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威
機場安檢口,一個排在我身后的男人一臉煩惱地打著電話。
“你不要這樣了好不好?這樣真的很累。我那天開好了房間等你你不來,我都已經(jīng)把你拉黑了,你又不停地找我,拉黑了你就應該知道是什么意思了?!?/p>
嗯,有故事,不過吸引我的聽覺的是“拉黑”這個詞。幾乎可以肯定,他說的是微信拉黑。我想起一段時間來自己也拉黑或刪除了一些人,頓感幸運,至少沒有被拉黑對象騷擾。
如果回到正常社交邏輯,拉黑相當于絕交,前面應該有一個發(fā)生矛盾、無法調(diào)和、最終決裂的進展過程,但對我來說,微信徹底顛覆了這一邏輯。跟一個人絕交,至少要認識這個人吧?我之“拉黑”的新奇之處就在于,一直在和不認識的人“絕交”。
微信創(chuàng)造了一種半封閉的熟人電子社交模式,就像家里的客廳,你一般不會把陌生人(比如業(yè)務對象、地產(chǎn)經(jīng)紀、小賣部老板)放進來。后來,微信快速基礎設施化,基礎到接近空氣的程度,工作、生活的每一個方面都被卷入。不論彼此因為什么而說了幾句話,“加微信”是一個最常被提出的要求,礙于禮貌又無法回絕。于是就發(fā)現(xiàn),自家“客廳”變成了春運期間的火車站廣場,很多陌生人面無表情地擁擠在周圍,不時地聽到幾聲叫賣。
無法忍受這樣擁擠的客廳,只好把一些人請出去。其中難免有被“誤傷”的,比如那些喜歡不定期改一個昵稱的熟人。
還有,根據(jù)米爾格蘭姆的“六度分隔理論”,人們可以通過6個人的轉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個人。比如你找到做外貿(mào)的表哥,表哥找到他在美國的合作對象,合作對象找到他在飯店行業(yè)有頭有臉的朋友……如果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都不走冤枉路,你就能找到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微信為實踐這一理論創(chuàng)造了絕好的工具,麻煩就來了。我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過去的人生中認識的、后來因為各種原因相忘于江湖的人,全都陸續(xù)出現(xiàn)了,都在“客廳”里集中,你需要花費不少時間,和每一個人都用“噢,我想起來了”這樣的方式進行再認識。這等于把數(shù)十年的社會互動全部通過招魂的方式拉回了今天,擁擠得讓人發(fā)狂。
這其中又有很多這樣的人,你其實對他印象不深,彼此也沒有多少感情,但他很重要,你必須強顏以對—比如在輩分上他可能是你大爺?shù)哪欠N人。他們各自又建立了很多以不同名義湊合在一起的群,然后把你拉進去。
微信對人類社交最具革命性的貢獻是,有人要把你拉進一個群完全不需要你同意,也不需要你預先知道。當然,它保留了你退出的權利,以這種方式來“尊重”你的意愿。這是一個了不起的設定,相當于你可以在喝醉后把喝下去的酒一股腦吐出來,但你不能不喝酒—他們以為喝醉了吐出來和沒喝完全是一回事。
上一個比方可能還不夠準確,來一個更準確的:這種設定讓你會“瞬間移動”,譬如一個大男人,總是發(fā)現(xiàn)自己莫名其妙地突然出現(xiàn)在女廁所,一陣懵圈,想要別人看不見自己卻已然晚了。
除非“誤傷”,否則這些突然重新闖進你的生活的人不屬于拉黑或者刪除的對象,那些群也不屬于可以隨便退出的群,縱有想法,也不便實施。因此,他們就存在了,時刻在你的“客廳”里待著,一動不動,但這個自家“客廳”,從今以后就變成了自己不敢隨便說話的地方。
微信、QQ這樣的通訊工具,確實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了很大便利。1990年代我便開始使用QQ,但我至今認為這種東西沒有感情交流的功能,一直固執(zhí)地堅信那個閃動的頭像只是一臺機器。對我而言,網(wǎng)絡通訊工具最大的好處是便于進行“零度信息傳遞”,有時候只有一個簡單的信息需要傳遞,而你又不確定對方是不是在開會或幽會、開車或睡覺,那就以這種方式、加上默認接受遲滯答復的態(tài)度進行知會。
戈夫曼關于社會互動的“戲劇理論”告訴我們“社會是一個舞臺,人生是一場表演”,所以面對面交流就是最方便捕捉對方真實內(nèi)心的方式,即便此時人們也會運用符號來化妝,但畢竟文飾的時間非常有限。而通訊工具之所以具備社交功能,是因為它們給了人們足夠長的化妝時間,因而放大了人際關系的戲劇效果,所以它才不適宜用來進行真情實感的互動。這一點,不說朋友圈各種曬和裝了,咱們只要想想有時跟人交流是不是打了一行字又刪掉、再打一行又覺得還是不太妥當?
然而今天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被網(wǎng)絡通訊工具過于深入地綁架了,了解真相后為時已晚。其實即便你早有防備,最終也無法逃脫。
那怎么辦?拉黑?前面那個男人的通話已經(jīng)證明,這可能不但無法解決問題,還會惡化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