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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懷魚記

        2017-04-17 22:30:33王祥夫
        湖南文學 2017年4期

        在王祥夫先生的短篇小說《懷魚記》里,我再次感受到了一個成熟作家敘事的魅力。故事其實很簡單,小說的緣起在開頭就交代得一清二楚:“這條江其實早就無魚可打了,用當?shù)厝说脑捳f是這條江早已經(jīng)給搞空了?!庇谑蔷陀腥碎_始懷念起在江里打到大魚的日子,是什么人在懷念,當然是老人,是故事的主人公老喬桑。他曾經(jīng)是這條江里的打魚好手,但他不是海明威筆下的老人圣地亞哥,用不著去和一條大馬林魚在大海中搏斗,因為王祥夫不是海明威那樣的作家,也無需刻意去模仿他。每一個成熟的作家都有能力去完成自己筆下獨特的人物和故事。圣地亞哥是在驚濤駭浪中與魚搏斗,而老喬桑卻只是在自己的肚腹里與魚抗爭,但一樣可以達到驚心動魄的效果,因為這種搏斗或者抗爭,已然與魚無關,與波濤洶涌的大海和日漸消瘦的大江無關。無論是古巴的老圣地亞哥還是中國的老喬桑,他們都只是在跟自己,或者說另一個自己,搏斗與抗爭??梢哉f,是兩個老人在為時不多的日子里,對生與死的最后博弈。

        相比《老人與?!?,《懷魚記》的故事要簡單得多,但王祥夫先生通過敘事的魅力,同樣能將這個故事寫得一波三折,欲罷不能,且令人噓嘆,從某種意義上說,我認為這是他在向海明威致敬的一個作品,就像那些二十一世紀的現(xiàn)代小說家向偉大的卡夫卡致敬一樣。

        誰也不知道這條江從東到西到底有多長,有人沿著江走,往東,走不到頭,往西,也走不到頭,而這條江卻又叫了個“胖江”的名字,江還有胖瘦嗎?真是日他先人。這條江其實早就無魚可打了,用當?shù)厝说脑捳f是這條江早已經(jīng)給搞空了,就像一個老女人,不會再有孩子給生出來也不會再懷上了,你就是再怎么使勁她也不會給搞出個什么名堂。雖然江里還有水,但水也早已變成了很窄很細的一道,所以說這條江現(xiàn)在叫“瘦江”還差不多。雖然如此,但人們都還會經(jīng)常說起這條江的往事,歲數(shù)大一點的還能記起哪年哪月誰誰誰在這條江里打到了一條足有小船那么大的灰魚,或者是哪年哪月誰誰誰在這條江里一次打到的魚幾大車都裝不下,一下子就發(fā)了財娶了個內(nèi)江媳婦。這個人就是老喬桑。

        當年,江邊的人們都靠打魚為生,別看魚又腥又臭,但魚給了人們房子,給了人們錢和老婆,魚幾乎給了人們一切。但現(xiàn)在人們都不知道那些銀光閃閃、大的小的、扁嘴的、尖嘴的、成群游來游去的魚們都去了什么地方?這條江里現(xiàn)在幾乎是沒有魚了,男人們只好把船拉到岸上用木棍支了起來外出四處游蕩,女人們也不再織補漁網(wǎng),即使有人劃上船去江里,忙乎一天也只能零零星星搞到幾條指頭粗細的小魚。人們在心里對魚充滿了仇恨和懷念,但每過不久還是要到魚神廟那里去燒幾支香?!棒~啊,別再四處浪游,趕快回家!”人們會在心里說。

        老喬桑當年可是個打魚的好手,村里數(shù)他最會看水,只要他的手往哪里一指,哪里的水過不多久就會像是開了鍋,魚多得好像只會往網(wǎng)眼里鉆。鄉(xiāng)里賞識他,說像他這種人才是當村長的料,但他當村長十幾年卻沒搞出什么名堂,雖然也沒搞過女人什么的,老喬桑的內(nèi)江老婆很是厲害,脾氣又大,她對老喬桑說你要敢搞我就去死。

        老喬桑老了,現(xiàn)在沒事只會待在家里睡覺,或者拄著根棍站在江邊發(fā)呆。他那個內(nèi)江老婆已經(jīng)搶先一步睡到地里去了,尖尖的墳頭就在江邊的一個土坡上。

        老喬桑的兩個兒子先后都去了縣城,他們都不愿待在江邊,江邊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他們也不會去江邊種菜,再說也沒有哪一片江邊的土地會屬于他們,江邊的土地都是被現(xiàn)在的村長指使人們開出來的,雖然江里沒了魚,但江邊的土地卻是十分肥沃,白菜、青菜、圓菜、長菜、蘿卜、洋芋,無論什么菜種下去過不幾天就會“咝咝咝咝”地長起來,而且總是長得又好又快,不少過去靠打魚為生的人現(xiàn)在都去種菜了,撅著屁股彎著腰,頭上扣頂爛草帽,喬土罐就是其中的一個。

        老喬桑對在河邊種菜的喬土罐說:

        “狗日的,魚都給你們壓到菜下邊了?!?/p>

        “狗日的,魚都被你們壓死了?!?/p>

        “狗日的,聽到聽不到魚在下邊叫呢?!?/p>

        喬土罐被老喬桑的話笑得東倒西歪:

        “老伙計老村長,人老了說瘋話倒也是件好事,要不就不熱鬧了?!?/p>

        老喬桑更氣憤了,用手里的木棍子憤怒地敲擊腳下的土地:

        “知道不知道魚都被你們壓到這下邊了!還會有什么雞巴好日子!”

