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玉忠,彝族,1984年1月生于云南牟定。有詩文在《邊疆文學》、《滇池》等報刊發(fā)表?,F(xiàn)居昆明。
親人
那個大清早拿把長竹帚
掃大街的人,像是我的大伯
我熟悉塵埃中的那一頭白發(fā)
被晨霧壓著的輕咳和聲聲嘆息
餐館里端翻了盤子挨罵的女孩
像是我走散多年的妹妹
用歉意抵消怒罵,說不好普通話
開著大卡車嚼話梅醒瞌睡的男子
像是我哥哥,奔波苦作樂,努力活
而天麻麻亮,在單位樓道里保潔的婦人
像是我的姑媽,低眉順眼悄無聲息
有時候,我甚至看見我的母親
在街邊人行道上賣紅薯,城管正在走近
還有我的三個舅舅,六個表兄妹
我也經(jīng)??匆娝麄?,來來去去忙忙碌碌
這么些年,我和親人們共用一個城市
但從不相認,從不交談,藏好底色
狀物之悲
寫小廟,十里八鄉(xiāng)都在崩塌,殘片飛揚
松木易朽,荒草叢里的螻蟻才是勝利的愚公
祭壇退回到塵土里,讓香燭黯淡
寫那些壁畫,寫兒時的雞首無眼人
或三尊怒目者的銅鈴。給它們吹一口氣:
來呀!我們飲酒作樂
一坯土里的千軍萬馬,無法喊出
可悲啊,我狀物的前半生,偏執(zhí)于
流水,白云,鄉(xiāng)間流竄的冤魂
卻只留有半個身子在故鄉(xiāng),像個野鬼
一直以來的謄寫,把我自己搬空,寫舊
丹藥
——給老李
南山太遠,塵世又太過浩蕩
放馬是不可能了,混跡倒綽綽有余
好在青山并不阻止我們一遍遍
夢中還鄉(xiāng):土地、母語,掙扎的瓦楞草
可以指認的還有麥子和韭菜
沒有《論語》,我們也分得清楚
讓人愧疚的是:多少年了,作為夫子
的門徒,我們不辭不賦任泥沙俱下
在族譜里隱姓埋名。而你的筆名
早已荒蕪多年。你曾對著一面湖水
描摹曹孟德的詩章,幻想吞吐水之淼淼
“要是在魏晉,肯定會有一片竹林
愿意接納,像黃昏接納倦鳥”
哦,任何時代都有人在塵埃中
種菊飲酒,用一生提煉一顆自救的丹
病中吟
胸口有鯽魚游過,它的脊鰭
劃過我的肝臟。醫(yī)囑言:“一條溪魚
胸懷大海,本就是死胎?!?/p>
而我喂養(yǎng)的病痛,是另外一個怪胎:
習慣沉默割鋸,精通隱身潛伏
秋后算賬。許多年前,我還不諳
交換規(guī)則,不懂債務(wù)和業(yè)報。我吃辣椒
整夜縱酒高歌,但拒絕海水的咸
也曾在孤寂中拍打流水的壁壘,企圖留下
一條魚的波紋,以及它稚嫩的傲慢
如今——
空留一個乳名,緣于某種淡水魚
哦,扣押我們,讓我們屈服的是另一種網(wǎng)——
海被證實只是人的深淵、幻影和替身
滿世界的刀俎??!只有等著下一個臨淵人
縱身一跳
“你在內(nèi)心掩耳盜鈴,鮮讀經(jīng)書
妄圖用成語回擊偈語,你無藥可救”
夏夜
在我的家鄉(xiāng),死去的人
會化成蝴蝶、燈蛾,喜鵲
房前的蜈蚣、房后的菜花蛇
——甚至是螞蟻和毛毛蟲。萬物
一切。家里的,家附近道路上的
三炷香請出,或者敬畏避讓
今年夏天,一群聒噪的青蛙
霸占了老弱病殘留守的鄉(xiāng)村
此起彼伏的叫聲,像訴苦
又像是哀嚎。一些走四方的鄉(xiāng)黨
一直沒有回來,一些信件石沉大海
每一只企圖從田間蹦到院子邊的青蛙
都讓守家的人,心驚肉跳夜不能寐
晚餐詩
晚餐中,黃昏應(yīng)該慢下來
應(yīng)該模仿霞光下喝水的小鹿
應(yīng)該有一種古老的儀式,低垂翅羽
讓風過街道,雨打芭蕉
讓茶葉舒展筋骨,酒在杯中散打
花瓶中,無名的藍色小花,不去深究
之后,我們撥亮頭頂?shù)哪潜K暗燈
墜入一天中最柔情似水的頁面
借用圣書的崇高句式——
在夜晚悲傷的人將終生悲傷
在塵世,我們要用好那些虛無的光
潛水
你從來不是一個自命不凡的人
腰部的贅肉在加速
惶恐和驚愕卻絲毫未減
風雪像刀刃,一天天雕刻
一堆俗肉被輸入血液加入骨骼
幾根枯骨擰緊偏向中年的指針
這樣的比喻你從來不言自明
但一生是如此的漫長
仿佛漫長的閉氣潛水練習
少有人能夠站在河流外
置身事外地發(fā)出感嘆:
逝者如斯乎
草在長
云朵懸停在高空中
種植棉花的人賦閑隱去
藍玻璃在增加它的深度
如果有風吹起,鋪陳的白
密謀中的雨滴,都將顆粒無收
向下,空氣空出更廣闊的虛無
再向下,燕子疾飛,捉蟲
在半空俯沖,翻轉(zhuǎn),剪裁出
灰褐色的季節(jié),輪廓和步調(diào)
再向下,樹葉裝點著盛夏
鐵青色枝干暗含火焰
如果再向下,是低處的人群:
光著膀子,納涼抽煙散步聊天
哦,這樣一個季節(jié)
一切都在上升,拔節(jié)
作為人群中的一個
你在低處,打發(fā)著一天的日常
身旁更深的草叢里,草還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