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峰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音韻清濁鑒》作者的“正音”觀及學術擔當
宋峰
(南京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3)
“正音”一詞是近代文獻中出現頻率較高的一個詞,它不但是一種語音規(guī)范,更反映了人們對“標準語”的不同認識。清初韻書《音韻清濁鑒》是一部兼有“正音”性質的韻學字典。作者所謂的“正音”實際上是建立在糾正方音之上的一種共同讀書音系統(tǒng)。作者為表達“正音”而論及的方音現象,對于了解18世紀前后今北京地區(qū)的社會語音狀況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特別是他站在時代前沿,為解決時人審音辨韻的需要而編著這部“簡易明確”字書的舉止,更表現出了一位學人所具有的時代責任感和學術擔當。
《音韻清濁鑒》;正音觀;編制創(chuàng)新;學術擔當
“正音”一詞,除了在古代有時表“雅正的樂聲”和“字的本音”外,用得多的便是《現代漢語詞典》所提到的:(1)動矯正語音,使符合語音規(guī)范;(2)名標準音。前者如清李漁《閑情偶寄·聲容·習技》:“正音維何?察其所生之地,禁為鄉(xiāng)土之言,使歸中原音韻之正者是已?!盵1]70后者如清侯方域《徐作霖張謂傳》:“(張謂)舌短,無正音。”[2]220
隨著近些年對明清時代漢語共同語討論的有增無減,作為標準音來探討的“正音”一詞在近代音韻學領域中一直頻繁使用。漢民族共同語在不同時期有不同的稱呼,如先秦雅言、漢魏通語、唐宋正音、明清官話、現代國語、普通話。明清文獻里常常提及“漢兒話”“官話”“正音”“漢音”“華語”“中國語”等詞語。這些詞語的內涵大都是關于漢語共同語的,其間可能存在理解上的歧異,但應該都是那個時代的人們對共同語的認識。[3]88
《音韻清濁鑒》①文中未標注之文獻均出自王祚禎《音韻清濁鑒》,見《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5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220冊,據中國科學院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影印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善樂堂刻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以下簡稱《清濁鑒》)是清初康熙年間的一部“正音”性質的字書兼韻書。作者王祚禎,字楚珍,析津(今北京)人氏。在這部韻書里,王氏借用了元周德清《中原音韻》的曲韻韻部,并在此基礎上結合時音和戲曲用韻,將原“機其”和“歸微”各析為二,形成了21韻部。除了其中的侵尋、廉纖、監(jiān)咸三個閉口韻是為迎合曲韻而保留外,其余則反映出18世紀初今北京地區(qū)的韻部概況。作者以這樣的曲韻韻部編制字書,有其獨特之處。此外,此書還應該一提的便是序言中多次出現的“正音”現象。此書雖為私人編制,但完全可以代表那個時代文人心目中的“正音”觀,所以對該書“正音”現象的考察對理解明清之際的共同語是有幫助的,這也正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主要問題。為圖“正音”之旨,作者于當時“人情難振,志士無多”的條件下奔走呼號、積耗心血,編制成這部《清濁鑒》,表達了他作為一位學人的高度責任感和崇高學術情懷。
