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漢以來,茍進言于天子,無不以犬馬自予者。嗚呼!犬馬之賤,誠若是甚矣。夫治國守道之臣,進以義,退以禮,而犬馬之說不已貶乎?使夫亂國偷容之臣,進以利,退以刑,而犬馬之說不已僭乎a?
夫犬之為人用也,不過受一器之食,然而外則有獲獸之效,內則有御寇之猛,斯可謂適其材矣。今夫馬之為人用也,不過盡一鈞之芻b,然而外則有兵戰(zhàn)之捷,內則有馳獵之奉,斯亦可謂適其材矣。故功著而利不益,身勤而事不害。如雖廉能之士,盡瘁不貳,何有能過焉?
若夫亂世偷容之臣,享五鼎c,祿萬鐘d,非特一器之食也。高堂華宇,寵章美服,非特一鈞之芻也。挾虛譽而邀利,竊主權以移國。外之無獲獸之效,內之無御寇之猛者,世不可勝紀也。所謂功薄而罪尤,身利而事害。如此何以自比犬馬耶!且吾聞賊臣之喪國矣,未聞犬馬之亂世也。誠使桓、靈、惠、懷之君e,其左右前后盡若犬馬也,則天下何喪焉?故吾以謂亂國之臣,其不若犬馬,未可以為比也。用貴擬賤之謂讓,用賤擬貴之謂僭,然而以彼亂國之臣而比犬馬,吾見其僭不見其讓也。
(《公是集》)
注釋:
a 僭(jiàn):越分。
b 鈞:古代重量單位,三十斤為一鈞。
c 五鼎:古代祭祀禮儀中,士用三鼎,大夫用五鼎。這里指享有以五鼎祭祀的資格和職位。
d 祿萬鐘:形容享受很多俸祿。鐘,古代容量單位,六斛四斗為一鐘。
e 桓:指漢桓帝劉志。 靈:指漢靈帝劉宏。 惠:指晉惠帝司馬衷。 懷:指晉懷帝司馬熾。這四位皇帝都是昏庸無能的君主。
大意:
自漢朝以來,只要向天子進言,沒有不用犬馬的身份加給自己的。哎!犬馬的卑賤,真的像這種情形就太過分了。因為,遵守治國之道的臣子,按照禮義進退,比作犬馬不是太貶低自己了嗎?假若那些禍害國家、茍且偷生的臣子,因得私利而競進,因怕刑戮而退縮,將這些人比作犬馬不是太高看他們了嗎?
如今犬供人使喚,不過受用一個器皿的食物,然而它對外有捕捉野獸的用處,對內又有防御盜賊的勇猛,可以說是盡到它的能力了。如今馬供人使用,不過吃掉三十斤的草料,然而它對外有打仗取勝的用處,對內又有奔馳打獵的貢獻,這也可以說是盡到它的能力了。它們功勞顯著而得到的利益并沒有增加,身體勞苦而仍然不影響人的役使。如此看來,即使是廉潔能干的人,鞠躬盡瘁,忠心耿耿,有什么地方能超過它們呢?
至于禍害國家、茍且偷生的臣子,享有用五鼎祭祀的職位,拿取萬鐘之多的俸祿,不僅僅是一個器皿的食物了。他們住著高大華麗的房屋,穿著標志皇帝寵愛的華美衣服,不僅僅是三十斤的草料了。他們挾著虛名招引私利,竊取君權傾覆國家。他們對外沒有獵取野獸的用處,對內沒有抵御盜賊的勇猛,這種人真是太多了。這就是所說的功勞微小而罪惡深重,自身得利而國家受害。像這種人怎么可以自比為犬馬呢!況且,我只聽說亂臣賊子能夠亡國,還沒有聽說犬馬能夠亂世。如果漢桓帝、漢靈帝、晉惠帝、晉懷帝等君主的前后左右全是像犬馬一樣的人,那么天下怎么會衰敗呢?所以,我根據(jù)這些認為,亂國的臣子不如犬馬,不可用來作比喻。用尊貴比擬卑賤叫謙讓,用卑賤比擬尊貴叫越分,將那些亂國的臣子比作犬馬,我只看到他的越分而看不到他的謙讓。
【解讀】
劉敞(1019—1068),字原父,一作原甫,臨江新喻(今江西新余)人,北宋史學家、經(jīng)學家、散文家。慶歷六年(1064)進士,官至集賢院學
士。劉敞為人耿直,立朝敢言,為政有績,出使有功。有《公是集》傳世。
本文是一篇辛辣的諷刺性雜文。作者以犬馬與賊臣相對比,指出犬馬雖為牲畜,卻可以做有益于人有利于國的事,而賊臣為表忠心雖自稱“犬馬”,卻做著崇尚虛名、謀求私利、竊取君權、損害國家之事,由此揭露出賊臣的虛偽性及其不如犬馬的事實。劉敞生活的慶歷年間,北宋內部官僚隊伍龐大,行政效率低下,人民生活困苦;外部則在北方和西北邊疆面臨遼和西夏的威脅。這篇文章,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意在警醒從政者面對社會危機,應該真正像“犬馬”那樣,兢兢業(yè)業(yè)、鞠躬盡瘁,為百姓和國家盡自己應盡的一份職責。(海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