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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有云,地上有草,我們每一個人需要的是生活。
王大良在績溪路上找旅館的時候,她想的不是什么生活,她就是要找個有本事的律師,看能不能把兒子的事情給改回來。
雖然,希望并非很大,也可以講,希望基本上沒有,反正就這回事,比沒有指望地干耗著要強。
以前她也找過人,但別人都講凡事要走法律途徑,你兒子的事情,你不走法律的路子,別人沒有辦法幫到你。
最早她找律師時,她沒有錢就給人磕頭,人家扶她起來,跟她講,你老都這么大年紀了,這樣我們受不起。她就說,只要你們能救我的兒子,什么都行。人家講,可是什么都要走法律途徑不是,跪著磕頭這些都不頂用。
她起先只是到政府去告,她對事情沒有什么認識。起先孩子爸爸也跟著一起去,后來老頭就沉默了,老頭心里意思是這事沒邊兒,走到哪兒是頭呢,還不如自己了掉吧。
而那時,兒子已經(jīng)被斃掉了。
所以,王大良的事情還要先從兒子被抓被斃掉那時說起。她起初也不是先到政府,她是到法院,哪兒判的她就到哪兒去,可是人家講,你這樣不行啊,我們判的是法律的事情,我們有依據(jù)啊,我們根據(jù)證據(jù)來的,你兒子犯奸殺這還不判死刑啊。
王大良也就沒有辦法了。她有時想,如果不是自己沒有本事,至少可以把兒子的事情給弄出個眉目,有時她自己也想,兒子的事情自己還沒弄清楚呢。
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她到十里堡的績溪路來找律師是她意識到這事還有戲,反正她就要把這個理給扳回來,總不能自己都搞不清楚吧。這個地方的律師很有名,找到他們就會有方向。
因為自己以前找過律師,所以她竟然有點感嘆,為什么自己竟會有一種第一次找律師的感覺,這不對啊,那以前找的律師都不算嗎?這哪跟哪啊,也許人家講的也對啦,自己的神經(jīng)多少有點問題了。
績溪路上有不少招牌,講的都是代起文書、公函以及什么辯狀之類,顯然這跟這條街干的事情有關,有時她想喊,天下我最冤,可這樣管用嗎?哪個人不是認為自己身上的案子是最冤的呢?
她的破包就放在街邊,她看了幾家旅社的招牌,后來就挑叫“向陽”的那一家,為什么呢?因為那個旅社有院子,而且三層樓,收拾得干凈,住的告狀的人也不少,并且這里掛有起草文書的招牌,她就是不懂,難道這些律師也住在這些小旅社里不成?如果那樣的話,他們跟打官司的人也是太親近了吧。
但是,她感嘆自己到十里堡來得還是太晚了些,兒子已經(jīng)斃掉這么多年了,現(xiàn)在才來,兒子啊,我對不住你,你看,我老遲才到這里來,要是早點來,說不定早給你平反了,又或者還沒斃你時我就來,那豈不是會把你給救下來?兒子,你死得也早了點啊。
登記!前臺的女子說。
我叫王大良。她說。
什么,叫你的名字。女子說。
她再次說,我叫王大良。
她出示了身份證,果然叫王大良,那女子十分氣惱,覺得自己不僅很蠢,而且還覺得有那么一點意外。怎么叫這么個名字。女子說。
我就是補辦證的時候,人家問我名字,我就這么講了。
其實她就是這么個名字,名字是有來歷的吧,大是輩分,叫良字,有什么不行呢?再說在她小時候,人家就叫她小名,小名叫什么?叫樂子,也叫小辣子,反正土話也不太分,誰管你叫王大良呢,只是年紀大了,人家叫這名字跟自己身份倒有點相同了呢。
不用說是來找門路的。女子邊上的一個抽煙的男人說。王大良認為這男人說不定是她丈夫。王大良覺得她眼睛本來是厲害的,其實她兒子跟她一樣,兒子是個拿得出手的好小伙兒,才二十一歲,又精明又懂事,怎么可能干那種事呢。
她的心理基礎始終沒有變,那就是事情很簡單,我認為我兒子不可能干出那種事。
她進了房間,里邊很小,有一架老式的電視機,是彩色的,有茶缸,有水瓶,桌上有厚厚的電話本,這個她倒覺得新鮮,她想那是為了讓你以為在這里是干事情的,不是讓你瞎耽誤時間的吧。
她也不大知道怎么跟那些有名的律師對上號,只是聽說他們在這里??墒钦嬉硞€大律師照上面,恐怕也并不容易吧。是不是要上街扯一嗓子,或者是發(fā)上一大陣子火,人家才會注意上你。
她來到院中,先前柜臺邊上那個抽煙的男人這時在院子里澆草。還有種草的呢,這績溪路也太那個,怎么講呢,沒有名堂了吧。
來打官司?那人問。
她說,我不是,我來找人,我聽講這里人厲害。
那人說,我問的不就是這個意思嗎?什么叫打官司,你認為打官司是你一個人的事情?我問的就是你要找人,你要找到有本事的,你們到十里堡來不就是為的這個嗎?