關于語言學中的“正音”文獻早在《廣雅》卷二中便露端倪,“要口音也正音于小”。自后討論“正音”的文獻日見增多?!段簳は剃柾踬覀鳌罚骸靶⑽囊姵迹t斷‘北語’,一從‘正音’,禧贊成其事。于是詔:‘年三十已上,習性已久,容或不可卒革。三十已下,見在朝廷之人,語音不聽仍舊。若有故為,當降爵黜官。若仍舊俗,恐數世之后,伊洛之下,復成被發(fā)之人。朕嘗與李沖論此,沖言:‘四方之語,競知誰是;第者言之,即為正矣,何必改舊從新?!瘺_之此言,應合死罪。乃謂沖曰:‘卿實負社稷!’沖免冠陳謝?!盵4]384這是較早記錄“正音”的文獻,其中“正音”按李沖言當為朝廷中通用之語,特別是皇帝所用之語?!额伿霞矣枴ひ艮o篇》中,“南方水土柔和,其音清舉而切詣,失在浮淺,其辭多鄙俗。北方山川深厚,其音沉濁而鈋鈍,得其質直,其辭多古語”[5]297,雖沒有提到“正音”,但其對南北各方音的批判,明顯有樹“正音”之目的。唐李涪《刊誤·切韻》:“凡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蓋居天地之正,稟氣特正。”[6]130宋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六:“惟洛陽得天地之正,語音最正?!盵6]130元周德清《中原音韻》“正語作詞起例”:“惟我圣朝,興自北方,五十余年,言語之間,必以中原之音為正。”[7]219這些文獻所提及的“正音”多帶有一些文人“臆斷”的性質。當然,我們不能否認客觀上存在與其“正音”(“共同語”)相對應的具體區(qū)域的事實,例如李涪所提及的唐東都洛陽、陸游所提及的宋東京汴梁、周德清所提及的元都城大都。
元明以降,標榜“正音”的韻書或韻圖愈益增多。這些韻書或韻圖的作者對于“正音”也各有討論,但觀點紛呈,聚訟不已。
明樂韶鳳等人編纂的《洪武正韻》“凡例五”:“欲知何者為正聲,五方之人皆能通解者斯為正音也?!盵8]6呂坤《交泰韻·辨五方》說:“謂河洛不南不北,當天地之中,為聲氣之萃”[9]471,說明至少在萬歷年間,“中原雅音”作為標準音在朝廷中享用。清樊騰鳳用“五方”給其書《五方元音》定名,亦是為了表明自己沒有囿于一方之音。清沙彝尊專門編了一部《正音咀華》(原名《正音辨微》)),認為“正音”就是《音韻闡微》的音韻系統(tǒng)。
近代關于“正音”的理解主要有三種觀點:一是某個地方的方言就是正音,代表人物有明代的呂坤、清代的裕恩等;二是正音是既符合現實方言又符合古韻書的音類的混合產物,代表人物有清代的林本裕、潘來等;三是符合古音的音韻才算正音,代表人物有清代的江永等。筆者認為,明清之際的“正音”觀念仍很模糊,多數文人因受社會急遽變更的影響,他們的思想和看法依然帶著文人主觀臆斷的性質,他們所留下的韻書或韻圖對于我們研究明清時期的共同語并不能起到決定性的作用。關于明清時期漢語共同語的基礎,目前存在北京音、中州音、南京音三種學說。①可參考王力《漢語史稿》(上冊),中華書局1957年版;李新魁《論近代漢語共同語的標準音》,載《語文研究》1980年第1期;1987年李新魁《漢語共同語的形成和發(fā)展》,《李新魁自選集》第266-295頁,大象出版社1999年版;魯國堯《明代官話及其基礎音系問題——讀〈利瑪竇中國札記〉》,載《南京大學學報》1985年第4期。王力、李新魁、魯國堯等學者在明清共同語基礎語研究上廣征博引,皆能做到以史實取勝,尤其是魯先生對明清時期與傳教士相關文獻的論證,更值得重視。
耿振生指出近代等韻學家所說的“正音”,就是理論上的標準音、語音的最高規(guī)范。他認為,“正音”是文人學士心目中的標準音,它純粹是一種抽象的觀念,沒有一定的語音實體和它對應,因此它只存在于理論上,而不存在于實際生活中。[10]126
張玉來則進一步認為:“這種‘正音’的觀念在多數士大夫們的心目中是至高無尚的,是他們追求的一種目標。可是我們從他們的論述中很難得到‘正音’的真正含義。”[11]150-151在這個問題上,葉寶奎有不同的看法,他認為:“所謂‘正音’指的是漢民族共同標準音?!盵12]張玉來認為葉氏的說法似乎不妥當,并提出“近代漢民族共同語里所謂的‘正音’確實跟所謂的‘標準音’顯然不是一個概念。今天語言學意義上的標準音是有方言點作依據的,而近代的‘正音’顯然不是以哪個具體方言為依據的。”進而認為“近代漢民族共同語是缺乏統(tǒng)一標準的彈性較大的共同語系統(tǒng)”[11]150-151。
