綢繆

[1]

去年六月，我畢業(yè)了。在一大杯液體面包和狗友們的慫恿之下，我壯了壯熊膽兒，做了一件畢業(yè)之前都不敢做的大事——當(dāng)眾給男神發(fā)去了好友申請。

周圍一圈兒人一致膚淺地唏了個噓。

噓什么噓！跑馬拉松也要預(yù)熱一下吧！

于是上帝讓我這個膽兒忒慫的偽漢子預(yù)熱了整整一年，最終在六月燥熱的校園里看見靠在銀杏樹上低頭擺弄手機的男神。

哦！那里有個人長得超像男神！——這是第一秒的腦回路。

??！真的是男神！活生生的男神！——這是第二秒的腦回路。

嗷！快沖上前要手機號！——這是第三秒的腦回路。

然而三秒鐘之內(nèi)產(chǎn)生的興奮素足以刺激大腦皮層和神經(jīng)中樞，控制我的雙腿以一種豪邁、矜持又狂放的步伐朝樹下走去。

正當(dāng)我快同手同腳時，口袋里的手機及時響了一聲。那個專為男神設(shè)的企鵝顯示著對方同意我的申請。

原來他剛剛才看見啊。頓時腦中大波的興奮素如潮水般退去。

快回家快回家，有企鵝號就夠了還要什么手機號！腦中黑毛熊勸道。

好不容易在偌大的城市偌大的校園里偶遇男神，不說上幾句話太對不起一年前你辛辛苦苦考到這里。一邊白毛熊吐槽。

……我突然好想去熊本縣看二熊了怎么辦？

左腿微微抖動著向后挪了半毫米。

“元皖……嗎？”背后有人叫住我。

我天我都勇敢邁開撤退第一步了怎么還有人阻礙我。

等等……是誰在叫我？

我僵硬地扭頭望向樹下，慌亂地撞進(jìn)亓周略微驚訝的目光中。男神收起手機三步跨上前來，露出一嘴整齊的白牙，溫和地沖我笑道：“好巧啊?！?/p>

“嘿嘿，是好巧啊?！?/p>

[2]

“你要出校門嗎？”

“嗯?！?/p>

“好巧我們是一路的。一起吧?！?/p>

亓周說出這句話時，我強行冷靜下來，心里默念著：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啊。白毛熊端坐在心里狠狠戳我一下：默默仰望了七年你就再仰望四年好了，膽小鬼！

突然我的眼睛有點兒酸澀，不知道是不是結(jié)膜炎又犯了。中學(xué)六年，我和亓周住在同一個小區(qū)里。我不知道他家的具體位置，但我每天上學(xué)路上都會看見亓周。亓周個子高腿長，上學(xué)時會大步大步走在前方，而我邁著小短腿，踩著碎步跟在他身后，看著他的背影，一點一點靠近，在離他三步遠(yuǎn)時慢下來，裝作欣賞路邊的花草。等距離拉得快要看不見他時再加快步伐，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樂此不疲。六年來我熱衷于這項游戲，亓周從未回頭，我也從未追上前和他說過一句話。就連他要去哪座城市都是從同學(xué)口中得來。不知道亓周住哪兒，如今看來，只是因為我一直順其自然，從未有上前三步的勇氣罷了。

“你在哪個系？”男神在我心臟的那邊走著，車輛過往時身軀微微側(cè)過來護(hù)著我，半傾下來的陰影帶著銀杏葉的清香，讓我為自己一雙識人的慧眼自豪道：Wuli男神就是這么紳士！

“中文系?！?/p>

亓周的右手放在身側(cè)，打球曬黑的皮膚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元皖加油！勇敢地上前握住他的手吧！黑毛熊一屁股擠開白毛舉著小紅旗賣萌打滾。

“H大中文系蠻好的。我在T大醫(yī)學(xué)系，我叫亓周。嗯……記得我嗎？高中時我在隔壁班理科，我們還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呢?！蹦猩裼行┎蛔匀坏靥鹩沂肿プヮ^發(fā)，無意錯開我蠢蠢欲動的肥爪兒。

