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欣

（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100089）

消費社會中的迷茫自我
——解讀《再見，哥倫布》

胡欣

（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北京100089）

美國作家菲利普·羅斯的《再見，哥倫布》講述了主人公尼爾·克勒門的一段短暫戀情，展示了消費文化對個人生活和社會關(guān)系的影響。身處消費社會，尼爾不自覺地采取了以商品的符號價值來解讀周圍的人和世界的視角。尼爾戀愛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他在消費社會的矛盾處境：一方面受到它表象的誘惑向往物質(zhì)富足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受其意識形態(tài)和規(guī)則制約無法實現(xiàn)階級跨越；既對現(xiàn)狀不滿又無法超越，只好在迷茫中妥協(xié)，重新開始找尋自我。

消費社會；商品；消費；階級；尼爾·克勒門

美國小說家菲利普·羅斯（Philip Roth）于1959年出版的中篇小說《再見，哥倫布》（

）是他的成名作品，故事講述了家境貧寒但受過高等教育的猶太裔男青年尼爾·克勒門（Neil Klugman）與同屬猶太裔但來自富裕家庭的布蘭達·帕丁金（Brenda Patimkin）之間短暫的戀情。兩人之間的各種差異時刻挑戰(zhàn)著彼此的感情，而貧富差距是其中最不容忽視的一道鴻溝。盡管兩人種族身份一致，家庭所處的社會階級卻不同，這一點是導致二人最終不歡而散的根源性因素。20世紀50年代的美國已經(jīng)是較為發(fā)達的消費型社會，商品文化和消費文化對人們的思維、行為都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滲透到個人生活和社會交往的方方面面——即使不一定被當事人察覺到。從小說中可以看出，每個人看待自我和他人，以及處理自己與他人的關(guān)系時，都或多或少受到以物質(zhì)為上的消費文化的影響。

《再見，哥倫布》中尼爾與布蘭達以失敗告終的戀情可以說是源于消費文化對個人認知和人際關(guān)系的影響，主人公尼爾不自覺地采取了一種商品化、符號化的視角，以商品所蘊含的符號價值來解讀他遇到的人和事，通過商品獲取和構(gòu)建購買者或使用者的階級身份。尼爾從戀愛經(jīng)歷和失敗中表現(xiàn)出來的是身處消費社會的無奈，受到它的誘惑而向往物質(zhì)富足的生活，卻又受其制約無法實現(xiàn)階級跨越；既對現(xiàn)狀不滿又無法超越，只好在迷茫中妥協(xié)。

本文將小說置于美國消費社會的背景下進行解讀，考察敘述者兼主人公尼爾·克勒門與他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和他反應(yīng)出的態(tài)度，分析尼爾對生活的觀察、追求和最終妥協(xié)所展現(xiàn)出的消費文化視角和消費社會特征。消費社會讓人誤認為通過商品和資本積累可以實現(xiàn)階級跨越，從較低的社會階層躍遷到更高的階層，這一階級跨越的愿景被尼爾的見證和經(jīng)歷證實為空洞而虛假的。尼爾失敗的戀情其實根源于個體在消費社會無家可歸的現(xiàn)實。