平田昌司認為:“明清時代所謂‘正音’往往徑指朝廷功令所依據的官韻《洪武正韻》(明代科舉考試內容不包括韻文,文人不重視官韻)和《音韻闡微》?!盵13]這顯然是將“正音”看作一種有所依據的規(guī)范。而在此問題上趙元任曾指出,“規(guī)定音位的(如果不是語音的)發(fā)音標準的最初嘗試,其成果體現在1919年的官方字典《國音字典》里……在此之前中國歷代朝廷并沒有正式給標準口語下過定義”②轉引自平田昌司《清代鴻臚寺正音考》,載《中國語文》2000年第6期。。據此,平田先生推斷最能看出官方語音規(guī)范的根據,可能就是朝廷儀禮中使用何種漢語。平田昌司的《清代鴻臚寺正音考》認為鴻臚寺唱贊的語言實際應該能夠代表朝廷對標準語音的看法。在他看來,明代之前,“中原雅音”即洛陽音享有朝廷標準語的地位,至遲在乾隆年間,直隸音取代“中原雅音”成為了漢語的標準音。雖則如此,清代直隸音也只在宮廷里享有權威性語音的地位,它并沒有成為整個漢人的共同語音。[13]
在“正音”問題上,筆者比較贊同張玉來先生關于“‘正音’和‘標準語’顯然不是一個概念,‘正音’不是以哪個具體方言為依據的”觀點。在朝代更迭的古代中國,各代文人學士的“正音”觀根深蒂固,這和士大夫期望政權的統(tǒng)一有很大關系。盡管他們各有韻書得以落實自己的“正音”觀念,但最終是很難形成一個能統(tǒng)一起來的系統(tǒng)。畢竟中國歷代朝廷并沒有正式給標準口語下過定義。這也可能正是近現代的學者對于歷代“正音”或“標準語”的意見總是不一致的原因吧。雖則有歧異,但漢民族共同語存在的主線依然很清晰,這是不爭的事實。
清初韻書《清濁鑒》在“正音”上依然如張玉來所言,帶著文人學士們對“標準音”追求的性質。但王氏的“正音”觀多所據狹,他將“正音”觀限定在承襲《新刊韻略》系反切上,特別是明末呂維祺編著的《音韻日月燈》①《音韻日月燈》出自《續(xù)修四庫全書》第25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以下簡稱《日月燈》)中的反切。在王氏的心目中,“正音”應該就是傳統(tǒng)的讀書音系統(tǒng),這大抵代表了18世紀前后文人學士心目中的“正音”觀。這一點上類似平田昌司對明清時代所謂“正音”的論斷。不過,王氏在“正音”的同時反復強調要“格去土音”,加上他獨特的編著法,無疑也從側面反映出《清濁鑒》所能代表的“彈性較大的共同語”的性質。
王氏的“正音”觀的提出背景主要有如下幾點:(1)“文明之世”,卻還沒有產生可與“方音”“土音”并行的共同讀書音系統(tǒng),在讀書識字、日常言語中,人們多狃于方音;(2)雖有字書,如《字匯》《正字通》等,但缺少一部可供“審音辨韻”“簡易明確”的韻學字典;(3)康熙文明之世,需要進行語音的統(tǒng)一,但并無多少豪杰之士共興字學。
該書有不少地方就當時“土音”作了相關描寫:
周德清立韻,將入聲分在平、上、去三聲者,以入聲另是一音,既不可別為一韻,又不可全然丟卻。故依北人土音,附葉於平、上、去后。蓋為逢押韻處,則念若三聲……夫無入聲者,乃北人土音也,豈可以土音為正呼?而南人雖能念入聲字,又頗多土音,此則不明開合之故也。至若曲譜中,多以入聲作平者,是亦有義。蓋四聲本循環(huán)延轉,入極則平,原有相生之理焉。(凡例“辨入聲”)
大都南人多缺庚青,北人多缺東鐘韻。予屢玩古人詞調,往往見有庚青雜入真文者,或以東鐘移借庚青者,三韻互相混亂,此皆土音之過耳。(《清濁鑒》凡例“辨音韻”)
又有東鐘韻頌字,本邪母下松字去聲,人誤讀為從字去聲者;沽模韻務字,人誤讀作附字者;如此訛謬之類,不可勝計,學者亦遂韻潛,格去土音,斯為得之。(凡例“辨音韻”)
