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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慕晨光

        2017-04-13 19:08:28蔣臨水
        花火A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陸家小提琴京劇

        作者有話說:最近我媽迷上了看戲曲頻道,這經(jīng)常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但畢竟她掌握著我家遙控器,而我也沒有反抗的權(quán)力……有一次她逼著我給她下載一個京劇改編的舞蹈,還滔滔不絕地給我講起了跳舞的人的故事,故事里的人被迫扛起了家族的榮辱,放棄了自己喜歡的事情。后來我也跟著她看了幾期節(jié)目,從那個人的口中聽到了深深的無奈,是他的放棄達成了祖輩的愿望,卻從來沒人問過他是否開心。于是我就寫下了這個稿子,希望故事里的人最終能找到自己的價值,并做著自己喜歡的事情。

        唯獨有一個人,從開始便陪伴至他左右,懂他每一個眼神后面的語言,并一定會跟隨他的腳步走到最后,那個人,是初夏。

        新浪微博:@蔣臨水

        【一】

        陸晨恩十歲那年第一次和人打架,回來趴在鏡子前生了好長時間的悶氣。

        學(xué)校里有人說他是禿瓢,陸晨恩反駁,那人又說:“那你爺爺、你爸爸,不都是禿瓢?”

        陸家祖孫三代穿長袍、剃禿瓢,并排走在街上時的畫面實在好笑,加上爺孫三個長得都眉清目秀,總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

        陸晨恩摸摸光溜溜的頭頂,憋得面孔通紅說不出話來,便再也顧不得什么君子不君子了,直接一拳揍過去,打掉了對方一個正好松動的乳牙。

        陸晨恩回家被罰站,他不服,穿著量身定做的長袍,立在院子里像一個會移動的燈泡,悻悻地轉(zhuǎn)過頭,眼睛亮晶晶的,陸爺爺眼一橫,他連忙又轉(zhuǎn)回身去。

        就是從那天開始,陸晨恩拒絕剃光頭,無論陸爺爺怎么用好吃的哄騙都不好用,軟的不行來硬的,陸爺爺抄起他的小身板往板凳上一按:“你不剃頭,怎么戴帽冠,怎么上妝?”

        陸晨恩急得哇哇直叫:“誰說我要學(xué)京???這年頭還有誰要聽京劇?我以后要拉小提琴,小提琴!”

        無奈他最終也沒敵得過陸爺爺?shù)耐?,三下兩下就剃光了他剛長出來的頭發(fā)。小時候還好哄,一頓清蒸魚、兩塊棒棒糖就足夠哄得他眉開眼笑,可十五歲的陸晨恩已經(jīng)知道臭美,腿腳也比以前麻利了許多,這邊看到爺爺拿剃刀,那邊就一溜煙跑沒了影。

        陸晨恩從小到大聽得最多的就是京劇,陸家當(dāng)年創(chuàng)建的陸派唱法在國內(nèi)也是赫赫有名,為了讓陸派繼續(xù)得以傳承,身為陸家的子孫,陸晨恩自然身負使命??伤麑﹦‰m然熟悉卻談不上喜愛,一想到一輩子都要頂著一顆光頭過日子他就更加沒有信心。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陸爺爺總有辦法在無形中抑制住陸晨恩頭發(fā)的生長,就在他準備好好和爺爺洽談?chuàng)Q個發(fā)型的事時,陸爸爸的病情惡化出現(xiàn)了咯血的癥狀,一家人在醫(yī)院折騰了兩天三夜,醫(yī)生給的結(jié)論并不樂觀。當(dāng)晚,陸爺爺坐在院子里獨自抽了一袋又一袋的旱煙,直到天蒙蒙亮?xí)r他才回到屋子,陸晨恩看在眼里,害怕爺爺身體出現(xiàn)問題,他再不敢忤逆,只得安心跟在爺爺身后,繼續(xù)學(xué)唱京劇。

        陸晨恩十七歲那一年,父親身體支撐不住在醫(yī)院離世,連手術(shù)室都沒來得及進就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氣息。陸爺爺在一夜之間衰老了十歲,眼角皺紋增多,胡髭也添白。