        喬土罐說,“老伙計老村長,莫喊,縣城的日子好,你怎么就不跟你兒子去縣城,縣城的女人皮膚能捏出水,有本事你去捏?!?/p>

        老喬桑揚起手里的棍子對喬土罐說,“我要讓魚從地里出來,它們就在這下邊,都是大魚,我棍子指到哪里哪里就是魚。”

        喬土罐和那些種菜的人都嘻嘻哈哈笑得東倒西歪。

        “下邊是江嗎?那咱們村有人要做鱉了,喬日升第一個去做!”喬土罐說。

        老喬桑說信不信由你們,我天天都聽得清下邊的水“嘩啦嘩啦”響,我天天躺在床上都聽得清下邊的魚在“吱吱吱吱”亂叫。

        人們被老喬桑的話說得都有些害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又都看定了老喬桑,過好一會兒,喬土罐用腳跺跺地面,說老伙計老村長,我們當然都知道地球這個土殼子下邊都是水,要不人們怎么會在這上邊打井呢?但水歸水,魚歸魚,有水的地方未必就一定會有魚,是你整天胡思亂想把個腦殼子給想壞了,是魚鉆到你腦殼子里去了,鉆到你肚子里去了,鉆到你雞巴里邊去了,鉆到你耳朵里去了,所以你才會天天聽到魚叫。因為什么鉆到你腦殼子鉆到你肚子鉆到你耳朵里,因為那都是些小得不能再小的雞巴小魚。

        喬土罐一跳,過來了,把一支點著的煙遞給老喬桑。

        “現(xiàn)在江里的水都壞了,哪還會有大魚。”喬土罐說。

        “我見過的魚里灰魚最大?!崩蠁躺0褵熃舆^來。

        “還要你說。”喬土罐說。

        “就沒有比灰魚大的?!崩蠁躺S终f。

        “說點別的吧?!眴掏凉拚f。

        “我也快要到這下邊去睡覺了,不知還能不能看到大魚?!崩蠁躺S霉髯忧们玫孛妫f。

        老喬桑也已經(jīng)有好多年沒見到過這樣大的魚了。

        這天中午,老喬桑的大兒子樹高興沖沖給他老子提回了兩條好大的灰魚。

        樹高開著他那輛破車走了很遠的路,出了一頭汗,他把魚從車上拖下來,再把魚使勁拖進屋子“卟咚”一聲撂在地上,然后從水缸里舀起水就喝,脖子鼓一下又鼓一下,脖子鼓一下又鼓一下,他真是快要給渴死了,這幾天是悶熱異常,黑乎乎的云都在天上堆著,但就是不肯把雨下下來,這對人們簡直就是一種挑釁。

        老喬桑被地上的魚猛地嚇了一跳,人幾乎要一下子跳起來,但他現(xiàn)在連走路都困難,要想跳只好下輩子。老喬桑好多年沒見過這么大的灰魚了,魚足有一個人那么大,魚身上最小的鱗片也恐怕要比五分硬幣還要大。

        老喬桑開始繞著那兩條大魚轉(zhuǎn)圈兒,他一激動就會喘粗氣,他繞著魚看,用他自己的話說看到魚就像是看到了自己的親祖宗從地里鉆了出來。

        樹高喝過了水,先給他老子把煙點了遞過去,然后再給自己點一支,樹高要他老子坐下來,“老爸你別繞了好不好?你繞得我頭好暈。”

        樹高蹲在那里,申請他老子不要再轉(zhuǎn)圈子?!澳阍趺催€轉(zhuǎn)?!?/p>

        樹高對著自己手掌吐一口煙,“爸你坐下,好好聽我說話?!?/p>

        “我又不是沒長耳朵,我聽得見魚叫還會聽不到你說話。”老喬桑說。

        “人們都說下大雨不好,我看下大雨是大好事,東邊米飯壩那里剛泄了一回洪,好多這么大的魚就都給從水庫里沖了出來,人們抓都抓不過來,抓都抓不過來,抓來也不知道該怎么辦,我看只好用鹽巴腌了擱在那里慢慢吃,這次給洪水沖下來的魚實在是太多了,不是下大雨,哪有這等好事!”樹高對他老子說他趕回來就是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家里人,“只要下雨,咱們這里也要馬上泄洪,聽說不是今天就是明天,要是不泄洪水庫就怕要吃不消了,到時候魚就會來了,它們不想來也得來,一條接著一條,讓你抓都抓不完,所以咱們要做好準備?!?/p>

        “我老了,就怕打不過那些魚了?!崩蠁躺Uf。

        “人還有打不過魚的?我要樹興晚上回來?!睒渑d是樹高的弟弟。

        “操他先人!”老喬桑雖然老了,罵起人來聲音還是相當洪亮。

        老喬桑就想起昨天從外面來的那幾個人,都是鄉(xiāng)里的,穿了亮晶晶的黑膠鞋在江邊牛逼哄哄地來回走,這里看看,那里看看,原來是這么回事。

        老喬桑找到了那把生了銹的大剪子,因為沒有魚,那把剪子掛在墻上已經(jīng)生銹了,老喬桑開始收拾樹高帶回來的那兩條大魚,魚要是不趕快收拾出來就會從里邊臭起來,老喬?,F(xiàn)在已經(jīng)不怎么會收拾魚了,他現(xiàn)在渾身都是僵硬,在地上蹲一會兒要老半天才能站立起來。他把又腥又臭的魚肚子里的東西都掏了出來,把它扔給早就等候在一邊的貓,貓興奮地“喵嗚”一聲,叼起那坨東西立馬就不見了。老喬桑又伸出三個雞爪子樣的手指,把兩邊的魚腮抓出來扔給院子里的雞,雞不像貓,會叼起那些東西就跑,而是先打起架來,三四只雞互相啄,呼扇著翅膀往高里跳。鹽巴這時派上了用場,魚肚子里邊和魚身子上都給老喬桑揉抹了一回。魚很快就給收拾好了,白花花的,猛地看上去,它不像是灰魚,倒像是大白魚。

        老喬桑高舉著兩只手提著魚走出去,把這兩條大得實在讓人有點害怕的灰魚晾在了房檐下,房檐下的木桿上以前可總是晾滿了從江里打上來的大魚,現(xiàn)在別說這么大的魚,連小魚也沒得晾了。魚腥味擴散開來的時候,四處游蕩的貓狗很快就都聚集到老喬桑的院子里來,它們像是來參加什么代表大會,你擠我、我擠你地從外面進來,你擠我、我擠你地在那里站好,魚的腥味讓它們忽然憤怒起來,它們互相看,互相齜牙,互相亂叫,忽然又安靜下來,排排蹲在那里,又都很守紀律的樣子,它們不知道接下來會有什么好事發(fā)生,所以它們都很緊張。

        這時有人邁著很大的步子過來了,魚的腥味像把錐子,猛地刺了一下他,是喬土罐,他給掛在那里的魚嚇了一跳。

        “啊呀,老伙計老村長,那是不是魚,不是吧?莫非是打了兩條狗要做臘狗肉?但現(xiàn)在還不到做臘肉的時候?”

