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陽
杭州巷10號
□夏 陽
其實杭州巷10號并沒有刻意躲避都市的喧囂。
幸福路作為一條商業(yè)步行街,每天人流密集,左邊有一條非常不起眼的小岔路,叫平安街,順著平安街進去百余米,一拐彎,眼前生出一條南北向小巷,便是杭州巷。
杭州巷狹窄細長,僅容得下兩人并行,麻石板鋪就的巷道,伴隨著墻腳一線濕濕的青苔,一直延伸到盡頭。巷子兩邊的建筑,古樸、荒涼,被圈在高高的院墻內(nèi)。透過門縫,可隱約窺見一些雕梁畫棟,當然還有斷壁殘垣。小巷里,渺無人煙,只有寂寞的風,順著寂寞的巷道穿過,輕輕吹拂著墻頭幾株寂寞的茅草。步行在小巷里,抬眼望去,四周就像一幅油畫,掛在墻上沉睡不醒。從時尚繁華的幸福路,到幾個老頭老太太貓在門口打盹的平安街,再到這古老幽深的杭州巷,類似經(jīng)過時光隧道,從當代穿越到現(xiàn)代再穿越到古代。
我去的時候,正值深秋,碧空如鏡。
上午的陽光嫩黃羞怯,在墻頭瓦瓴上探頭探腦,卻無法照進小巷。行走在小巷里,頭上是一片金燦燦的陽光,人卻站在歲月的陰涼中。我此行的目的地是杭州巷10號,那也是整個小巷唯一的住戶。駐足10號門前,猶豫良久,那兩扇厚重的木門還是被我輕輕地叩響了。
須臾,一個老太太站在門口。她的目光和善,完全沒有都市人慣有的那種警惕。我結結巴巴地說自己是攝影發(fā)燒友,愛好用鏡頭來捕捉歷史。老太太莞爾一笑,把我迎進院內(nèi)。
院子很大,里面種了不少花草。秋天的菊花開得正艷,五彩繽紛,白如雪,粉似霞,而黃的,則黃得熱鬧,亦黃得傷感。院內(nèi)飛檐斗角,回廊石階,曲徑通幽。難以置信,在現(xiàn)代都市林立的高樓大廈腳下,竟然藏著這樣的深居大院。
老太太精神矍鑠,紅光滿面,來去如風,絲毫看不出有八十高齡。當我喝著她端過來的茶猜她六十出頭時,她笑聲朗朗,說她留學海外的兒子,如果現(xiàn)在還活著的話,明年也將花甲之年了……老太太說她姓李,從十八歲結婚那年起,已經(jīng)在這院子里生活了六十多年。六十多年里,女兒夭折,兒子客死他鄉(xiāng),傭人被遣散,老伴過世,一個個親人相繼離去,昔日門庭喧鬧的大宅子里,最后只剩下她一個孤老婆子了。老太太說這話時表情恬淡,似乎是在談論別人家的事情,看不出有任何的悲傷。
我問:“這巷子為何叫杭州巷,和杭州有什么歷史淵源嗎?”
老太太說:“現(xiàn)在知道這巷子來歷的人應該不多了。說來話長,早在清朝末年,有一批杭商集體遷移來此,他們開茶莊、絲綢店和當鋪等。買賣做大了,賺錢了,在這里扎根,抱團買地置業(yè),于是就有了這杭州巷。你可別小看這巷子,它可是當年這座城市的心窩窩呢。巷道之所以修得這么窄,就是為了減少閑雜人員的進入。無論多大的官來訪,文官落轎,武官下馬,就是皇帝來了,也得老老實實從巷子口步行進來,誰讓它才三尺寬呢?!闭f到這里,老太太得意地笑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杭州巷在當年是如此的尊貴顯赫。我問老太太:“你也是杭州那邊過來的?”
“不是。這宅子原先是一個姓劉的杭州人建的,開茶莊開酒樓,家大業(yè)大,但子女不肖,吃喝嫖賭,個個都是鴉片鬼,沒幾年光景便敗得一塌糊涂,成了街上的叫花子。這宅子,是我家公公那時花了不少銀元買下來的。你不知道,當年嫁進杭州巷,是多少女子做夢都盼不到的好事呢?!?/p>
望著老太太一臉甜蜜而略帶羞澀的回憶神情,我依稀看到了當年一個情竇初開的妙齡女子,紅紅的衣裳,紅紅的頭巾,在喜慶的鞭炮聲里,眾星捧月一般,被浩大的迎親隊伍捧進了這杭州巷。
在杭州巷10號,如置身于山野的一處宅院里,都市的喧囂和車流的嘈雜似乎遠去。空氣里,有花的陣陣清香,在明朗的陽光下,微微發(fā)酵。和老太太坐在一塊兒喝茶聊天,真是一種享受,仿佛在翻閱一本厚厚的歷史書。
想起歷史,我不由好奇地問:“新中國成立和‘文革’時期,你們沒受沖擊吧?”