        陸爺爺年過七旬,將至耄耋之年,喪子之痛加陸派后繼無人,讓他沮喪無比,日日守在院子里看日出日落。陸晨恩于心不忍,為了讓爺爺堅持下去,恢復(fù)往日精神,他甘愿放棄自我,挑起了繼承陸氏衣缽的責(zé)任。

        這個決定太難作,一旦認定大概這輩子都沒有換發(fā)型的機會了,陸晨恩兀自苦笑,在某個夕陽如火的黃昏下,對爺爺承諾:“陸家還有我?!?/p>

        【二】

        在勝中,誰人不知二年三班有個奇人,叫陸晨恩,頂著光頭穿長衫,如同從畫里走出的英俊小和尚、清秀美少年。

        陸晨恩剛升學(xué)的時候,有女生和他開玩笑:“你是被迫剃度還是自愿出家?你吃肉還是吃素,你的戒點香疤呢?”

        陸晨恩不急也不惱,從那人身邊徑直走開,他走到點餐口,要了兩份紅燒肉,隔空對那人翻了個白眼。

        女生不疾不徐地點點頭,用口型說:“哦,看來是被迫的?!?/p>

        女生名叫初夏,是陸晨恩高中時期最大的冤家,她身高一米六九,仍然喜歡穿有七八厘米內(nèi)增高的鞋子,站在他身邊勾肩搭背,時不時把手放在他頭頂蹂躪一番。

        在學(xué)校當(dāng)然免不了被人開玩笑,有好事男生成群結(jié)隊地放聲揶揄,陸晨恩不吭聲,倒有女生沉不住氣和那幾個人吵了起來。于是教室里出現(xiàn)了楚河漢界,以陸晨恩那一排為分界線,南邊的是看不慣他的男生,北邊的是維護他的女生。

        初夏同他一起坐在最后一排,一手撐在桌子上似笑非笑地看著他:“我好像都沒怎么見你說過話?!?/p>

        他挪動身子一腳把她的椅子從自己身邊踹出去老遠,“冷漠”兩個字都寫在了頭頂上,她撇撇嘴,再不吭聲。

        陸晨恩在不久之后上了一次電視,戲曲頻道的某個訪談節(jié)目。陸爺爺身為嘉賓上場,途中他介紹了陸晨恩,稱自己已老,陸氏一派最終會傳到晨恩的身上。

        陸晨恩從后臺出來,上了復(fù)雜而沉重的妝,唱的是《九江口》,彼時初夏正在扎風(fēng)箏,聽到從奶奶房間里傳來的聲音,突發(fā)奇想跑去看了一段,剛好見到陸晨恩曲閉卸妝,一襲長袍走出來。

        初夏從來都沒發(fā)現(xiàn)陸晨恩竟然這么帥,不卑不亢地坐在陸爺爺身旁的矮沙發(fā)上,有十七歲時如玉的面孔,卻沒有年幼時青澀的眼神。

        “唱得真好!”奶奶在身后喃喃著,又重重嘆了口氣,“可是現(xiàn)在喜歡聽京劇的人,真的已經(jīng)不多了!”

        陸晨恩自此名聲大噪,知道剃光頭是為了方便上妝,學(xué)校里再沒有拿他開玩笑的人。

        班主任今年四十多歲,是個戲曲迷,課下,她在班級里和學(xué)生們閑聊:“陸派,當(dāng)年可是有著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竺??!?/p>

        但那些剛剛十六七歲喜歡聽流行音樂的少年,根本聽不慣京劇的唱腔,又哪知道陸派是什么意思?遂面面相覷,又不好打斷老師的話,便越發(fā)安靜了。

        再輝煌,那也是曾經(jīng)的事情。

        陸晨恩心事重重,老一代的人大都喜愛京劇,各種唱法也都曉得,近一代的也都知道京劇為國粹,是中華幾千年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可再往下流傳,怕是有一天,京劇便會消失。