        “睜開你的狗眼看好,那怎么就不是兩條狗,那就是兩條大狗,兩條會鳧水的大狗?!崩蠁躺Nχf。

        喬土罐已經(jīng)把三個手指,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并在一起伸到了大張開的魚嘴里,一邊笑一邊讓手指在魚嘴里不停地出出進進。嘴里“嘖嘖”有聲。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p>

        “嘖嘖嘖嘖,嘖嘖嘖嘖?!?/p>

        老喬桑知道喬土罐在開什么玩笑,但他現(xiàn)在實在是太老了,身體一天不如一天,對這些玩笑已經(jīng)不感興趣。很快,又有很多人圍了過來涌進院子,是魚的腥味召喚了他們,他們的鼻子都特別靈,許多年了,他們都沒見過這么大的灰魚。有一個消息也馬上在他們中間傳開了,他們吃驚地互相看著,都興奮起來,米飯壩泄洪的事他們早就聽說過了,但他們一直認為水再大也不會淹到他們這里,這事跟他們沒多少關系,但他們此刻心動了,想不到他們這里也要泄洪了,更想不到泄洪會把這么大的灰魚白白送給人們,老喬桑屋檐下的那兩條大魚已經(jīng)讓他們激動起來,他們抬起頭看天了,天上的云擠在一起已經(jīng)有好多天了,云這種東西擠來擠去就要出事了,那就是它們最終都要從天上掉下來,云從天上一掉下來就是雨,或者還會有冰雹。

        喬土罐這時又把泄洪的事說了一遍,“只要一下大雨,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就等著大魚的到來吧,你們就等著抓魚吧,到時候它們會像一群數(shù)也數(shù)不過來的大豬小豬鉆進魚簍鉆進漁網(wǎng)鉆進女人們的褲襠,女人們到時候千萬都要把褲子扎牢,要是扎不牢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喬土罐這家伙的嘴從來都藏不住半句話,人們就更興奮了,讓他們更加興奮的是他們看見老喬桑彎著腰把放魚的大木桶和大網(wǎng)袋都從屋子里拖了出來,這些東西都多年不用了,人們明白老喬桑這么做意味著什么,人們忽然都散開了,都明白了,大魚真的要來了,這種事不能等,時間就是金子,人們都往自己家里跑,人們都知道要發(fā)生什么事了,人們互相奔走相告:

        “大魚要來了?!?

        “大魚要來了?!?/p>

        “大魚要來了?!?/p>

        喬土罐平時和老喬桑的關系最好,雖然老喬桑的脾氣一天比一天古怪,總是有事沒事說些誰都聽不明白的話,喬土罐也不安起來,又接過一支樹高遞過來的煙,說抽完這支馬上就走,說也要回去準備準備,看樣子,雨馬上就要來了,喬土罐又笑嘻嘻對老喬桑說,“你這人平時看上去像是個好人,這一回怎么一聲不吭就干起來了。”

        老喬桑說誰讓你是個罐子,你就好好等著,到時候只要你張開嘴,就會有魚掉到你這個雞巴罐子里。

        “但不會是大魚。要裝大魚,非要這種大魚桶不行?!?/p>

        老喬桑用棍子把木桶敲得“嗵嗵嗵嗵”響。

        喬土罐又不走了,他蹲下來,用手摸摸桑木魚桶,“說到拿魚,誰都不如你。你知道大魚從哪個方向來,到時候我一定請你喝酒。”

        老喬桑說,“人老了,哪個還會看水,不讓水沖跑了就是萬幸?!?/p>

        喬土罐說,“反正到時候我跟定了你,一有動靜我就過來。”

        “魚在這下邊,你抓吧?!崩蠁躺:鋈徽f,用手里的棍子狠狠敲擊地面。

        “你把這地方挖開魚就出來了?!崩蠁躺S终f。

        “我去把酒準備好?!眴掏凉拚酒鹕怼?/p>

        “一條接著一條,一條接著一條,大魚就要來了?!崩蠁躺S执舐曊f。

        “下水抓魚就得喝酒,我去準備?!眴掏凉夼呐钠ü?,說他這回真要走了。

        樹高和樹興把喬土罐從家里送了出來,外面有風了,讓人很舒服。

        “你爸這樣很長久了?!眴掏凉扌÷晫蠁躺5膬蓚€兒子說。

        “趕快下雨吧,大魚一來他就好了,他一看到魚就好了?!睒涓呖纯刺?。

        “抓大魚是苦差事,我最討厭抓魚?!睒渑d看著喬土罐。

        喬土罐揚揚手,風從那邊過來,他再一次聞到了好聞的魚腥味。

        這天晚上,老喬桑興奮得一直沒睡,外面風很大,看樣子真是要下了。

        老喬桑對兩個兒子說魚馬上就要來了,這一回可是真的,魚又要回來了,只要一下大雨,魚就會從水里從地里從四面八方來了,到時候抓都抓不完抓都抓不完,“可惜你媽看不到了,你媽再也看不到那么大的魚了?!?/p>

