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施的事朋友們都知道,韋施歲數(shù)大了,朋友們都不愿提起他和他兒子的往事,但朋友們都覺得是韋施的不對,朋友們都說再怎么也不能把兒子給告到法庭上,再說,韋施也從不缺錢花,但韋施和兒子打的那場官司到最后韋施還是勝了,朋友們都記得韋施和他兒子在法庭上還握了手。
韋施當(dāng)時還對兒子說,是的,我就是為了錢。
韋施的兒子說,是不是是錢就行?
韋施對此很肯定,他說話的聲音向來很大,他說,對,是錢就行。
朋友們都記著,當(dāng)時韋施的臉色真白,白得讓人擔(dān)心。
韋施的兒子當(dāng)時還又重復(fù)了一句,語氣加重了,是不是是錢就行。
韋施對此沒做任何解釋,只回答了一句,是,是錢就行,每月一次。
這一晃都快五年了。
想開點(diǎn),也許不都是他的錯。韋施的老伴不止一次對韋施說。
其實(shí)我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緩過來了。韋施說。
韋施現(xiàn)在住在一個很大的院子里,這個院子在奶牛廠的北邊,有許多大樹,夏天的時候,這里的空氣簡直糟透了,要多糟有多糟。韋施和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韋施兒子的繼母,每天要做的事也就是澆澆花,鋤鋤草。他們的房子前邊和后邊都有很大的空地,韋施是個很會規(guī)劃的人,他把房子前面的地都種了花,大麗菊什么的,還有波斯菊,這都是些很好養(yǎng)活的花,房子后面的地種了些菜,豆角茄子還有韭菜和蔥。這樣一來,花瓶里的,餐桌上的,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有時候韋施還會和老伴兒去釣釣魚,離他們不遠(yuǎn)的地方就有個池塘,他們總是步行去,在那里釣魚的人還真不少,所以韋施又交了不少釣魚的朋友,但韋施的釣魚成績總是很差,因?yàn)樗男母揪筒辉卺烎~上。
韋施現(xiàn)在的日子過得很好,每個月兒子都會按時過來一下,把錢給韋施送過來,錢就放在牛皮紙袋里。
有時候,韋施會試探著對兒子說,今天的飯不錯,有你喜歡的燉排骨。
有時候,韋施會試探著對兒子說,今天有臘肉,怎么樣?
韋施的兒子沒有一次會留下來,但他有時候會對著韋施的老伴叫一聲白老師,這你就應(yīng)該知道了吧,韋施現(xiàn)在的老伴曾經(jīng)是韋施兒子的小學(xué)老師,教美術(shù)課,用蠟筆和水彩畫風(fēng)景和水果。
我做的飯你也不吃嗎?韋施的老伴說。
不吃。韋施的兒子說。
韋施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錯在了什么地方,怎么會跟兒子的關(guān)系搞成這樣。他也想不出有什么辦法可以讓自己和兒子的關(guān)系改善一下子,韋施每次打開兒子送來的牛皮紙袋都會沉默老一陣子,臉色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韋施把那些牛皮紙袋都放在儲藏室里的一個木箱子里,似乎那是一個秘密,年復(fù)一年,那些放錢的牛皮紙袋幾乎把那個木箱子都要塞滿了。韋施每次總是把兒子送來的牛皮紙袋子拆開看一下然后馬上就封起來,每到這種時候,韋施總是一連幾天都不說話。家里真是靜,只能聽到南邊奶牛廠的牛在叫,“哞——”的一聲,“哞——”的一聲。牛叫的時候,大樹上的貓頭鷹也會跟上叫。
東來其實(shí)是個好孩子。韋施的老伴說。
他兒子都快要結(jié)婚了,還孩子。韋施說。
他當(dāng)時還真是困難。韋施的老伴說,她總想讓韋施和兒子和好。
我不是為了錢。韋施說,這個你應(yīng)該明白。
韋施的老伴就不再說話,看著韋施,韋施在喝茶,兩眼看著外邊。
他那個時候整整兩年都沒來看我,我真是氣壞了,我是想讓他知道我是誰,我不是別人。這是韋施的話,說這話的時候韋施真的很難過。
我還能跟他要什么呢?這是韋施的話。
韋施,別生氣。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韋施。韋施的老伴把自己的手放在韋施的手上。
我不跟他生氣,他是我兒子。韋施說。
我怎么生了這么個兒子。韋施又說。
王祥夫
牛皮紙袋沒什么沒什么。韋施的老伴說。
他小時候不是這樣的。韋施說,你也知道,他用蠟筆畫的那只松鼠和鸚鵡有多么好看,顏色有多么漂亮!韋施站了起來,又要去取那兩張畫了,那兩張畫他一直保存著,時不時會拿出來看一下。
韋施的老伴要他坐下來,這我還能不知道,那時候他是班里畫得最好的。
韋施說自己兒子上了大學(xué)才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的。韋施笑了一下,馬上又不笑了,現(xiàn)在的大學(xué),媽的!
