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何雨蔚
失調與再平衡:“新式民主”的誕生
——評肖華鋒作品《輿論監(jiān)督與社會進步:美國黑幕揭發(fā)運動研究》
□ 何雨蔚
人類歷史是一部新舊交替、相互作用的歷史。19世紀末20世紀初,工業(yè)化進程中經濟的轉型時期美國人的心態(tài)也經歷了從失衡到平衡的變化。一方面,物質的進步使美國變成了一個兩極分化的社會;另一方面,人們心理上和道德上又要求回歸一種更加平等的生活。正是在這兩股力量的互動之下,出現了轉型時期的社會改革,而黑幕揭發(fā)運動就是以新聞記者為代表的中產階級知識分子為尋求社會公正而表現出來的工業(yè)化反應。①這是一場以文化批判和新聞監(jiān)督為手段,以社會調整和尋求公正為目的的改革運動,推動政治、經濟現代化和社會觀念現代化協調并進。本書作者以非新聞主體視角寫作,呈現出歷史考據、敘事嚴謹和史論結合的特點。
閱讀此書需關照的問題有輿論的主體、監(jiān)督的方式和條件、輿論監(jiān)督與新聞獨立和自由的相互關系,自由喻義消極或是積極自由,并關照中國暫無新聞法的國情;社會進步的主體、進步過程中目的和結果的一致性,以及進步的含義是一個哲學概念還是一個社會概念;時間上同步的黑幕揭發(fā)運動與進步時代的相互關系等。書名中的社會進步有兩層意涵,第一是進步時代這個歷史階段,第二是整個時代的進步和革新,在本書的語境下尤其指思想道德的進步。黑幕揭發(fā)運動的英文直譯是掏糞運動,名稱的由來是西奧多·羅斯??偨y(tǒng)對于記者揭露行為的挖苦,將其比作小說《天路歷程》中只知埋頭扒糞的主人公形象。后來這些記者們沿用了這一說法,并將其賦予正面意義,即道德的“清潔工”。此書的目的在于探討知識分子如何體現自身價值以及現代公共領域中“公共輿論”的影響力。
本書的邏輯是從起源、含義、發(fā)展、意義及個案分析展開的。從公眾與公眾輿論開始談起,從宏觀和微觀角度,引述大量學者觀點試圖區(qū)分“大眾”和“公眾”的概念,以“進步知識分子的民主公眾”界定了在本書語境下的公眾輿論是指知識分子的理性意見,提出“黑幕揭發(fā)者利用大眾化雜志以新聞批評的方式制造公眾輿論”的觀點。
第一部分,作者對背景探討采取兩種視角,將黑幕揭發(fā)運動看作一場文化批判運動時,分析了在轉型時期美國人的文化心態(tài),并分為不同的主體:文學家、公司時代的“強盜大王”——以“社會達爾文主義”者卡內基和“商業(yè)馬基雅維利主義”者洛克菲勒兩大巨頭為例,以及作為黑幕揭發(fā)運動主力的中產階級。這里的中產階級不僅是一個經濟意義上的劃分,還包括良好的教育和社會責任感這樣的道德意義,他們既是個人主義者又是民族主義者。作為一場新聞監(jiān)督運動,黑幕揭發(fā)基于轉型時期美國新聞流派的演變,從“獨立新聞”運動到“黃色新聞”運動再到“掏糞運動”,推動新聞學的成熟和新聞媒體的民主化進程,最終形成新聞業(yè)的現代化特色。作者還將黑幕揭發(fā)的概念擴展到更廣的時間軸上,闡述了這種傳統(tǒng)在文學領域和新聞領域里的體現。
第二部分詳述黑幕揭發(fā)運動的經緯,分為中介、靈魂、衰落和評價四部分。以承擔傳播功能的大眾化雜志為中介,闡釋先行軍《競技場》和旗手《麥克盧爾氏》兩種雜志的歷史發(fā)展,將西奧多·羅斯福作為重要人物,以記者與總統(tǒng)的互動彰顯“第四權力”的特色。以運動中的記者和編輯形成的核心共同體為靈魂,有代表性的是林肯·斯蒂芬斯對市政腐敗的揭露和小說《屠場》引發(fā)的純凈食品運動,體現黑幕揭發(fā)記者從單純揭露到推動改革的目的性轉變。而公司的陰謀壓制、廣告收買、司法威脅、讀者的厭倦以及最重要的雜志商品化的濫用的內因和一戰(zhàn)的來臨導致了黑幕揭發(fā)運動的衰落。最后作者給出對該運動的總體評價:一場由知識分子發(fā)起的以社會調整和尋求公正為目的的改革運動。②將黑幕揭發(fā)運動對進步時代的意義概括為四個字:“新式民主”。
