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吉慧
平襟亞的一封信
□ 唐吉慧
最近讀到平襟亞的一封信,20世紀70年代寫給他的常熟同鄉(xiāng)丁俟齋。丁俟齋是寫詩作畫的舊文人,有4卷本詩集《綠野詩草》,畫學(xué)沈周、文徵明一路的山水,在常熟有點名氣。丁俟齋贈過平襟亞一幅畫,平襟亞在信中告訴他,吳湖帆、唐云見了都夸功力不淺,筆到意到,已得繪事三昧。
信是老胡從丁家后人處買來的,多年了,丁俟齋過世,丁家整理遺物,覺得沒用的,能賣就賣了。平襟亞給丁俟齋寫這封信時兩位老人足足斷雁五十多年,所謂衰暮思故友,四頁箋紙上的毛筆字端端正正、干干凈凈,樸素的句子寫盡深情和惦念:“敬接還云,欣喜萬狀。想您我得續(xù)五十余年之舊好,倍覺親切摯愛……”
五十多年的時光足夠長了,但他跟老朋友談起五十多年的陰晴圓缺,文字短得僅僅幾行字:“呂舍是我出生之地,亦曾在該校教過一年書。一九一六年方來上海,首先賣文,正是煮字療饑而已。直至一九二七,年方從事于出版生涯。到解放以后,一九五五年方歇業(yè),燙上了資產(chǎn)階級之烙印。我深深地感到黨的政策對我寬大,在一九五七年吸收我進上海市文史館,從學(xué)習(xí)中改造我的思想,經(jīng)過了十四個年頭,始終照顧了我的生活……”信中提到的“呂舍”在平襟亞的家鄉(xiāng)常熟辛莊鎮(zhèn),“該校”是呂舍第五小學(xué),丁俟齋曾教書育人十五年,并擔(dān)任過呂舍第五小學(xué)校長。
平襟亞1892年出生在常熟一個窮人家里。13歲在南貨店當(dāng)學(xué)徒,天天借了旁邊書攤的小說,趁老板不在,把書藏在柜子的抽屜里站著偷偷看,誰料老板早已查覺,往往趁他看得出神,便取了木板子悄悄走近朝他頭上猛擊一下,嚇得小伙計疼得直跳,只好扔下手里的書干活兒去??尚』镉嬍莻€小說迷了,無論如何,讀小說的念頭停不下來,只要老板不在跟前,立時覆轍重蹈。待到小說緊張?zhí)?,那老板突然又來,木板子少不得狠狠敲在頭上。這樣打的多了,頭頂便腫了起來。不過偷偷看書大概是許多小孩子都有的經(jīng)歷,癡迷罷了。記得我在中學(xué)時的一堂語文課上,偷偷在課桌底下看書,那陣子迷歐美名家的詩歌,看的是《萊蒙托夫詩選》,正當(dāng)入迷,老師走至身旁毫無提防,只聽桌上“嘟嘟”兩下,才恍然醒悟?!澳脕?!”老師一臉責(zé)備。我紅著臉將書交到他手中,哪知他把書粗粗一翻,繼而對著我身后的同學(xué)咆哮一聲:“拿來!”原來后桌同學(xué)與我一樣在“底下”用功呢。后桌同學(xué)在看金庸武俠小說,老師對他批評一番,收了書,讓同學(xué)放學(xué)后去辦公室取,我的《萊蒙托夫詩選》則即刻珠還:“你對萊蒙托夫有多少了解?”老師問我。我顫悠悠立起身,想了想憋出這句話:“萊蒙托夫死得挺早”。同學(xué)們聽了紛紛笑出聲來,老師并不生氣,慢慢走向了講臺,說,你看吧。我輕輕回了一句,噢??山K究心虛,不敢再看了。
五十多年里,平襟亞從小說迷變身小說家,甚至廁身鴛鴦蝴蝶派的代表作家,開了書店,辦了著名的《萬象》雜志,還學(xué)律師替人打官司。都說他思維靈活,有著“文人的頭腦,白相人的手腕,交際家的應(yīng)酬”,經(jīng)營隨性子,或?qū)嵒蛱摚朴谕稒C,在寫作的范疇,出版的行檔,什么賺錢做什么,不惜寫庸俗小說,迎合小市民口胃。其實一切不容易,打貧苦的小地方來到偌大的上海灘,見識聽聞了十里洋場的誘惑夠多了,尤其戰(zhàn)事紛擾,生計維持時不時捉襟見肘,患得患失,或許不得以而為之吧,當(dāng)個老派文人總有辛酸處。