韋施的老伴在給襯衣縫一個扣子,韋施的鋼藍(lán)色襯衣,夏天的時候韋施總是喜歡把襯衣袖子挽得很高忙來忙去。韋施是個精力旺盛的人,所以總是閑不住,一會兒做做這,一會兒做做那,他還會把那些開得過于茂盛的花用剪子剪下來送給鄰居,雖然是很普通的大麗菊和波斯菊什么的,或者是定期把后院的菜一批一批收下來送到女兒開的飯店里去。有時候他會帶老伴一起去,在那里吃些東西,兩瓶啤酒,一盤干炸丸子。每逢這種時候,韋施總是要順便打聽一下兒子的事,韋施知道兒子和他的妹妹關(guān)系很好。
他現(xiàn)在也不去那個池塘釣魚了。韋施對自己的女兒說。
因?yàn)槟阍诼?。女兒說。
我在怎么啦。韋施說。
因?yàn)槟阍诼?。女兒又說。
我在又怎么啦?我在他就不能去了嗎?韋施不高興了。
誰知道你們是怎么回事。女兒說。
韋施像是被什么東西一下子噎住了,把臉掉過去,看著窗外,老半天不再說話。他想把牛皮紙袋的事對女兒說一說,但還是沒說,韋施實(shí)在是太難過了,他覺得這事如果不說也許會把自己憋壞。韋施讓這個念頭搞得快要轉(zhuǎn)不過彎來了,其實(shí)他去那個鬼地方釣魚就是為了遠(yuǎn)遠(yuǎn)看一下兒子。
韋施的兒子總是喜歡在那棵把枝干伸向水面的柳樹下垂釣,兒子不來的時候韋施就會坐在那棵柳樹下。
夏天已經(jīng)過去了,天氣一天比一天涼,涼風(fēng)已經(jīng)從遙遠(yuǎn)的北方吹了過來,奶牛場那邊的青玉米早就收割完了,也都被切割機(jī)切碎了,這是那些奶牛們冬天的食糧,那么多的青玉米秸都得被切碎,真不知道要切多少天。切碎的青玉米稈又都要被埋在地下的一個很深很深的長壕里,然后再用土埋上,這是一種儲存青飼料的方法,也是北方最好的儲存方法。韋施最喜歡去奶牛廠那邊看他們收玉米稈切玉米稈,一頭奶牛一冬天得吃多少青飼料啊,這可不是每個人都會清楚的事,但韋施清楚,他喜歡這些事,喜歡植物和動物,喜歡玉米稈的味道,那味道可真是好聞,韋施沒事就喜歡東看看西看看。韋施就是這么個人。
插圖/戴未央
也就是那天,韋施從女兒那里知道自己的孫子馬上就要結(jié)婚了,這也許是件讓人開心的事,但韋施還是開心不起來。這天的雨從早晨就開始下了,這是秋天向冬天過渡期間的一場冷雨,也許下過這場雨冬天就會來到了,跟著就是雪,白茫茫的雪,韋施家前院和后院的花和蔬菜到時都會凋零,一切好看的顏色到時都會統(tǒng)統(tǒng)變成接近赭石的那種顏色。
韋施坐在靠窗的地方,那地方可以看到外邊,他習(xí)慣坐在那里喝茶,從早晨他就開始喝了,茶又釅又苦,韋施最愛喝這種茶。他端著茶杯看窗外,外面當(dāng)然是灰蒙蒙的,窗玻璃上都是雨水,因?yàn)闅鉁氐?,玻璃這一面都是哈氣,要想看清楚外邊就必須把玻璃擦擦。
你想什么?韋施的老伴問韋施。
我什么也不想。韋施說。
你這就是自己哄自己。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就對老伴又說起那場官司,這幾天,他總是想說說這些陳年舊事。
韋施說,你記著沒記著,東來當(dāng)時說,是不是是錢就行。
韋施的老伴說她記不清了,那畢竟是五年前的舊事,提這些做什么。
其實(shí)你記得清清楚楚,韋施說。
我跟你說我早就記不清這些事了。韋施的老伴說。
他說是不是是錢就行。韋施說,那種口氣!