        陸氏一派到了他這里就要漸漸衰敗,陸晨恩怎么想都覺得不甘心,都說藝術(shù)若墨守陳規(guī)不肯創(chuàng)新便是一潭死水,重要的,也許是創(chuàng)新。

        【三】

        自從陸晨恩決定繼承陸派京劇開始,就把他多年心愛的小提琴封了箱,一直沒有再拿出來過。直到有天床下突然爬出一只老鼠,陸晨恩連忙打開床下的木箱,一看琴柄都斷成了兩截。

        陸晨恩面無表情地把小提琴扔進垃圾箱,回來時看到陸爺爺驚訝的神色,說:“反正以后也用不到了,壞了就壞了?!?/p>

        那天下午,他把整個床都拆了,硬是找到了老鼠的老巢,一盆水端了它們一窩。

        陸晨恩是決心放棄小提琴的,可是他到底甘不甘愿,沒人問過,也沒聽他說。

        陸爺爺?shù)纳眢w漸漸好了起來,他每晚教陸晨恩唱一段,每天早上開嗓,心情也跟著好了許多。大概是遺傳,陸晨恩很有天賦,無論多復(fù)雜的曲調(diào)他總能輕松駕馭,陸爺爺以他為傲,逢人便夸。

        他也肯努力,除去用于學(xué)業(yè)的時間他都在鉆研京劇,想從里面找出創(chuàng)新,想讓大眾對京劇更加耳熟能詳。但陸爺爺對此非常不以為然,他認為國粹即是國粹,懂的人自然會懂,哪怕只做了一丁點的修改,那也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陸晨恩和他爭執(zhí)不休,二人最終不歡而散,陸晨恩以“課業(yè)忙”為理由住進了學(xué)校,連續(xù)兩周都不肯回家,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他便一心想要做好,可面對這樣有些慘淡的前景,他甚至連一點前進的動力都沒有。

        陸晨恩決定對初夏改觀,是因為在校園藝術(shù)節(jié)上,她拉了一段小提琴。

        與她的形象和性格不符,琴聲如流水般婉轉(zhuǎn)動人,連帶著拉琴的人都蒙上了一層細膩的光暈。曲閉,她從臺上向下看,與他的目光忽然相對,陸晨恩率先鼓起掌,她走下臺坐在他身邊:“怎么樣,是不是特別光芒四射?”

        陸晨恩沒回答,他直視著她的眼睛,產(chǎn)生了一個瘋狂的想法。

        勝中有個老校區(qū),平常幾乎沒什么人在,陸晨恩便時常約初夏到那去練聲。許是受家中奶奶影響,初夏對京劇也一直很有好感,而陸晨恩的這個想法也甚是有趣,舉手之勞,她愿意幫他。

        一開始都是困難的,無論哪段曲子都無法和小提琴融合,陸晨恩沉淀下來便琢磨著改曲子,從音調(diào),到戲詞,要改得既不失傳統(tǒng)又有新意,他時常把自己逼得要撞墻。

        初夏主動擔(dān)起了充當(dāng)陸晨恩助手的責(zé)任,她趴在他對面搖搖晃晃的木桌上說:“幸好你本來就沒頭發(fā),要不然也得被你抓成個禿瓢。”

        身下的椅子被她晃得散了架,初夏一不小心就摔了個四腳朝天,陸晨恩嗤笑一聲,也不知為何驀地就有了靈感,晚上回去熬了半宿,終于改了個雛形出來。

        初夏那一下摔得不輕,第二天疼得連椅子都不敢坐,聽說陸晨恩那邊進行得不錯,她便哀怨地揉了揉屁股:“得,也不枉我犧牲一回!”

        在有成果之前,陸晨恩不敢回家,幸好老校區(qū)離得近,他天天起早去練聲,回來時順便帶兩份燒麥給初夏,就當(dāng)是給她的謝禮。

        陸晨恩在學(xué)校里的人緣依舊不怎么好,大概是學(xué)京劇的人都少年老成,他每天長衫飄飄往那一坐,身上都自帶一股仙氣,哪還有人敢輕易靠近?