本書的兩個關鍵詞是“公眾”與“民主”。在理論領域,對“公眾”的認知有百家爭鳴的氣象。喻國明認為輿論的主體是公眾③,這與作者界定公眾為中產階級知識分子多有不同。在中國先秦的古典輿論觀中,儒家的民本主義,法家的輕言主義,實質都是為了統(tǒng)治民眾。西方的輿論在古希臘民主制下表現為如蘇格拉底、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這樣的輿論領袖。經歷了中世紀的宗教控制,文藝復興后市民社會興起,產生資產階級公共權力領域和市民化公共領域,而在這中間產生了面向貴族的宴會和沙龍、面向中間階層的咖啡館、面向平民的酒吧。哈貝馬斯認為西方公共交往空間的嬗變,形成了一個介于貴族社會和市民階級知識分子間有教養(yǎng)的中間階層,公眾輿論與統(tǒng)治間關系密切,從政治角度來說,公眾輿論只存在于權力機關與大眾的特定關系之中。④
然而,對公眾的態(tài)度并非全然正面,勒龐認為公眾是愚蠢、偏執(zhí)、專橫、人云亦云的烏合之眾⑤。李普曼描繪了一群坐在劇院最后一排的無知的聾啞公眾的圖景。更有馬基雅維利以帝王術為旨,說公眾是一種巨大的勢力,統(tǒng)治者必須努力通過利用大眾追求安穩(wěn)的心理來控制這一力量。⑥相比這些學者的“消極公眾觀”,作者的“積極公眾觀”體現對知識分子的美譽和對人性的善的期待。杜威曾說過,從基層的教育機構到決策,公共領域的自由和活力始終是一個社會成就的最高尺度。⑦本書基于“民主”與“公眾”兩個關鍵詞,探討的是20世紀初的大眾報刊在公共領域塑造的以公共性為靈魂的“民主公眾”,在大學教育與社會運動的延伸中完成工業(yè)社會的調整平衡和“新式民主”的建構。
本書有諸多較深刻的洞見。第一,作者批判地認為,黑幕揭發(fā)雜志的編輯“不是文人而是企業(yè)發(fā)起人”,《麥克盧爾氏》主編“利用”黑幕揭發(fā)技巧,以銷售和占據市場為根本目的。辯證地考察客觀性與煽情性的對立和文化性與政治性的對立問題,沒有從手段和結果出發(fā)否定目的,提出觀點:運用煽情手法是為了更深入地喚醒公眾良知⑧,從事實揭發(fā)到教育宣導。因為直到一戰(zhàn)后,公認的基于事實和觀點絕對分開的客觀性理想才出現,而在進步時期一項重要任務是塑造利于社會改革的“民主公眾”,所以與政治合作、以負責任的煽情提高社會關注度,是為了追求社會道德的改進、剖析政治腐敗的根源。
第二,對于高度政治化和語境化的“人民”概念,進行了意識形態(tài)和社會制度的區(qū)分。作者認為黑幕揭發(fā)者心中的人民是中產階級,知情的有一定文化教養(yǎng)的公眾。有了不同指代的“人民”,就能夠理解黑幕揭發(fā)者對公眾的“對立”態(tài)度:一方面譴責民眾的麻木不仁和對社會惡行的寬宥,一方面相信作為道德力量的人民能改變環(huán)境。⑨斯蒂芬斯們信任的人民也成為彌補黑幕揭發(fā)運動追求“道德政治”的理想主義缺陷,進而推動美國現代化事業(yè)和新式道德民主的主體力量。社會主義社會和資本主義社會都注重人民的智慧和力量,但本質上有不同指向;美國在建國時宣稱人人生而平等、人人享有自由,但歷史上各群體為爭取平等和自由付出了鮮血的代價。
第三,關注個體的新史觀。作者認為工業(yè)革命是經濟現代化的開端,社會現代化需要一個人的心理態(tài)度、價值觀和生活方式的現代轉變。⑩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決定上層建筑的制度和觀念,但一元發(fā)展的工業(yè)經濟不能產生以道德推動法律進步的進步時代——精神與物質開始統(tǒng)一,經濟現代化需要與政治現代化和觀念現代化協調并進。另一點是在美國民權運動后興起的婦女史研究背景下,關注構成中產階級隊伍的婦女群體和她們的就業(yè)問題。第四,作者以平衡視角提供詳盡可能性的觀點和史實,在敘事方式上沒有預設立場和結論導向,向讀者呈現從猜想到證實的思維過程;案例選擇上主觀偏見最小化,從正反兩種視角中體現新聞記者自身經歷的思想波折。