這話也沒錯。韋施的老伴說,這話沒錯。
語法上講是沒錯。韋施說。
他的錢每個月送過來,你不也都收下了嗎?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一怔,把茶杯猛然往桌上一頓,人已經(jīng)站了起來。韋施已經(jīng)想了好多天了,他決定要把真相告訴給老伴,再說孫子馬上也要結(jié)婚了,這事也該結(jié)束了,再這么下去沒什么意思,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真老了。韋施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少沖動,就他這個歲數(shù),一般不會沖動了,但他忽然又沖動起來,怒沖沖地去了儲藏室,把放在那個大箱子里的牛皮紙袋拿出幾個來,他覺得自己再也不能忍了,再忍下去也許就真得要生病了。韋施的老伴看到韋施從儲藏室出來了,也看到那幾個拿在手里的牛皮紙袋了,她知道里邊是韋施兒子每個月送來的錢。
韋施要老伴把牛皮紙袋打開,你打開。
韋施的老伴不知道韋施什么意思,仰起臉,看著韋施。
你打開,你看看里邊的錢是什么錢。韋施說。
韋施的老伴看著韋施,韋施面部的表情讓她多少有些吃驚。
你打開。韋施再次說。
韋施老伴把牛皮紙袋慢慢打開,馬上就吃了一驚,發(fā)出一聲尖叫。
媽的!當(dāng)然這也是錢,不能說它不是錢是不是?韋施說。
韋施的老伴不再說話,她想不到會是這樣。
這就是我生的兒子。韋施又重新坐下來。
韋施的老伴看著韋施,她想不到牛皮紙袋里會是那種錢,你不能說它不是錢,但它根本就不是人花的錢。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這樣對我。韋施說。
韋施的老伴把牛皮紙袋里的錢取了出來,一張、兩張、三張、四張、五張、六張,一共十張,錢和在市面上流通的一模一樣,不細(xì)看誰也看不出放在面前的錢會是冥幣,這真是讓人從心里難受。
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韋施的老伴有點(diǎn)慌,她把一只手放在韋施的手上,馬上又把這只手放在韋施的臉上,她怕韋施出什么事。
茶杯在韋施的手里有點(diǎn)抖,他把茶杯放下。
老伴又把韋施的那只手握住,握得很緊。
我不知道這究竟是為什么,也許當(dāng)時真是我錯了。韋施說。
其實(shí)你們誰都沒錯。韋施的老伴說。
我想出去走走。韋施說。
韋施站了起來,披上了雨衣,他早上出去過,雨衣還濕漉漉的,其實(shí)在這種天氣里他什么地方都不想去,他站了一下,又把雨衣脫了下來,隨后又給自己倒了些茶。韋施對老伴說,其實(shí)我早就緩過來了,你根本就不知道,第一次我收到他的牛皮紙袋時我真要?dú)獐偭耍f施又說,你別笑,我真想過去殺了他,雖然他是我的兒子,不過我現(xiàn)在早緩過來了。
跟你說,第一次,我真想殺了他。韋施又說。
韋施的老伴看著韋施,她覺得老韋施真是有點(diǎn)可憐,怎么會有這種事?一個做兒子的怎么可以把這樣的錢拿給父親?
