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以軍
在我十七歲那年,我曾把一個高中女孩,藏在我家二樓的那個小閣樓,瞞著我家人,像偷養(yǎng)一只貓一樣。
這個閣樓很怪,如果有空拍圖,它是從我家那日式魚鱗瓦舊屋旁,突兀冒出的一個水泥小方形結(jié)構(gòu),其實有點像瞭望臺。
但又緊貼著一旁的一棟六樓的公寓,這個小房間外側(cè)有個小陽臺,一旁是一間也是黑魚鱗瓦日式老屋,但院子較大的私人幼稚園。
它和一般公寓的房間是不同的概念,它獨立于我家一樓全部的空間,我只要跑上樓,鎖上門,就能和下面的那個“家”隔絕開來。
但它也不是完全的秘境,因為我父親每天會拿著洗好的衣服,爬上樓來,到那陽臺上掛開來晾。
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我家那個陽臺上。
當(dāng)時我從那紗窗看到外頭有個人,背對著我,手扶著陽臺的矮墻,我真是嚇?biāo)懒?,我也是到后來,長大以后,看了宮崎駿的《天空之城》,那個穿著公主裝的少女,因為脖子上的“飛行石”項鏈,緩緩從夜空降下,被那少年接住,我才有所領(lǐng)悟,啊,這是一件多么有詩意的事。
這女孩告訴我,她之所以出現(xiàn)在這里,是因為她逃家。
我看著那一旁公寓鱗次櫛比的各家陽臺鐵柵、伸出的拖把頭、一小簇盆栽的葉片、像腔腸的通風(fēng)管、亂垂的電線、掛在一根曬衣桿上的衣架……錯綜枝叉,真的很像她是從大和艦的艦塔某處,攀爬垂吊,從結(jié)構(gòu)凌亂的凹凸與暗影,最后利落地跳進我家這小小的瞭望臺。
我想我可以收容她,也就是把她藏在我家的這個閣樓中,但我腦中計算著唯一的麻煩——很遺憾我只是個高中生。
當(dāng)我白天出門去上學(xué)時,我父親可能會在某個時刻,拿著那些濕淋淋的衣服上樓來晾。
但我想好了對策,就是每當(dāng)她聽到樓下的門插銷被拉開的聲響,她可以躲進我們床旁邊的大衣櫥里。
當(dāng)然我要先把那里面塞的冬衣和棉被,塞到另一個衣櫥里。
只有這個時間是危險的,但其實我父親上樓,到陽臺晾衣服,然后下樓,這時間頂多十分鐘吧。其他的問題就不那么難了,我會趁夜里下樓,從冰箱里偷一些吃的上來,甚至我可以把我媽給我?guī)W(xué)校的便當(dāng),留給她吃。我還拿了一個廚房的水壺盛水放在樓上。比較麻煩的是上廁所這件事,我后來拿了一個垃圾桶給她當(dāng)夜壺。但可憐她就無法洗澡了。
我也下樓去偷了幾件我姐的衣服,給她暫時替換。她翻爬跳進我家陽臺時,穿的還是高中女校的制服呢。
我倒是完全沒想到女孩需要換內(nèi)衣褲這件事,對那個年紀(jì)的我而言,女生的內(nèi)褲,就等同性的禁忌之線的那一端。
但大約第三天吧,她又像蜘蛛人般攀爬那些樓面的鐵窗、墻沿、水管,趁她媽不在時溜回家,帶了一些她要看的書本和內(nèi)衣褲,然后好好在她家浴室洗了個澡,再沿原路徑攀爬下來。
所以在我十七歲那年,我曾把一個高中女孩,藏在我家二樓的那個小閣樓,瞞著我家人,像偷養(yǎng)一只貓一樣。很多年后,我把這故事說給我女人聽。她瞇著眼說:“這故事是你瞎掰的吧?”
我說:“是啊,其實我那時偷養(yǎng)在閣樓上的,是一只貓啊。我偷跑到樓下拿奶粉泡奶喂它,很怕它喵喵叫被我爸發(fā)現(xiàn)。后來終于是我父親拿衣服上來晾時,發(fā)現(xiàn)了那只貓。他并沒有如我以為的大發(fā)雷霆,只是嘆著氣對我說:你這樣的個性,充滿感性卻不評估自己有沒有能力,你長大后會為這吃很多苦頭啊?!?/p>
(張曉瑪摘自微信公眾號“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