝宣統(tǒng)元年,是清廷為旌表譚姓雷氏祖婆“堅守貞潔,養(yǎng)二子成才”而修建。牌坊高約十米,寬在六七米之間,牌坊橫額,有“旌表節(jié)孝”四個榜書大字。牌坊早先有四柱三門,六面石墓,石墓前后兩面共二十二塊石料,鑲嵌其間,刻有圣旨及相關圖案,惜乎牌坊在“文革”中受損嚴重,眼前所見,與原初已大相徑庭。
頭京古城在我看來,叫做古寨還要妥貼一些。背倚的青山,宛若蜿蜒青龍橫臥,順勢將整個寨子摟抱于懷。寨子面前,是一川平疇,水田里面,稻禾清朗,映襯著寨前虬枝橫溢的百年香樟,這宏闊之地,如果沒有村民新修屋宇的遮掩,于整個寨子言,無疑四處多是浩然氣象,而少去如今的窄仄。整個城池建于清朝咸豐同治年間,是孟溪農民起義領袖包茅仙為抗擊清軍而筑建。分外城與內城,外城墻高三點二米,寬零點六米,內墻與外墻間隔一點五米,略低于外墻。外墻御兵匪,內墻則作報警和接應。兼顧軍屯之功,狀如工事的村落建得固若金湯,防御與民用,各得其所。城池以青石漿砌,為正方形,周長約一點二公里。城墻、封頭墻、街道和排水溝渠,一應俱全,百余年過去,所有功能均無障礙,暢通如初。據(jù)說,城內原有兩進式四合天井八處,現(xiàn)存六處。天井分上廳和下廳,為三至六間,上下天井兩側,則均有廂房。當時,有桶子屋二十多個,戲樓一個,圍子四十多個,鐘池一個,皆依山而建,扇面鋪開。整石做成的大門前面,有石獅坐守,愈顯氣勢恢宏,威嚴有加。整個工程精工細鑿,極具明清簡約精巧風范。內城大巷套小巷,交錯縱橫,一應為青石板鋪就。內城里各家各戶,自成格局,又各各相連,曲徑通幽處,便是巷道人家。巷子兩側,有高大的風火墻,墻體堅韌,擋風驅火,防盜御敵,深巷、高墻、宅院,三者互為依托,融鑄一體。內外城墻間,每每呼應,有家居之能,更有戰(zhàn)備之功。
游走其間,你不能不為之慨嘆,為百年前的先人們,竟有如此匠心獨運之慧眼,而自愧不如。深謀,且兼遠慮,就是用今天的眼光看去,依然并不過時,不輸當下。右側,有陡坡上下,一灣溪水環(huán)寨而逝,水清澈,時不時會洶涌奔涌于巖壁之上,流彈一般,激蕩起一波水花,斂收,回旋,隨波逐流,再急急遠去。白練飛揚,漣漪四起,回應著,時不時,也會兀自飛落,濺在溪澗邊的草葉,或者老樹伸出的根脈上,空氣間便多了一分清遠之意。這一灣溪水,實在絕美,如今成了我們尋幽問遠之處,在早先時候,它所擔負的,還可稱為護城河,河邊,儼然還有船桅,有渡口,阻遏外敵的功用,超過平時村人來往的出行。
物華天寶,便也人杰地靈,從頭京走出,載入史冊者,有譚禮裕、譚明之等多人,《銅仁府志》里,均有譚氏父子傳記,據(jù)載:譚禮裕字芳亭,號節(jié)軒,七歲能詩,九歲應童子試,名播鄉(xiāng)里,鄉(xiāng)試以第一名中舉。同郡名士沈薁堂以女妻之。道光甲辰年,沈薁堂任合肥知府,請禮裕佐治,期年,合肥大治,沈考核為卓異第一,詔賜四品服留任。其間,節(jié)軒與合肥名士酬唱應和,著有《淞漁詩詞集》。辛亥年八月,太平軍進安徽,九月陷合肥,節(jié)軒流離轉徙于兩江,甲寅秋七月,得參軍事,籌謀收復六安、合肥、三河等處,因功,保薦為藍翎賞四品銜。丁巳八月,病死軍中,葬于蔣壩。其子譚明之,克紹箕裘,亦有令名?!?/p>
飛花碎玉,景深一層一層地疊加,我們竟自前行。亂云散落,安歇在遠遠近近的稻田和村舍。風要不停地吹,好把萬千的浮淺與慌亂,隔離開來,讓我們這群平日里生活在塵世中的俗人,享受一下世外的清幽。在外面悠游一天,我們回到孟溪小鎮(zhèn),樟樹的香漫無邊際,從梵凈山深處流下來的河水,緣著小鎮(zhèn)環(huán)繞,顧自流向遠處,河水依然清澈,只是兩列的房屋危然陡立,畢竟逼窄了窗口間的次第,但把眼光看得遠些,便覺著這一切,已然算得大好事情。是細雨洗過的朗清,四下里我捅你掇,逼空而至,滌蕩過前人的雨霧,罩過來,輕閑著,貼在我們的臉上,輕輕圍繞。再一點一點地推開,仿佛身子也滌蕩清楚,我們的心思,清明著,凈潔著,走在路上的過程,自然也是真切的,安然的,少了人前的惑,少了舊日里的躁。
抬眼四望,霧有些薄,還不曾散開,在遠處的山間,一縷一縷地繞纏,輕曼悠然,止不住,會落在田疇間起落的白鷺,或是野鶴身上。壩子是寬展的,一眼望過去,并不好縱眼望盡,得在中途看到一些過渡的屋檐,作些許停留,再徐徐鋪開,才能看盡山崖邊齊整的村舍,和拳頭一般大小的人影。我們的此刻,是靠近孟溪鎮(zhèn)街的一處村野。世界是安然的,只是薄霧還在大地間游蕩,飄渺,把這片山罩下了,再移到另外一片山去,一點一點,并不錯過一處。有那樣的時刻,天地是靜穆的,我們是緘默的?;蒿L清淺,會時不時吹斜面前的河柳,清和著溪澗里的漣漪。捧一杯梵凈清茶,靜坐在這清淺世界的某個屋檐或是田埂,仿佛世界也就停留在茶香之間,不再為諸多的雜念所侵擾。走在還沒來不及變成一堆鋼筋混凝土房屋的田野間,渚清沙白,禾豐木秀,便生生托出些梵山凈水的世外之境、天人之域,讓你止不住把步子停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