欸？欸欸？你認(rèn)得我？得知真相的我開心得快要飛起來了。

“當(dāng)然記得。你冬天穿白色灰色的羽絨服夏天黑灰藍(lán)三件印有熊貓的襯衫春秋校服里頭還加件菱形格子的羊毛衫?！蔽以俅螢樽约好髁恋碾p眼自豪著：Wuli男神孝順懂事高中衣著干凈整潔從不挑剔媽媽給他買的衣服穿什么都像高檔貨。

……當(dāng)然，現(xiàn)在也一樣。

“咳，你觀察得真仔細(xì)?！蹦猩癖豢谒畣艿?，咳得滿臉通紅。

我踮起腳輕輕拍著他的背，打哈哈圓場道：“女生嘛，對衣著的眼光當(dāng)然要在意一些了?！?/p>

還有句話我不敢說：只是本寶寶有些斗雞眼，全關(guān)注到你一人身上了。

[3]

雖然我在遠(yuǎn)離瓊瑤的年代里長大，但也沒有逃過于媽的洗腦。不是沒有思考過白馬王子與白馬唐僧的區(qū)別，而是在思考無果后，將男神與神祇畫上等號。

離我三步遠(yuǎn)，便是最完美的仰望距離。

“拉倒吧你?！彼奚徉彺驳臇|北真漢子金言盤腿靠在床頭，瓜子嗑得滿天飛。無視我拿著掃帚對她bilibili掃射的小眼神，她像個被偷了蛋的老母雞一樣直沖我咯咯噠，“你以為這個距離是安全地帶嗎？不，這恰恰是最危險的過渡區(qū)。退一步是尷尬的陌生人，進(jìn)一步是曖昧的朋友。元皖你個傻蛋，先看清楚自己再文藝吧！”

“你還要不要我媽做的豆瓣醬了？”我威脅道。

沒怎么嘗夠南方菜的金言立馬乖乖變成禁言。

我看看手機里剛要到的男神手機號，尾數(shù)是0216，和我的生日一樣。真是讓人感到開心的幸運，但我卻高興不起來。

我在亓周心中是什么樣的呢？或者說，我應(yīng)該成為亓周心中什么樣的人呢？

順其自然就好了。

轉(zhuǎn)眼轟轟烈烈的期末考鋪天蓋地地襲來，我在開通宵車的同時肩負(fù)著英語四級的重任。與熊貓同款的眼圈讓我面對亓周發(fā)來關(guān)于社會調(diào)查的邀請短信不得不狠心拒絕。

好不容易快熬出頭了，不能功虧一簣！

在我消失了三周后，亓周來圖書館找到我，見面第一句話就說：“大一考四級，你太拼了。不過，加油！”大拇指朝上順便賣了個萌，萌得我一臉鼻血。

收到男神表揚的我飄飄然：“你呢？打算什么時候考？”

“上學(xué)期就考過了，”男神翹著二郎腿風(fēng)輕云淡地說，“語法高中學(xué)完了，背背單詞就能過?！?

嗚嗚嗚嗚果然我就不應(yīng)該向你這個當(dāng)年全校第三的人尋求安慰……

“元皖，別太累了。等考完和我們學(xué)校獸醫(yī)院去動物救濟(jì)站做志愿者好嗎？”男神的眼睛朝我blingbling放光。

我神差鬼使地點點頭，于是光榮成為獸類疫苗小組的臨時搬運工。

[4]

“元皖，這些東西太重了你搬不動?！必林苌焓窒虢舆^我懷里的兩袋四十千克的貓砂，被我拒絕了。

“我搬得動，忙你的去。你的手以后要拿手術(shù)刀的，不能出意外?！蔽疑焱纫荒_將他支遠(yuǎn)點兒。

男神的手就由我來保護(hù)吧！

亓周苦哈哈無奈地笑了，剪著寸頭視力2.0的他在滿院眼鏡白大褂中顯得顏值賽高。他伸出干凈的手背擦掉我臉上的灰，問我：“累嗎？”

