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立
1982年2月,正月初二,大雪紛飛。武昌兩湖書院舊址前,一位老人停下腳步,凝立片刻,然后慢慢向前走去。她的雙手輕輕地觸碰著大門、墻壁、窗欞、廊柱……柔和的目光掃過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景物,眼中分明噙著淚水。這位在兩湖書院舊址前徘徊往復不忍離去的老人,是我的母親曾希平,55年前黃埔軍校武漢分校女生隊年齡最小的學員。
1927年2月12日,兩湖書院的草坪上,舉行了黃埔軍校第6期開學典禮。主席臺前,走過來一隊英姿颯爽的女兵,全場一片沸騰。這一女兵方陣就是黃埔軍校女生隊,中國現(xiàn)代史上第一批女兵,“中國婦女解放的先鋒和榜樣”(惲代英語)。軍校女生隊的學員來自全國各地,她們中很多人是瞞著家人投考的,“這其中年齡最小的曾希平,家人送她到長沙桑蠶學校讀書,她卻悄悄投考了軍校”。(《二十世紀中國女兵》江林編著,解放軍出版社,1995年)
神州天際起風云,男女參軍一體同。
喚起木蘭齊努力,從來時勢造英雄。
這是我的母親曾希平在1926年冬季考取中央軍事政治學校武漢分校時寫的一首七絕,字里行間洋溢著正在覺醒的中國新女性從軍報國的壯志豪情。其時國共首次合作,革命運動風起云涌,武漢軍校應(yīng)運而生,軍校決定招收女生隊更是中國歷史上破天荒的壯舉。軍校招生啟事一出,各地進步女青年報名異常踴躍,報名人數(shù)大大超過計劃錄取名額。湖南錄取比例甚至達到百里挑一。武漢分校招生簡章規(guī)定,“18歲以上25歲以下皆可投考”,但是為了不致流失人才,實際錄取時對年齡放寬了要求。母親當時剛剛15歲,因為考試成績較好,放寬到年齡最下限錄取了。稱體重時怕達不到標準,還隨身攜帶了幾本沉甸甸的書。
母親1911年11月出生于長沙,正是辛亥革命時期。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清朝封建帝制,但中國內(nèi)有軍閥混戰(zhàn)、外有列強環(huán)視,仍處于危急存亡之秋。母親自幼酷愛學習,在國家動蕩、民生多艱的環(huán)境中長大,雖是女子,卻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愛國情懷自勵。14歲時,母親考取省立長沙女子蠶業(yè)學校,學制為三年,但只讀了一年,便悄悄投考了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我的外公是一位經(jīng)驗豐富的中醫(yī),年少時曾習武功,為人正直,外婆操持家務(wù),是一位典型的賢妻良母。女兒考軍校雖然是先斬后奏,但外公外婆能理解女兒建功報國的志向。離別之時,外公親自到火車站為母親送行。母親賦詩告別:
十五離家去武昌,嚴親相送淚沾裳。
勸親珍重千金體,他日榮歸姓氏香。
湖南籍女生到武昌報到后,都安排到斗級營高升旅館。同學們一般是同?;蛴H朋結(jié)伴而來,母親和黃靜汶則是單獨來的?!澳信畢④娨惑w同”,進入軍校前,女生和男生一樣經(jīng)過了嚴格的入學考試;進入軍校后,對學習、訓練和生活的要求也同樣嚴格。起床號響,起床、梳洗、疊被,10分鐘內(nèi)必須完成。吃飯必須狼吞虎咽,因為時間不能超過10分鐘。每天8節(jié)課,4節(jié)學科,4節(jié)術(shù)科,中間幾乎沒有休息。軍事訓練課有步操、射擊、還有實地軍事演練,對女兵也一樣嚴格要求。母親當時年齡小,個子都沒有步槍高,但她并不示弱,像學姐們一樣,認真接受各種嚴格訓練,確實是巾幗不讓須眉。
女生隊隸屬于軍校政治科,政治課程內(nèi)容非常豐富,有《三民主義》《建國方略》《社會進化史》《共產(chǎn)主義ABC》《婦女解放運動》等。其中《婦女解放運動》課程專為女生隊開設(shè),由沈雁冰(茅盾)主講。晚上有時上自習課,有時開政治討論會,討論題目緊密結(jié)合時局,結(jié)合學員實際。授課教師皆為時代俊杰或?qū)W者名流,其中有不少共產(chǎn)黨人,如惲代英、施存統(tǒng)、高語罕、譚平山、李達、李漢俊、許德珩。陳獨秀、周恩來、董必武、蕭楚女等人也曾應(yīng)邀來校演講或講課。新課程、新知識、新視野,諸多良師的授課或演講令母親終生受益,母親到晚年時仍然清楚地記得當時的上課情景。
