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曉迪

2017年1月7日下午，北京宣南書館第508場評書演出。書館門口立著演出海報，紅紙黑字，寫著今天上書的藝人和所演書目：梁彥《精忠》，連麗如《三國》，王玥波《水滸》。開書前40分鐘，《環(huán)球人物》記者來到了天橋藝術(shù)大廈。整個地下一層顯得冷清空曠，只有宣南書館門口聚集著三五人排隊買票。走進(jìn)書館，茶房迎上來，招呼著入座。此時，前幾排長期聽書的“老書座兒”已來了不少，他們都是資深的曲藝愛好者，幾乎場場必到，每個人都有自己固定的座位。

新年前，宣南書館從西城區(qū)第二文化宮遷入天橋藝術(shù)大廈。天橋，是北京評書的圣地。清代同光年間，評書藝人們匯聚于此，在集市、廟會等處的空地上演出。民國之后，天橋附近的大小茶館開始增添評書表演，內(nèi)外城里書茶館林立。

75歲的連麗如可算是重返北京評書的起源地了。這一天，她說的是《三國》里家喻戶曉的一段：“諸葛孔明舌戰(zhàn)群儒”。

女兒身，丈夫氣

半個多世紀(jì)前的1961年9月，也是在天橋的一家劉記茶館，連麗如第一次登臺，說的也是《三國》。她從陶恭祖三讓徐州一直說到劉備取西川，一個月里，天天滿座兒。聽眾們捧場，不僅因為她是說評書的第一個女演員，更因為她身上的衣缽傳承，“連闊如的閨女說《三國》，聽眾他能不去嗎？”

連麗如向《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起父親早年的一些經(jīng)歷。父親連闊如是北方評書大家，出生于北京安定門外一個沒落的旗人家庭，12歲就當(dāng)了學(xué)徒，進(jìn)過北京的首飾樓、照相館，天津的雜貨鋪、中藥店，到煙臺、大連做過小買賣，擺過卦攤兒。他曾以“云游客”的筆名，在北平《時言報》上長篇連載《江湖叢談》，種種曲藝沿革、行業(yè)規(guī)矩、騙術(shù)內(nèi)幕信手拈來——“老江湖”的老辣練達(dá)、見多識廣可見一斑。

1927年，連闊如拜評書藝人李杰恩為師，學(xué)說《西漢演義》，在各書茶館說書。后又博采眾長，向多位名家學(xué)說《東漢演義》。上世紀(jì)30年代末，在東郊民巷伯力威電臺播講《東漢》，聲名鵲起，有“千家萬戶聽評書，凈街凈巷連闊如”的美譽。

不同于南方的彈詞，北方的評書不適合講那些風(fēng)流才子二八佳人，花前月下卿卿我我。評說的是劍俠義士、帝王將相、鬼怪神魔，注重的是“古事今說，佐以評論”，從論古而談今，收醒世之效果。連派評書最重要的三部大書，《東漢》 《三國》 《水滸》莫不如此。

連麗如說，自己從小就被當(dāng)成男孩養(yǎng)著，“人家女孩子跳間兒（跳房子）、欻（音chua）拐（舊時用羊骨玩的一種游戲），我就四處鉆胡同，一個禮拜費一雙鞋”。她的煙癮直到42歲才戒掉，有一段時間，國家每月給高級知識分子補貼兩條香煙，連闊如占6包，連麗如得要7包。

或許正是因為身上這股“丈夫氣”，17歲登臺說書的連麗如，出手就是“袍帶書”（評書的一種類型，主要人物是帝王將相、達(dá)官貴人，這些人大都身著蟒袍，腰纏玉帶，故得此名）中難度最大的《三國》，每天兩小時，人物成百上千，戰(zhàn)役層出不窮，看書、背書要下功夫，說出人物的“精氣神”更不容易。如今在臺上，不管是人物的“開臉”（評書的一種說功，主要人物第一次出現(xiàn)時，說書人對其面貌穿著、身材體形和所攜器物的介紹），還是那些拗口難背的文言原文，連麗如仍能行云流水地一遍說過，臺下的聽眾對記者感慨，“連先生的記性這么好，都是從小下的苦功夫??！”

