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淦
吳稚暉借神靈謝絕祝壽
沈 淦
吳稚暉
1945年農(nóng)歷二月,是民國元老、著名教育家吳稚暉的80歲生日,于是在陪都重慶的著名學(xué)者如衛(wèi)聚賢等,前一年就開始張羅著為他祝壽了。他們準備在《說文月刊》上發(fā)一則啟事,屆時出一期專刊,為吳老80大慶增添光彩。
吳稚暉聞訊,急忙給衛(wèi)聚賢寫了封信,堅決謝絕,聲言“萬萬不可”。有趣的是,這封信通篇并沒有“國難當頭”“共赴時艱”等大道理,只將自己的家事、私事娓娓道來,而謝絕的理由卻又“頗多鬼話趣怪之處”,讀之令人匪夷所思而又忍俊不禁。讓我們來看看這封信的大致內(nèi)容吧——
我生平從來沒有做過生日,50歲、60歲、70歲也從來沒有搞過壽慶,這是人人都知道的,衛(wèi)先生你一定也十分清楚,因為我們間的情誼,已有20多年了。人們都以為吳稚暉不喜歡這一套,甚至以為我欲矯正世俗愛慕虛榮的風(fēng)氣,我都不作辯白,或者應(yīng)付式地微微點頭。其實,根本就不是這么回事,說出來不但非常可笑,甚至還非??蓱z呢。
我出生于江蘇武進。我的父親是個獨生子,他10歲時母親——即我的祖母就去世了。我的母親18歲時嫁給了我的父親,我的曾祖母與祖父都熱切希望她生個兒子。不料就在這一年,即同治二年(1863),年近90歲的曾祖母與60歲的祖父都先后去世。
到了同治四年(1865),我母親20歲生下我時,我的外祖母所生的二子一女,已經(jīng)只剩下我母親這個唯一的女兒了,因此,外祖母就寄住在我家。當我母親懷孕時,外祖母夢見我的曾祖母與祖父對她說:“我們將在陰間買一個小孩,價錢已經(jīng)說定了,只是過秤時,賣家是用秤鉤鉤住肚臍眼稱的?!边@樣的夢竟然做了兩次,曾祖母與祖父還說,我們已經(jīng)在孩子的兩只胳膊上都做了記號。
及至我生下來后,左臂有塊蠶豆大小的紅斑,右臂有塊大約半寸長的葫蘆斑。因此,外祖母對這兩個夢深信不疑,認為我是我的曾祖母與祖父瞞著閻王爺買來的孩子,即世俗所謂的“偷來人生”。所以一再告誡家人:千萬不能替我做生日,因為一旦做生日,就必須在堂前點上香燭,以敬禱天地神靈。這樣一來,萬一有些閑散的神仙偶然路過,前去報告閻王爺,很可能就會將我拘回陰間了。
我的外祖母從小就諄諄告誡我:千萬不可剔剝肚臍眼里的“塵穢”——即顆粒狀的臟東西,因為這就是封住秤鉤之洞的重要物件。我10歲時,漸漸地不再相信這個神話,于是夏天洗澡時,試圖將那如綠豆般大小的塵穢剔除掉,哪知頓時腹痛如絞,而且一連痛了三天。外祖母急忙請醫(yī)生替我涂上膏藥,又焚燒了多少堆冥幣,以向鬼神謝罪、致敬。從那往后,我即使不想相信那個神話,事實上也不可能了。因此一直到今天,我的肚臍眼里尚有兩粒如綠豆般大小、黑色而又堅硬的顆粒,這就是70多年前的“宿穢”啊,我既然不敢再動它,它也就牢牢地扎根于那兒。
要說我的人生哲理,根本就不相信有什么鬼神,也不會相信有什么“秤鉤肚臍、過秤買來”的說法,至于胳膊上的紅斑,擁有者多了去了,絕不是買賣時的記號,更加不相信有什么閻王爺。
我曾經(jīng)看到西方人的記載,嘲笑某些劣等民族,連臍中塵穢也不清除,根本不講衛(wèi)生。仔細想想,我吳某固然難免低劣,卻根本不相信塵穢可以封住秤鉤之洞。然而,一旦我欲剔除宿穢,并未粗暴地傷及皮肉,竟然使我一連三天腹痛如絞,個中緣由,實在令人參詳不透。
另外還有,我的外祖母一直撫育我至27歲,她雖然去世了,其撫育之恩卻至為深厚;還有我那90歲的曾祖母,是吳氏家族中著名的貞節(jié)之母。她們的迷信思想,固然有可笑之處,可是愛我之心卻是一片至誠。于是對于我來說,倘若故意違背已逝尊長的遺命,則一定不會吉祥。那些迷信思想我決不會當真,而違背先人的遺命,卻是萬萬不可。而且那些先輩尊長們只知道有了我就可以延續(xù)后嗣,也預(yù)知我是一個沒出息的不肖子——“偷來人生”嘛,雖沒出息,卻能夠避免大過失、大罪惡。像我這樣的人,雖然無補于世,卻可以久久地茍活于人間,也可以寫些文章、搞些小玩藝兒報道報道。
再說,就我個人來說,自然非常珍愛自己的生命,能夠活下去必定要活下去,而這一前提就是不做生日、不搞壽慶,落得安閑無事。相比于故意鋪張、做生日搞壽慶來說,也省卻不少無謂的浪費。至于出慶祝特刊,大吹法螺,尤其會受人嘲笑呢。因此,我須向你衛(wèi)先生說明兩點:第一,不要使我違背先人的遺命。第二,違背先人的遺命不吉祥。
如果當真有什么閻王爺,將我這個偷來的人給拘押回去,那可就是性命攸關(guān)了!倘若衛(wèi)先生替我懇切地勸諭諸位好友,萬勿再提做壽一事,讓我能夠偷偷地活滿一百歲,那時候我就會心甘情愿地赴死,再也沒有什么遺憾了。區(qū)區(qū)什么80歲、90歲,那又算得了什么呢!當今的衛(wèi)生環(huán)境,遠遠地超過了前人,如衛(wèi)先生等,都能活上個三百歲、四百歲,直追并跟上古時候的老壽星——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先生,乃是必有之事。所以,今人如果到了60、70、80、90歲就一定要做壽慶祝,那就太小家子氣了!至于祝壽特刊,除了留下笑柄,甚至還會使我折福減壽呢!
基于上述原因,我正襟危坐,恭敬奉告:依世俗之見,則銘感盛情;緣個人之衷,則頓首拜辭。
其實早在1925年吳稚暉60歲時,上海的無錫幫曾不由分說地替他慶賀60歲壽誕:大廳上紅燭高燒、壽幛高掛,桌上有壽桃、壽面和各種壽禮,上海灘的頭面人物濟濟一堂,唯獨不見老壽星出場。直等到不耐煩的時候,才收到他發(fā)自杭州的信:“我最反對慶壽做生日,從來不替別人慶壽拜祝,就是一個硬憑據(jù)……恭敬地璧還原帖,并叩謝諸先生,本日弟已赴杭州,亦不能陪座,極為抱歉?!币患埞衷?,弄得人哭笑不得。60歲壽誕的酒席,變成無錫旅滬同鄉(xiāng)會的聚餐。
1953年10月,特立獨行的吳稚暉病逝于臺北,享年88歲——雖說未能活滿百歲,略有遺憾,不過與當時的一般人相比,也堪稱高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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