        村里的許多人也都興奮得難以入睡,它們也都等著,有的人甚至喝開了,在火塘邊烤幾片魚干或洋芋,一邊喝酒一邊等著大雨的到來,但他們最關心的事還是水庫那邊泄洪,這真是讓人煩死了,他們已經(jīng)好多年沒見過那么大的灰魚了,他們好像已經(jīng)把灰魚完全忘掉了,但它們又突然出現(xiàn)了,竟然還是那樣大的兩條,雖然是兩條死的,被掛在老喬桑的房檐下,但人們知道像這樣大的灰魚會伴隨著下大雨泄洪一條接著一條出現(xiàn),一條接著一條出現(xiàn),人們這時候都不討厭雨了,而且希望它下得越大才越好,只有雨下大了水庫那邊才會泄洪,只有泄洪那些大魚才會隨著洪水一條接著一條的到來。只有那些大魚來了人們才會把破舊的房子重新修過,人們才會去買新的電視和別的什么東西,只有大魚出現(xiàn),人們的好日子才會跟著來,沒有媳婦的光棍到時候就可以娶到媳婦了。人們還希望這樣的大雨最好不要停,最好連著下它幾個月,讓水庫放一次水不行,要讓水庫不停地泄洪放水,那些平時深藏在水里的大魚才會無處藏身,才會一條接著一條地被水沖到這里,金子銀子都不如它,日你先人的魚啊,你不是不來了嗎?你怎么又出現(xiàn)了呢?人們都準備好了,把平時被扔在一邊沒了用場的漁網(wǎng)重新又找了出來,那種能伸進一個拳頭的網(wǎng)是專門用來對付大灰魚的,還有就是各種魚叉,還有打魚的棒,那種用麻梨木做的棒子,上面總是粘著幾片銀光閃閃的魚鱗,那些大魚,你非得用棒子使勁打它們的腦袋不可,你不把它們打暈了它們就不會乖乖被你搞到手。女人們也興奮起來,她們在雨里忙另一件事,她們把沒用的房子都倒騰了出來,把掛魚的架子也重新支了起來,家里人手不夠的,她們急不可待地給在外的家人捎口信要他們趕緊回來,她們沒有那么多的話,她們只說一句,“大魚要來了,大魚要來了!”

        老喬桑閉著眼睛坐在床上,好像睡著了,但又好像是沒睡,每逢這種時候他總是這樣,每逢江上有大魚或魚群出現(xiàn)的時候他總是這樣,或者可以說是人睡著了但耳朵卻沒有睡。多少年了,雖然他現(xiàn)在老了但這個習慣他還沒改掉也不可能改掉。他的耳朵生來就是聽魚叫的,魚的叫聲很奇怪,是“吱吱吱吱”,聲音很小,但老喬桑的耳朵從來都不是吃素的。當年捕魚,老喬桑就日夜睡在船板上,人睡著了,耳朵卻總是醒著,魚的叫聲從來都逃不過他的耳朵。老喬?,F(xiàn)在坐在那里睡著了,朦朧之中,他感覺雨終于下了起來,閃電像一把看不到的斧子,一下子就把天給劈開了,雨從天上被雷劈開的缺口一下子就傾倒了下來。

        老喬桑的兩個兒子樹高和樹興還都在呼呼大睡。

        是老喬桑的喊叫聲把樹高和樹興同時驚醒了過來。

        “雨下得好大,雨下得好大。”老喬桑大聲喊,跳下地就往外跑。

        “雨下得這么大,大魚就要來了?!崩蠁躺R贿叺沧餐馀芤贿呎f。

        樹高和樹興從床上跳下來跟著他們的父親都跑到外邊去,外面是漆黑一片,沒有一點點光亮,有風吹過來,從這片樹梢到那片樹梢再到更遠的樹梢,發(fā)出“嘩嘩嘩嘩”的響聲。樹高和樹興忽然都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對頭,他倆都抬起臉來,用手摸摸臉,卻沒有哪怕是一點或兩點雨水落在他們的臉上,這真是奇怪,因為仰著臉,沒有雨水淋到他們的臉上,他們卻意外地看到了星斗,是滿天的星斗,白天的云彩此刻早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既然那些云彩都去了別處,人人都知道,別說大雨,就是小雨也不會再從天上飄然而至。這時樹高和樹興又都聽到了什么?聲音不高不低不遠不近,像是有什么在叫,好半天,樹高和樹興才明白過來那是豬在睡夢中哼哼,那聲音很像是女人在床上發(fā)出的呻吟。除了豬的哼哼聲,還有雞的“嘰嘰咕咕”,那幾只雞到了晚上也都睡在豬圈里,就好像它們和豬原本就都是親戚,只不過是長得樣子有所差別。

        “大魚才這么叫,大魚才這么叫?!崩蠁躺:鋈恍÷曊f。

        風呼呼吹著,樹高和樹興都不說話,但樹高和樹興馬上就感到了害怕,他們聽到他們的老子自己在跟自己小聲說話,老喬桑在說,“這么多的魚啊,這么多的魚啊,啊呀,這么多的魚啊?!崩蠁躺2煌5卣f,身子不停地往后退,就好像水已經(jīng)沒了他的腳踝,已經(jīng)沒了他的腰,馬上就要沒了他的脖子,所以他只能往后退,只能往后退,老喬桑往后退,往后退,忽然大叫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下,樹高過去扶自己的父親時,老喬桑突然又大叫起來,說是一條大魚壓住了他。

        “啊呀,好大!好大的一條魚??!”

        樹高和樹興把父親拉回屋里按在床上,老喬桑又叫了起來,“魚呢魚呢魚呢?!?/p>

        樹高忙把掛在外面的大灰魚提了進來,說,“魚在這里?!?/p>

        老喬桑把魚一把摟住了,這是多么大的一條魚啊。最小的魚鱗幾乎都有五分硬幣那么大。當年老喬桑在船上打魚的時候就是這么摟著大魚睡覺,那時候每次出去打魚都能打到許多許多的魚,船里連人待的地方都快沒有了。老喬桑說大魚就和老婆一樣,只有摟著睡才舒服。

        老喬桑睡了一會兒馬上又醒了,又大叫起來,“魚呢魚呢魚呢?!?/p>

        老喬桑睡著的時候樹高又把那條魚提了出去,人總不能跟一條魚待在床上。

        樹高再次出去的時候,那兩條掛在那里的大灰魚卻不見了。

        “魚呢?”樹高吃了一驚,對樹興說。

        “魚呢?”跟在后面的樹興也看著樹高。

        “大灰魚呢?”老喬桑在屋里大聲說。

        “魚不見了?!睒涓吆蜆渑d又站到了父親的床邊。

        老喬桑坐了起來,眼睛睜得很大,出奇的亮,他忽然不叫了,他拍拍自己的肚子,看著樹高和樹興。

        “魚在這里?!崩蠁躺Uf。

        “魚就在這里?!崩蠁躺S终f,說魚剛才已經(jīng)鉆到了自己的肚子里。

        “那么大的兩條魚就不應該掛在外邊,不知道便宜了誰。”樹高對樹興說。

        兄弟倆又出去找了一下,屋前屋后都沒有,天快亮了。

        老喬桑病了,他這個病和別人的病不一樣,人雖然半躺半坐地待在那里,要說的話卻比平時多上十倍,老喬?,F(xiàn)在不說魚在地下的事了,他見人就說,有一條很大的魚就在他肚子里,很大一條很大一條,這么大一條。

        “好大一條,總是在動,就在這里?!崩蠁躺0欀碱^指著自己的肚子。

        那些在河邊種菜的人來家里看老喬桑,他們幾乎是齊聲對老喬桑說:

        “那么大一條魚能放在你的肚子里嗎?你不覺得奇怪嗎?”

