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輔圣
也許,在成功地引領(lǐng)過畫壇潮流的歷代巨擘中,誰也不會像董其昌這樣,充溢著如此明顯而眾多的矛盾。其間最大的矛盾,大概莫過于能指與所指的二元論取向了。盡管這種取向并非自董其昌始,從更寬泛的意義上說,甚至可以追溯到早期文人畫的幾乎每一位探索者,或者不妨認為,文人畫的成立本身就基于能指系統(tǒng)與所指系統(tǒng)的非通約性對應(yīng)結(jié)構(gòu),但在董其昌之前,畢竟還難以找出一位如此孜孜不倦、坦坦蕩蕩地致力于二元論追求的人。
一般情況下,繪畫作為視知覺的藝術(shù),其形式手段屬于能指系統(tǒng),內(nèi)容蘊含則為所指系統(tǒng)。然而,文人畫的特殊性,使這種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的糾葛和變異。如果說,詩意化的境界追求是文人畫的所指系統(tǒng),那么書法化的筆墨原則就應(yīng)該是其能指系統(tǒng)了。但事實并非如此。在書法化的筆墨原則中,既有某種服務(wù)于詩化境界的成分,也有某種自為境界的成分,這種自為境界的成分,是由書法作為一門獨立視知覺藝術(shù)的歷史情境所保證的。因此,大凡對文人畫的發(fā)展起過重大作用的人,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著這片極易陷足的沼澤地。比如,蘇軾高倡“詩畫本一律”,自己也“恢詭譎怪滑稽于秋毫之穎”①,卻始終向往著正規(guī)的造型能力。米芾不愧為用書法的審美觀去改造繪畫的典型,其“以山水古今相師,少有出塵格者,因信筆作之”②的自白,就是最好的證明,但與蘇軾相反的是,米芾始終未曾要求繪畫去執(zhí)行詩的功能。趙孟 寫過“方知書畫本來同”③的詩篇,并闡發(fā)了著名的“古意”之說,而驗其實踐,則將書法價值更多地實施于枯木竹石,將詩意取向更多地傾注于山水人物,用分而治之的辦法完成自我畫格的統(tǒng)一??墒?,隨著時代的進展,文人畫與生俱來的內(nèi)在矛盾——因其主體性標準建立在不需要規(guī)范圖式從而可以對之進行充分自由闡釋的基礎(chǔ)上,故任何確立客體化標準的努力,實際上已經(jīng)構(gòu)成對自我最高原則的背叛,終于積聚為不容回避的歷史性壓力,推到了后繼者面前。當元季四家從“形似”的桎梏中抽出身來,讓物象一方面成為舒適筆墨的載體,一方面又與所抒的詩情相諧和,亦即實現(xiàn)了圖式與趣味的匹配之后,如何從正面處理上述矛盾,就成了成敗利鈍的關(guān)鍵。
從“畫什么”到“怎么畫”的自律化位移過程,表現(xiàn)在中國繪畫中,是繪畫文人化的成立與進展。這個并非筑基于繪畫自身的本體存在依據(jù),而是肇源于中國文化神圣傳統(tǒng)的偶然原因,使得“曉畫”者比“善畫”者更具備扭轉(zhuǎn)乾坤、統(tǒng)率潮流的資格。倘若說宗炳、謝赫、王維等人尚不失畫家的身份,那么蘇軾、米芾之輩,則至多不過是畫壇的客串而已。但恰恰因為這批客串者,以其立足于“道”而反觀于“器”的清新意識,給繪畫的羽化登仙帶來了升天階梯。文人畫規(guī)范圖式的成形和確立,正是從這一個通由詩文書法的悟道境地,將畫外工夫變作畫內(nèi)修養(yǎng),從而以自足的形態(tài)學標準區(qū)別于職業(yè)繪畫的歷史性產(chǎn)物。但隨之而來的問題在于,文人畫能指系統(tǒng)的膨脹,不僅招徠了“動以元格自掩”的大量混跡之徒,而且還使人們對于主體價值的認知發(fā)生不同程度的遮蔽現(xiàn)象,以至混淆了能指與所指的區(qū)別,最終將能指視作所指本身。因此,擺在董其昌面前的嚴峻課題,是必須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思想方法,既可用來匡正能指與所指間的混亂關(guān)系,又能借以建立起文人畫發(fā)展的新秩序。這種思想方法就是“南北宗”論。