但連麗如對記者說，其實在幼年的時候，她從沒想過自己會繼承父業(yè)：“爸爸特別不愿意我干這行，希望我上大學(xué)，出國留學(xué)，當(dāng)學(xué)者。我自己喜歡幾何、代數(shù)，一心想考北大數(shù)學(xué)系。盡管那時每天中午放學(xué)路上，廣播里播的都是爸爸的‘姚期馬武岑彭杜茂（《東漢》里的人物），但說書是怎么回事，我一點也不懂?！?/p>

轉(zhuǎn)變發(fā)生于1958年，連闊如被劃為右派，下放到書館說書。不久，連麗如從師大附中退學(xué)，看到父親身邊沒有徒弟，她體恤老父，萌生了學(xué)評書的念頭。早先，連闊如認(rèn)為女孩子不能說書，但在上海看到了評話名家王少堂的女兒王麗堂，16歲就上臺說“武松打虎”，很受啟發(fā)，開始給連麗如口授《三國》。

1960年，連麗如進(jìn)入宣武說唱團當(dāng)學(xué)員，一年半后在天橋正式登臺?！暗谝淮紊吓_，爸爸花了50塊錢，給我做了一件和王麗堂一樣的青緞子夾襖，綢子里兒，琵琶盤扣兒。這件衣服是全家人吃多少窩頭才攢下的?！?/p>

以才子氣大話金戈鐵馬

“誰要跟我說書，就先聽書，先得知道這個環(huán)境，融入這個氛圍。”連麗如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不聽書，不接觸社會，就學(xué)不出來。”

連麗如自己學(xué)說書，就是從聽書開始的。1960年冬天，她第一次進(jìn)書館，是聽父親在天橋董記茶館說《三國》，從劉、關(guān)、張說到伯樂、姜子牙、酈食其。后來，在東安市場鳳凰廳，連麗如又聽父親說了一個月的《列國》，“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說‘竊符救趙，講虎符，講那上面的花紋是怎么回事，整整講了一場。”散場后，連闊如還帶著她逛東安市場，一邊逛一邊講東安市場的形成，鳳凰廳的由來，講風(fēng)俗人情、衣食住行的很多知識。

連麗如頗為自豪地說：“聽完我就想，他怎么懂得這么多！”其實，不只自己的女兒，著名戲曲作家翁偶虹對連闊如也有過類似的評價：也是讀書種子，也是江湖伶?zhèn)悺?/p>

在連麗如看來，連派評書，重在一個“評”字，評人、評事，也評情、評理。父親連闊如說書，不只是說事件，而且對當(dāng)時的歷史背景、官制禮節(jié)、民間風(fēng)俗、地理山川以及武術(shù)拳腳、戰(zhàn)爭場面，都講得頭頭是道。他向生活中各個階層的人求教，也請教學(xué)有所成、術(shù)有專攻的文人學(xué)者，更親自批閱古代典籍，手不釋卷?！鞍职炙鶔甑腻X除去養(yǎng)家，全都買了書。為了收集《三國》藏書，他跑遍了琉璃廠的老書局。為了考證漢獻(xiàn)帝的‘衣帶詔，他翻閱了七八種版本的《漢書》；為了把‘借東風(fēng)‘草船借箭說得入情入理，他研究天文、氣象知識；講‘鄧艾偷渡陰平，還專門去看過川陜一代的三國遺址?！?/p>

她對記者說，這正是連派“坐談三國”的與眾不同。與另一位說《三國》的大家袁闊成相比，后者是“橫跳黃河豎跳海，萬丈高樓用腳踩”，用語言輔之以身段大開大合地表演；而連派是“武戲文說”，正襟危坐，以才子氣和書卷氣大話金戈鐵馬。

記者聽的這場“諸葛孔明舌戰(zhàn)群儒”，連麗如保留了原著中精彩的文言部分，再用大白話講解意思，接著評講其中的典故、歷史和人物性情；同時也加入了風(fēng)趣幽默的演繹，比如說大胖子薛敬文，“渾身的肉都塞到椅子上，站起來都非常費勁”，他甕聲甕氣地把曹操夸贊了一通，卻被諸葛亮罵是“無父無君之人”，當(dāng)下急得半邊身子發(fā)麻，趕緊從懷里掏出“速效救心丸”塞進(jìn)嘴里。

引經(jīng)據(jù)典、博覽群書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把為人處世的道理融入書中。連麗如回憶自己剛說書時，因為被老藝人排擠，和團里鬧得不愉快，父親勸她收起學(xué)生做派，多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江湖規(guī)矩和人情世故，“他說，要想成為一個藝術(shù)家，你再聰明，再能干，再能說，可是有一樣要記?。赫f透人情方是書，懂多大人情說多大書。心眼兒窄的人絕說不了肚量寬的書，你將來懂得人情世態(tài)了，必能成家。”