        “好大一條,就在我的肚子里,它已經(jīng)鉆到我的肚子里了?!边@回是,老喬桑用棍子輕輕敲擊自己的肚子,說魚就在這地方,在動,打這邊,它就跑到那邊,打那邊,它們就跑到這邊,啊呀,好大的一條魚。

        “那你就打啊,張開嘴,把它從嘴里打出來?!比藗兾R聲說。

        老喬桑就真的用棍子在自己的身上“砰砰嘭嘭”地打起來,像在練什么套路。

        人們趕快沖上去把老喬桑手里的棍子奪下來。雖然人們個個都不相信魚會鉆進老喬桑的肚子,但人們個個又都想聽老喬桑說說那條魚是怎么進到他的肚子里去,人們雖然知道這種事不可能,雖然知道這只是老喬桑在昏說,但人們就喜歡聽老喬桑昏說,只有這樣,寡淡的日子才會有一點生氣,一點歡樂。

        “這是不可能的事,魚怎么會跑到你的肚子里?”喬土罐這天也在場,他蹲在那里,抽著煙,仰著臉,瞇著眼,很享受的樣子,他覺得這件事實在是可笑,不單單是老喬桑說魚鉆進了他自己的肚子里可笑,是一連串的可笑,最可笑的是他們把多年不用的漁具都辛辛苦苦準備好了,天上的云彩卻忽然跑得無影無蹤一絲全無,別說大魚,現(xiàn)在就是連小魚也難得一見,不過這幾天人們還是在盼著來一場大雨,但天空上現(xiàn)在連一小片云都沒有,云不知道都去了什么地方。

        “就在這里,就在這里?!崩蠁躺S檬质箘排闹约旱亩亲?。

        “你再說,在什么地方,在什么地方?”喬土罐笑著說。

        “就在這里,就在這里。”老喬桑使勁拍著自己的肚子。

        喬土罐就笑了起來,說:“這可是千年少見!”

        “怎么說?”老喬??粗鴨掏凉蓿瑑芍谎劬α恋贸銎?。

        “老伙計老村長,恭喜你,你懷上了?!眴掏凉拚f。

        老喬桑的眼睛突然瞪起來,瞪得像兩只銅鈴,他從床上一下子坐起來,那根棍子就朝喬土罐飛過來,“砰嘭”一聲,好在喬土罐躲得快,被砸碎的是他身后的一個菜缸。

        菜缸里的酸菜水“咕啦咕啦”淌出來的時候喬土罐已經(jīng)從屋子里奔跑了出去。

        喬土罐對站在外邊看熱鬧的人們說,“樹高和樹興都得趕快回來,請喬仙也過來看看,是不是真是有什么鬼魂鉆到了他的體內(nèi),一個人,肚子里怎么會放得下那么大的魚。”喬土罐說自己好在躲得快,要不那根棍子就要從這里穿過了。喬土罐用手指點點自己的額頭,好像那根棍子已經(jīng)穿過了那里。

        喬土罐用手捂著額頭回家去了,額頭那地方好像真有一個洞,還好像有風,“咝咝咝咝”地從那地方穿過。

        老喬桑拄著那根棍子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人們還沒有完全散去。

        “喬土罐,滿嘴放屁,哪個才會懷上,什么叫做懷上。”

        老喬桑是氣壞了,他認為喬土罐說了句最最難聽的話,最最不敬的話,因為只有女人才會懷上,要是豬,也只能是母豬,要是羊,也只能是母羊,要是兔子,也只能是母兔子,“什么東西才會懷上!”

        “這地方是胃,是胃?!崩蠁躺0炎约旱囊路情_,露出他的肚子,肚臍眼此刻就像是一只瞪得很大的眼睛,“那條魚就在這地方,這是胃,在胃里怎么能夠說是懷上?”老喬桑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肚子拍得“砰啪”響。老喬桑說要找一把刀把這地方剖開,讓那條魚從里邊出來。老喬桑說這種事只有醫(yī)生做得來,只有醫(yī)生能把自己胃里那條魚取出來。

        說話的時候,老喬桑兩眼放光,有點怕人。

        這天晚上,老喬桑拄著棍去找他的老伙計喬谷葉,喬谷葉當年做過許多年的赤腳醫(yī)生,雖然現(xiàn)在早不做給人看病的事了,但他畢竟還認識許多草藥,閑的時候他還會到處去采,他知道許多關于治病的事。喬谷葉一聽老喬桑說話就忍不住嘻嘻哈哈笑了起來。喬谷葉說,“這是好事嘛 ,人們現(xiàn)在都知道你的肚子里懷了一條魚,也許,到了十個月的頭上它自己就會出來了,到時候怎么吃,煮上吃或是做風干魚都是你的事?!?/p>

        “怎么你也這么說!”老喬?;鹆恕?/p>

        “你不是說肚子里有條大魚嘛 。”喬谷葉說。

        “這地方,這地方是胃,在胃里能說懷上嗎?”老喬桑把肚子拍得“砰啪”響。

        “那不是懷上又是什么?”喬谷葉又笑了起來。

        老喬桑臉色煞白,他可憐巴巴地看著喬谷葉,說,“你真不知道,真是一條很大的魚在我肚子里,到了晚上還會咕咕叫,你不來救我誰來救我,難道你還想看我親自拿把刀把它從我的肚子里取出來嗎?你把它取出來,出了事我不會怪你,你給我取,有白酒有刀就行,我知道你有這兩下子?!?/p>