女生隊的學員本來就有主見、有性格,軍校學習使她們的思想更趨活躍。起初,女生軍服左臂繡有英文字母W(woman)以區(qū)別于男生軍服,女同學游曦、胡筠、李淑寧(趙一曼)、胡蘭畦帶頭反對,這種做法最終被取消。女生隊學員來自不同地方,有不同的出身與經(jīng)歷,信仰與認識也不盡相同,相互間也會對一些熱點問題展開討論,有時坐在草坪上你爭我辯,遲遲不肯散去。在緊張熱烈的軍校生活中,女兵們?nèi)燥@露出天真浪漫的一面,休息時唱歌唱戲,自娛自樂。湖南人愛吃辣椒,剛到武漢時口味不適,母親還與湖南籍學員(如曾憲植)到廚房要辣椒吃,解解嘴饞。
1927年5月,夏斗寅叛變,叛軍很快抵達紙坊、直逼武昌。危急關(guān)頭,軍校全體學員編為中央獨立師,女生隊編為政治連,分為救護隊和宣傳隊,受北伐名將葉挺指揮,開赴討逆前線。全副武裝的女生隊員沿途做革命宣傳,在炮火連天的火線上,勇敢投入搶救傷員的工作。時值梅雨季節(jié),有時露宿山頭,墊軍毯、蓋雨衣,早晨起來,軍毯能擰出水。母親年少力小,困難更大,但能咬緊牙關(guān)堅持。一個多月血與火的洗禮,母親意志更堅強了,身體更結(jié)實了,由軍校學員變成了真正的軍人,也為后來參加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打下了基礎(chǔ)。
1927年7月“寧漢合流”,汪精衛(wèi)公開發(fā)表反共聲明,武漢形勢驟變。武漢軍校決定提前結(jié)業(yè),在兩湖書院舉行了第5期炮兵、工兵大隊和女生隊的畢業(yè)典禮。在畢業(yè)典禮上,惲代英向?qū)W生們說:“武漢的形勢一天比一天惡劣,學校就要結(jié)束了。你們有家的可以回家去,沒有家可回的,就隨部隊一起走?!?/p>
母親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老師與同學,告別了兩湖書院,告別了給她的人生打下一記鮮明“胎記”的黃埔軍校武漢分校。臨行前贈詩與學友,表達去留兩難的惜別情感:
意外忽聞桑梓變,憂心如熾返長沙。
臨行數(shù)顧同游處,腸斷龜蛇日影斜。
馬日事變后的長沙被白色恐怖所籠罩,到處都在抓共產(chǎn)黨人,軍校女生隊的學員自然成了嫌疑對象,母親被迫往偏僻鄉(xiāng)間躲避。其后十年顛沛流離,但在困境之中并不沉淪,堅持獨立謀生,堅持求學自強。她酷愛寫作,尤以1934年至1937年間筆耕甚勤,詩歌散文常常發(fā)表于湖南《國民日報》《衡報》等副刊。在兵荒馬亂、民生凋敝的年代,早日嫁人成了不少年輕女子合乎情理的選擇。母親身邊不乏追求者,但她卻不為所動。1930年冬,母親在長沙市民生計理學校學習時,有男同學贈詩表達愛慕之意,母親回詩婉拒:
幼小從戎志不凡,卞和懷璧惜珪璋。
千錘百煉將軍志,豈肯深閨繡鳳凰。
從戎之志不變,愛國之心依舊,母親苦苦等待著報效國家的機會。
1937年七七事變后,國共兩黨迎來了第二次合作。軍校老師來長沙號召原軍校女同學參加抗戰(zhàn)。離開軍校整整10年之后,報國時機終于來臨。母親在長沙一家報紙上發(fā)表了一首慷慨激昂的《滿江紅》詞,表達抗日決心:
投筆從戎,曾記得,梅花時節(jié)??諓濄昊仡?,幾番凄切。去去來來驚夢擾,悲悲喜喜遭磨折。到如今,眼見敵機侵,中華厄。
古今事,難憑說;鼙鼓動,戰(zhàn)云疊。念山河萬里,負興亡責。豈讓倭奴兇焰逞。須知四億丹心烈。我軍民,奮起掃妖氛,齊消滅。
母親再次投筆從戎,以慷慨赴死的英雄氣概奔赴湖北,參加武漢保衛(wèi)戰(zhàn),在主戰(zhàn)場黃崗一帶擔任戰(zhàn)壕救護工作。
到達炮火紛飛的戰(zhàn)場,母親就深深感受到中國軍民同仇敵愾、誓死抗倭的頑強斗志:
民意
戊寅(1938年)秋于湖北黃崗任戰(zhàn)壕搶救工作所見
(一)
村村挖掘蒺藜坑,喚女呼兒探敵情。
若是來時拼一死,吾村不許順民存。
(二)
野蔬充膳甘長藿,點滴儲糧備犒軍。
如此民心人世罕,定知中國不沉淪。
武漢保衛(wèi)戰(zhàn)是中日之間你死我活的一次戰(zhàn)略決戰(zhàn),戰(zhàn)況空前慘烈。母親冒著日寇的槍林彈雨甚至毒氣,夜以繼日地在戰(zhàn)壕中搶救掛彩的戰(zhàn)士,在死人堆中尋找奄奄一息的傷員,多次身陷絕境。她留下絕命詩:
絕命詩之一,血海仇
戊寅初冬(1938年10月)于湖北土地塘
敵機狂炸難民群,土地塘前日月昏。
是死是生全不曉,棉衣浴血盡彈痕。
絕命詩之二,官場恨
黃岡奉命編擔架,武漢何時陷敵軍?