一、商品的符號價值與尼爾的觀察視角

尼爾采取了一種將商品符號化作為階級象征的視角和表達方式，通過物品來獲取關(guān)于他人的信息，也通過物品來呈現(xiàn)自己所希望傳遞的信息。

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對商品的價值進行了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的區(qū)分，分別指商品的實用性和它在等價交換中具有的價值。在這種區(qū)分的基礎(chǔ)上，讓·鮑德里亞（Jean Baudrillard）指出，交換價值逐步自成體系，將商品的物質(zhì)性和實用性抽象為符號；商品的交換價值理論上應(yīng)以使用價值為基礎(chǔ)，它與使用價值的關(guān)系正如語言中的能指與所指的關(guān)系一樣，但也如同能指僅僅是依靠與其他能指之間的差異來區(qū)分出自己，交換價值也僅僅依靠彼此之間的關(guān)系存在，而逐漸與使用價值剝離。在他看來，商品所構(gòu)成的系統(tǒng)與語言類似，物品以自身與其他物品的不同為依據(jù)，構(gòu)成了一個表意系統(tǒng)，作為一種能夠說明社會地位的文化語碼（code）行使著歸類和交流的功用。[1]233-241隨著資本主義的發(fā)展，商品生產(chǎn)的繁榮，消費行為不再是簡單的只為了實用性而購買，更多時候也是為了商品具有的象征意義，商品附加的實用性能之外的表明購買者身份、地位的符號信息也同樣是消費行為中考慮的因素。

比鮑德里亞時期更早的索爾斯坦·凡勃侖（Thorstein Veblen）所提出的“炫耀式消費”①也譯作“夸耀式消費”，“夸示性消費”。（conspicuous consumption）即是以商品這樣的符號價值為前提。凡勃侖指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有閑階級（leisured class）將消費看作是體現(xiàn)榮耀的行為，將其作為展示財力和階級地位的方式。[2]31-47瑪麗·道格拉斯（Mary Douglas）和貝倫·伊舍伍德（Baron Isherwood）也將消費作為類似語言的載體來研究其表意功能[3]73-83，他們指出，“消費決策構(gòu)成了當今文化至關(guān)重要的源泉”，文化在消費中“被鑄造成形”，消費中的選擇和方式“體現(xiàn)著文化”也“生產(chǎn)著文化”[3]74，并且他們認為，“物品是可見的文化。它們被安置在不同的界域和等級系統(tǒng)內(nèi)”[3]80。

尼爾習慣性地從物品去釋讀他所處的世界和周圍的人，他對于物品的觀察十分敏銳，尤其是對于他人所擁有和消費的物品的觀察。他把它們都看作具有交流功能的表意符號。例如他對他人服飾的關(guān)注，見到布蘭達的時候，他就看著她“貼身的卡其短褲”，“小領(lǐng)子的白馬球服”，“束著格子呢的皮帶”[4]9等，在布蘭達家吃完飯時也是去描述她的“短褲、緊身內(nèi)衣、白馬球襯衫、運動鞋、白襪子”[4]18；他也會很注意一同在圖書館工作的同事的著裝，比如借書處的同事“淡藍色的寬松褲子，黑色的鞋，有松緊帶的理發(fā)布襯衫，綠色的針織大領(lǐng)帶，打著溫莎式的領(lǐng)結(jié)”[4]30。尼爾之所以如此關(guān)注服飾，是因為衣服能夠傳遞身份信息，從他對自己服飾的在意程度可以證明。初識布蘭達時，他接到邀請當天去她家吃晚飯，而尼爾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的衣服……”[4]17。后來布蘭達邀請他到她家過暑假，他在臥室里收拾東西時，布蘭達的哥哥羅納德來打招呼，這時尼爾的反應(yīng)仍然是通過服飾來提升自己的身份：他因為“只有一件布魯克斯兄弟牌高級襯衣，于是就讓它在床邊多擱了一會兒，而把低檔的箭牌襯衣統(tǒng)統(tǒng)塞進了抽屜”[4]57。在美麗的布蘭達面前，在她富裕的家人面前，尼爾非常缺乏自信，于是試圖通過商品的檔次來提升自己的地位。

尼爾對于帕丁金家的印象很大程度上依賴于他在房子中見到的各種物品。在帕丁金家其他人外出時，受托照看朱麗葉的尼爾就在房子里四處游逛，巡視廚房、客廳、餐廳、大廳、地下室，羅列著他看到的各種物品，甚至還想知道他們的床是什么尺寸的。他看到他們家地下室那些種類齊全的“供盛宴用的器皿，十分豪華，井然有序”卻從未被使用過，以及另一件屋子里“無數(shù)的電器設(shè)備，包括一個大得可以容納愛斯基摩人一家子的冷藏庫”[4]37。帕丁金家原本也是住在紐瓦克的猶太人，和尼爾家一樣，但布蘭達的父親努力打拼經(jīng)營的“帕丁金水槽”事業(yè)讓他們家離開了原來的環(huán)境和階層，住到了郊區(qū)的大房子，享受著物質(zhì)豐富的生活。尼爾對于他們家事業(yè)的成功和富裕程度的直觀印象就是來自于他看到的堆成山的物品。