        不知不覺,初夏就成了他唯一的朋友。

        【四】

        從高二下學(xué)期直到高三,陸晨恩的曲子做了小半年,他和初夏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而兩個人都為了這件事而激動著。

        想尋求爺爺?shù)睦斫猓俚却粋€合適的時機讓這首曲子面世,可他低估了陸爺爺?shù)墓虉?zhí)。

        是在某一天,他和初夏在老校區(qū)里練小提琴,陸爺爺突然而至,他推開大門,拐棍都快戳到他臉上:“我說你這段時間怎么不回家了,不是說好了不再碰這小提琴?原來只是在我面前演戲敷衍,背地里卻在這偷偷地練?!”

        陸晨恩和他解釋,自己這半年一直在研究京劇的曲譜,陸爺爺一聽,氣得胡子都有翹到天上去:“誰讓你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了!”

        他三兩下把曲譜撕碎,連帶著陸晨恩的心血一起碾壓在地。

        陸爺爺怒氣沖沖地離開,陸晨恩默默看著一地拼不好的紙屑,像是被人抽走了大半的靈魂。

        他是一心為了陸家的,不想陸氏沒落在他這一代,所以嘔心瀝血地尋找新的出路??傻筋^來卻是他多此一舉了。

        初夏緊緊跟在他的身后,看著他默默離開,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她知道夢被捏碎的滋味,不好受。

        陸晨恩忽然就失去了對京劇的全部樂趣,難得回家吃飯,餐桌上,他放下筷子,對爺爺說:“我今年想專心學(xué)習(xí),考大學(xué),其他的事先放一放?!?/p>

        陸爺爺身子一頓,轉(zhuǎn)頭看他:“戲曲大學(xué)嗎?”

        他聲音壓得很低:“不是?!?/p>

        陸爺爺?shù)目曜雍莺菟ぴ诘厣希骸澳惝?dāng)初對我的承諾呢?我這么多年放在你身上的心血,你說放棄就給我放棄了?!”

        “不是我準備放棄,”他垂下眼,“是我做不了了?!?/p>

        末了,爺爺獨自離開,陸晨恩一個人望著清冷的月亮,鼻腔酸澀得難受:“對不起?!?/p>

        等到真的做了才發(fā)現(xiàn),這件事比想象中的難,他做不好,也做不了。

        他需要讓自己休息一段時間,好好考慮一下關(guān)于未來的打算。

        【五】

        不唱京劇就意味著暫時可以換個發(fā)型,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小就剃光頭,等停下來時,他發(fā)現(xiàn)頭發(fā)根本就長不出來了。

        陸晨恩去看中醫(yī),醫(yī)生也弄不明白,便開了一大堆中藥。他天天支了個砂鍋熬藥湯,乃至于整個院子都是藥草香,陸爺爺聞不慣,本著眼不見心不煩的想法,索性搬去了朋友家小住。

        陸晨恩一天三頓喝湯藥,藥味又苦又辣,仔細品嘗一下還會發(fā)現(xiàn)有一點酸,總之就是要多難喝有多難喝。

        陸晨恩抱著藥碗自嘲,以前嫌頭發(fā)長得快,天天剃得麻煩,現(xiàn)在它不長了,又得拿藥來澆灌。

        初夏偶爾會來串門,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就他一個人,自從陸爺爺走了以后,左鄰右舍也再不肯光顧,就連外人得知了他放棄京劇這件事,也都跟著揶揄他兩句。

        他姓陸,身上繼承了陸氏一脈的血液,便有責(zé)任和義務(wù)去傳承陸氏京劇,而他卻為了個人的喜好,拋棄了整個家業(yè)。

        學(xué)校里雖然沒人說什么,但他們的眼神就已經(jīng)出賣了自己,再沒有人肯和陸晨恩說話,生怕和他產(chǎn)生一點交集。

        只有初夏為他鳴不平:“這些人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換他們上去試試!”

        陸晨恩平靜地翻書,教室里靜默得仿佛只有他們兩個。

        “我做我自己想做的事,和他們半毛錢的關(guān)系都沒有。再說,我需要在意嗎?”

        他仰頭看她,初夏一怔,連連點頭:“不需要!”