        “這個我可沒得一點點辦法,我當年沒學過婦科,要是在別處動這個手術或許還可以,我保證切得開也縫得住,但這是婦科的手術嘛?!眴坦热~一半是開玩笑一半是實話實說。

        “你摸摸我這地方,你一摸就知道里邊這條魚有多大,你摸這邊它就往那邊跑,你摸那邊它就往這邊跑。”老喬桑臉色煞白,他讓喬谷葉摸他肚子。

        “這是婦科的手術嘛,可惜我沒有學過?!眴坦热~又說。

        老喬桑已經(jīng)把喬谷葉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肚子上,喬谷葉只好用手去摸,用手指去按,那個地方,也就是肚子,就好像是一只松松垮垮沒裝任何東西的袋子。喬谷葉此刻不知該說什么,只好口不隨心地說,“要想把這條大魚從肚子里取出來最好先弄死它?!崩蠁躺M臉大汗的樣子讓他心里很不舒服很難過。

        “哪個要它死,我要讓它回到江里去,讓它在江里游來游去?!崩蠁躺Uf。

        喬谷葉把老喬桑從家里送出來,說你慢些走,小心把魚掉出來。

        “我看他是跟上鬼了?!崩蠁躺kx開喬谷葉家的時候,喬谷葉的老婆正把一桶豬食倒進豬欄,她小聲對喬谷葉說,喬谷葉忽然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時候老喬桑已經(jīng)走遠了,他對老婆說,“他還不如懷上一頭豬,到時候殺了可以做臘肉?!眴坦热~笑得直哆嗦。

        “我看他是跟上魚鬼了?!眴坦热~老婆說凡是世上的東西死后都有鬼,豬鬼、羊鬼、牛鬼、蛇鬼、狗鬼、貓鬼,老喬桑最好趕快去魚神廟燒燒香。

        喬谷葉笑著對老婆說,“明明不對嘛,酒也不會死,怎么還會有酒鬼?”

        喬谷葉的老婆再想說什么,喬谷葉又去喝他的酒了,他自己用各種草藥泡了一大罐酒。每次喝過這種酒,喬谷葉就總覺得自己像個火爐子,里邊的火旺得不能再旺,火苗子呼呼的,床頭把墻壁撞得“砰嘭”亂響。

        樹高和樹興這天都趕回來了,提著兩條臘肉,還有一盤老喬桑最喜歡吃的豬大腸。樹高用手摸摸老爸的手,嚇了一跳,老爸的手很燙。他們弟兄兩個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這回一定要把老喬桑接到縣城里去,縣城里又沒有江,看不到江就不說魚的事,什么大魚小魚,到時候都跟他們老爸沒關系,人老了,應該好好活幾年了,老爸到了縣城一替一個月輪著在兩個兒子家里住還新鮮。老喬桑畢竟是做過村長的人,馬上就答應了,倒是爽快,但吃飯的時候卻又突然說去縣城可以,但怎么也不能把肚子里的魚也帶到縣城里去。

        “這么大的一條魚,你看它此刻又在肚子里跑水,快快快,跑到這邊了,跑到這邊了?!崩蠁躺@涓叩氖志桶丛谧约憾亲由??!棒~頭在這,魚尾在這,這么大一條魚你會摸不到?又跑開了又跑開了,魚頭在這在這在這?!?/p>

        樹高一把把手抽開,說,“爸你是怎么回事,那是軟綿綿的肚子嘛,哪里有什么魚,你還魚頭魚尾魚肚子。”

        老喬桑又把樹興的手一把拉過來按在自己肚子上,說,“這地方,就這地方,你用力按,就這地方?!?/p>

        樹興從小就壞,他笑嘻嘻說,“可不是,這就是一張魚嘴,我摸到了,在一張一合一張一合。好家伙,它又轉(zhuǎn)過身子了,這是魚尾了,擺開了擺開了,他媽的魚尾擺得就像我媽在扇扇子,好大的扇子,想不到老爸肚子里有這樣一把扇子?!?/p>

        樹興把手里的一把破竹殼扇子放在老喬桑的肚子上,“爸你說,你肚子里的魚尾巴有沒有這把扇子大?”

        “當然要比這把大,”老喬桑忽然有些不高興,說你兄弟兩個王八蛋是不是以為老爸跟你們開玩笑胡說?老爸這就找把刀剖給你們看。

        “現(xiàn)在又不是流血犧牲的年月,您不要把話說得這樣怕人嘛,怎么說您都是當過村長的人。”樹興說,“問題是,我們都想知道這么大一條魚是怎么進去的,從什么地方,您總要給我們說清楚嘛,這樣不明不白也說服不了人,是從一顆魚卵的時候就進去的還是整個長成一條大魚才撞進去的,到底怎么回事?”

        “狗日的?!崩蠁躺S霉髯用偷匾磺米雷?,“請醫(yī)生又不用你們花錢,我自己還有,我跟你們說魚在這里就在這里,還說從什么地方進去的,我要知道它是從什么地方進去的倒好了,就不會有現(xiàn)在的事?!?/p>

        老喬桑不再吃飯,已經(jīng)氣得鼓鼓的,辣子炒肥腸也像是沒了什么滋味。

        樹高樹興兩兄弟沒心思再吃下去,他們雙雙出門去找喬日升,喬日升現(xiàn)在畢竟是村長,村里有什么事找他總沒錯,再說這種事,找個人拿拿主意也好。再說喬日升的老婆喬桂花還是樹高和樹興的親表姐,要不是喬桂花是他們的親表姐也許喬日升還當不上這個村長。