趙左《望山垂釣圖》,紙本設(shè)色,132.3厘米×38厘米,故宮博物院藏
“南北宗”論原創(chuàng)于誰,在此并無多大意義。因為即便董其昌僅是一位應(yīng)用者,也并不妨礙他在“南北宗”論所引發(fā)的“效果歷史”中的實際地位。不過值得指出的是,盡管我們可以從董其昌所處的時代壓力角度印證其現(xiàn)實心態(tài),也可以從董其昌之后的繪畫發(fā)展史實逆推其歷史作用,更可以從“南北宗”論所涉及的歷史事實本身檢討其是非功過,但所有這些外緣性的努力,都容易忽視如下這個更為本質(zhì)的前提:“南北宗”論之所以會在晚明時代被闡揚光大④,正基于能指與所指的二元論取向獲得了瓜熟蒂落的歷史契機。
讓我們來剖析一下“南北宗”論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
從人們經(jīng)常引用的有關(guān)語錄來看其分宗依據(jù),互見董其昌《畫禪室隨筆》與莫是龍《畫說》的一條,立足于“渲淡”和“勾斫”的形態(tài)學基點⑤;獨見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的一條,著眼于“文人之畫”和“非吾曹易學”或“當學”的價值學原則⑥;陳繼儒載入《清河書畫舫》的一條,側(cè)重于“虛和蕭散”和“板細乏士氣”或“粗硬無士人氣”的趣味性判斷⑦,載入《白石樵真稿》的一條,偏執(zhí)于“文則南,硬則北”的方法論特征⑧;至于稍晚的沈顥,則在《畫麈》中拈出了“裁構(gòu)淳秀,出韻幽淡”和“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的風格學理由⑨。如此等等,不論依據(jù)于價值形態(tài)、風格技法,還是某幾種因素的綜合標準,不論是莫是龍、董其昌、陳繼儒,還是其后大批人士的理解、運用乃至歪曲和改造,都不外乎這樣一個通同不悖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模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只須將其還原到“南頓北漸”的取喻語境中,立即會暴露出邏輯上的極大混亂來?!肮错健笔潜弊跇酥?,但較之為南宗建幢的“渲淡”來,豈非更為“一超直入如來地”?與之相反,以輕淡水墨層層渲染,才是“積劫方成菩薩”。至于“板細”“粗硬”“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等等,若以之作風格感受的陳述,固然不妨見仁見智,一旦還原到“怎么畫”的自律化進程層面上,就再也無法掩蓋其潛在的尷尬相了:恰恰是文人畫賴以區(qū)別非文人畫的形態(tài)學基準—變“畫”為“寫”,亦即書法化,被當作“吾曹”的異己力量而置于摒棄之列。相與映對的“虛和蕭散”“裁構(gòu)淳秀,出韻幽淡”等等,與其認為是對筆墨趣味的優(yōu)選,還不如說是對詩化境界的迷戀更為合適。詩意化和書法化,作為文人畫賴以晉身畫壇霸主的同盟軍,長期來以趣味和圖式的分頭并進、分工協(xié)作而獲取節(jié)節(jié)勝利,如今卻在歡慶鑼鼓的掩飾下自相殘殺!