        陸晨恩撿起了放下許久的小提琴,幸好還沒有生疏,只是穿著長衫拉小提琴看上去有點另類,可他的光頭配上別的衣服又十分奇怪。

        陸晨恩悶悶不樂,三天兩頭照一回鏡子,初夏從奶奶那里得來了各種偏方,一一拿去給陸晨恩試。

        那兩天陸爺爺回來了,初夏抱著一袋子生姜和黑芝麻進門,扯著嗓門對陸晨恩喊:“晨恩,晨恩,你看我給你帶什么好東西了?”

        陸爺爺在搖椅上曬太陽,依舊和陸晨恩冷戰(zhàn),初夏把黑芝麻煮熟后與生姜末混合在一起,均勻地涂抹在陸晨恩的頭頂。剛涂了一半,她就迫不及待地問:“怎么樣,有沒有癢癢的感覺?”

        陸晨恩蹙緊眉頭,只覺得頭皮像火燒一樣火辣辣的:“你確定這個偏方是用來長頭發(fā)的,不是燒頭皮的?”

        陸爺爺在院子角落里憋笑憋得難受,也不說話,初夏撓了撓后腦勺說:“沒錯啊,我就是這么聽說的啊!”

        陸晨恩忍著難受讓她涂完,挺了半小時洗下去后發(fā)現(xiàn)頭皮紅得像煮熟的雞蛋,初夏只愧疚了一秒,隨后便笑得前仰后合,笑聲幾乎傳遍了整個胡同。陸晨恩面色漆黑,陸爺爺卻轉(zhuǎn)瞬睜開眼睛,玩笑似的:“嗓子不錯,適合唱京劇?!?/p>

        初夏收回笑容,扭身蹲在陸爺爺身前,說:“要不,您收我做弟子吧!”

        “好??!”陸爺爺沒抬眼,“不過首先,你得去剃個光頭?!?/p>

        這回輪到陸晨恩笑了。

        【六】

        京劇唱法很多,妝發(fā)各有不同,剃掉頭發(fā)是為了好上妝發(fā),看著也比較真實。加上經(jīng)常要畫個花臉,有頭發(fā)時無法駕馭的。

        初夏摸著自己那一頭好不容易才及腰的長發(fā),哭喪個臉說:“你不知道,我為了養(yǎng)這頭長發(fā),廢了多少護發(fā)素,用了多少橄欖油!都能直接去拍洗發(fā)水廣告了!”

        陸晨恩的頭上還有殘余的痛感,上學(xué)都必須戴一頂棒球帽,他幸災(zāi)樂禍地看著初夏:“那你去求求我爺爺,看看他愿不愿意讓你‘帶發(fā)修行?!?/p>

        他最后四個字說得咬牙切齒,初夏白他一眼:“去就去?!?/p>

        最讓陸晨恩想不到的是,陸爺爺竟然就答應(yīng)了初夏。

        他撇撇嘴:“反正你也不上臺,爺爺并沒對你報什么希望,隨便學(xué)學(xué)而已?!?/p>

        大概也是從小聽?wèi)颍跸木谷辉谶@方面天賦異稟,陸爺爺越來越喜歡她,留她在家吃飯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

        陸晨恩更加受了冷落,和爺爺?shù)年P(guān)系也如履薄冰。

        大概是經(jīng)過了無數(shù)次的深思熟慮,有天夜里,陸晨恩突然來到陸爺爺房里,眼神一直看著腳面,聲音低得像蚊子叫,他說:“爺爺,如果我以后再也不學(xué)京劇了,您會怨我嗎?”