老太太愣怔了一下,轉(zhuǎn)而淡然地說:“新中國成立初期一切還好,但‘文革’中被抄過幾次家,說我們是大資本家。最后,這宅子是保住了,我老伴卻被紅衛(wèi)兵活活打死了?!边@回答讓我有些尷尬,我不好多說什么,默默地捧起茶杯,小心地喝茶。老太太的目光越過高高的院墻,停頓在遠方的某一處,輕輕地嘆了口氣。
我拍了幾張照片后,告別老太太,告別杭州巷10號,重新回到巷子里。陽光從天空瀉下來,無遮無攔,小巷子里被歲月磨蝕得溜光如玉的麻石板,在陽光的照耀下生出耀眼的光亮。
我默默退出杭州巷時,一個磨刀師傅正挑著擔子站在巷子口,高聲叫喊著:“磨剪子嘞,戧菜刀!”他抑揚頓挫的叫喊聲跌落在小巷里,濺起一巷子清脆的回音。磨刀師傅喊了數(shù)聲,站了片刻,卻沒有走進小巷。
我回到單位。主任問我:“老太太同意拆遷了?”
我沮喪地搖了搖頭。主任皺了皺眉。很顯然,我這個剛被招聘進來的大學生第一天的工作,讓他很不滿意。
我默默地望著主任難看的臉色。他的身后,懸掛著這座城市的規(guī)劃藍圖,上面一條條粗大筆直的線路,縱橫交錯,氣勢凌厲。
我向主任建議道:“按照老太太目前的身體狀況,是很難熬過這個冬天的。要不,我們等到明年開春再說,如何?”
主任沉默不語。
【創(chuàng)作手記】
在我故鄉(xiāng)的縣城,贛江之濱的老城區(qū),有一片民國時期的老建筑。那里,門樓高聳,磚墻巍然,清一色的麻石板小巷,昔日大戶人家的榮光依稀可尋。然而,推開一扇扇油漆斑駁的大門,里面卻是另一派頹廢荒蕪的景象:斷壁殘垣,腐窗爛椽,雜草叢生,鼠蟲出沒。這片老建筑,蜷縮于一群高樓大廈的環(huán)伺之中,是那般的孱弱蒼老,那般的岌岌可危。雖然墻上未見到處寫著紅油漆的“拆”字,但它們的命運依然讓我寢食難安。
故鄉(xiāng)的縣城,其實就是當下中國城鎮(zhèn)發(fā)展的一個縮影。
我從不反對社會物質(zhì)文明的進步,但一直以來卻耿耿于懷,總想為那片老建筑寫點什么。是想在字里行間注入某種人文關愛嗎?應該是的。但我明白,這種關愛,相對于《杭州路10號》里面的人間慈愛,是小巫見大巫,是紙上談兵,蒼白而無力。
《杭州路10號》創(chuàng)作于1988年。甫一問世,便洛陽紙貴,贏得無數(shù)驚羨和贊譽,并榮獲中國首屆“海燕杯”全國征文大獎賽一等獎。和作品中的“我”一樣,其作者那年才23歲,風華正茂的年齡,卻待業(yè)在家,整天無所事事,無意之間成就了一篇經(jīng)典名作。本文有意延續(xù)了于德北老師的故事情節(jié),屬于某種程度上的續(xù)寫:假如駱瀚沙教授的夫人還活著,在城市現(xiàn)代文明蠶食的今天,她那座“神圣而莊嚴”的小院是否依然健在,是否安然無恙?
《杭州路10號》,多段落,短句式,故事情節(jié)跌宕起伏,行文明顯有海明威之風,而結尾處意外陡轉(zhuǎn),為典型的歐·亨利式。為了甄別,我在創(chuàng)作《杭州巷10號》時,有意進行了回避,多用長句,以散文式的手法弱化故事情節(jié),注重營造小說氛圍,安排了開放式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