但使諸軍能脫險,衡山責問后勤營。
絕命詩之三,遺愿
留取丹心照汗青,可憐夢里凱歌聲。
中華必定能光復,誓死堅持望后人。
母親在戰(zhàn)火中受傷,奄奄一息,自忖必死,立下遺書托戰(zhàn)友轉(zhuǎn)交軍校參戰(zhàn)同學,后幸為戰(zhàn)友搶救,撿回一命。
武漢會戰(zhàn)粉碎了日寇速戰(zhàn)速決占領(lǐng)中國的戰(zhàn)略企圖。會戰(zhàn)結(jié)束后,母親隨后勤部撤往重慶。到了大后方,母親仍舊時時關(guān)心抗戰(zhàn)形勢,對“前方吃緊后方緊吃”一類腐敗風氣深惡痛絕,曾投文報社予以抨擊:
春秋筆
辛己(1941)于重慶汽車牌照所
國難當頭大廈傾,官兵浴血困征塵。
久隨鼙鼓知民意,最是官場少戰(zhàn)風。
“小節(jié)無妨”先為我,“大權(quán)在握”且邀功。
一朝寫入春秋筆,遍地哀鴻泣“上層”。
在重慶期間,母親與年輕時曾赴法國勤工儉學的愛國進步人士龔持結(jié)婚。夫婦兩人在渝期間交往者也多為愛國進步人士,其中就有昔日武漢軍校教官、后為民建創(chuàng)立者之一的施存統(tǒng)先生。重慶和平談判期間,夫婦倆曾受邀與一些愛國民主人士一起,受到中共中央主席毛澤東的接見。一位友人奔赴延安,母親曾賦詩送別:
莫向知音喚奈何,人生會合本無多。
他年倘得重相見,一統(tǒng)山河奏凱歌。
人生相遇難,遇到知音更難。送別好友奔赴延安之時,母親期盼著與好友重聚于祖國一統(tǒng)之日。
1949年,新中國成立,但故友天南海北,無緣再度相見。解放后,母親一直在長沙一家國營工廠擔任會計,并曾兼職紅專學校語文教師。
1978年母親退休,晚年欣逢撥亂反正政策施行、改革開放宏圖漸展的大好時光。1982年,我們接母親從長沙到四川小住,母親特意要求在武漢停留兩天,由我陪同重尋黃埔軍校武漢分校故址,于是便有了本文開頭的令我永世不能忘懷的場景。其時母親已是一位古稀老人。母親70歲生日時,曾賦詩感懷:
學書學劍兩無緣,虛度韶光七十年。
事事恍如昨夜夢,人人都道此朝甜。
東湖自有坡翁渡,酒店何妨太白眠。
日暮橋頭秋寂寂,歸鴻陣陣有書傳。
這首七律雖然寫于重尋兩湖書院舊址之前,但其情景,卻與當日情境暗合:回顧與感喟,東湖與酒店,不就是歸地重游時的所思所見嗎?母親敏而好學,“學書”有成,詩歌散文等曾集為三卷,惜于戰(zhàn)火動亂中散失,晚年憑記憶所及,集平生所作詩詞百首,名為《半爪集》,留與兒曹,旨在激勵。十五而志于軍,報考軍校女生隊,二十五不以成家為念,知險而進,奔赴武漢抗倭,雖九死而不懼,更是母親坎坷人生中“學劍”的輝煌篇章。抗戰(zhàn)勝利后,由渝返湘。父親于1947年病逝。母親獨自一人含辛茹苦撫養(yǎng)兒女,言傳身教,特別注重教育孩子誠實、勤奮與愛國。1988年,母親病逝于長沙,享年77歲。
母親一生,自勵自強,律己至嚴;于國于家,問心無愧。七十七度春風秋雨,無論冷與暖,無論順意與坎坷,其中都有一以貫之的元素,這就是愛——對祖國、對民族的愛。這種愛,是黃埔武漢分校女生隊的共有情懷,我們后人要終生銘記、世代傳承。
謹以此文懷念我親愛的母親曾希平——女生隊最年輕的女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