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亮

——評周良沛先生的《詩歌之敵》

陳中亮

“詩人，真正的詩人，詩是他的宗教，是一生與之相依為命的精神之神?！保ā对姼柚當场罚┻@位從革命戰(zhàn)火中成長起來、在反右運動中遭遇二十年勞改的革命知識分子，依然表現(xiàn)出對詩一如初始的執(zhí)著與癡情。春城的冬日，我有幸拜訪了已經(jīng)80多歲的周良沛先生，聽他暢談中國新詩的源流發(fā)展。在他侃侃不絕、爽朗洪亮的談笑聲中，我心中不由得蹦出了這樣的兩句話，這是周老自己一生與新詩結(jié)緣的自我寫照。他一輩子寫詩、評詩、編詩，為此青春飛揚慷慨悲歌，為此遭遇困頓身陷囹圄，為此仗義執(zhí)言遭人白眼，卻依然心如磁石，不指詩歌誓不休。這是一個真愛詩歌的人。

當詩歌評論集《詩歌之敵》拿到手上時，我感到了它的厚重。翻開書頁，作者的詩情詩思，穿越歷史的時光，撲面而來。在書中，作者對“朦朧詩”、“現(xiàn)代派”、“表現(xiàn)自我”、“擴張自我”、“危機與繁榮”、“詩與政治”、“新詩與傳統(tǒng)”、“理想與標準”、“含蓄與晦澀”、“崛起的美學原則”等許多問題都做了具有個性的思考與答辯。它比較全面完整地體現(xiàn)了周先生對詩歌、詩壇的看法和態(tài)度，也展示了他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多年來的心路歷程。不管是專門的論述文章，還是詩集的序跋，作者都能秉著既有原則，又有包容的評論態(tài)度，盡力展示自己的詩歌觀點。他特別強調(diào)：各種觀點、理論的確立成形，常常是無法避免與其他異見的摩擦、對立、爭辯和斗爭，才得以豐富和強壯。任何一個真正的詩人，要寫出像樣的作品，即便不是那么自覺，也無法離開他民族、哲學、文化的基礎(chǔ)。任何“配合政治”，遠離文學自身特質(zhì)的分行文字不可取，那些遠離人間煙火之頹廢、虛無的、純以自慰的詩之夢囈，同樣不可取。周先生在談到新詩為新而新，誤入歧途時，語重心長地強調(diào)：詩道有正有歧，有大道有小路，任何時候都不能忘了出發(fā)的初衷。詩歌和文學傳統(tǒng)是薪火相傳的，傳承絕非保守封步，恰是拓展開闊詩路的起點。堅持人生信仰，包括對詩的真誠，分清晦澀、含混、凌亂、恍惚，剔除非詩、偽詩、假詩、贗詩，詩歌才能大步前進。

對于詩歌，周先生歷來主張：“詩就是詩”，認為詩最根本的就是思想與情感的結(jié)晶，是具有詩思之詩美，并具相應(yīng)的藝術(shù)方式所表述之作品。雖然對浪漫主義、象征主義詩歌他也有認同甚至欣賞，但他無疑偏向于現(xiàn)實主義詩歌。他的詩評和詩論都很強調(diào)現(xiàn)實主義。我們在看他評價戴望舒時，可以看出這樣的偏向：“他寫的全是親身感受，詩人的文字功力表達了真情時，就閃出了藝術(shù)光彩，為了真情的表達，不論其表現(xiàn)手法摻有什么其他藝術(shù)流派的因素，也使他終于走向現(xiàn)實主義大道?！保ā丁创魍嬖娂稻幒蟆罚┧倪@段話在理論上當然有不確切處，因為，不管是浪漫主義還是現(xiàn)實主義，都能表達真情，然而由此卻能明顯看出他是偏向現(xiàn)實主義的。這點，從他最欣賞聶魯達一段話也可以看出：“詩人之敵，莫過于他自己沒有與同時代的最被忽視、最受剝削的人們找到共同語言的能力?！薄霸娙瞬皇恰∩系邸瑳Q不是‘小上帝’。他并沒有超越從事其他職業(yè)的人之上的神秘命運。我過去常說，最杰出的詩人乃是每日供應(yīng)我們面包的人，也就是我們身邊的、不自詡為上帝的面包師。他們?yōu)榱吮M社會的義務(wù)，從事揉面、上爐、烘烤和每日送面包這樣一些既崇高又卑微的工作。如果詩人有這種純樸的覺悟，也就有可能把這種純樸的覺悟組成一個其結(jié)構(gòu)既簡單又復雜的偉大的藝術(shù)品的一部分；這就是建設(shè)社會、改造人類生存的，為人們提供面包、真理、美酒、夢想……”總之，他認為，讓詩歌和文學成為建設(shè)我們新生活的鋼鐵與面包，是我們這個時代，我們這個國家與詩之根本的根本。