消費商品是解讀和表達的符號，消費方式更是表現(xiàn)階級差異的符號。在尼爾的敘述中，他也通過消費方式的區(qū)別直觀展示了階層的差別。凡勃侖的研究就曾指出，“有閑或炫耀式消費之所以都有贏取名譽的效果，原因在于兩者都包含著浪費因素”[2]45。帕丁金家那些閑置不用的器皿、電器、家具，都可以說是“浪費”，這個信息恰好被尼爾捕捉到。與此同時，在帕丁金家，冰箱的使用方式也讓尼爾感受到與他們的差距。那個在冷藏庫旁邊的大冰箱和尼爾家以前在紐瓦克的一樣，也是帕丁金家來自紐瓦克的見證。曾經(jīng)他們也并不富裕，不能隨意丟棄剩的食物，所以需要一個冰箱。而現(xiàn)在，冰箱里只有“堆放得鼓鼓的，各種顏色和質(zhì)地的”水果，“青梅、黒梅、紅梅、杏子、油桃、桃子、長串的葡萄，有黑的、黃的、紅的櫻桃，從盒子里溢出的櫻桃……甜瓜、蜜瓜”[4]38。這就和與尼爾一起生活的舅母格拉迪斯花費很大精力管理的冰箱有很大不同。姨母家的冰箱是用來儲藏食物和剩菜的，因為經(jīng)濟條件不允許他們丟掉剩菜。尼爾喜歡吃水果，在從舅母家打包行李準備去帕丁金家的時候，格拉迪斯舅母給了他一個裝水果的小包袱，里面只有一個桔子和兩個桃子。與帕丁金家的冰箱差異明顯。

休閑方式同樣體現(xiàn)著兩人家庭的差異。帕丁金家的人從事各項體育運動，提到的就有布蘭達的游泳、網(wǎng)球；到她家吃晚飯那次得知布蘭達的妹妹和父親在屋后草坪上打高爾夫球；布蘭達的哥哥羅納德同樣愛好體育并且引以為榮。在家里他們就有乒乓球桌、籃球場等運動設(shè)施。尼爾還注意到草坪上的兩棵橡樹，他感覺它們像是“運動器材之樹”，因為樹下堆放的器材像落地的果實一樣，“兩根鐵頭球棒、一個高爾夫球、網(wǎng)球盒，棒球、籃球、棒球手套以及一眼就認出的馬鞍”[4]19。尼爾觀察到的帕丁金家的生活方式與他自己的差異很大。這些體育休閑運動體現(xiàn)的是帕丁金家的金錢和時間上的富足，也顯示了他們是不需要為生計奔波辛勤工作的“有閑階級”。尼爾稍帶諷刺地感嘆道：“啊，帕丁金！水果在他們冰箱里長出來，運動器材從他們的樹上掉下來?！盵4]38這恰好總結(jié)了他從物質(zhì)出發(fā)的觀察視角，盡管這樣的解讀方式很可能產(chǎn)生虛假的涵義，通過商品來傳遞信息仍然是眾多人生活中采取的方式，對于他人的印象和判斷往往容易從他們所消費的商品上獲取，而自我表達的方式也常常有賴于商品。這套文化語碼、這種語言已經(jīng)不知不覺滲入了尼爾對于世界和他人的觀察、影響了他自我構(gòu)建和表達的習慣方式。