        陸爺爺關(guān)掉電視,手里的蒲扇也停了下來,目光冰冷得近乎要將他的身體穿透,末了,他頓了頓:“算了,我就知道肯定會有這一天?!?/p>

        需要堅持一輩子的事業(yè),一定要發(fā)自心底地去熱愛著,否則早晚會因為頂不住壓力而放棄。

        高考臨近時,陸爺爺?shù)纳眢w漸漸差了,每天起床就犯困,有時一覺能睡上兩天??梢坏┦焖蜁刃?,陸晨恩有些不放心,硬攙著他去醫(yī)院。仍是氣管上的老毛病,住了幾天病房,開了點藥,回家的路上,陸爺爺開口打破沉寂:“晨恩,爺爺其實,不怪你?!?/p>

        陸晨恩沒說話,從車窗靜靜向外看,心事堆積成山,但沒有一句能說出口。

        陸爺爺又說:“一輩子太長,你如果真的不喜歡京劇,我不逼你,但是你也得容我生點悶氣不是?”他氣息很弱,勉強笑了笑,“陸家這個擔(dān)子太重,也該放下了。”

        陸晨恩心里酸澀,有滾燙的液體在眼角洶涌,可他硬是逼了回去,有些話他說不出口,更不能說,不敢說。

        那場病之后,陸爺爺?shù)纳眢w時好時壞,進醫(yī)院的次數(shù)頻繁了起來,他已經(jīng)太老了,經(jīng)不起病痛的折磨,身子變得更加衰弱,時常一個人看著陸晨恩出神。

        醫(yī)生暗暗提醒過陸晨恩,陸爺爺?shù)纳鼰o幾,望他做好心里打算,許是多年受爺爺教誨已習(xí)慣任何事都不顯山露水,縱使心里悲傷成河,表面也完好無損。

        陸晨恩有點愧疚,他覺得是自己的錯,認為是他辜負了爺爺?shù)钠谂?,才令他一病不起?/p>

        他開始害怕,害怕這種愧疚感會伴隨他一生。

        【七】

        告別夢想需要很大的勇氣,但遠不及撐起眾人的期盼來得疲憊。

        陸晨恩最終還是沒報考戲曲大學(xué),而他也沒考音樂學(xué)院,只考了本市一所普通學(xué)校。

        陸爺爺反倒覺得釋懷了,因為之前有了心理準備,等到結(jié)果真的出來時也不至于太過寒心。可心里不知怎么了,好像有一根緊繃的弦突然斷裂,雖然輕松了不少,但也絕望。

        陸爺爺八十大壽之前,陸晨恩問他有什么愿望,陸爺爺笑了笑,說:“想看你上臺唱那曲《探陰山》。你小時候,我教你唱過最多次的,就是這一首?!?/p>

        陸晨恩稍有猶豫,最終還是應(yīng)了下來。

        正好學(xué)校一個月后要給他們舉辦畢業(yè)晚會,陸晨恩可以借用那個舞臺把禮物送給爺爺,但因為害怕打擾陸爺爺休息,他還是去老校區(qū)排練,初夏依舊陪著他。休息的時候,她忽然說:“其實你對京劇還是有感情的吧!”

        他笑而不答,聽了十幾年的東西,要說沒感情是不可能的。

        得知陸晨恩重拾京劇,學(xué)校老師和同學(xué)都舉雙手支持,而陸晨恩卻不知該如何解釋,這大概會成為他的收山之作,而不是重新開始的起點。

        漸漸有親朋好友上門來打聽情況,可知道的人越多他就越覺得為難,如果他真的要徹底告別京劇,豈不是要弄得眾叛親離?

        直到晚會前,他打開衣櫥發(fā)現(xiàn)里面清一色的長衫和戲服,他摸了摸光溜溜的頭頂,對爺爺笑:“長不出頭發(fā)來,大概就是為了提醒我不放棄吧!”

        陸爺爺已經(jīng)站不起來了,他伏在椅子上,朝他伸出手,陸晨恩連忙俯身蹲在他面前。

        “別太緊張,別有壓力?!?/p>

        陸爺爺話里有話,陸晨恩聽了卻覺得難受至極,有悲傷在胸腔迅速蔓延,他差一點就忍不住眼淚。

        不是他不肯繼承陸氏衣缽,是他已經(jīng)沒有機會了。

        十七歲那年正處于變聲期,而他有段時間練聲練得太狠,嗓子忽然就發(fā)不出聲音來。他悄悄去了醫(yī)院,醫(yī)生告訴他需要休養(yǎng)兩年,也許會好起來,也許再也唱不了京劇。