中原音韻有沈韻而來。分一十九韻也,而齊微、魚模二韻猶仍沈韻舊獘。予謂齊微中之羈與■不當并呼,魚模之居與沽豈可同韻,因將此二韻辨別開合剛柔,分而為四。以齊微析作機其、歸微二韻,以魚模析為沽模、居魚二韻,匯眾韻共成二十一韻,庶幾用之者音韻協和,不至乖謬云耳。(凡例“論韻分增”)
王氏的“正音”目標很明確,就是要“格去土音”而趨向于一種規(guī)范的讀書音系統(tǒng)。
他在《清濁鑒》自序中兩次提到“正音”,一次提到“正始音”,算是三次“正音”:
……而急于制科,牽于宦習,致欲為而不遑為;其山林巖穴之士又欲為而力不逮為,是以漸習漸遠,正音遂不可復”“予幼嗜字學,留心音韻者有年,而傳之無其人。后遇釋氏得等韻學,相與究源奧、辨疑似,豁然有會,而得正音之所在焉”?!扒臆嚂唤y(tǒng),于今為盛!幸生文明之世,猶不復聞正始音謂可安之耶?”(王氏序)“……嗟乎!隱侯四聲,宣城字匯暨正字通一書,夫所謂戶誦家吟者,注析雖甚嘉,然雜以方音。間攷古切不無紛淆錯謬,其誤人亦不少。是寧得為簡易明確之書也,而誰則正之,字學之失如此良可慨已!……
王氏所提出的“正音”觀主要是指一種建立在“糾正方音”基礎之上的“讀書音系統(tǒng)”。這也印證了張玉來先生等所提出的“歷史上的‘正音’強調的是字音的‘正確’讀法(強調音類),目的在于糾正錯誤的讀音(所屬音類)”[14]。
對于如何能編著一部可供時人讀書識字之需要的韻書,而且還必須要“簡易明確”,是曾困擾過王祚禎的一個難題。從自序中得知,他是因為后來遇到“釋氏等韻學”才“豁然有會”的,這讓他好像發(fā)現了新大陸一般。從此,他踏上了編著新韻書,進行“正音”的征程。在《清濁鑒》一書中,這種“正音”工具主要表現在傳統(tǒng)的反切上。為了確立這種“正音”法,王氏先是深究等韻學;其次便“博極眾家”,廣涉“楊雄訓纂、許慎說文以及玉篇、唐韻、廣韻、韻會、篇海、集韻、正韻、呂氏同文鐸、日月燈”等字學著作,“繹其論說其異同”;后來又“輒嘆‘五音輕重之辨、四聲清濁中分’”,他將這些音韻學上的精髓科學地用諸于《清濁鑒》的編撰上。該書前面所附載的《經史正音切韻指南》便是用來指導分辨反切之用的等韻圖。
此外,《清濁鑒》的反切系統(tǒng)直接來源于明末的《日月燈》。《日月燈》作者呂維祺,洛陽新安人。崇禎間,官至南京兵部尚書。該書刊于崇禎六年(1633年),由三部分組成:《韻母》5卷,《同文鐸》25卷、又卷首4則(卷),《韻鑰》30卷。呂氏在序言中宣稱得中原之正音,他在《同文鐸》序言中寫到:
……謂考韻者溺于方言,劣于典,則狃于株一歉于該通,均于讀書識字無當也。于是取六書之精蘊,而咀嚃之,因岳降東垣,得中原之正音,去五方之啁雜,窮日編摩劈分,是正極之原本性情,洞昭玄悟,越十稔而書始成。
這應該是王氏借鑒《日月燈》用來宣揚其“正音”觀依據的一個重要原因。王氏《清濁鑒》中的反切系統(tǒng)多效仿《日月燈》順理成章。如果要追本溯源,則可以探得這樣的一個歷史繼承關系:《清濁鑒》(1721年)—《日月燈》(1633年)—《詩韻輯略》(1569年)—《韻府群玉》(1307年)—《新刊韻略》(“平水韻”)(1229年)。
《清濁鑒》三十六字母體系是從中古韻圖套用過來的,是古音的模式,從表面上看不出時音的跡象來。該書平、上、去中共有反切2 141個,反切上字318個,1 271個反切下字。通過系聯法,我們看到該書的反切聲類和韻類多和《切韻》系韻書相仿。很明顯,王氏所提倡的“正音”乃是一種復古。不過,雖說是復古,但承襲的畢竟是自中古以來具有絕對權威的一種古雅系統(tǒng)。還有一種假想,該書編著于清初康熙盛朝,政治經濟雖為繁榮,但當時也是“文網”時期,因文字問題而深陷囹圄的學者大有人在,使得學術文化全部被納入考據軌道。[15]3-24不少學者對前朝有一種思復之心,且多數是靠學術上潛心古學來表達他們的愛國情懷。王祚禎的《音韻清濁鑒》是否也在暗敲這種反動的鼓號,筆者看不出任何跡象。
王祚禎在序言中提及:
猶
幸生文明之世,不復聞正始音謂可安之耶?嗟乎!