透過詩意化立場與書法化原則相對抗的塵翳,就不難窺見“南北宗”論所持的二元論色彩了:人格、態(tài)度、趣味上的主體性標準,是書法化壓倒詩意化;風格、手段、圖式上的客體性標準,又是詩意化壓倒書法化。
詩意化壓倒書法化,不激不厲、沖和蘊藉之旨就成了風格取向的第一原則?;诖耍错街ㄊ艿脚懦?,馬遠、夏圭列入另冊,“余雅不學米畫,恐流入率易”⑩,并非一時興到之言,“紅綠萬狀”“全以重色皴染渲暈”的楊沒骨也不妨偶爾為之?;诖?,黃公望“景碎”和“縱橫習氣”的弱點才得以成立,“李昭道一派為趙伯駒、伯骕,精工之極,又有士氣”的評語方能不失根據(jù)。
反過來,在主體性標準上又是書法化壓倒詩意化,“心畫”“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的價值趣味,就成了第一原則?;诖?,“士人作畫,當以草隸奇字之法為之”的戒律有了落足點,“畫至于二米,古今之變,天下之能事畢矣”的贊嘆不再顯得虛偽,“集其大成,自出機軸”的策略,和“豈有舍古法而獨創(chuàng)者乎”的論斷,也因此而顯示出特定語境中的正確含義?;诖?,我們才不會輕易否定“其術(shù)亦近苦矣”,和“刻畫細謹,為造物役者,乃能損壽”的提法,才有可能對“以意造為嶧山,不必類嶧山也,想當然耳”的師心論,與“畫家以古人為師,已自上乘,進此當以天地為師”的師古、師造化論之齟齬,達成整合統(tǒng)一的理解。
《畫禪室隨筆》中有一段耐人尋味的論述:
蓋書家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欲離者,非歐、虞、褚、薛諸名家伎倆,直欲脫去右軍老子習氣,所以難耳。哪吒拆骨還父,拆肉還母,若別無骨肉,說甚虛空粉碎,始露全身?
趙左《溪山釣艇圖》,絹本設(shè)色,156.1厘米×50.1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李流芳《松石圖》,綾本水墨,138.2厘米×53.7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虛空粉碎,始露全身”的脫胎換骨法,才是禪家“一超直入如來地”的頓悟之道。董其昌的藝術(shù)超越方式正筑基于此。他一方面用主體性標準的書法化去規(guī)約詩意化,以消解所指系統(tǒng)的傳統(tǒng)范導(dǎo),免墮“畫師魔界”,一方面又用客體性標準的詩意化去蒸潤書法化,以消解能指系統(tǒng)的惡性膨脹,不使“護短者竄入其中”,從而“以畫為寄,以畫為樂”,成就其“畫之道,所謂宇宙在乎手者,眼前無非生機”的新一代繪畫理想。換句話說,他的脫胎換骨法,是逃離傳統(tǒng)的習慣性制約,而拈出并強化筆墨形式中自為境界的成分,既以之作為新秩序的所指系統(tǒng),也以之作為對傳統(tǒng)范導(dǎo)的抗拒力量,亦即自覺拋棄舊有秩序的所指系統(tǒng),來對能指系統(tǒng)的泛濫進行“休克法治療”。
禪宗參悟最善于在進退維谷的兩難境地中使人得到解脫,可以說,這是一種置之死地而后獲得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換的思維方式?!澳媳弊凇闭撟鳛橹袊L畫史上承繼于“六法”論和“逸品”論之后最有影響力的藝術(shù)思維,標志著文人畫在成熟自立的形勢下對自我存在依據(jù)的全面反省和鄭重抉擇;與此同時,也標志著元人那種以不變應(yīng)萬變的隨遇通脫、安閑自娛的心理體驗,已為左顧右盼、趨時應(yīng)世、兆于變化的分裂化心境所取代。