二、階層跨越的幻景和尼爾的期望

某種程度上，尼爾可以算作是一個社會階層的攀爬者（a social climber），他有著強烈的上進的愿望，想要獲取更高的社會地位，這樣的想法是社會制度和文化潛移默化影響下的結(jié)果，也是注定會受到殘酷現(xiàn)實阻礙的。消費社會給人們展現(xiàn)了一幅階級流動（class mobility）的美好幻景，讓人認為似乎可以通過購買和擁有特定的商品來獲得相應(yīng)的階級地位，然而這樣的方式獲取的僅僅是表面上的階層提升，商品和消費構(gòu)筑起來的僅僅是虛浮的身份和地位，并不能從實質(zhì)上改變階級屬性。

帕丁金家與尼爾家同樣來自紐瓦克，但由于帕丁金先生的努力工作，他們提升了一個階層，住在郊區(qū)裝備齊全的好房子里，享受著美食和豐富的水果，觀看他們支持的運動隊伍的比賽慶祝他們的勝利。尼爾向往這樣的生活。同時，很明顯，他喜歡帕丁金家的水果，也承認自己“已經(jīng)沉湎陶醉于帕丁金家的水果香味中了”[4]70。阿蘭·弗朗斯（Alan France）認為水果實際上象征著帕丁金先生工作換來的“階級地位的果實”[5]85。

尼爾對布蘭達的“愛情”其實激情的成分更多一些，這份突如其來異常濃烈的感覺其實象征著尼爾向上一階層跨越的渴望。充斥著大量消費商品的社會，讓尼爾也不知不覺向往物質(zhì)富足和感官享受，讓他想要獲得更多物質(zhì)財富和更高的社會地位，這種愿望卻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與布蘭達一家接觸過程中，他得到了一種可以通過獲取物品來獲得地位提升的信息。商品被作為社會階層差異的可視標志，但當商品的種類數(shù)量大幅增加時，以往被某些階層獨享的商品就更多地進入了普通人的消費范圍，通過購買來實現(xiàn)地位提升就有了理論上的可行性。邁克·費瑟斯通（Mike Featherstone）就指出，商品“有能力破除社會障礙”[6]24。商品的豐富和藝術(shù)的普及提供了更高的自由度，也模糊了階級界限。通過獲取某些商品，采取某種生活方式，似乎也能夠獲得傳統(tǒng)上與之對應(yīng)的社會地位，階級的流動性和同化從而也似乎是可行的，正如帕丁金一家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發(fā)家后，他們的物質(zhì)水平和消費方式傳遞出來的是他們強大的經(jīng)濟能力，同時似乎也是一種更高的階級地位。

在帕丁金家度假的時候，尼爾或多或少受到他們的生活方式的影響，最初的時候，布蘭達幾乎需要強迫他早上一起去跑步，但后來他也學會在鏡中欣賞自己的小麥膚色。他的舅母也知道尼爾會受到的影響，“你會明白的。你在那兒待久了，我們就配不上你啦”[4]69。擁有物品和采取某種生活方式似乎可以讓人進入相應(yīng)的社會階級，然而這種方式獲得的地位是不穩(wěn)定也是不真實的。獲得的僅僅是一個膚淺的表象，一個依賴于物品和他們的象征意義的表象，實際上卻是空洞無內(nèi)核的，里面回蕩的只是消費社會的噪音。

物質(zhì)商品消費并不能證明階級屬性，而藝術(shù)品鑒力和審美品味才是判定階級的更可靠的參照。布迪厄在他的《區(qū)分》（）中討論了消費方式中體現(xiàn)出的品味（taste）與階級慣習（habitus）之間的關(guān)系，揭示了品味區(qū)分在階級建構(gòu)中所起的作用。在布迪厄看來，階級慣習是“一種無意識”，由消費實踐和生活方式中體現(xiàn)出的品味得以體現(xiàn)，它是一種“劃分的原則”“形成結(jié)構(gòu)的結(jié)構(gòu)（a structuring structure）”，“將內(nèi)在的傾向外化為可見的消費行為和有意義的感知”[7]170。這里的“內(nèi)在傾向”即是受所屬階級傳統(tǒng)、習慣、經(jīng)濟水平、價值觀等等因素綜合影響下形成的“慣習”，而消費實踐則是這種內(nèi)在傾向的直觀的具體體現(xiàn)，因而他人能夠感知到體現(xiàn)出的品味并對其階級屬性作出判斷。擁有更高經(jīng)濟水平的階級無需為生活必需品操心，就能夠擁有藝術(shù)、文化等非世俗物質(zhì)的審美品味，這樣的藝術(shù)品鑒既是他們階級慣習的體現(xiàn)，又同時更進一步確認了這種階級區(qū)分的存在。