他的慨嘆不是不無緣由,當時社會上確實存在讀書識字困難的問題。第一是用方音讀書的問題;第二是不知道如何正讀(即正字音)的問題。從馬塏元的序言里,我們可以了解到當時用方音讀書,幾乎習以為常:
然既讀書之要宜首以辨字為先務,每憶童時所誦習,有及時而師責以讀訛者,有歷時而人誚其音別者。夫如是,則字原有一定之音也,乃一字也。此人如是讀,彼又不如是讀。討論之下,幾舉世皆然,而知者不概見。
從藍畹序言中也可窺知這方面的信息:
昔人云讀書者多識字者少,信哉!夫負通才、號博學者無論其於冷僻之字貽(殆之誤)不識。字念半邊之誚即極之尋常,無日不誦之用之之字亦往往以訛傳訛。字學不習之獘可慨已!其實,用方音讀書并沒有什么不可,即使在官話盛行的地區(qū),用方音讀書也是很正常的現象。平田昌司認為,“Elman(2000)等著作認為,參加科舉需要用官話讀字的能力,其實不然。中國傳統(tǒng)的讀書,原則上都要使用自己原籍的方言讀字,用不著為讀字去學官話”[13]。他還認為,歷代讀書法都詳細傳授如何讀書作文寫字,而幾乎不涉及到口語或官話的學習。[13]
在字音上,當時不少人存在著這樣的看法:“字義茍明,音可不計也”,能真正通其音者“不概見”。造成這些問題的關鍵原因,王氏早有所慮,他認為:
方士君子童蒙就學時,莫不即字審音而辨韻。固未聞以天字任呼作地音者,此聲韻不可忽之明證也。
歸結起來,在他看來問題主要出現在“聲韻不明”和不習“正音”上,設若如果有一部能傳授識字法的“簡易明確”的“正音”性字書,便不會有“往往貽譏于識者,見窘于通人”的情況發(fā)生了。
對于當時民間“所謂戶誦家吟”的“隱侯四聲”“宣城字匯”暨“正字通”等字書,在王氏看來“注析雖至嘉,然雜以方音”,而且“間古切不無紛淆錯謬,其誤人亦不少”。王氏認為,若就這些字書來“審音辨韻”,“雖審音猶乎不審,雖辨韻猶乎不辨?!庇诖吮尘爸?,王氏決定編著一部可供時人審音辨韻需要的“簡易明確”且具有“正音”性質的字書。
王祚禎所編著的這部正音性質的字典,確實有其創(chuàng)新之處。他將傳統(tǒng)的規(guī)范性的“正音”(即讀書音)系統(tǒng)和當時的“口語”系統(tǒng)融合為一?!肚鍧徼b》以傳統(tǒng)三十六字母起領韻字,各小韻首字均列有舊制反切,即王氏多提及的“正音”,而對所收的12 817個小韻字卻按照時韻進行分部歸屬。在聲母和韻母間,一者表現保守,一者凸顯口語化。這樣“正音”性的字典頗具特色,在功能上就像《新華字典》的音序查字法,只是按韻序排列罷了。辨析傳統(tǒng)反切略顯繁瑣,但時韻問題則不費心思。以人們易于接受的“口語”系統(tǒng)來查找某個字的位置并借助等韻理論來學習它的傳統(tǒng)讀法,這便是本書所言及的“簡易明確”。在字典上,這種以“簡”帶“繁”的編制方式能給人們帶來啟示。
總體來說,這是一本以“簡”(口語韻調系統(tǒng))檢“繁”(舊反切讀書音系統(tǒng))的韻書兼字書。
上文提到,王氏所一直關注的應當時是文字“正音”的問題。自序開頭他講得很明確:
聲韻之學舊矣,幸而編帙俱存,使人得以討論;不幸而諸說紛殊使人莫識所宗。字學之不傳豈盡今人之過哉!亦未得其簡易明確者而習之也。方士君子童蒙就學時,莫不即字審音而辨韻。固未聞以天字任呼作地音者,此聲韻不可忽之明證也。但卷軸浩繁、意見各出,必待研求考核,然后知道所適從。而急于制科,牽于宦習,致欲為而不遑為;其山林巖穴之士又欲為而力不逮為,是以漸習漸遠,正音遂不可復。此非人不愿學之過,實古未以簡易明確者示人之過也。
他認識到具有“正音”性的讀本對“方士君子童蒙就學”的重要性。但無奈于無人編制,所以發(fā)出“此非人不愿學之過,實古未以簡易明確者示人之過也”這樣的感慨。
王氏對音韻之學有相當的造詣,而且很堅信自己的學問能夠為世所用。關于他和等韻的結緣,自序中有相關的介紹:
予幼嗜字學,留心音韻者有年,而傳之無其人。后遇釋氏得等韻學,相與究源奧、辨疑似,豁然有會,而得正音之所在焉。繼以博極眾家,如楊雄訓纂、許慎說文以及玉篇、唐韻、廣韻、韻會、篇海、集韻,近而至于正韻、呂氏同文鐸、日月燈諸書,繹其論說,厘其異同。又復有年,輒嘆五音、輕重之辨,四聲清濁之分皆是自然之理,其有裨于君子者不淺。乃甘自限以土隅,習而不察,是誰之過與?