董其昌基于“以蹊徑之怪奇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的機敏識見,將隱含于早中期文人畫里的能指與所指的非通約性對應(yīng)關(guān)系,作了因與果的大膽顛倒,并通過筆墨自主價值的實現(xiàn)以彌合顛倒后的裂痕,從而以新的觀念立場建構(gòu)起后期文人畫的發(fā)展新模式,正是上述雙重標志的表征。由于這種新模式把圖式校正的基點,從面對造化的橫向關(guān)系變?yōu)槊鎸湃说目v向關(guān)系,把溝通心源的途徑,從指向被畫的對象變?yōu)橹赶虍嫵龅膶ο?,極大程度地滿足了市民文化普泛化時期對藝術(shù)品和藝術(shù)家的特殊期待,滿足了由重倫理的價值觀轉(zhuǎn)向重感性生命情調(diào)的價值觀的文化人格需求,所以在有清一代產(chǎn)生了廣泛的影響。文人畫終于以壓倒一切的優(yōu)勢入主畫壇,與董其昌的規(guī)導(dǎo)之功是分不開的。
我們曾糾正過那種認為元季“純于筆墨上求趣”的觀點,同時將董、巨藝術(shù)圖式改造過程的最終完成歸于晚明,其依據(jù)就是圖式校正的基點這一個觀測坐標。作為董其昌自己超越兩難困境的特定方式,將繪畫表現(xiàn)對象位移于筆墨,無疑是明智而有效的。創(chuàng)造性定向的獲得,總是遙承傳統(tǒng)的生機活力,而筆墨獨立價值及其形而上意義的開發(fā),恰是對中國繪畫發(fā)展應(yīng)時順勢的選擇。尤其是對于文人畫家來說,由于客觀指向性的弱化,繪畫成為一種更加純粹的精神演繹手段,一片更適合寄寓情感和性靈、更便于體現(xiàn)文化優(yōu)越感的審美領(lǐng)地。被后人目為“摹古派”代表的王時敏和“革新派”代表的八大,之所以會同樣地鐘情于董其昌,并非出于偶然。但是,在中國文化本來就過于重視文脈的情況下,無所不在的慣性作用,使得筆墨始終擺脫不了形而下的干擾,即便為有識之士貢獻再多的生機活力,也往往由于大文化依然置之于能指系統(tǒng)之中,而無力承當扭轉(zhuǎn)時弊的重任。惟其如是,盡管此后出現(xiàn)了中國繪畫史上的又一個繁榮期,卻終究以大批拘蹇沿襲、庸俗率易的畫作和畫家為代價。崇古泥古和競相標榜之風的盛行,雖說不能由董其昌咎其責,但由董其昌的規(guī)導(dǎo)所放大了的行為方式——以自覺拋棄所指系統(tǒng)來對能指系統(tǒng)的泛濫進行強制性超越,畢竟是導(dǎo)致新的脫序現(xiàn)象的重要原因之一?;蛟S,在筆墨中的自主實現(xiàn),本身就是一種偏頗乃至偏激的選擇,因為它在自我退避的前提下,把能指系統(tǒng)中的生機活力當成了整個傳統(tǒng)所具有的生機活力,正如視花朵為春天一樣。
這種繪畫實踐上的偏頗選擇,與理論思維的自由偏激傾向是相伴而行的。檢點董其昌、陳繼儒等人的畫學著述,不僅可以發(fā)現(xiàn)疏于考證、臨文失檢、翻覆抵牾之類的行文錯誤,而且還能窺見故弄狡獪、憑虛臆解、偷換概念之類的欺世自圓之心?!爱嬛媳倍凇闭f及其世系表之所以成為數(shù)百年聚訟不休的公案,除了理論內(nèi)核特富闡釋潛能和超越精神,故賦予“效果歷史”以層出不窮的新視點之外,不能不說與炮制者“競尚狂禪”“以心想取之”的學術(shù)態(tài)度沒有關(guān)系。正如《四庫提要》評《續(xù)說郛》時所指出,晚明文人“著書甚易,人競操觚,小品日增,卮言疊扇”。此后畫學著述日趨泛濫,數(shù)量之大,品類之繁,闡述之細,皆遠逾前人,但驗其質(zhì)量,則多以玄言雋語、奇諧志怪或者潦草脫略、改竄剿襲為歸,而較少出現(xiàn)宋元以前那種謹嚴精審、自成一家之言的銘心力作。伴隨“文人之畫”本位立場的進一步穩(wěn)固、普及和狹隘化,文人畫藝術(shù)思維中的消極影響,也就與筆墨自主的負面效應(yīng)一樣,或明或暗地改變著中國畫學的整體理論品質(zhì)。