        陸晨恩不敢把這件事告訴爺爺,那段時間他喝下的藥湯也從來不是用來長頭發(fā)的,而是治嗓子的。

        至于不長頭發(fā)這件事,只是他為了瞞過爺爺而撒的謊。

        不敢讓爺爺絕望,所以他一直默默治療,想著總有一天病會好起來,可爺爺已經(jīng)等不了了。

        最起碼,他要讓爺爺安心離開,這最后一個愿望,他一定要幫爺爺完成。

        【八】

        學(xué)校里臨時搭建的舞臺上,布景非常簡單,陸爺爺坐在最靠近舞臺的地方,異常精神抖擻,只可惜他的眼神有些模糊,看不清晨恩的每一個眼神。

        那也好,因為在臺上的人,根本就不是陸晨恩。

        陸晨恩的嗓子還沒好,只要唱到音調(diào)高的地方就會發(fā)不出聲來,不想弄巧成拙,所以他去求了初夏。

        讓她代替他上臺,讓她代替他完成爺爺最后一個愿望。

        意料之外的是,初夏竟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就答應(yīng)了下來,已經(jīng)準備好會被她敲竹杠的陸晨恩驚訝得咂舌。上臺前,他親手幫初夏剪掉頭發(fā),他手指微微發(fā)抖,動作很慢,倒是她不耐煩地催促:“麻煩你快點行嗎?再磨蹭就化不完妝了!”

        “其實你完全不用做到這種地步的?!标懗慷靼鸭粝碌拈L發(fā)扎了根彩帶小心擱置在一旁,“我爺爺他,眼睛已經(jīng)看不清了?!?/p>

        “不,”初夏轉(zhuǎn)頭看他,“你不要低估陸爺爺,他唱了一輩子京劇,如果不這么做,他一定一眼就看得出來,那不是你。”

        二人合力排練一個多月,盡量以假亂真,上妝以后的初夏捋著長長的胡髭,說:“你放心,我會做好的!”

        舞臺之上,是初夏故作魁梧的身影,陸晨恩站在黑暗里,看著陸爺爺微笑的神情。

        他瞇著眼睛,不斷點頭,偶有停頓之時他便帶頭鼓掌,陸晨恩鼻尖一澀,眼淚忽而下墜。

        那是他往后許多年,每次回憶都會覺得心疼的一刻。

        初夏做得很好,一直到謝幕的時候都沒有露出馬腳,而臺下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個秘密,但唯獨陸爺爺一人被蒙在鼓里。

        待眾人散場,陸晨恩從后臺出來,和爺爺擁抱,他蒼老的手指落在他的后背上,一下接著一下輕輕拍打。他說:“你做得很好?!?/p>

        八十大壽的愿望已完成,陸爺爺心滿意足,他拖著乏力的身體住進了醫(yī)院,每天靠在病床上細數(shù)窗外的陽光,他拍拍陸晨恩的肩,說:“晨恩,以后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不用想陸家,不用管爺爺,做你想做的,做你喜歡的。說到底,陸家最后也只剩下你一個人,你開心快樂,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到了現(xiàn)在,我也沒什么怨言了?!?/p>

        陸晨恩握緊他的手:“瞧您說的是什么傻話!您放心,我不會放棄京劇,我會一輩子熱愛它,并把陸家,發(fā)揚光大?!?/p>

        這話說得像宣誓,陸爺爺一個沒忍住笑出聲音來,恰好初夏端了剛煲好的雞湯進門,她頭上頂著棉線帽,帽子上有個機器貓,陸爺爺喝了口湯說:“外面很冷嗎?”

        她和陸晨恩面面相覷,幾乎異口同聲:“冷!刮北風(fēng)!吹得頭皮疼!”