“還好，可能明天胳膊會酸。嗯，你知道的，我們中文系一群宅從不鍛煉?！?/p>

“抱歉。我本來想帶你過來散散心看看小動物的，誰知道人手不夠讓女孩子來干重活……”男神的嗓音簡直要把我醉死在貓砂中……

欸……等等？亓周你別搶我的工作保護(hù)手指要緊啊啊……

[5]

金言告訴我，我覬覦了七年的男神有主了。

你男神又不是狗，戀愛自由好吧。金言拿著勺子挖起豆瓣醬大口大口吃得津津有味，一邊還不忘給憂傷的我插上兩刀。

真是兩肋插刀的好朋友……還有醬不能那么吃會死人的！

那我燒點水。金言說著端來熱水壺。

這不是重點好嗎！為了室友的生命著想，我強制性沒收了豆瓣醬。

“……所以我眼見并不為實。你男神只是充滿愛意地?fù)崦艘幌履俏恍W(xué)妹的長發(fā)，再牽著她的手兩個人一起兜馬路牙子而已。”金言的嘴不能閑著，沒有零食的她又將那日在樓下偶然看見的一幕添油加醋地再說一遍。

“你怎么說的和第一遍不一樣？”

“第一遍是客觀陳述事實，第二遍是主觀表達(dá)看法。一不一樣對你來說沒啥影響，”法學(xué)系學(xué)霸金言分析道，“關(guān)鍵在你。元皖，你的憂傷何處而來？你肯不肯上前問他，愿不愿主動表達(dá)呢？在我看來，你一直都在被動，一直都在逃避，一直都揣著明白裝糊涂?！闭f到亢奮處金言一拍桌子大叫道：“總之，元皖你就是個膽小鬼！你說，你敢不敢向前走三步！”

“……污言你說得沒錯，”我決定以后就這么叫她了，“我是個膽小鬼，從初中到高中我沒敢和男神搭上一句話，拍照也只會用遠(yuǎn)程攝像頭抓拍。但我了解他，知道他喜歡溫柔小巧孝順懂事的女孩子。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就在樓下等人，你會認(rèn)為他在女生宿舍下等的是自己的姐姐或妹妹嗎？”

銀杏樹生長得無比緩慢，卻在我不經(jīng)意間，彎彎繞繞占據(jù)心頭最柔軟的地方，漸漸金黃的樹葉散發(fā)著濃密而清苦的香氣，我憋悶不已。

三步之外，香氣清淡；三步之內(nèi)，香氣苦澀；所以三步，正好。

“拉倒吧你！”忽然意識到自己被改名了的金言顧不上調(diào)整表情，一臉便秘表情地拉起我的手，“孩子，不能逗你了。情商低真的藥不能停。”

“該吃藥的是你好吧，蹲廁王?！?/p>

“你家男神真的是等他妹妹啊。”

“嗯？大家不都是獨生子女嗎我怎么不知道！”

[6]

高中課本告訴我們，認(rèn)識具有無限性和上升性。

所以為了證明我的三步定律適用于這個時代，我壯了壯熊膽兒，跑到T大找亓周。

亓周穿著白大褂正在實驗室里專注地解剖小白鼠。我趴在玻璃上，想看又害怕看。

“你也害怕這個場面嗎？”有個特別萌的娃娃音在耳邊響起。我扭頭一看，哇！好萌的一只溫柔小巧一看就知道孝順懂事的女孩子！

我點點頭，問她：“既然害怕為什么還要過來？”

“我找我哥，”娃娃十分認(rèn)真地舉起手指向我所關(guān)注的那個人，“那是我哥。他說要帶我參觀大學(xué)校園的。對啦，姐姐你知道嗎，我考上隔壁的H大法學(xué)系，今年九月去報到。是提前錄取的哦！”說完附贈一個萌萌的大眼神兒。