李流芳《林巒積雪圖》,紙本水墨,163厘米×48.5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在某種意義上說,筆墨中的自主實現(xiàn),恰巧相當于西方繪畫的抽象形態(tài),其表現(xiàn)對象位移到了形式媒介自身,原先的繪畫手段,如今變成了繪畫目的,目的和手段在泯滅從屬關(guān)系的新境地里合二為一了。這是繪畫自律化的最高階段,也是繪畫徹底超越了“畫什么”與“怎么畫”的疆界之后所能獲致的最后一次浪漫。它終于在以杜尚為發(fā)端的現(xiàn)成物形態(tài)中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不過這種類比的意義終究有限得很,中西文化的巨大差異,在缺乏足夠信息交流的情況下,足以使同一性質(zhì)的事物導(dǎo)致截然相反的結(jié)果。實際上,就董其昌超越方式的文化品性而言,與其說對應(yīng)于抽象主義運動,不如說對應(yīng)于后現(xiàn)代主義運動更中肯綮。既具有獨特取向(“吾曹”)又貫穿著文脈眼光(“正傳”)的自由選擇(“自出機軸”)和兼收并蓄(“集其大成”),不正是西方后現(xiàn)代主義和董其昌在全然不同的時空條件下所遵循的同一思路么?
注釋:
①鄧椿《畫繼》卷三《軒冕才賢》,南宋臨安府陳道人書籍鋪刊本。
④山水畫分宗理論,在當時已具有廣泛的思想基礎(chǔ)。如明初杜瓊《述畫求詩寄劉原博》云:“山水金碧到二李,水墨高古歸王維。荊關(guān)一律名孔著,忠恕北面稱吾師。后苑副使說董子,用墨淡古皴麻皮。巨然秀潤得正傳,王詵寶繪能珍琦。乃至李唐尤拔萃,次平仿佛無崇卑。海岳老仙頗奇怪,父子臻妙名同垂。馬夏鐵硬自成體,不與此派相合比。水晶宮中趙承旨,有元獨步由天姿。霅川錢翁貴纖悉,任意得趣黃大癡。凈明庵主過清簡,梅花道人殊不羈。大梁陳琳得書法,橫寫豎寫皆其宜。黃鶴丹林兩不下,家家屏障光陸離。諸公盡衍輞川脈,余子紛紛奚足推?!痹偃绾瘟伎 端挠妖S畫論》云:“夫畫家各有傳派,不相混淆。如人物,其白描有二種:趙松雪出于李龍眠,李龍眠出于顧愷之,此所謂鐵線描;馬和之、馬遠則出于吳道子,此所謂蘭葉描也,其法固自不同。畫山水亦有數(shù)家。關(guān)仝、荊浩,其一家也,董源、僧巨然,其一家也,李成、范寬,其一家也,至李唐,又一家也,此數(shù)家筆力神韻兼?zhèn)?,后之作畫者能宗?shù)家,便是正脈。若南宋馬遠、夏圭,亦是高手,馬人物最勝,其樹石行筆甚遒勁,夏圭善用焦墨,是畫家特出者,然只是院體?!薄拔页飘嬚呱醵?,若行家當以戴文進為第一,而吳小仙、杜古狂、周東村其次也;利家則以沈石田為第一,而唐六如、文衡山、陳白陽其次也?!庇秩缯簿傍P《跋饒自然山水家法》云:“清江饒自然先生所著山水家法,可謂盡善矣。然而山水有二派:一為逸家,一為作家,又謂之行家、隸家。逸家始自王維、畢宏、王洽、張璪、項容,其后荊浩、關(guān)仝、董源、巨然及燕肅、米芾、米友仁為其嫡派。自此絕傳者幾二百年,而后有元四大家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zhèn),遠接源流,至吾朝沈周、文徵明,畫家能宗之。作家始自李思訓、李昭道及王宰、李成、許道寧,其后趙伯駒、趙伯骕及趙士遵、趙子澄皆為正傳,至南宋則有馬遠、夏圭、劉松年、李唐,亦其嫡派,至吾朝戴進、周臣,乃是其傳。至于兼逸與作之妙者,則范寬、郭熙、李公麟為之祖,其后王詵、趙令穰、翟院深、趙幹、宋道、宋迪與南宋馬和之,皆其派也,元則陸廣、曹知白、高士安、商琦,庶幾近之。若文人學畫,須以荊、關(guān)、董、巨為宗,如筆力不能到,即以元四大家為宗,雖落第二義,不失為正派也。若南宋畫院諸人及吾朝戴進輩,雖有生動,而氣韻索然,非文人所當師也。大都學畫者,江南派宗董源、巨然,江北則宗李成、郭熙,浙中乃宗李唐、馬、夏,此風氣之所習,千古不變者也。”