有道是“腹有詩書氣自華”,他深信自己熟知了音韻學中的等韻門法,且認為已發(fā)現了可以解決“方士君子童蒙就學”審音辨韻之困的最簡易明確的捷徑。在任務面前,王氏積極擔負起編著“正音”性字書的擔子,獨自前行。馬塏元評價他為:“王君崛起流俗中,質直好義而猶篤于學,其行事多古人風度。固所謂雖無文王,猶興者也。”王氏真乃“豪杰之士”。
王氏當時所處的時代是政治穩(wěn)定的康熙時代,序言中他講到:“且車書一統(tǒng),于今為盛!幸生文明之世,猶不復聞正始音謂可安之耶?”國家的統(tǒng)一必然要求語言的統(tǒng)一。王祚禎具有高瞻遠矚的眼光,絕對是位卓越的語言學家。
他最終編著的這部韻書究竟在社會上產生了多大的影響力,后世文獻中多不見記載。不過,從馬塏元、姚椿和藍畹三人序言中可以推斷,王氏所努力編著的這部韻書在當時應該獲得了不少人的認可:
豪杰之士猶將窮搜二酉,審別方音,必為人所不能,而獨能者然后止。況有是書而習之,更便且易,吾知其必行也?!蜃止麩o一定之音也,則予童時所誤讀,師不當責其訛,人固不當誚其別矣。字果有一定之音也,即無是書。(馬塏元)
予當漂泊京邸,既感王君之噓拂,復喜字學之得傳。遂沉心惕慮,遵所舊聞,裁以己意,積二歲而告成勸之梓以質。當代使五方音土盡歸于一,不惟王氏之家珍,且為天下公共物,豈非國家之元音?熙朝之盛事哉,乃援筆而為序?。ㄒΥ唬?/p>
蓋王君楚珍酷嗜其學,窮年矻矻寢食,每忘短前代韻書之煩夥、學者檢閱為難,遂仿呂氏《同文鐸》別成此書,為資於學者不淺。(藍畹)王氏在當時所反復提出的“正音”和我們目前所進行的漢語普通話的推廣工作實際上是同質的問題。現代漢語普通話的推廣多是經由國家層面提出號召和要求,即便如此,從1956年開始推廣以來,仍面臨著巨大的任務。由此,我們可以推想王氏于那個“人情難振,志士無多”的時代,獨自著書“圖新”,是何等艱巨!況且,他的這種“正音”意識,不是國家強加給他的,也不是哪個人強加給他的,而是一種源于
他本人的一種個人自覺、社會責任和學者良知。
王氏序中提到:“急于制科,牽于宦習,致欲為而不遑為;其山林巖穴之士又欲為而力不逮為?!瘪R塏元序中提到:“今之世君子刻意制科字非急務或多不加意。”姚椿序中也提到:“音聲之理自古所尚,然五方風氣不同,而形、聲、音、義不能盡歸于一,此皆士人多不留意之過也?!倍嗌偃酥活櫭τ诠倩?,獨他負重前行,在語言學上應該有他的一筆。一定時代的讀書音系統(tǒng)應該有一定時代的特征,不能視讀書音系統(tǒng)為一種不變的教條。王氏所表達的“正音”觀是一種對歷史語音的復古,從歷史變化的角度來看,有應該批判的地方。但他能將等韻理論融入自己的韻書編寫中,且按照以“易”檢“繁”的字典編撰模式給人一種識字辨韻法上的指導已是難能可貴。我們沒有理由去否定他在字學上的努力和貢獻,相反,他的以字學為己任及尋求志學之士共圖“正音”大業(yè)的精神深深感召著每位學人都能為心摯的事業(yè)奮斗終身。
《四庫全書》中輯錄了該書,但《四庫提要》對其評價措辭尖酸:
國朝王祚禎撰,祚禎字楚珍,大興人。是書以金韓道昭《五音集韻》,元劉鑒《切字玉鑰匙》與周德清《中原音韻》合為一書,而己意竄改之。夫道昭書配三十六字母,鑒書配內外十六攝,德清書則北曲之譜,以入聲配入三聲。祚禎既狃于方音,并四聲為三,混淆古法,而乃屑屑然區(qū)分門目、辨別等次,非今非古,非曲譜非等韻,莫喻其意將安取?其序自稱博極諸家,如楊雄《訓纂》、許慎《說文》、《玉篇》、《唐韻》、《廣韻》、《韻會》、《篇?!?、《集韻》、呂氏《同文鐸日月燈》,無不繹其論說,證其異同。《說文》、《玉篇》以下其書具在,不知楊雄《訓纂》、孫唐韻》,祚禎何從?兄之又稱隱侯《四聲》、宣城《字匯》、《正字通》戶誦家吟,更不知祚禎何由見沈約書也。①詳見《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經部第220冊,據中國科學院圖書館中國人民大學圖書館影印清康熙六十年(1721年)善樂堂刻本,齊魯書社1997年版。