        喬日升住的房子離老喬桑不遠,轉(zhuǎn)過幾道墻就到,墻里的葉子花開得好紅。

        樹高和樹興沒想到喬日升一看到他兄弟倆兒先就忍不住笑了起來。說就你們那老爸,送到正經(jīng)地方算了,我這幾天正為此事發(fā)愁。

        “看看看,看看看,看看你一個做村長的是怎么開口說話。”樹高說。

        “那你說,那么一大條魚是怎么鉆到你老爸的肚子里?!眴倘丈诔燥?,已經(jīng)吃出了一頭汗,一張大肥臉像是涂過了油,亮的要放出光來。喬日升說還有好事呢,不少外邊的人都要過來參觀你爸的肚子,人們都奇怪得了不得都想知道好大一條魚怎么就會鉆到一個人的肚子里。喬日升說他已經(jīng)把好幾撥人攔住才沒讓他們來,“都是縣里的,都對此事感興趣,我對他們說哪有這回事,人家還不信,說現(xiàn)在世上什么離奇事都有,你們村里出了這樣事也是好事,可以增加旅游收入……”

        喬日升這么一說樹高和樹興倆兄弟就一下子愣在那里。

        “要不先請報社的記者過來看看宣傳一下,也不是什么壞事?!眴倘丈f。

        “你以為是耍猴?!睒涓唏R上就不高興了,喬日升比他也大不了幾歲,說起來他們還都是一個學校的同學。樹高說我們兄弟倆是過來向你討個主意,你怎么說起增加旅游收入,我老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性格,這會兒就在家里找刀呢,說要自己把肚子剖開讓那條大魚出來。他要是真把肚子用刀給搞開,你未必就沒有麻煩,這是你的地盤,你是這里的村長。

        “問題是我也沒碰到過這種事?!眴倘丈f前幾天在縣里開會不少人又問這件事,都想過來看,你讓我怎么回答?要是馬戲團耍猴,也未必會有人這么上心。喬日升說趁你兄弟倆都在,你們說怎么辦,我是村長不假,你兄弟倆給拿個主意,人肚子里怎么會有大魚?這事越傳越熱鬧,都說不清,要這樣下去,我長一張嘴不行,得再長一張嘴。

        喬日升這么一說,樹高和樹興倆兄弟就都沒了話。

        在一邊吃飯的喬桂花這時用筷子敲敲飯碗,說這事我倒有個主意,別管別人怎么說怎么看,重要的是找個大夫把你爸肚子里的魚取出來就是。

        “問題是肚子里沒魚,有魚倒好了?!睒涓哒f。

        “看你說的,肚子里哪會有魚?!睒渑d也跟上說。

        “你這是起哄,還嫌不熱鬧?!眴倘丈f那是你叔看你說的。

        喬桂花把飯碗放下,把筷子也并排放下,說你們幾個大男人都快要笨死了,這件事只把你老爸哄過就是,明擺著是你老爸神經(jīng)出了毛病,這件事也只好這么辦。喬桂花說那是我叔,我能不想,我也想了好多天了。

        “那你說怎么辦?”喬日升說,看著自己的老婆,實際上,村子里有什么事他總是讓老婆給拿主意,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個草包,只會不停地把自己吃胖。

        喬桂花又把飯碗端起來往嘴里扒拉幾口飯,然后才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把主意說了一下。說這件事說好處理也好處理,到什么地方買那么一條大魚,就說給他做手術從肚子里取魚,到時候打一針麻藥針就完事,大不了在肚皮上劃那么一個口子,也要不了命,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只要消毒好就要不了命。

        “總比你爸忽然哪天想不開自己動刀把肚子拉開要好得多。”喬桂花說。

        喬日升忽然笑了起來,說喬桂花想不到你還真有一手。

        “那誰來做這事,你去醫(yī)院,醫(yī)院會不會給你做?”樹高說你以為醫(yī)院是你家開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喬日升就笑了起來,“這點事,喬谷葉就做得來,當年有頭驢給車在肚子上撞開個大口子還不是他縫的,縫衣針上穿根細麻線,那頭驢也沒死,照樣拉磨磨豆子。

        “看你,我爸又不是驢。”樹高說,兩眼看定了喬日升。

        “這事就讓喬谷葉來,我去對他說?!眴倘丈f,“只在表皮拉道口子縫一下就行,又不用拉通,出不了大事。到時候你只需把大魚買好裝神弄鬼就是?!?/p>

        喬日升是個急性子,又扒拉幾口飯,他不吃了,拍拍屁股去找喬谷葉,樹高和樹興跟在他屁股后面,外面很熱,雞都在陰涼處打瞌睡,狗熱得沒了辦法,只會把舌頭吊在外邊晃哩晃當,遠遠看去倒好像它們嘴里又叼了塊什么。

        喬谷葉正在睡覺,他這做派和鄉(xiāng)下人完全不一樣,除了喝藥酒,他天天中午都要躺在那里睡一下。喬谷葉一聽要他給老喬桑做這個手術就馬上說不行,“天天碰面,沒有不露豆餡兒的時候,我做不來?!眴坦热~說這手術最好去米飯壩醫(yī)院那邊去做,他那邊有朋友,給幾個錢在醫(yī)院里找個地方就可以裝神弄鬼。到時候他可以打下手。

        “聽說那邊的毛廁一下子撈出過十多個死嬰?!眴倘丈f。

        “那又不是你搞出來的你怕啥?!眴坦热~說現(xiàn)在是太解放了,年輕人開房就像吃炒豆子,米飯壩醫(yī)院也是在做好事,要是他們都不給做流產(chǎn),那些年輕人還敢不敢再去找快活。

        從喬谷葉的家里出來,在回去的路上,喬日升忽然又有了新鮮的想法,他對樹高和樹興說,“到時候,要好好買一條大魚,而且要把消息說出去,就說很成功地從你老爸肚子里把那條大魚取了出來,這事要報導一下,好好報導一下。

        “做了再說。”樹高說這就像演戲,別演不好砸了鍋。

        “沒問題,打了麻藥人就什么也不知道了,在肚子上淺淺拉一刀子,又不是真的開腸破肚,再在拉的口子上縫幾針,你老爸難道還會不相信?還會再用手把傷口拆開?世上就沒有這種人?!眴倘丈f。

        “好,就這么辦?!睒涓吆鋈桓吲d起來,這事終于有了解決的辦法。

        樹興卻苦著臉,小聲問樹高,“這會花不少錢吧?”