⑤莫是龍《畫說》、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畫源》:“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鉤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guān)、郭忠恕、董、巨、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要之摩詰所謂云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者。東坡贊吳道子、王維畫壁亦云:吾于維也無間然。知言哉!”清康熙刻本。
⑥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畫源》:“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僧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zhèn)、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遙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李大將軍之派,非吾曹易學也?!鼻蹇滴蹩瘫?。
⑦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六:“山水畫自唐始變,蓋有兩宗,李思訓、王維是也。李之傳為宋王詵、郭熙、張擇端、趙伯駒、伯骕以及于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皆李派。王之傳為荊浩、關(guān)仝、李成、李公麟、范寬、董源、巨然以及于燕肅、趙令穰、元四大家,皆王派。李派板細乏士氣,王派虛和蕭散,此又惠(慧)能之禪,非神秀所及也。至鄭虔、盧鴻一、張志和、郭忠恕、大小米、馬和之、高克恭、倪瓚輩,又如方外不食煙火人,另具一骨相者。”清乾隆二十八年仁和吳氏池北堂刊本。
⑧陳繼儒《白石樵真稿》卷二十一:“寫畫分南北派。南派以王右丞為宗,如董源、巨然、范寬、大小米,以至松雪、元鎮(zhèn)、叔明、大癡,皆南派,所謂士夫畫也;北派以大李將軍為宗,如郭熙、李唐、閻次平,以至馬遠、夏圭,皆北派,所謂畫苑畫也。大約出入營丘,文則南,硬則北,不在形似,以筆墨求之?!眳矔杀尽?/p>
⑨沈顥《畫麈·分宗》:“禪與畫俱有南北宗,分亦同時,氣運復(fù)相敵也。南則王摩詰,裁構(gòu)淳秀,出韻幽淡,為文人開山。若荊、關(guān)、宏、璪、董、巨、二米、子久、叔明、松雪、梅叟、迂翁,以至明興沈、文,慧燈無盡。北則李思訓,風骨奇峭,揮掃躁硬,為行家建幢。若趙幹、伯駒、伯骕、馬遠、夏圭,以至戴文進、吳小仙、張平山輩,日就狐禪,衣缽塵土?!睆V百川學海本。
⑩董其昌《畫禪室隨筆》卷二《題自畫》:“米元章作畫,一正畫家謬習。觀其高自標置,謂無一點吳生習氣,又云王維之跡,殆如刻畫,真可一笑。蓋唐人畫法,至宋乃暢,至米又一變耳。余雅不學米畫,恐流入率易。茲一戲仿之,猶不敢失董、巨意。善學下惠,頗不能當也?!鼻蹇滴蹩瘫?。
李流芳《水林圖》,紙本設(shè)色,131.5厘米×54.3厘米,上海博物館藏
程嘉燧《孤松高士圖》,紙本設(shè)色,130.2厘米×31.2厘米,故宮博物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