王大良不想求人家,因為她這一次來還是要把那個小荷包的情況跟人反映,里邊那個東西,她相信懂行的人一定會理解其巨大的用處。
從哪兒來?。磕腥藛?。
王大良說,哎,恒州呢。
不算遠,我們這還有從四川、廣東來的呢。
這什么地方啊,憑什么把自己當中心,王大良有點不那么服氣,她這是第一次到這個城市來,她在小地方也不是怕事的人,特別是兒子被斃掉以后,她基本上無所謂了。
你干站著不行,你要去找人。那男人說。
王大良還是沒有虛心請教,她認為她到這個地方就是干這個的,反正也沒別的。
到晚上,她沒有出去吃東西,她自己帶了饅頭,也沒有去熱,冷的也可以吃。那柜臺里的女人看見王大良用熱水就冷饅頭,就跟她講,這樣不行,會把身體搞壞的,大娘,你也年紀大了,不能這樣的啊。
王大良向來不喜歡別人可憐她,她覺得她年輕時很有本事,現(xiàn)在國家強了,人們生活也上去了,自己也還行,家里又不是太沒有名堂,當然因為兒子出了事,她覺得事情就從另外角度看,先把理扳回來比什么都重要。
在409有個人,你去看看,人家都講她行。那女人說。
她根本不會敲409的門,她想我是干什么來的,找律師的,律師怎么會住這種爛旅館,我要找特別有派頭的律師呢。
陳家橋
玉米不過409那個人出來了,就站在走廊里,她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409就在三樓,她吃驚不小,一共只有三層,卻有409房間,這向陽旅社也太厲害了吧。
那人也不瞟她,判定她會過去找她的吧。
后來,她們就認識了,那女人還抽煙,這讓王大良有點佩服,女人抽煙這在農(nóng)村基本上都是神,比如接生婆,比如地主婆,當然那是舊社會,又比如女菜販子,一般女人不會抽煙,為什么?抽不起,誰說國家有錢了,女人會抽起煙,我看女人不抽煙,就是國家也還沒特別富。
有時王大良也在心里議論國家,但是,兒子被斃了,她不滿意,可是人家講,兒子被國家斃了,她不大認這個,心想如果是國家斃的,那么找誰去扳回這個道理?應該不是國家斃的,至少不能這么講。
只能講是公安局斃的。后來人家就講你不要講公安局,公安局只管抓人,斃你兒子的是法院,法院判的,法院就是把你兒子斃掉的人。
王大良還給國家保留一個位置,因為她要跟國家把這個事情弄清楚。
那個抽煙的女人大概四十多歲吧,但相當有魄力,她看出了王大良嘟嘟嚷嚷講國家的樣子,甚是可憐。她說,王大娘吧,我不叫你王大良啊,我跟你講,你這個事,我還沒聽你講一個字,我就知道不好辦。
怎么講啊?王大良小聲地說,其實王大良不滿意的是她不是已經(jīng)講國家了嗎。
你不要講那么大,你知道吧,到這個地方都不容易,所以我講從小地方入手,你懂吧,你要真有信心,你就一個石頭一個石頭地搬,一個凹窩一個凹窩地挪,那樣你才有戲。那女人說。
那女人跟她講過幾句話以后,她就發(fā)現(xiàn)這女人也沒有什么,口音不正,不是十里堡人!她肯定。
可我比你們都有來歷!那女人在走廊里說。
王大良有點害怕,那個站在院中澆花草現(xiàn)在正在拴狗的男人對上邊看了看,只是笑。
而柜臺的那個女人這時來送開水,是她把王大良給引見到409的,所以她有責任看看這上邊弄成什么樣了。
王大良站在門外,柜臺里的女人提水瓶進409,這個抽煙的女人也跟進去了。
柜臺里的女人說,這王大良不容易。
名字倒挺有力量的哦!那女人說。
這女人出來時自我介紹,她叫李宇恒。
怎么樣,我這名字好記吧。這女人說。
王大良被弄得有點疲了,不知柜臺里的女人講這個李宇恒厲害,到底什么意思,是給她引什么路子嗎?
