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上的風,把自己刮出去了,刮得自己也找不到自己了。
山頂上的風,不需要知道自己是從哪兒來的,要到哪里去,它只是一味地埋著頭刮,有點像一個智障的兒童,永遠沉浸在自己的快樂里,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
山頂上的風,和我只在咫尺之間。
那時候,我剛剛千辛萬苦爬到山頂上,大雪正在慢慢停下來,這對于我來說是一件好事。今天的工作實在是重要而特殊,我要上到鐵塔和導線上,對剛剛搶修的工作質(zhì)量進行驗收。如果下著雪上塔干這話,實在是一件艱難的事。此刻,雪停了,雖然刮著風,但已經(jīng)好多了,已經(jīng)幸運多了。
我看看另一座山頭,那里也有幾個人,他們是我的同事,他們在檢修鐵塔。我們站在兩座山頭上,隔著一個大山溝,可以彼此隱約看見。我們在進行孤獨的勞動,一個人遠離一個人,一個人遠離一個村莊,一群人遠得看不見一座城市和城市里的家人。
在這里,看著對面的山頭上勞動的人,我看不清他們的樣子,但我知道里面有我的徒弟王二,他永遠穿著一身紅色的工裝,招搖地爬在鐵塔的最高處,嘴里呼呼號號地喊著、笑著,見誰和誰打招呼,沒有人時就和角鐵打招呼,和青草、野花打招呼,和冰雪打招呼。一個天生愛打招呼的人,你簡直拿他沒辦法。
王二說,野外架線這工作,是一個孤獨、荒涼的活,平時見到的都是濃密的莊稼、蔓延的野草、獨自開著的野花、風中的草屑、飛起的塵土、沉默的角鐵、寡言的螺絲、綿長的導線。這么一想,架線這活的確夠荒涼的,一個人干久了,自己的身體不知道會不會荒涼。
隱身于勞動中,成為勞動的一部分,就是最好的辦法了,我對王二說。
此刻,雪粒子完全沉寂了下來,我站在鐵塔上,站在更高的高處,再往上一寸就是天空,就是鳥的世界。可惜,在這樣的天氣里,鳥也只好放棄自己的地盤,躲了起來。我不能躲,我站在鐵塔的最高處,干活的時候,風就是看不見的刀鋒,只割人的肉,而沒有形狀。無形狀是種大境界、大厲害,比如說殺人于無形,比如說水無形、空氣無形、愛情無形。無形,你便捉不到它的弱點,你便無可奈何。在風里,我手里握著角鐵,埋頭工作著。我只是一點一點檢查這些新安裝的角鐵、螺絲是否各歸其位,各謀其政。一基鐵塔,只有組成它的角鐵、螺絲各謀其政時,一基鐵塔才可以成為一基鐵塔,如同再堅硬的思想,如果沒有其他的支撐,注定會在時代的大風里,變得岌岌可危,變得搖搖欲墜,變成一地碎片,大風一刮,叮叮當當作響。
山頂上風大,不長樹,只長草,能長些草已經(jīng)不易。如果山頂上長起了幾十米高的鐵塔,鐵塔上有人在勞動,這更不容易啊。角鐵沒有名字,在上面勞動的人有名字,可是除了有限的幾個同事,有誰知道他們的名字呢?一些人在工地上、在鐵塔上勞動了半輩子,甚至一輩子,他們的名字和草一樣,秋天一過,干枯了,再也沒有人想起。如果是熟悉他們的人,比如我,會在某一個時候偶爾想起一個名字,想起他們曾經(jīng)的笑貌。是啊,誰沒名字呢?角鐵被編了號,安裝在那里,那編號不就是名字嗎?每一個角鐵都有著自己的長短、硬度、位置,只不過常被人統(tǒng)統(tǒng)叫一個統(tǒng)一的名字。草何嘗不是?每一根草都有自己的葉子和根,都有自己的成長過程,到最后了,還不是被統(tǒng)稱為草嗎?
許多人和事,被生活一言蔽之。
其實這有何干?草不會在乎這些的,角鐵也不會在乎這些的,那么一個常年在工地上的人就更不會在乎這些了。你看,大風把我的衣服吹起來,直刺我的后背,在我看不見的最深處,把冷還原成冷,疼還原成疼。但這些不值一提的感覺,與角鐵組裝起來的鐵塔相比,顯得脆弱和矯情。
山頂上的風,一般都比較固執(zhí),認準了一個方向,就一直吹,不休息,不怕累,沉浸在自己制造的冷里,不亦樂乎。我從鐵塔橫擔上抱著瓷瓶下到線上,瓷瓶上有部分冰雪,光滑、冰冷。腳蹬在上面,刺溜刺溜,但這也不算啥,除了梯子,什么樣的東西是好爬的呢?手抓住了,腳踩穩(wěn)當了,上下瓷瓶也不是啥難事,當然多少也需要一點技巧,啥事不需要一點技巧呢?
在導線上與在鐵塔上有些不同,鐵塔是堅硬的,大地一樣堅硬,踩在上面無論你使多大的勁,它也不會晃動得太厲害。導線就不同了,你走在上面,如果你是第一次走在上面,那可真夠你喝一壺的。導線一晃動,你整個人都跟著晃動,你一晃動,你看見的四周就都是天空,你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繃緊了,再冷的天,你的后背也濕了。但對于一個熟練的走線者來說,會把導線當成平地,只管走下去就好。也就是當你的注意力不再放在走線這事的本身上時,就會走好線,就會省些力氣,就是在山澗的上面也是如此。盡管導線在高空延伸中張力不斷變小,越來越晃晃蕩蕩的,從弧度的上弦向下走,和從弧度的下弦向上走,無論多么艱難,對于一個以此為職業(yè)的超高壓線路檢修者來說,均已以平常心待之。
一切變得難而不難。
我一邊走線一邊檢查新架設的導線是否有松股、跳股、斷股、毛刺等問題。走著走著會向遠方向下方看看。遠方是山,是雪中的山,天空迷蒙。下方的山澗,有一棵孤零零的柿子樹,葉子早已落盡,高處的樹枝上似乎有一兩個柿子,半是覆蓋著雪,半是露出一點點黃色來,孤獨、安靜,收緊內(nèi)心的翅膀。
整個世界都是安靜的,我故意大聲地咳嗽了幾聲,除了唰唰地從導線上掉落幾片雪之外,世界又重新歸于寂靜,似乎比剛才更加寂靜。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走線,遇到天氣好、季節(jié)好的時候,忍不住要喊幾句、唱幾句,可在這樣的天氣里,在這樣的大山里,任是誰怕也沒有說話唱歌的情緒。我爬過的鐵塔,也沉默得像鄰居啞巴韓老三,在山頭的風里雪里,沉默著。
一整天都在鐵塔的身體上爬上爬下,我盡可能和它進行一點體溫和情感上的交流,使一基鐵塔不至于過于寂寞和荒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