帕丁金家經(jīng)濟富裕，物質(zhì)條件優(yōu)渥，也享受著似乎能夠體現(xiàn)他們階級的休閑方式，可他們的品味卻出賣了他們，看似更高級的生活水平其實與他們表面上看起來所屬的階層相去甚遠，如丹·艾薩克（Dan Issac）所言，他們只是在一種“粗俗愚昧的物質(zhì)主義”[8]183的指引下生活，并不具備那個階層所應(yīng)具有的藝術(shù)品味。他們家中的裝飾大部分是家庭成員的照片，并不是藝術(shù)品，也不太從事與藝術(shù)相關(guān)的活動。整個房子中滿足感官享受的物品遠遠多于其他。他們囤積水果和飲料，羅納德喜歡的是流行樂，而布蘭達雖然是大學生卻除了偶然提及還草草略過的論文作業(yè)以外，幾乎沒有進行過任何與知識相關(guān)的活動。

不僅僅是品味的缺失暴露了帕丁金一家的真實階層，他們的一些表現(xiàn)也與他們所希望展現(xiàn)的階級地位相背離。布迪厄還指出了階級慣習是可以身體化（embodied）的，它“銘刻在人們的身體上”，“流露與身體及其活動的各個方面：身材、體積、體形、姿勢、步態(tài)、坐姿、飲食的方式”[6]132。帕丁金一家在身體表現(xiàn)上體現(xiàn)出的階級慣習也與他們的金錢財富所標示的階級有較大差距。例如，他們一家暴飲暴食，帕丁金先生“吃飯狼吞虎咽”，還“一個人吃了三份色拉，羅納德吃了四份，布蘭達和朱麗葉各兩份”[4]18，只有帕丁金太太和尼爾只吃了一份。在他們家，吃飯是“一本正經(jīng)，按部就班”的，但帕丁金先生和羅納德卻在飯桌上“撩起襯衫”露出“黝黑的大肚子”以表示吃得很飽很滿足，布蘭達還試圖讓尼爾也照做，被尼爾“像個唱詩班的男童”[4]20一樣拒絕了。這些細節(jié)恰好暴露了帕丁金一家的粗俗貪婪。他們通過商品和消費獲得的階層提升只是一種浮華的表象而已。

消費社會給人們繪制了一幅物質(zhì)豐饒的美好幻景，掩蓋了財富與背后的社會階層真實的不對等性，誘惑人們追求膚淺的物質(zhì)享受和虛假的社會地位。

三、異化的社會和迷茫的個體

尼爾在這樣一個社會中是迷茫而矛盾的。一方面，他感覺自己喜歡這樣的生活；另一方面，又忍不住對其鄙夷諷刺。他既享受物質(zhì)豐裕，又難以接受物質(zhì)商品構(gòu)筑起來的虛空生活；不愿意像帕丁金家一樣通過財富獲取名不副實的社會地位。這是一個物與物的關(guān)系取代了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異化的社會，尼爾身上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讓他在這樣一個世界里無家可歸。