不過王大良的底線是她那荷包里的東西可不能跟這樣的人交代,那樣的話,自己就太沒有腦子了,兒子什么人,我還不清楚嗎,我還要跟這樣的人交心嗎,這對得起兒子嗎,兒子是不是在等我?
插圖/戴未央
她想過,兒子在很暗的地方等我,我作為母親還賴在世上,而兒子已經(jīng)被斃掉了,這世界,還不夠顛倒嗎?
你都不用講。李宇恒說。
她下決心不再信任這個女人了,不過這時這個女人反倒走過來拍拍她后背,對她講,我給你個地圖,你去找那個綠玻璃的小樓,那上邊招牌不小,但你要進去,進去才能找到。
她接過條子,其實也不是什么手寫的東西,而是個小草圖,怎么講呢,比街上散的小傳單略略要大一些,彩色的啊。
409的女人叮囑說,晚上不要去了,你今天才住進來,你要做好打算,你這事,高院呢。
高院?她問。
斃人的事還不是高院嗎,大娘,你也是的,你們恒州人怎么不那么爽直呢,來都來了,還遮掩什么,為兒子討說法,有什么錯?409說。
她有點窘迫,不過她知道事情總是這樣,每當她出狀況的時候,總會有人把她往回拉,她覺得她應該感謝自己,因為自己還是意識到了,不能這樣恍惚吧,干什么來的?對,找人來的。
找人干什么?
對,找人把事情給解決掉。
旅館各個房間都住人,她在三樓東頭,409卻在西頭,中間還向里退了一格,有兩個房間是對著開的,旅社還很奇特。
那個409后來下到院中,在院中間糊紙盒子。她站在門口,因為那時她剛剛洗完臉,她想看十里堡夜色,那個409見她出現(xiàn)在樓道里就喊道,你應該知道,還不是高院呢,你自己最清楚,是最高院。
對,復核機構,最高人民法院。她這下子冷靜許多了,其實既然解決事情就要服這個道理吧,高院跟最高院是不一樣的,一個是省里的,一個是國家的,不過她討厭聯(lián)想到國家,她認為國家是單獨的,最高院還只是個法院,國家還遠呢,國家是我們到最后才會碰到的東西。
她回到屋,決定第二天去綠玻璃樓。
2
王大良進了綠玻璃小樓時,里邊的光線確實非常明亮,不過她那只背包最里層的小荷包在這綠玻璃房里令她很揪心,她生怕別人把她這東西給搶了去。
她在二樓和三樓樓梯拐口見到一個坐在木桌旁的太師椅里打盹的老頭,她就判定這老頭是唐山人,因為她聽老頭在唱白戲,就是唐山的口音。
我找于知非律師。她說。
怎么,廣告都做到你們那去了哩?老頭說。
老頭把軍大衣一抖,她心想老頭果然是唐山人,比較耿直啊,不過我在恒州聽到十里堡有律師也不過分吧。
在哪個屋啊?王大良問。
你找他打官司,我跟你講,你是找對了人了。老頭說。
她以為老頭不完全是廢話,在樓道里有不少人,來二樓找人的也不少。樓道里有煙塵,這里邊怎么還有刻公章的,還有文印室,還有水果小超市呢,這綠玻璃房確實什么都有。
我找于知非律師。她敲開門后說。并且她把那張又像是地圖又像是紙條又像是表格樣的紙,抖了下,放進口袋里。
因為逆光,里邊的律師并沒有被王大良看清,不過里邊的人自然是把她看清楚的。
你是在小貨車車廂上拿到的吧?里邊的人問。
王大良不是很明白,里邊的人于是指著她的口袋說,就是剛才那個小廣告啊。
小廣告?講得這么輕松,王大良心里不贊成里邊的人這樣貶低他們的工作宣傳。
是在績溪路那里有個人給的。她說。
哦,是不是向陽旅社呀?里邊的人問。
已經(jīng)講了好幾句話,也該請她坐下了吧。里邊的人遞了杯水,請她坐在黑皮沙發(fā)上。那人說,我就是于知非呢。
于大律師啊。王大良說。
我都知道,反正都會找我辦那些鐵案吧。于律師說。