平襟亞致丁俟齋信札 紙本
平襟亞早年和朱鴛雛、吳虞公成立了一家小出版機構(gòu),他計劃編一本求婚的情書集,很動了點心思,先請人化裝成少女,拍了一張艷逸俏麗的照片登在報紙上做廣告,自稱某女士,是應(yīng)征對象的,說明想要應(yīng)征必須先寄情書,合意者再約面談。于是一封封纏綿悱惻的情書到了他的書桌上,平襟亞從中逐一刪選,如此結(jié)成了一本情書集。針對其中一封,他動了“壞點子”,以某女士的名義回了一封信,約他某日某時在上海新世界游藝場聽評彈,并請他手持一朵紅花為記號,而他在椅背上搭一條青色的手帕作識別。到了約定的時間,平襟亞與友人去了新世界評彈場,見到最后一排坐著位漂亮的女孩子,便將準備好的手帕偷偷放在她椅背上。果然沒多久,有位男士手持紅花對著這位女子大獻起了殷勤。那女子莫名其妙,生氣地問:“你是誰?”那人嬉皮笑臉地答道:“我們不是約好在這兒相談么?”那女子瞪著眼睛說:“我不認識你,神經(jīng)病!”平襟亞和朋友則在不遠處看笑話。對于此事,他晚年極為后悔,認為那是少不更事,太惡作劇了。他1948年編的那本《書法大成》倒是意義深遠,集了沈尹默、白蕉、馬公愚等數(shù)十位名家的書法,范本臨摹、日記隨筆、信札扇面,書寫種類多得像他的“壞”點子,苦口請大家寫好字,為的是人人“處理人事亦將游刃而有余”。我當(dāng)年不明白,為什么寫好了字處理人事能夠游刃有余,但這本上海書店1982年的翻印本《書法大成》無疑成了我初學(xué)書法時的止渴之梅。
五十多年后,平襟亞不再是風(fēng)云的小說家、出版商了,和張愛玲的那段千元稿費之爭、與陸小曼的那段公堂之辯,倏忽沉入歷史,是非曲折,誰愿耿耿于心—年事已高,百無聊賴,每逢星期天下午,和鄭逸梅、朱大可、陸澹安等一起在襄陽公園里打發(fā)時間。鄭逸梅愛帶著新搜來的名人信札給大家看,若瓢和尚常常泡了茶拿在手里不喝不坐不和人說話,擠在幾個下棋的邊上呆呆瞧半天。他們在一塊兒更多的是談詩作詞,插科打諢。
老人平日由老伴兒秋芳相侍左右,女兒在嘉定外岡農(nóng)場工作,前妻所生一子二女在法國南部經(jīng)商已近三十年,好在音訊常通。與舊友的重逢,也牽動了他的情懷:“我感到人生可告一段落,故能放下一切,致身甚悠閑,但懷舊之情甚熾,特念及仁弟,時縈方寸間,倘仁弟有來滬的機會,能屈駕舍間得握手言歡,扺足以談五十年前往事則快何如之,而我的預(yù)計將于明春三四月間返故鄉(xiāng)時乘興至家山走訪仁弟,以圖良會……”他在信中如是說。
文字作品里從來不少老來懷人懷事懷物的舊情緒,早已兩鬢斑白,相望相思卻未及相見。這種等待流露的都是真感情,帶點喜悅,帶點苦澀,正如他在信中的一段話:“無情歲月如逝水而去,五十余年白了少年頭,真使我熱淚盈眶,感慨無窮盡者也……”張愛玲在《更衣記》中寫回憶若是有氣味,那就是樟腦的香:“甜而穩(wěn)妥,像記得分別的快樂,甜而悵惘,像忘卻了的憂愁。”寄出這封信,平襟亞心頭一定熱熱的。
我年紀尚小,偶爾緬想過往是有的,那位中學(xué)時的語文老師,一晃也二十年了。記得那次課后有同學(xué)議論,老師為何收了同學(xué)的書,不收我的,最終得出兩個結(jié)論。要么老師愛好詩歌,所以照顧我。要么老師喜歡金大俠,是要等他偷偷看過再還同學(xué)。總之,這件事后,語文老師再未管過我,這是讓我大為愉快的。我很慶幸,語文老師不是小伙計遇到的兇老板,我的頭頂沒有挨過木板子。
責(zé)任編輯:韓少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