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 孔
1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xiàn)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但阿四已經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2
阿三還在時,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里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xiàn)。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有一次,謝晉與我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生聯(lián)想,說:“謝導,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p>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景,很多人性。你的優(yōu)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
3
他在中國創(chuàng)建了一個獨立而龐大的藝術世界,但回到家,卻是一個常人無法想象的天地。
他與夫人徐大雯生了四個小孩,腦子正常的只有謝衍。謝衍的兩個弟弟就是老三和老四,都嚴重弱智,姐姐的情況也不好。
這四個孩子,出生在1946年至1956年。當時的社會,還很難找到輔導弱智兒童的專業(yè)學校,一切麻煩都堆在一門之內。家境極不寬裕,工作極其繁忙,這個門內天天在發(fā)生什么?只有天知道。
我曾多次在他家吃飯,他做得一手好菜,常常圍著白圍單、手握著鍋鏟招呼客人。客人可能是好萊塢明星、法國大導演、日本制作人,但最后謝晉總會搓搓手,介紹兩個兒子的特殊情況,然后隆重請出。這種坦蕩,曾讓我百脈俱開。弱智兒子的每一個笑容和動作,在謝晉看來就是人類最本原的可愛造型,因此滿眼是欣賞的光彩。
他有時也會帶著兒子出行。那次去浙江衢州,路上要好幾個小時,阿四同行。謝晉過一會兒就要問:“阿四累不累?”“阿四好嗎?”“阿四要不要睡一會兒?”……那神情,能把雪山消融。
4
他萬萬沒有想到,他家后代唯一的正常人,那個從國外留學回來的大兒子謝衍,竟先他而去。
謝衍太知道父母親的生活重壓,一直瞞著自己的病情。他把一切事情都料理得一清二楚,然后穿上一套干凈的衣服,去了醫(yī)院,再也沒有出來。
他懇求周圍的人,千萬不要讓爸爸媽媽到醫(yī)院來。他說,爸爸太出名,一來就會引動媒體,而自己現(xiàn)在的形象又會使爸爸媽媽傷心。
直到他去世前一星期,周圍的人說,現(xiàn)在一定要讓你爸爸媽媽來了。
謝晉一直以為兒子是一般的病住院,完全不知道事情已經那么嚴重。他像一尊突然被風干了的雕像,站在病床前,很久,很久。
謝衍吃力地對他說:“爸爸,我給您添麻煩了!”
他顫聲地說:“我們治療,孩子,不要緊,我們治療……”
從這天起,他天天都與夫人去醫(yī)院。
(余秋雨/文,摘自《2009年度華文最佳散文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