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淼
歷史總是驚人(其實并沒驚到誰)的相似。
2016年12月15日晚上,我感覺自己要死了。從下午持續(xù)到晚上頭越來越疼,伴隨著視線范圍出現(xiàn)一片高光,天擦黑以后以半小時為一個輪次秩序井然地哇哇大吐,吐到膽汁干凈的時候我想必須得就醫(yī)了。已經(jīng)是晚上9點多,找了朋友送我去醫(yī)院,丈夫在家陪女兒。
到了急診室,做了各項檢查,說是腦痙攣,并不是我之前設(shè)想的腦瘤腦癌這等絕癥,乖乖跟隨護士去打止疼針。7歲那年跟我女兒現(xiàn)在一樣大的時候,我媽也被夜間送了急診,是突發(fā)性心肌梗死。
我媽是個瘦子,是風風火火的女漢子,還擅長多項運動,心臟一直很健康,沒有任何原由突然心臟劇痛。那天她躺在床上說:“今天恐怕不能做飯給你吃了。”我問她怎么了。她說:“媽媽累了要睡一下,睡一下就好了?!钡人]上眼睛,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狂奔到鄰居家喊人。在沒有手機沒有私家車的年代,鄰居叔叔聽到這個消息趕緊蹬自行車去找我爸。因為我爸就是個外科醫(yī)生。
所幸我爸正在下班回家的途中,見到我媽他做了簡單急救,過了不久救護車來了,左鄰右舍來了很多叔叔大爺嬸子大娘,關(guān)切地圍住擔架上的我媽。
從我媽發(fā)病到救護車來的這一整段時間里,除了積極喊鄰居外(這件事之后過了很久還被大人們表揚為機智果敢),我始終隔著一段安全距離觀察我媽。害怕?擔憂?也許都有,也許都沒有。那種狀態(tài)像長大后喝醉了,一會兒能感覺到自己,一會兒又感覺不到自己,一下覺得眼前這一切跟自己有非常嚴重的關(guān)系,一下又覺得完全沒有關(guān)系。
救護車來了之后我站在人群外圍跟著緩緩移動。我媽始終半昏迷著,直到擔架馬上要抬她上救護車時,她突然喊我的名字,這時包括我爸在內(nèi)的所有人才想起我的存在,他們讓開一條道讓我靠近她,我走得猶猶豫豫磨磨蹭蹭,不想靠太近。鄰居急性子的劉大娘一把把我拽到媽媽身邊,我媽努力把頭歪向我,說:“如果媽媽回不來,替我照顧貓好嗎?”我點點頭,隨即放聲大哭。
在我的哭聲中,我媽被抬上救護車,我爸也鉆了進去,車門嘭地關(guān)上。鄰居們看著車遠去,有的過來摸摸我的頭,有的邀請我去他們家等,我只一味地哭,什么也不說,哪里也不去。之后鄰居們耐心耗盡也散去了,當我們家小院里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我不再哭了。
當時是春天的晚上,還有和暖的風吹到臉上,我把所有房間的燈都打開,就離開房間,呆坐在小院臺階上。過了一會兒,貓終于回來了,雖然大門敞開,它還是翻墻進來的。它跳進院子,四處查看,察覺出家里發(fā)生了異常,就走到我身邊蹭了我?guī)紫?,然后在我腳邊蹲坐下來。
在此之前它很少對我做出這么親昵的動作。它是我媽的貓,比我年齡大資格老,是胡同里跟其他貓打架時的常勝女將軍,還是一個濫殺無辜的好獵手。它唯一不吝于表達愛意的人就是我媽,常常把自己殺死的信鴿麻雀甚至母雞拖來送我媽,我媽因此賠過不少錢。它并不討厭我,也說不上喜歡,只是不大愿意跟小孩打交道。這樣一只特立獨行的貓,我媽為什么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托付我來照顧它?如果當年我媽真沒回來,這樣一句遺言會成為縈繞我一生的謎團吧。
災難沒有降臨在我家,我媽住了一個月院回家了。說起那晚的事情,他們一直抱歉說把我忘了,應該入院后想辦法聯(lián)系姑媽或者舅舅去照顧我,不該害我餓一夜肚子。而我想起那晚則非常魔幻:大黃貓蹲在我的腳邊,風越吹越暖,我越蜷越小,它越來越大,黃貓身上散發(fā)出一股走街串巷的塵土味,聞著這塵土飛揚的味道很讓我安心,我們倆安安靜靜地在臺階上睡著了。
寫這篇的時候特地打電話問我媽為什么當時費這么大勁要說這句讓我照顧貓的“遺言”,我媽說:“當時想著如果我真死了,這只貓就成了你的任務,可以鼓舞你,讓你快點兒長大?!?/p>
“可是媽,如果鼓舞人心的話這貓是不是太老了,它在我四年級的時候就死了?!?/p>
“那是因為媽媽沒死啊,它就沒有使命了,否則它一定會活到你大學畢業(yè)的?!?/p>
“哈,狡辯?!?/p>
寫到這里故事就要結(jié)束了,沒有什么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對嗎?作為一個80后獨生女,在安定的學校家屬院長大,爸爸是普通醫(yī)生媽媽是普通教師,生活談不上格外幸福,可也沒有什么不滿和不幸,更沒有什么拿得出手的遺憾,就這么一直嬌生慣養(yǎng)長大成一個不諳世事傻里傻氣的成年人。這樣的人回想自己的童年大事,恐怕以上這些就是最驚心動魄的了,就連這一幕也是在進急診的時候想到的。
進急診室那天,臨走時突然想到了這件事的所有細節(jié)。當年的我7歲,我女兒現(xiàn)在也7歲,我媽有只比我大多了(抱歉不知道它具體年齡)的大黃貓,我有只比我女兒大5歲的大白貓,這些巧合都撞到一起,讓我很順手地演了一下我媽。笑著跟女兒說:我要去醫(yī)院啦,如果媽媽回不來,你要替我照顧小子(我家白貓的名字)。女兒給了我一個擁抱和微笑,說:“今天晚上讓爸爸講故事,明天晚上我還要聽媽媽講希臘神話?!?/p>
在急診室,我捏著那張一切正常的腦CT,對著燈光看自己像早餐培根一樣的腦子影像,白色的燈光透過醫(yī)學膠片變成了淡黃色。那一刻,我又聞到了7歲那年春天的晚上大黃貓身上塵土飛揚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