年輕時說書，連麗如笑稱自己一個包袱都不會抖，只能照本宣科。如今在臺上，聽她說“舌戰(zhàn)群儒”，說集賢堂里各路東吳謀士們的性格和心思，都能在現(xiàn)實的眾生百態(tài)里對上號。她經(jīng)常將自己曲折的說書經(jīng)歷穿插進(jìn)故事里，作為一種“書外之書”。

從“闖關(guān)東”到“下南洋”

1964年，當(dāng)連麗如要說第二部長篇大書《東漢》時，曲藝界開始“說新唱新”，禁止說傳統(tǒng)書目，《東漢》剛說了7天，停演了。3年后，宣武說唱團解散，連麗如被分配到人民食品廠收汽水瓶子，此后12年，再沒上臺說書。

1979年9月12日，宣武說唱團恢復(fù)，連麗如第一個上臺。老觀眾們見了她都說：姑娘，你怎么一點兒也不見老？還像30多歲的。其實當(dāng)年說書時，連麗如才十八九歲，怕自己在臺上講今說古沒人信服，所以燙了頭，往老里打扮。然而真到了38歲了，卻“已然不會說書了?！?/p>

更嚴(yán)峻的是，也沒有說書的地方了?！拔野职终f書的時候，北京有七八十個書館；我學(xué)書的時候，有40多個；到‘文革開始前，還有26個；等1979年宣武說唱團復(fù)團時，沒有書館了。”

沒有現(xiàn)成的書館，連麗如和丈夫賈建國只能四處“打地”（評書行話，指聯(lián)系演出場地）。那段時間，連麗如在虎坊橋的木板房和鼓樓的大門洞里說《東漢》，也在宣武公園的圖書室里說《隋唐》，每天連軸轉(zhuǎn)，不到凌晨3點不睡覺，點燈熬油地準(zhǔn)備第二天的書。

就在同一時期，劉蘭芳播講的評書《岳飛傳》在鞍山臺播出，收到了意想不到的轟動效果，沉寂多時的傳統(tǒng)評書再次風(fēng)靡全國。由此，東北成了評書復(fù)興的重鎮(zhèn)，田連元、袁闊成、單田芳等評書藝人，通過廣播、電視等載體，迅速成為火遍大江南北的評書大家。

相比之下，北京作為評書的發(fā)源地，此時顯得有些落寞寒酸?！氨本┑脑u書太弱了！”連麗如心里很難受。沒有現(xiàn)成的平臺，連麗如夫婦繼續(xù)四處“打地”，終于得到了一個在哈爾濱電臺播講《東漢》的機會。初闖關(guān)東，連麗如一直帶病錄書，每天錄音之前就打一針止痛的阿托品。之后，《東漢》在全國56家電臺連播，人們這才知道北京還有一個會說評書的連麗如。

為了推廣北京評書，連麗如不僅闖過關(guān)東，也下過南洋。1993年，連麗如去新加坡參加第三屆華族文化節(jié)，這是她第一次走出國門。新加坡沒有評書，只有“講古”，就是講歷史故事?！爸v古”有一個規(guī)矩，一次一定要把一個故事講完，但評書最大的特點是“留扣兒”，就是留下懸念。在新加坡世界貿(mào)易中心，連麗如演出三場《康熙私訪》，上臺前，主辦方還一直囑咐她千萬別留懸念?！拔野阉鸭降漠?dāng)?shù)卣Z言都用上了，包袱兒特別響，觀眾都在底下樂，后來連樓上做買賣的都扒著頭往下看。等到最后，我還是留了書扣兒。散場后一幫觀眾跟著問我，”連麗如學(xué)著新加坡人的語氣和腔調(diào)，“連女士，連女士，那個小孩這么樣了，你明天還來說嗎？”

此后，她又多次赴新加坡、馬來西亞等國，新加坡國際廣播電臺還播出了連麗如講的《紅樓夢》，受到聽眾熱烈歡迎。

“時刻把觀眾放在心上”