知非,知非,王大良重復道。怎么像知了一樣,咕咕叫的響呀。
于知非看王大良穿得還干凈,但是精神頭明顯有點太足了,這樣不行呀,不要一開始就這么鮮明,事情都還沒講,就這么主觀,以為找到十里堡就把事情都解決了,這是不好的,事情要一步一步來。
什么個說法?于知非律師問,說話的音拖得比較長,并且說字念得有點那么黏稠的感覺,就像王大良在家里粥煮開了漫出來的那種盈湯一樣。王大良不大看得懂這個人。
是這樣的,我兒子已經(jīng)被殺了好多年了。王大良說。
又是一個冤案嗎,怎么被人殺的,也真是的,是這樣的慘啊,我們社會也不盡然吧。于知非說。聽起來像是安慰,想把講話的人給緩下來。
是殺掉十多年了啊。她又說。
愣是沒追到兇手,還是說追到了沒有定罪,什么個情況?于知非一邊問一邊在黑皮沙發(fā)上拿起一個筆記本,反正里邊有不少名片,他手很大,又很開,幾乎能把沙發(fā)給壓扁了。
不是這么的,是這樣的。王大良說。
他接待過多少人,專門打官司,并且在十里堡,誰不知曉他于知非啊,什么人都見到過,但王大良還是有不一樣的地方,他也想,要不以后就不要讓那個李宇恒給他介紹什么人了,這從四面八方趕到十里堡的并非人人都有那個本事,怎么講呢,興許他們自己都不知道案子是個什么事兒呢,這樣的人有的是。
王大良接過另一個人倒的水,她沒看清,那是個文秘吧,事務所怎么可能沒有干活的呢。這是什么地方啊,綠玻璃樓,頂級律師樓呢,怎么會沒有幫手,你以為于知非這樣的人會給你端茶倒水?
剛才我就問你了,是不是從小貨車車廂廣告上看到的我的地址呢。他說。
實際上,于知非律師是想讓大娘把注意力集中到他和她的現(xiàn)場,因為你到我這來了,你倒先要有個本事把你的事情給講清楚,不然我怎么幫你啊,我不能像算命的那樣胡謅吧。
不過王大良是發(fā)現(xiàn)自己先講也并非有什么不妥,不過對方是不是太忙了呢,還是案子太多了容易交叉了,他怎么會聽成有人把我兒子殺了跑了,或者有人把我兒子殺了然后洗了罪跑掉了呢?
都不是的。她說。
他想把名片遞一張給大娘,因為這是對來自恒州的一位大娘的最起碼的尊重。找到我不容易。他終于肯定地說。
我跟你講,不是我兒子被人殺了,是我兒子殺了人,是這個樣子的哎。王大良說。
事情立即掉了個頭,不過于知非律師迅速就調(diào)整過來了,他幾乎不用什么勁,因為職業(yè)使然,這算什么呀,不論是殺人還是被殺,反正都是大案,不然斷不會來找我。
你兒子是殺人犯,對吧?他說。
我要說的是,他不是殺人犯,但國家認為他是殺人犯,他在十幾年前被判死刑斃掉了。王大良說。
辦公桌也是黑的,除了剛才打水的女孩,還有另一個打字員,還有一個應該不是打字什么的,而是那種合伙人吧。因為他桌上也有律師字樣的名牌,房子不小,一個律師事務所,怎么可能一兩個人呢。
他想把氣氛弄得好些,不然他就想請她到小辦公室去,那里邊有地圖,有畫,還有國外風光??傊?,那里邊待著對一般人來講會更舒服,但對于像王大良這樣的人應該在外邊反而好些。
大娘啊,你看這樣,我知道了,你是說你兒子其實沒殺人,但是呢,法院認為他殺了,所以判了死罪,把他給斃了,對不對???于知非說。
王大良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于知非講,大娘啊,你就不要問這個了,反正我理解的就是你應該這么多年都不好過吧,對不對?兒子被斃了,自己一直想不通,對不對?所以你還是要找我,對吧,找到我這兒了啊,對不對?
