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氳梅,女,1994年生,供職于中國文化譯研網(wǎng)國際合作部,主要創(chuàng)作詩歌、小說。
小艾是個挺有主見的人,最近卻神魂顛倒、精神不振,整個人都消瘦了一大圈。見面時,她深深的眼袋嚇了我一大跳,以往放電的大眼睛腫成了魚眼,我開玩笑道:“你被鯉魚王附體了啊?”
“我都這樣了你還有心思開玩笑?!?/p>
我猜她是為情所困,索性連寒暄也省掉,抓起紙巾盒一張張地抽遞給她。
“我想跟小畢分手?!?/p>
不出所料,果然。
“可是每次看到他的眼神,我都從心底里開始害怕?!?/p>
“你們倆都好三年了,感情不保鮮也是正常,是不是最近有新歡了?”我試探著問。
“哪有什么新歡?如果硬說有,就是我已經(jīng)忘記了的單身狀態(tài)吧?!?/p>
“你想要自由。”我知道了。
“對。我慢慢發(fā)現(xiàn),每天都要面對的人成了我的負(fù)擔(dān)。即使我身心俱疲,想關(guān)掉手機(jī)好好睡一覺,在夢里我也無處可逃,他總能找到我,問我哪里不好,他還能為我做什么?!?/p>
“你不喜歡這種關(guān)心?”
“不是不喜歡。戀愛剛剛開始的時候,他無微不至的照顧是蜜罐,誰見到我都說我走了狗屎運(yùn),碰到了百年難遇的好男人。我稍微皺一下眉頭,他就把所有事都推了,專心哄我,給我買這買那?!?/p>
“這多好,公主的待遇啊。”我知道她的脾氣,故意說了句。
她白了我一眼:“可我不是公主。小畢簡直就是把我當(dāng)智障、殘疾,毫無思想的木頭人?!闭f到這里,小艾的眼睛里閃出了一絲憤怒。
我默默停下抽紙巾的動作,往沙發(fā)后面靠了靠——她要開始發(fā)表演講了。
“你說兩個人走到一起相知相愛,比朋友更親密無間,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讓彼此有個依靠?還是為了養(yǎng)活自己?”小艾說理的時候,一般都從發(fā)問開始,誘出你的觀點(diǎn),如果觀點(diǎn)相左,一場具有壓倒性優(yōu)勢的辯論就開始了。
“對你來說,是為了陪伴吧。”我仔細(xì)打量著眼前這個人,小小的身軀盤起雙腿在沙發(fā)上打坐,精致的側(cè)面略施粉黛,睫毛翹翹的,被將流又未流的淚水撐高。她轉(zhuǎn)過臉,投射過來望穿內(nèi)心的眼神,讓人心里微微一顫,不說話時像個窈窕溫柔的女子,說起話來,又像雷厲風(fēng)行的爺們兒。
“憋著呼吸越靠越近,像張惠妹的歌一樣,兩個人都早晚會窒息?!毙“D了一下,仰頭嘆了口氣,“我覺得我是先死掉的那個?!?/p>
“為什么?”我問。
她的神情變得憂郁,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天花板。
“畢業(yè)的時候,他托他爸爸給我安排了一份在電視臺的工作。為了尊重他爸爸的人脈和辛苦,我不得不去,即使我一點(diǎn)兒也不喜歡那份工作。我表哥考博,他偷偷用了關(guān)系打通導(dǎo)師的渠道,讓我表哥考場得意一路暢通。我出差去美國一個月,他給我寄了兩大箱吃的穿的用的,在我箱子里塞了兩萬美金。我辭職,他就買了房向我求婚,說要一輩子養(yǎng)著我,再也不讓我那么辛苦工作。”
“你沒同意?”我忍不住插了句嘴。
“沒有,他跟我求婚的時候,我心里想的卻是該怎么跟他分手?!?/p>
“你要甩的和跟你求婚的,確定是同一個人?”我瞪大了眼睛。