“第一天說書，爸爸只囑咐了一件事?！边B麗如說，“每天開書前半小時，要坐在書臺上，和聽眾聊天兒。用行話說，這叫‘貼身靠兒。”連闊如十分看重向聽眾學(xué)習(xí)，在電臺播講評書時，總會說上一句：“哪位聽眾聽我說的有誤，請打電話告訴我，因為中國文化太深，我的學(xué)問太淺?！庇谑?，家里常年安排人專門接聽“投訴熱線”，每到年底，對打電話挑錯的熱心觀眾，連闊如經(jīng)常提著蒲包，到人家里去登門道謝。

一直到現(xiàn)在，連麗如始終不忘“貼身靠兒”的道理。下午兩點開書，她總會提前兩三個小時就來到書館，坐在門口賣票的方桌后，和相熟的聽眾寒暄閑聊。

老伴兒賈建國曾送給連麗如一首詩：“鋪炕疊被兒，掃天刮地兒，測字猜悶兒，玩牌打混兒”。寄望晚年悠閑的生活。然而，這樣的日子始終可望不可及。從朝陽小梨園到什剎海畔月明樓，再到宣南書館，為了復(fù)興書館評書，一天也沒歇過。

評書最講傳承，連麗如至今記得父親說書時的“五忘”：“忘己事，忘己貌，忘座有貴賓，忘身在今日，忘己之姓名?！比缃?5歲的連麗如在臺上仍是神完氣足，憑一口丹田氣說下來，一個小時沒有喘息的工夫。

但現(xiàn)在的連麗如，也有意識更多地把舞臺讓位給年輕人。

在宣南書館里，開場的梁彥是連麗如的四徒弟，在評書演員之外，還是中華書局的編輯。他從小喜歡聽評書，博聞強識又喜歡讀書，偏門雜類無所不及，大學(xué)畢業(yè)論文寫的就是“評書的情節(jié)敘述與電影蒙太奇的關(guān)系”。一開始表演還有些背書的痕跡，如今也能駕輕就熟地抖包袱說典故，解釋什么是“碗口”粗細(xì)時，還會拿王玥波砸個掛——“要是王玥波吃面條的海碗，這還了得！”

王玥波是連麗如的義子，從小在書館舞臺上打磨鍛煉，從老先生身上得到真?zhèn)?，相聲、評書、單弦樣樣精通。說李逵從三層酒樓跳下，一拐彎就開始講老北京的布鞋和棉鞋；說阮氏三雄下水奪船，船夫們唱的是“涼調(diào)版”的“讓我們蕩起雙槳”，亦莊亦諧，揮灑自如。后來喜歡王玥波的觀眾越來越多，連麗如索性把“攢底”（即壓軸）的位置讓給他。一般在曲藝行，很少有老先生“讓底”。連麗如很開通——“我特別膩歪老人不給年輕人騰地兒，年輕時我受過這個?！?/p>

“書場說書是一個有遺憾的藝術(shù)，不可能十全十美，指不定在哪兒就有小紕漏小失誤，不像電臺和電視，說錯的地方可以重錄，詞背不下來可以照著書本念。但這也是現(xiàn)場說書的好處，演員面對的不是冷冰冰的機器，臺上臺下，直接和觀眾交流，容不得一點兒馬虎。每周說這一小時的書，要好好準(zhǔn)備一個禮拜。不光我們，連先生也一樣，‘現(xiàn)上轎現(xiàn)扎耳朵眼可不行?！绷簭Α董h(huán)球人物》記者說，“師父對我們沒有特別的叮囑，只要求我們上臺多磨煉，時刻把觀眾放在心上，演員自古都是這樣，我們都印在腦海里?！?/p>

如今的書館里，大多數(shù)都是年輕聽眾，他們愛這里閑適安逸的氣氛——喝茶聊天，隨意走動，嗑瓜子、打呼嚕、叫好，無拘無束，愛聽那些歷史故事和英雄傳奇，愛書座兒與書座兒之間、演員和聽眾之間自然融洽的關(guān)系，也愛那個寄寓在書茶館里的、充滿人情味的“老北京”世界。

方才在臺上氣定神閑、揮斥方遒的連麗如，一旦下臺，便立時頹敗下來，滿是疲憊與滄桑，仿佛一下老了很多。正如她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所說：“我已經(jīng)這個年紀(jì)了，所有的精氣神，都凝聚在了那每周一小時的舞臺上面?！?/p>

此刻，舞臺上燈已滅，空曠的場子顯得落寞。然而，等下一次開場，醒木一拍，這里又會聚斂起一片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