尼爾處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他所受的教育讓他遠離了家鄉(xiāng)貧窮落后的生活——盡管他仍對那個地方留有眷戀之情。低微的地位和無足輕重的職業(yè)讓他在帕丁金一家面前一直有自卑感。從一開始，尼爾在這段關(guān)系中就心有不安。讓戀情最終走向結(jié)束的這種自卑根源性的因素正是他印象中帕丁金一家的優(yōu)越性，而尼爾的這種認識又是從消費社會對物質(zhì)的過分看重而來。尼爾在帕丁金家面前感覺受到了威脅，他眼中的他們仿佛是斯威夫特筆下巨人國的人，讓尼爾顯得像個小矮子一樣，甚至無法迎上小女孩朱麗葉的目光。尼爾僅僅是在富裕程度上不如布蘭達一家，他卻遵從這一標準來衡量他的處境，貶低自己。由于無法克制自卑情緒，他時常擔心布蘭達會離開他，所以才會說服她為他帶上子宮帽。這可以說是他向自己確認男性權(quán)利和自尊的方式，而通過將布蘭達的女性身體看作為了他的快樂而可以修改（放置子宮帽）的物品，尼爾在消費社會的物質(zhì)文化中越陷越深了。正是由于這樣的文化觀念深入人心，尼爾才能意識到他與布蘭達之間的差距，也才會為他們的感情埋下隱患。

尼爾與他所實踐的價值觀、渴求的生活方式、身處的現(xiàn)實都是割裂開來的，他的雄心壯志是浮在半空中的泡沫，因為他對于什么才是“偉大的”完全沒有概念，只是被充滿商品和他認為“高級”的消費方式和價值觀牽著鼻子走。同時，他對于想要成就的“大事”也毫無實際的計劃可言。社會在他的內(nèi)心滋生了一種想要向上攀越的欲望，卻沒有提供行得通的路徑。他對于所處環(huán)境不滿意，卻又無法做出改變。在茫茫的世界，尼爾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在這樣的境況下，尼爾找不到出路，他只能結(jié)束自己的假期，離開讓他矛盾的感情。在故事的結(jié)尾，似乎尼爾也獲得了某種啟示，盡管羅斯將結(jié)局處理得比較模糊。故事的最后，尼爾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像問自己：“我僅僅看了一下窗玻璃上由光線映出的我自己。我想，我就是這樣一塊料，就是這在我面前的四肢和臉龐?？粗粗?，然而我的外部形態(tài)表達不出我的內(nèi)心世界?！盵4]127他看到的自己是碎片化的，這也是他“無家可歸”處境的表現(xiàn)之一，他沒有辦法把自己整合好安放于社會當中，也無法將自己的內(nèi)心和外表協(xié)調(diào)起來，又或者說，他意識到了內(nèi)在的缺席，因為內(nèi)心已經(jīng)被消費社會消費文化的意識形態(tài)渲染改造過了。然而很快尼爾說道：“我凝視著正在暗下去的玻璃窗，凝視著我自己的影像，接著我的目光透過窗子，越過陰涼的地板，落到一堆亂七八糟的書上?！盵4]128他的目光透過了自己的鏡像看到了圖書館里的書本。這可以解讀為一種不再執(zhí)著于內(nèi)在的自我與外在的鏡像，而尋找到意義的行為。透過“自己”尼爾看到了書本，那些讓他感到親切并且記載和蘊含著真實、永恒、不受商品化的世界沾染的意義的書本。這樣的結(jié)局也許可以說是暗示了尼爾最終可以從書本和他與書本相關(guān)聯(lián)的圖書館工作中找回迷失的自己。但同時，那些書又不在它們該在的位置上，都散亂著，如同尼爾的內(nèi)在自我在此刻仍然有些“亂七八糟”，有待慢慢規(guī)整。

尼爾最終回到圖書館去工作，這樣的結(jié)尾可以有兩種解讀方式?；蛟S這意味著一種妥協(xié)，意識到社會階層之間的藩籬不可逾越的事實之后的妥協(xié)，意味著人們都該接受自己的位置，就像圖書館的書都有一個自己的編碼，有固定的該被放置的位置，在書架的上層或者下層。圖書的分類雖按學科、體裁等，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偶然的，分類法只是一種區(qū)別手段，并無高下之分，然而在書架的真實空間里卻又有著高低位置之別，如同將人分成等級的社會。又或許這是一種暗含希望的結(jié)局。尼爾坐上了去紐瓦克的火車，而那正是“猶太新年的第一天，太陽冉冉升起之時”[4]128。太陽初升而且是在新年第一天，新的開始的寓意十分明顯。尼爾必須找到并發(fā)現(xiàn)自己——在整理和放置圖書的工作當中。他的人生和與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都需要一個嶄新的成熟的思考。圖書館的凳子也許“不是高得足以使我（尼爾）觀望得到波士頓（布蘭達上學的地方）”[4]68，但足夠他整理好書籍，也整理好自己的生活。