小艾抽出背后的抱枕抱在懷里,把頭埋進(jìn)去,沉默了許久。也許是在無聲地流淚,也許是在努力平靜,也許是在想怎么回答我的問題。
“你是不是不愛他了?”我猶豫著把手搭到她的肩上,輕輕地拍。
“我從未如此愛過一個人,三年不短,卻是有增無減?!?/p>
“你繼續(xù),我在聽。”
“我知道他對我也是一樣。我們倆在一起時間越久,他為我考慮得越是周到。在一起的時候,我從不用操心下頓飯要在哪里吃,下一站要去哪里,甚至例假突然到訪時,他都能從容地拿出衛(wèi)生棉條遞給我。這些事他都早早安排好,我要做的,就是享受和跟隨他的腳步而已?!毙“D(zhuǎn)向我,拿通紅的雙眼盯得我臉頰生疼。
“多少人都希望有這樣的伴侶啊?!蔽以噲D緩解氣氛。
“所有人都說我是瘋了,傻了,癡了,吃錯藥了。你也這么以為吧?”小艾哀哀地望向我,語氣帶著失望,眼神透著期待。
“我想聽你的想法。”我和小艾認(rèn)識時間不長,只知道她是個很能干、性格倔強(qiáng)的姑娘。她常掛著帶有穿透力和感染力的笑容,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她傷心的模樣。
“你知道,小孩子會被能干的父母寵壞,我也一樣,被太能干的男朋友遮住光環(huán),變成徹頭徹尾沒有自理能力的蠢蛋。在認(rèn)識他之前,我能做飯洗碗,能在生病的時候照顧自己,能安排好一群朋友的旅行,能為了自己想做的事業(yè)日夜努力,能挑起家庭的負(fù)擔(dān),甚至能用我的獨(dú)立去影響別人,鼓勵他們走出困境。而現(xiàn)在,我什么也不用操心,他做的事情也不用和我商量,只要能博我一笑的事,他都會去做。想娶我回家當(dāng)成花瓶供奉起來,給我衣食無憂的生活?!庇捎诩?,小艾面皮微微泛紅,憂郁的神情漸漸散去,變得面無表情。
“你是不是覺得自己淪為了小畢的附庸?”
“是,也不是。我和他深聊過幾次,越聊我越發(fā)現(xiàn),他從內(nèi)心涌出的價值觀和我的太不相合,我絕望時一言不發(fā)背對著他,他卻緊緊地抱著我說愿意為我做任何事。當(dāng)人們發(fā)現(xiàn)希望絕跡的時候,癲狂和熱烈就變得蒼白無力了?!?/p>
“你有沒有試過跟他分開一段時間,重新找找單身的感覺?”
小艾一臉苦笑地說:“連讓我一個人睡都不同意的人,我還能有何要求?”
“那你想要的自由,如何定義?”我不懂了。
“做好了一切讓我無端享受美其名曰的寵愛或保護(hù),實(shí)際上剝奪了我選擇和離開的權(quán)利。何謂自由?我能經(jīng)濟(jì)和人格獨(dú)立,能養(yǎng)活自己,能影響別人,更能和他平等地談?wù)摵蛽肀矍椋词刮覀儾粴g而散,我也依然是穿得起Prada用得起Chanel的女王。相愛并非喪失了人格的相依,而是陪伴和鼓勵,并有權(quán)在不樂意的時候離開他。”小艾的語氣讓人意外,堅定,果斷。
“所以你已經(jīng)做好了決定?!蔽医又脑捳f。
“既然兩個人一定要有一個先窒息而死,那就讓我懦弱的靈魂先去天堂吧。倘若涅槃重生,下一世寧可不要愛情,也不再喪失人格。”
小艾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擁抱我,把頭深深埋進(jìn)了我的肩膀。她離開的時候,窗外一片漆黑,亦一片光明。
責(zé)任編輯 練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