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祖榮

當下，城市的人們離開身邊精致的公園、園林，舍近求遠，不遲辛勞，去深山老林，其動機有多種多樣，但有個共同點即追求一個“靜”字，一個接近自然的安靜生境。

森林雖有四時季相，晨昏變化，林分演化，但無論的山地森林、或平原森林、濱海森林，總是森森嚴嚴，威然肅立，不動聲色，森林總能給人一種蔭涼、寂靜和深邃的感覺。人世間需要一個清新的環(huán)境和寧靜的氛圍，森林的無聲美，正提供這樣一個環(huán)境和生態(tài)。

體會或感受森林的無聲之美或?qū)庫o環(huán)境，需要具備兩個基本條件，一是物理聲學，一是心理素質(zhì)。從某種意義上，心理素質(zhì)更為重要。風動心亦動，心靜自然靜。

森林群落自身，其內(nèi)部發(fā)生的聲音是十分微弱的，近乎于無聲或寂靜。如種子的破土，新葉的初綻，花蕾的開放，樹液的流動，果實的開裂，葉片的飄落等等，這些聲音極其細微、文弱，一般不能被人感知。只有把自己的心靜下來，細細傾聽，才會感知種子破土、新葉初綻、花蕾開放、樹液流動、果實開裂、葉片飄零等極細微的聲音，感知生命的律動和自然的節(jié)奏，體驗生命的存在?！昂糜曛獣r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以寧靜的心理感知細微的聲音，領悟春的到來?！氨逃駣y成一樹高，萬條垂下綠絲絳。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睆牧鴺涑樯疑⑷~中，似能聽到自然裁剪師裁剪大地的嘶嘶聲響?！按猴L楊柳千萬條，六億神州盡舜堯?！蓖瑯邮菞盍?，同樣是春天，在一位雄才大略的政治家的胸中，則是神州大地，萬馬奔騰，一片熱氣騰騰景象。

顯然無聲不是一片死寂，不是零分貝。無聲是寧靜，是排除工業(yè)噪音和人間雜音，那種煩人的嘈雜和極可笑的功利爭吵。

森林中有各種生命聲音：如高山流水，泉珠瀑玉，行云絮語，花開花落，松濤蕉雨，蛙鼓蟲鳴，鶯歌燕舞等等。人們進入林中，傾聽這些聲音時，并不感到嘈雜和煩惱，而是體會到寧靜和快樂。“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薄跋s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毕s噪更覺林靜，鳥鳴倍感山幽。靜態(tài)通過動態(tài)觀照，無聲通過有聲復現(xiàn)。無聲不是絕對的無，絕對的靜。無聲之美正是通過森林中諸多生命活動聲音，當這些清音、和音和純音在森林這座音樂殿堂流淌、鳴奏、傳布時，人們才會體驗到森林中的那種寂靜、安靜和寧靜，理解并領悟森林之聲，與之合拍，引起共鳴，為之陶醉，獲得心靈上一種從未有過的撫籍。森林作為地表上最雄偉的景觀，同時，又是一首最動聽的樂曲。聆聽森林樂曲，會復現(xiàn)森林在空間上的建構(gòu)。觀照森林建構(gòu)，必然會在時間上聆聽到森林最動聽的音樂。

推而廣之，森林之無聲，指大聲希音。這是一種境界。當大聲達到了境界這一層面，就近乎無聲（希音）了。它是自然天地宇宙的“無聲之樂”，是宇宙中最深微的結(jié)構(gòu)形式。莊子在《天地》中對大聲希聲，無聲之樂，作了這樣描述：“視乎冥冥，聽乎無聲，冥冥之中，獨見曉焉，無聲之中，獨聞和焉，故深之又深，而能物焉?！逼浜诵氖恰昂汀?，在人與自然，人與宇宙深層結(jié)構(gòu)與秩序共認上達到一種和諧、融合和合拍。德國文學家雨果也說：“我對樹木說/陰森的樹木/我像你一樣有無窮的聲音?！睙o窮是聲音極宏大又極細微、極遼遠又極接近，這也大聲希音的真正含義。大聲希音是自然的啟示，上帝的呼喚，心靈的領悟。大聲希音就彌漫在我們周身，只要我們用心、細心、靜心，便能領悟到天地之大樂，宇宙之絕響。

王維的《辛夷塢》詩曰：

木未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芙蓉花即指辛夷，辛夷含苞待放時極像荷花。辛夷在深山幽谷，默默無聞。但辛夷并不因無人知曉（澗戶寂無人）而停止生命進程。相反，辛夷遵循規(guī)律，盡情綻放自身（山中發(fā)紅萼），似是在無聲中，聆聽到生命的樂音。

李白的《獨坐敬亭山》詩曰：

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

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

鳥兒飛走了，云朵飄散了，世界上只有詩人與敬亭山。誰也不知道他們在交談什么，也許他們什么也沒有談，只有長久長久地相對相視。這就是無聲之美，這就是大聲希音，這就是天地之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