于知非講到后邊,向后讓了讓,他想讓王大良注意他是善于把別人的話總結出來的。
我就是要問,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王大良又問。
于知非律師知道所有這樣跑了幾年甚至上了十年的人,講幾句發(fā)岔的話,其實沒有什么,反正,這是什么工作,這是十里堡,再復雜的案子、再難辦的事、再委屈的人,我們都應該面對,并且我們幫你,我們是什么人?我們是綠玻璃房子里的人啊。
他的大手甚至在大娘的面前拍了一下,以便能把王大良的注意力更好地吸引過來,就不要糾纏什么名字的事了,我們就講案子。
什么情況?他問。
王大良說,那是十幾年前了,當時這案子也就轟動了。不過她沒有看出于律師有被轟動過的跡象,王大良還是蠻精明的,她繼續(xù)說,當時在恒州烏坎嶺有個玉米地奸殺案,就定是我兒子干的。
你兒子叫什么?律師問。
王大良說,我兒子就是被斃掉的那個,他叫胡永強。
胡永強?于知非頓了一下,他頭腦應該在迅速地運轉,大娘看見律師沉默了一會兒。
這案子也真是有名得很,那個律師就坐在她邊上,口中居然這樣說。王大良認為這會子找的律師跟以前確實都不太一樣。
律師反應比較大。
你是胡永強的母親,對吧,于知非一邊搓手一邊說,那邊有兩個男律師也準備過來,但于知非伸手把他們給擋回去了。
你其實怎么講呢,應該是很讓人敬佩的。于知非律師說。
王大良雖然感嘆對方比以前找的政府的人或是律師都要強,但是,她不大看得懂對方怎么會敬佩她呢,這個對解決事情沒有什么作用吧。
你把事情就你知道的說說。于知非說。
我兒子那個玉米地奸殺案,其實他是冤枉的,很簡單,他沒有強奸,也沒有殺人。但是,政府判他殺了人,斃了他。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人,我不相信啊,我自己兒子我不清楚嗎,殺人,強奸,這個都不會的。我兒子我清楚,所以我這不找到十里堡來了,我就是要把事情解決掉。她說。
大娘,你看,是這樣,不是政府判他死刑,我糾正一下,大娘,這是司法,叫法院,是法院判的,公訴的呢,是檢察院。所以,以后咱們不講政府好不好,我們就講司法啊。于知非把茶杯向里推了推,他自己呢,也吹著杯沿,開水太燙了。
王大良喝了口水,她想反正不怕你講話繞,我只要把事情告訴你,就看你怎么看了。
王大良說,國家不能這樣斃一個人吧,他冤不冤,他沒干什么,但國家把他斃掉了,我一個當媽媽的,我就是要評這個理。
她因為剛才被于知非講了司法程序,講了法院,所以她又不敢講法院了,不敢講政府了,她就講國家,她講是國家斃掉了自己的兒子,她這就傷心了。本來她是想讓國家給她扳回這個理的,以前她不大講是國家把她兒子斃掉的,因為那樣的話,就沒有裁判公道了,因為她要找的就是國家啊,怎么能講國家斃掉的呢。還是講是法院斃掉的,她怎么自己犯糊涂了。
王大良擺擺手對于知非說,也不是國家斃掉了,是判刑斃掉的,我找這么多年,就希望國家要改掉這個結果。
于知非覺得王大良是過于緊張了,怎么老是在意別人怎么看,怎么現(xiàn)在的人都這么在乎別人的想法,就把自己想講的講出來就行了。
他說,你講國家斃掉的,這個也還講得通。因為在這個意義上,死刑都是最高院復核的,可以講就是代表國家。當然,我說的是對真正的死刑犯而已,至于你兒子胡永強對吧,現(xiàn)在你是認為他沒有殺人,于是你來反映問題,要把事情給理清楚,對吧?所以呢,如果國家做錯了,那么我們就把事情給重新辦一下,對不對?