白璧有微瑕,本書也存在值得商榷之處。首先,對于進步時期知識分子,作者對杰斐遜式民主的態(tài)度探討尚欠成熟。首先評價黑幕揭發(fā)者屬于溫和改良派,既不懷念杰斐遜式的小國寡民的民主社會,也不追求一個漢密爾頓式的權力高度集中的民族主義國家。后又認為黑幕揭發(fā)運動中最有影響力的記者之一斯蒂芬斯繼承杰斐遜的民主思想,表現出現代知識分子對杰斐遜式民主的懷念?,二者態(tài)度對立。其次,有歷史偶然論的思想,不符合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作者認為黑幕揭發(fā)運動的發(fā)生某種程度上純屬《麥克盧爾氏》的功勞。?而唯物史觀認為歷史是人民群眾創(chuàng)造的必然的遵循自身規(guī)律的產物,這也存在科學史觀和經驗主義史觀的探討。可以將“發(fā)生”改為“開始”,這樣強調在特定時間節(jié)點上的作用。再次,作者論述過時的傳播學理論,如“控制論”“魔彈論”“靶向論”。書中提到“新聞控制人們的思考和材料供應,直接影響輿論的生成”?這一觀點引自1914年的論文,那個時候的媒介強效果論至今已發(fā)生巨大變化,轉而進入有限效果論時代。應當說明在歷史語境下進行討論,而不是一概而論。最后,作者提出的現代新聞“絕對客觀”、不帶記者個人任何觀點?的說法不夠嚴謹?,F代新聞學意義上的客觀中立是通過平衡報道和持論超然,不為政治集團和黨派服務,從而獨立地趨近于這種理想狀態(tài)。
昨日之新聞,今日之歷史。歷史學家研究新聞運動的目的是什么?中國的史家精神通常是鑒于往事,資以治道。作者在文字中流淌出對于這場運動的價值和知識分子體現出的專業(yè)主義精神的肯定和褒獎,目的在于將美國歷史上重大輿論監(jiān)督實例介紹為我國的輿論學科建設和輿論監(jiān)督機制的完善所使用。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美國實現從農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自由資本主義向壟斷資本主義過渡的現代化轉型時期,中國現在同樣處于社會主義改革的轉型時期,如果能夠進行中西對比研究,例如中國新聞業(yè)的喉舌論和美國第四權利的比較。商業(yè)大眾報刊發(fā)展時間短,中國的政論報刊很長一段時間是主流,作為獨立力量的監(jiān)督能力小,強調黨內監(jiān)督和自我批評。很多國內事件是由國外媒體率先報道,國內媒體再進行轉載。為什么國內媒體不能報、不敢報?也許要冒著和進步主義時代揭露行為同樣的風險進行報道,但對于知識分子體現自身價值和助推形成社會改革輿論氣候具有深刻意義。
注釋:
①肖華鋒.輿論監(jiān)督與社會進步:美國黑幕揭發(fā)運動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8.
②同上,P228.
③韓運榮,喻國明.輿論學原理、方法與應用[M].北京: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13:3.
④[德]尤爾根·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M].曹衛(wèi)東等譯.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37.
⑤[法]古斯塔夫·勒龐.烏合之眾:大眾心理研究 [M].吳松林譯.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4:59.
⑥[意]尼可羅·馬基亞維利.君主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6:86.
⑦Leon Fink,Progressive Intellectuals and the Dilemmas of Democratic Commitment,Cambridge,1997:45.
⑧肖華鋒.輿論監(jiān)督與社會進步:美國黑幕揭發(fā)運動研究[M].上海:上海三聯書店,2007:234.
⑨同上,P239.
⑩同上,P241.
?同上,P240.
?同上,P114.
?同上,P12.
?同上,P231.
(作者單位:重慶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