不過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緩過來了。韋施說。
這就好,這就好。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忽然苦笑了一下,把一只手放在了老伴的肩上。我是不是嚇著你了?韋施說,碰到這種事害怕的是你,但我不會害怕,我會在最生氣的時候一口氣喝下一整瓶可口可樂,你猜怎么著,接下來就會不停地打嗝不停地打嗝,然后就不會再那么生氣了。
韋施的老伴就笑了起來。
整瓶可口可樂,一口氣?韋施的老伴說。
信不信由你,就是一口氣。韋施說。
韋施的老伴說她才不相信一口氣能把一瓶可口可樂喝掉。
一口氣喝下去才可以不停地打嗝不停地打嗝。韋施說。
然后就不生氣了?韋施的老伴說。
就只顧打嗝了,不停地打。韋施說。
韋施和老伴再次笑起來。
我怎么生了這樣一個兒子,但他怎么也是我的兒子。韋施說。
你這么想是好事,你孫子就要結(jié)婚了。韋施的老伴說。
所以啊,所以啊,所以啊。韋施說。
雖然下過一場冷雨,但還是沒冷到結(jié)冰,院子里的花花草草都還綠著,韋施和老伴出了一趟門。韋施給女兒打了電話要她開車過來送他們老倆口去一下銀行。韋施的女兒從小也不太聽話,但自從出了哥哥的事,她變得聽話起來。韋施的女兒拉著父親和繼母去了銀行,這次去銀行韋施可真是取了不少錢,從銀行出來,韋施又下車去了一下路邊的小超市,從小超市出來的時候,坐在車?yán)锏睦习楹团畠憾及l(fā)現(xiàn)韋施其實(shí)什么也沒買,只不過手里多了一瓶可口可樂。
朝小車這邊走的時候韋施把手里的可口可樂揚(yáng)了揚(yáng)。
車上有飲料。女兒對父親說。
這是可口可樂。韋施說。
我還能不知道那是可口可樂。女兒說。
我喜歡這個。韋施說,你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妙用。
那我還能不知道。韋施的女兒說,這個東西做紅燒蹄髈不錯。她的小飯店就有這樣一道菜,因?yàn)橘u得好,每天只定二十份。這道菜也好做,一只蹄髈最少要用三瓶可口可樂,還要有冰糖,用不了一個鐘點(diǎn),蹄髈就會被燉得稀巴爛。
可口可樂真是好東西。韋施說。
女兒說,我懷疑這里邊會有什么東西,所以再好我也不吃。飯店的東西最好少吃,想吃什么自己在家里做做最好。
我喜歡喝這個,喝這個心情愉快。韋施說。
女兒不知道父親說這話是什么意思,她從后視鏡里看了一眼父親,她覺得父親今天的心情很好,多少年了,這種情況很少見。
老伴卻忽然笑了起來,她拍拍韋施的腿,但她沒說,她什么也沒說。
韋施已經(jīng)告訴她了,關(guān)于牛皮紙袋的事要她對什么人都不要說。這只是他們父子之間的事,當(dāng)然也不要對女兒說,雖然他們都是至親的人。
我孫子要結(jié)婚了,所以,所以,所以。韋施說。
所以什么呀,女兒說,你這是半句話。
人活著,最好只說半句話,我從前也許是說得太多了。韋施說。
這是哲學(xué)。女兒笑了起來。
女兒把韋施和老伴送回家后就開車走了,她很忙,要去魚市場買幾條深海魚,說是深海魚,其實(shí)就是比目魚。她還要再買些新鮮的蔬菜,比如那種紫色的秋葵,還有菜苔什么的,還有就是啤酒,或者還要再買一箱葡萄酒,她離婚后什么都會做了,她不做不行,她現(xiàn)在沒靠,只能自己去做,當(dāng)女人沒靠的時候就是天底下最勤勞的人。
接下來的事是,韋施把那個木箱子從儲藏室里拖了出來,他把那些牛皮紙袋全部都從木箱子里取了出來,他要把牛皮紙袋里的東西取出來燒掉,這件事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變成了一件開心事。
其實(shí)我早就緩過來了,因?yàn)槲依狭?。韋施說。
我們應(yīng)該住到你女兒的店里去,我們也許能幫她。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抱了一下老伴,說實(shí)在的你應(yīng)該畫畫兒。
對,我應(yīng)該畫畫兒。韋施的老伴說,我應(yīng)該去買些顏料。
我其實(shí)不應(yīng)該給這小子一個驚喜。韋施又說。
為什么?韋施的老伴說。
太便宜他了。其實(shí)韋施知道,自己兒子的脾氣其實(shí)就像自己。
你高興就行,我們現(xiàn)在就做。韋施的老伴說。
韋施給自己點(diǎn)了一支煙,他有煙,但他好久都不抽了,他忽然想要抽一支,然后,他和老伴去了廚房,那些牛皮紙袋子,都在餐桌上放著,是韋施的主意,要把牛皮紙袋里的那種看上去像錢但不能花的錢全部取出來燒掉,然后再把今天從銀行里取出來的錢放進(jìn)去。
韋施突然笑了起來,說了句什么,但韋施的老伴沒聽見。
什么?你再說一遍。老伴說。
韋施又說了一遍。
我還是沒聽清。老伴又說。
韋施說,他用那種錢換了我這么多這種錢。
韋施,話說一次就行!老伴說。
韋施看著老伴,把嘴里的煙慢慢慢慢吐出去。
但你是對的。老伴說。
韋施的老伴又去了一下廚房,她是個愛干凈的女人,她穿了件圍裙,那是她平時做飯穿的,她還端來兩杯咖啡,這樣的晚上,這樣的晚上,這樣的晚上,怎么說呢,這真是一個好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