        【九】

        陸爺爺離世三年后,陸晨恩的嗓子才有所好轉(zhuǎn)。

        雖不能長時間練習(xí),但簡單的曲目也能唱了。

        陸晨恩轉(zhuǎn)校至戲曲學(xué)院,重修所有課業(yè)。初夏的頭發(fā)長長了,說什么都不肯再剃,她還是喜歡在他作曲的時候拉小提琴,在沉穩(wěn)的歲月里安靜地陪伴著。

        陸家最后真的就剩下陸晨恩一個人,所有的重擔(dān)都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芈湓诹怂粋€人的肩膀上。陸晨恩還是試著創(chuàng)新,幾年前所做的那首曲子一直沒機會問世,遂一直在他心底盤旋,他按著記憶把那段曲譜默了出來,果然發(fā)現(xiàn)有許多不妥之處。

        陸晨恩重新尋找突破口改造曲譜,閑暇時初夏便陪著他尋找靈感,彼時他也才二十出頭,整天背著一雙手,初夏穿了條白裙子和他打趣:“你看我和你站在一起,像不像白素貞和法海?”

        陸晨恩臉色陰沉:“怎么是法海?明明是許仙!”

        初夏怔在原地許久,臉上的紅暈越發(fā)明顯,陸晨恩輕咳一聲拉住她的手指,卻找了個極不恰當(dāng)?shù)慕杩冢骸叭硕?,怕你走丟了。”

        電視臺要做一個戲曲節(jié)目,陸晨恩以陸派京劇繼承人的身份得到邀請,幸虧他嗓子已經(jīng)好得差不多了,初夏在臺下給他上妝打氣,他拍拍她的手,說:“沒事。”

        然,縱使他做了千般準備,在意識到臺下永遠都不會再有那個熟悉的身影時,他還是不可遏制地緊張起來,陸爺爺?shù)穆曇舴路鸬菚r在耳邊響起:“別怕,我在呢!”

        陸晨恩小聲回復(fù)他:“我知道?!?/p>

        初夏沒與他一起登臺,但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她與他同在,因為伴樂是她做的。

        陸晨恩還是堅持了最初的意愿,將小提琴與京劇融合了起來,在創(chuàng)新的同時又保留了京劇的原味,大概是他與初夏十分默契,使這曲子聽起來并不顯突兀,反而更容易讓人接受。

        曲閉時有戲曲專家為他點評,萬幸的是他們所給的分數(shù)比想象中高了許多,陸晨恩得到了鼓勵和支持,激動得和場上的人擁抱了許久。

        離場時專家給了建議,希望他繼續(xù)堅持的同時不要偏離軌道,藝術(shù)需要創(chuàng)新,但不能篡改。

        陸晨恩點頭,鄭重地向他鞠了一個躬。

        還記得他當(dāng)初有意放棄戲曲時,有人曾這樣質(zhì)問過他:“你既然姓陸,流的是陸家給你的血,享受了陸家的恩澤,又憑什么不唱京劇?”

        陸晨恩難過極了,的確,他從出生那一刻開始便注定要走這條路,但他不希望是被逼迫的,他更希望是他內(nèi)心自愿的選擇。

        爺爺離開后,也有親友勸過他,如若真的不愛京劇,過自己想要的生活也無何不可,陸晨恩想了一夜,最終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舍不得。

        也許從祖先創(chuàng)立陸派那一天開始,熱愛京劇的心理便會跟隨血液一起代代流傳,那股對待京劇的熱血是與生俱來并且遍布全身,無論如何都割舍不了。

        所以無論經(jīng)歷了多少周折,他最終所做之事,也一定會與京劇有關(guān)。

        【尾聲】

        陸晨恩二十七歲這一年已經(jīng)小有名氣,包括央視在內(nèi)的許多戲曲節(jié)目都時常邀請他做為嘉賓。陸派唱法得到了創(chuàng)新和鞏固,在有很多人知道他名字的同時也曉得了他背后的故事,大部分人都在為他的無奈而唏噓,但從來都沒有人知道,他其實也為自己感到驕傲和幸福。

        但唯獨有一個人,從開始便陪伴在他左右,懂他每一個眼神后面的語言,并一定會跟隨他的腳步走到最后,那個人,是初夏。

        這件事仍然任重而道遠,憑他一個人的力量還難以承擔(dān),而她愿意做他背后那個人,支撐著他,不斷前行。

        編輯/沐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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