        “那不是別人!那是你老子!你和我都是被他從咱娘肚子里給搞出來的!”樹高忽然又有些生氣,大聲說。

        雖然說誰也不清楚這條名字叫了“胖江”的江到底有多長,但只要從喬娘灣往東走,第一個歇腳處就會走到米飯壩,米飯壩的老地名其實是叫米飯鎮(zhèn)。因為人們走路會累,累的結果就是餓,大人會對小孩子們說,“再走走就到,再走走就到,到了就有米飯吃?!彼跃枚弥@地方就叫了米飯鎮(zhèn),即至到了八八年這里修了大壩,政府組織人們參觀這個工程,米飯鎮(zhèn)倒不被人們說起了,所以這地方只叫了米飯壩。

        樹高和樹興說是陪老爸去米飯壩把肚子里的大魚取出來,其實去的就是米飯鎮(zhèn)。為了去米飯壩把肚子里的魚取出來,樹高和樹興勸說老爸在家里好好歇了兩天,其實這兩天樹高是一直在忙買大魚的事,大魚買不來就不能動這個手術,水庫泄洪的時候,整條米飯鎮(zhèn)的街上到處都是大魚,到后來賣不出去的大魚臭得像一坨一坨的狗屎,而現(xiàn)在想買條大魚卻很難。但這條魚終于也托人買到了。

        喬谷葉也已經(jīng)和那邊醫(yī)院說好了,臨時找一個病房,一切按著手術的程序辦,該交多少費就交多少費,為了讓老喬桑不起一點點疑心,到時候還要給他打打麻藥,但醫(yī)院那面又說了,麻藥打多了怕出事,這又不是真正的開腸破肚,好不好只在肚子的表皮上局部來幾針,然后給病人再吃兩粒睡覺藥,讓他睡著,一覺醒來給他看魚就是。到時候就說,“好了,大魚從你肚子里給取出來了!”醫(yī)院那邊也都知道了老喬桑的怪事,醫(yī)院那邊說,不管他得的是什么病,不管能治不能治,只要是能對他有好處就算是治病救人。所以,一切都按著計劃進行。

        做手術的時候,天上忽然“呼呼呼呼”刮起了好大的風,緊接著云也來了,看樣子有場大雨要下。醫(yī)院那幾個給老喬桑做手術的醫(yī)生都是喬谷葉的老朋友,當年他們曾經(jīng)在一起受過赤腳醫(yī)生的培訓,手術前,喬日升請他們吃了一頓飯,狗肉驢肉一齊上,又都喝了些酒。老喬桑給擺在手術臺子上時,衣服全部都給被剝?nèi)?,光溜溜躺在那里,肚皮那地方給劃了道線,大家都知道這是什么手術,所以下刀都很淺,麻藥打下去之前只說是還要吃幾粒防嘔吐的藥,其實就是睡覺藥,老喬桑居然很配合,聽話得像一個孩子,把藥乖乖吃了,只一會兒,老喬桑就人事不知,這其實是最最簡單的手術,只是在肚皮上輕輕拉一道很淺的口子,然后馬上再縫合起來,那條大魚事先被兜在醫(yī)院做手術用的帆布兜布里,還被一次次淋過水,又被吊起在旁邊的一個金屬架子上,是為了好讓老喬桑醒來一眼看到。這真是最最簡單的手術,因為喝了酒,人們一邊做事一邊“嘻嘻哈哈”說些陳年往事。麻藥打下去,藥片吃下去,老喬桑就像睡著了一樣。等他醒過來,已經(jīng)過了好長時間。

        喬日升對樹高和樹興說,“這個手術做完后你老爸就好了,就會像正常人一樣,會再好好活他媽幾年?!迸赃叺哪菐讉€醫(yī)生說這種事多著哩,這也只能算是最輕的癔癥,如果重了會滿街亂跑,見了狗屎都會抓起來吃。那個負責麻醉的醫(yī)生說,這種病說好治也好治,只要把他的心病一下子去得干干凈凈,人就又會回到從前的那個人。

        手術只用了一小會兒時間,然后喬日升喬谷葉和樹高樹興就陪著那幾個醫(yī)生去到另外的一個屋子里去說話,喝茶嗑瓜子和吃西瓜。手術做得真是成功,到老喬桑該醒來的時候他果真醒了。

        老喬桑醒來,睜開眼,眼球開始打轉(zhuǎn),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站在他旁邊的樹高樹興便馬上俯下身子對他說,“這下好了,魚取出來了,真是好大一條魚?!?/p>

        老喬桑此刻的聲音是“嗚嗚嗚嗚”,舌頭仿佛打了卷兒,旁邊的一個醫(yī)生說不要緊,這是麻藥的反映。老喬桑掉過臉看到那條大魚了,被兜在醫(yī)院的帆布兜布里,魚真是很大,一頭一尾都露在外邊。

        老喬桑突然“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叫了起來,“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聲音雖然含糊不清,但人們還是聽清楚了老喬桑在大喊不對。樹高把他老爸那兩條揚來揚去的胳膊一把抱住,聽到老喬桑在說他肚子里的那條魚是大灰魚,一條很大的灰魚,怎么會是現(xiàn)在的四須胖頭魚?

        老喬?!皢鑶鑶鑶琛钡卣f這不是他的魚,他的魚還在他的肚子里。

        醫(yī)院的那幾個醫(yī)生也馬上圍攏過來,他們知道怎么對付這種情況,他們把老喬桑輕輕按住,并且馬上對老喬桑說,“手術還沒做完呢,手術還沒做完呢,那是別人的魚,現(xiàn)在肚子里有魚的人很多,你的魚還沒有取出來呢?!边@幾個人,又是一陣忙亂,重新又給老喬桑吃了藥片,再一次打過麻藥。這邊這樣忙,那邊的樹高和樹興忽然從醫(yī)院里奔跑出去,米飯鎮(zhèn)是個小鎮(zhèn)子,樹高和樹興知道人們趕場的地方在什么地方,但他們就是不知道現(xiàn)在那地方還會不會有很大的灰魚。樹高忽然很想大哭一場: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么辦?”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么辦?”

        “如果沒有大灰魚怎么辦?”

        樹興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是不停地跟著快走。

        “是大魚就是了,你們老爸真是事多!”

        樹興還沒答話,喬谷葉卻跟在后面說了話,他想去鄉(xiāng)場上再買些煙葉。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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