王大良覺得這個人講的還是對她脾氣的。
她是有點想把背包里那個東西拿給于律師的,但是,她還在等待。
你住在向陽旅社吧?于知非問。
她說,是的。
既然來了,也就行了,我們把事情要先從自己這搞清楚,好不好?。克f。
王大良說,他是被打的,不打他,他這孩子能把事情講清楚,一打,打得重,他就瞎講了,其實他怎么會強奸殺人呢,天下沒有這樣的事,我孩子不會這樣的。
當然,要證據(jù)呢!于知非逆著光很堅定地說。
他講,大娘,你看,我已經(jīng)接待你啦,我馬上開庭,我得出去。晚上,我?guī)巳ハ蜿?,咱們再把事情從頭到尾捋一遍,好不好?
3
晚上七點多了,講好要來找她談情況的于知非律師并沒有到向陽旅社來找王大良。王大良就有些坐不住了,她先是站到走廊,勾頭向院中看,院子沒有出現(xiàn)律師的身影。
廊沿上在滴水,怎么會下雨呢?從這里只能看到更多的民房,看不到十里堡街,她決定到院中去。
到院中,也沒有見到409的李宇恒,看她屋子那塊兒也沒什么動靜,王大良有些不自在了。
在一樓的柜臺那里,她看見老板正在玩游戲,她心想這么大人還玩游戲真是沒有出息。老板娘呢,在柜臺后邊用簸箕在顛什么東西。
老板可有雨傘?王大良問。
又沒有下雨。老板娘答。
老板娘掀開柜臺的隔板出來了,王大良有些生氣,明明是下雨了,不然廊沿怎么滴水。
你到院中站站看。她說。
老板只是笑,嘀咕道,你們頭腦都忙壞了吧,這樣不行,要踏踏實實的才搞得過人家啊。
王大良覺得老板其實沒有老板娘好講話,因為老板娘基本上是直來直去的人。
老板娘在院中搬醬缸,發(fā)著很重的喘氣聲,老板娘喊,老余,你出來搭把手。
應該是下雨了,否則老板娘不會把醬缸往里挪。
出門有個小店,那里什么都有,我們柜臺不提供雨傘,再說我們也沒有傘。老板娘說。
余老板仍在打游戲,王大良就從院門口出去,出去時發(fā)現(xiàn)街上燈紅酒綠,根本不把下雨當回事,再說雨也下不大。因為院門朝向人行道,而且路對邊都是飯店和小旅社,所以這里熱鬧極了。
門的左手就是一個超市,超市里還有小門店,總之,這地方就是這樣,所有東西和擺設,都喜歡一層套一層的。
她不大想馬上就買雨傘,興許用不上呢,誰說就一定要出去呢,再說現(xiàn)在說不定這于律師會馬上出現(xiàn)呢。
她站在那兒,一輛很重的拉貨的車子開過去,后邊騎自行車的人就貼著車子往前。
她看到有個人,覺得在向這邊看,她有點不忍。因為她認為只有來找她的人才會向這邊看吧,比如于律師,但那人不是于律師啊,怎么也會向她這邊看呢。
她有點發(fā)毛,覺得應該到街上去,她覺得于律師要是來的話,應該會從南頭來,那里要過紅領巾橋。她認為方向應該是這樣的。
后來她就搖了腦袋,她覺得自己有點荒唐啊,于律師的綠玻璃樓,不就在十里堡嗎,怎么又會扯到紅領巾橋呢,那是南頭啊。其實綠玻璃樓還沒出十里堡街呢,只是朝向紅領巾橋那個方向,不過這樣講也對,至少他會從那個方向來。
她到超市里,里邊音樂很響,她雖是從恒州農(nóng)村來的,但她覺得這地方跟老家也沒什么差別,就是那么回事。
我要買雨傘。她說。售貨員也不理她,她還不知道要自己拿。
后來她就拿著傘,沒有拆開,連商標都沒有拆下,她就又退到剛才站的地方,這時她認為她站在這個地方不僅不自在,而且有點固執(zhí)了,因為先前望向她這個地方的那個人,邊上又多了兩個人。其中有一個她應該見過,她馬上反應過來了,原來縣里的人還是盯來了。
已經(jīng)下雨了,路上的人基本上都打傘,即使是騎電瓶車的人也都披上了雨衣。
她沒有打傘,她認為她應該先回去,然后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