如此的評價對“以字學為己任”“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王祚禎來說,顯然有失公允。筆者認為,像《四庫提要》對此書所作的評論有些過囿于表象。如果我們能夠結合后韻譜部分對該書前所借用的元劉鑑《經史正音切韻指南》進行深入解析,我們會發(fā)現作者非但不是“己意篡改”,相反倒是一種為便于時人“審音辨韻”之需而采取的一種匠心獨運的安排。同樣,如若我們能夠明確他編纂《清濁鑒》旨在格去當時《字匯》《正字通》等字書的繁要,而求得一種“簡易明確”字書的話,我們便不再會求同于《四庫提要》“莫喻其意將安取”的質疑了。《清濁鑒》后韻譜先是借用了元周德清《中原音韻》“以韻統(tǒng)調”的編排模式,其次在韻字的選取上還借用了明末呂維祺《音韻日月燈》中《韻母》部分的小韻字,但所有借用均意在為成就一部“簡易明確”的字書而設。所以,無論從《清濁鑒》編纂的初衷角度,還是從編纂的背后事實來說,它都是一部值得稱道的韻學字典。筆者認為,《清濁鑒》值得肯定的最起碼有兩點:一是結合貼近時音的曲韻韻調系統(tǒng)來編纂字書突顯創(chuàng)新;二是在韻譜中體現等韻之法,更易于幫助時人掌握反切之要,求得“正音”之需。因此,《四庫提要》所下論斷未免太過武斷,我們應該重新認識該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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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周亞紅)
The Author's Correction of Pronunciation of the Yin Yun Qing Zhuo Jian and His Lofty Academic Spirit
SONG Feng
(School of Arts,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China)
"Zheng yin"(standard pronunciation)is a frequently-used word in Chinese modern literature. It is not only a voice specification,but also reflects the different understanding of the"standard language" between people.Yin Yun Qing Zhuo Jian is a rhyme dictionary with the nature of"zheng yin"at the beginning of the Qing Dynasty.The so-called"zheng yin"is actually a common system of reading sound system built on the correction of dialect pronunciation.The dialect phenomenon to which the author referred in the expression of"zheng yin"has important reference value for us to understand the dialect situation in Beijing area around the eighteenth century.In particular,the author stood at the forefront of the times.In order to satisfy the people's need in audition and rhyme,he compiled this simple and clear word book.More importantly,he showed a scholar's sense of responsibility and academic spirit.
Yin Yun Qing Zhuo Jian;idea of standard pronunciation;compiling innovation;academic spirit
H114.9
A
1673-1972(2017)04-0062-06
2017-05-15
宋峰(1980-),男,江蘇豐縣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