綜上所述，尼爾的價值觀受到消費文化潛移默化的影響下，他戀情的失敗根源在于他與物質(zhì)文化和消費主義間無法調(diào)和的矛盾。尼爾觀察世界和他人的方式不可避免地受到了消費文化的塑造，這讓他通過對帕丁金家商品等級和消費方式的觀察意識到他與布蘭達之間的巨大差距，并始終被自卑感困擾；同時，尼爾也受到誘惑向往一種物質(zhì)豐富的生活，但又無法認同帕丁金家富足卻粗俗的生活。消費文化對個人生活的滲透影響了人們看待自我與他人的方式，讓人們寄希望于通過物質(zhì)商品和消費水平來獲得更高的社會地位、躋身更高的階層，這一途徑看似可行卻實則虛妄，結(jié)果只是讓人無奈妥協(xié)或者繼續(xù)迷茫中找尋自我。唯一的出路似乎就應(yīng)該像尼爾在故事結(jié)尾時那樣，不再著眼于轉(zhuǎn)瞬即逝的光線在玻璃上照出的“自我”鏡像，而是透過這一鏡像看到實實在在的書本，并且回歸自己的工作，在踏踏實實整理書本的工作中繼續(xù)找尋自我。

[1]BAUDRILLARDJ.Anewlanguage?[M]//MartynJ.Lee.TheConsumerSocietyReader.Malden:BlackwellPublishers,Inc.,2000.

[2]VEBLEN T.Conspicuous consumption[M]//Martyn J.Lee.The Consumer Society Reader.Malden:Blackwell Publishers,Inc., 2000.

[3]DOUGLASM,ISHERWOOD,B.Theusesofgoods[M]//MartynJ. Lee.The Consumer Society Reader.Malden:Blackwell Publishers,Inc.,2000.

[4][美]菲利普·羅斯.再見，哥倫布[M].俞理明，張迪，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5]FRANCEAW.Reconsideration:PhilipRoth'sGoodbye,Columbusandthelimitsofcommodityculture[J].Multi-EthnicLiteratureoftheUnitedStates,1988,15（4）:83-89.

[6][英]邁克·費瑟斯通.消費文化與后現(xiàn)代主義[M].劉精明，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0.

[7]BOURDIEUP.Distinction:ASocialCritiqueoftheJudgementof Taste[M].RichardNice,trans.London：Routledge,1984.

[8]ISSACD.IndefenseofPhilipRoth[M]//SanfordPinsker.Critical Essays on Philip Roth.Boston,Massachusetts:G.K.Hall&Co., 1982.

（責任編輯賈萍）

The Lost Self in the Consumer Society：A Reading of Goodbye,Columbus

HU Xin
(School of English&International Studies,Beijing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Goodbye,Columbus,by American writer Philip Roth,tells a short-lived love story of Neil Klugman and shows how consumer culture exerts its influence on both individual life and social relations. Living in a consumer society,Neil has involuntarily adopted a perspective of looking at the world and other people based on the sign values of the commodities they consume.The failure of Neil's love originates from his ambivalent situation in the consumer society,in which he is,on the one hand,lured by its superficial abundance and aspires for material enjoyment,and,on the other hand,restricted by its ideology and rules and unable to move to a higher social class.Caught up in between his dissatisfaction and inability to make changes,Neil has to compromise and start over to recover his lost self.

consumer society;commodity;consumption;class;Neil Klugman

I106.4

A

1673-1972（2017）04-0057-05

2017-02-15

胡欣（1986-），女，貴州貴陽人，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英美小說與西方文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