“啊啊萌我一臉血?！蔽以俅螢樨林芗业母哳佒笛y(tǒng)感到震撼，同時為同宿舍的法學(xué)系學(xué)姐感到羞愧。

來來來小學(xué)妹學(xué)姐請你吃冰棍兒反正我們等的是同一個人……

四小時后當(dāng)我倆腰酸背疼感嘆解（逛）剖（街）真不是人干的時，亓周換了一身便服，說要帶我們出去撮一頓。

“擼串兒去！”我積極舉手。

怎么能讓男神付錢！我……擼串兒還是請得起的！

“不！好不容易逮個機會亓周請客，一定要宰你一頓！”已經(jīng)和我熟得快要焦了的亓孫同學(xué)毫不留情打掉我的手，“吃海鮮！”

最終外表蘿莉內(nèi)心女王的亓孫同學(xué)在豪爽花掉男神半年攢的票子后，擦擦嘴拍拍屁股坐上高鐵回家了。

“她行李呢？”

亓周笑道：“高鐵很方便的，從A城到S市不過兩個小時。以前亓孫每周都來?！?/p>

小丫頭真土豪。

[7]

從車站回來天已經(jīng)黑了。男神執(zhí)意送我回宿舍。他一米八八，腿依舊很長，快到我的腰的高度了，所以每走兩三步他就會停下來配合我，等著我挺著吃撐的肚子跟上去。

走著走著，亓周突然輕輕地笑了起來。

“傻笑什么？”

“當(dāng)年你上學(xué)總是遲到，所以我從未停下腳步。”

“這兩者有什么關(guān)系嗎？”

“我不走快點你會有危機意識嗎？”

“哦，原來是這樣的啊。我還以為你沒有看到我或者故意躲著我?！睂W(xué)霸的想法果然常人都猜不到。

“還有你的注意力總是不集中，高二籃球賽每次我一進(jìn)球你就給你們班加油，最后我們班沒拿冠軍隊友把我往死里整，他們以為我是內(nèi)奸?！?/p>

“……怪我嘍?！蔽抑皇遣桓耶?dāng)眾分享你的喜悅，因為我也怕被當(dāng)做內(nèi)奸打死。還有亂瞟不是??！

“還有我加你好友忘了附上名字你竟然把我拉黑！結(jié)果畢業(yè)后半年你都杳無音訊！”

……嗯？什么情況？我一臉蒙圈：“你不是幾個月前才看見我的好友申請嗎？”

“什么情況？”亓周的反射神經(jīng)開始和我同步了。

“就是那個號啊，我千辛萬苦厚臉皮向你哥們兒要的?！蔽伊骼麍蟪銎簌Z號。

“……那個號？早給亓孫了?！必林芤荒槦o辜，“高考前本來要銷掉的，亓孫到我家來玩，賣萌取走的?！?/p>

……怪不得男神在企鵝上說喜歡溫柔可愛孝順懂事的女孩子。

……關(guān)鍵是我還在上面處心積慮寫了好多文藝的留言！

我回憶起亓孫上車前無害而甜美的笑容，背后一陣寒戰(zhàn)。

“我想學(xué)你們文科生來個文藝的偶遇，我等了一年，然后半計算半湊巧地碰到你了，”亓周瞇起眼睛笑得像個狐貍，“認(rèn)識你好久了，元皖。你能告訴我為什么稱你的男神為男神么？”

一步，兩步，三步。離男神只有三步。

我曾以為彼此之間的距離永遠(yuǎn)只會大于等于三步。亓周向前，我望著他的背影，永遠(yuǎn)不會相交。而亓周卻停下了步伐，回首躑躅不前的我，轉(zhuǎn)身，堅定地朝我走了兩步。

他望著我，目光中充滿信任與肯定。

我喜歡亓周，喜歡他七年?，F(xiàn)在還是喜歡。從前我以為自己只有仰望他的資格，如今我不再猶豫，向前邁上一大步，與他并肩而行。

握起亓周溫暖的手，我笑道：男神已經(jīng)沒有了，現(xiàn)在你愿意聽我暗戀你七年的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