正因為秉持這樣的觀點，他的詩評就有了根基、有了筋骨，甚至有了烈度。敢于講真話、講正氣，是周良沛詩論的一條主線與“文脈”。周良沛說: “我毫不隱諱自己的觀點，即便它是有問題的、錯誤的，也不需要羞羞答答。只有毫無保留，像說知心話一樣告訴大家，只有痛快淋漓地，像讀宣言似的表達我的立場，才可能有自己的對詩的真誠。”他還說: “一說話，難免得罪一些人，得罪的可能還是朋友、好人。可是，悶著嘴也不行。”（《詩歌之敵》）因為有定見，所以有定力，才能在時代的風云變幻中，堅持自己認定的真理，敢講無愧內(nèi)心的真話，保持一份獨有的清醒與超然，由此多了幾分清奇，少了幾分俗氣。上個世紀80年代，在西方詩歌的影響下，“朦朧詩”“新潮詩”“現(xiàn)代派”“后現(xiàn)代”等流派異軍突起，形成一時熱潮。作為中國傳統(tǒng)、中國氣派詩歌的擁躉者，周先生甘觸眾怒，勇立潮頭，他不否認詩歌需要含蓄，不能過于直白，口號式的政治詩歌他一向是反對的。但是當“朦朧”脫離了生活，脫離了大眾，他冒著落伍的譏誚挺身而出，唱出老調(diào)：“生活本身，就是一條新詩的大道，拒人民的生活與斗爭于新詩之外，要新詩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就是一句空話。當藝術(shù)只有一條‘崛起’之路，它也就當仁不讓地取代了人民所要的百花齊放。這和當今現(xiàn)存的、人民生活的廣闊天地之文化秩序背道而馳?！保ā丁碌拿缹W原則’之‘崛起’》）。面對成為個體夢囈般的喃喃私語的現(xiàn)代詩，他尖銳諷刺說: “別人看不懂你的東西，你向誰表現(xiàn)自己？若是自己表現(xiàn)給自己看，睡到被窩里表現(xiàn)好了，何必要寫在稿紙上還想方設(shè)法發(fā)表呢？一贊成詩要寫得讓人看懂，有人就把明確與含蓄對立起來，把‘懂’作為‘假、大、空’的同義語，含蓄與朦朧又混為一談，這不是胡攪蠻纏嗎？”（《‘新的美學原則’之‘崛起’》）90年代，隨著“告別革命”、“淡化意識形態(tài)”等觀念在詩壇崛起，他堅持己見，不隨時勢，不愿將詩歌和政治對立起來。今天看來是常識，在當時卻需要額外的勇氣。周良沛指出: “你的‘美學原則’可以另撰歷史，可歷史卻無法選擇那‘美學原則’對歷史的虛無。人們?yōu)榇思て鹨徊ㄓ忠徊ǖ膽嵓ぶ?，顯然是為如此推翻歷史，篡改歷史。新詩，乃至整個文學、文化，都是隨著中國的民族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革命而運動的?！薄啊庾R形態(tài)’的口號提出，恰恰是極其虛偽又特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之所為，要別人‘淡化’，無非是便于他等的意識強化得以長驅(qū)直入。詩壇如此弊，正是‘新思維’治詩的惡果?！保ā对姼柚當场罚┰谶@些錚錚直言中，你可以不認同他的觀點，但你很難否認他具有洞察力的。新時期以來，隨著市場經(jīng)濟的繁榮，精神領(lǐng)域的失落和沉淪越來越甚。被選入《中國文學理論批評 2001 文選》中的《詩歌之敵》一文中，周先生批評了詩人的浮躁、趨利、非詩化、玩詩造假、虛無歷史、稀奇古怪等詩歌之敵后，引用美國中情局的《中國十誡》中“要利用所有的資源，甚至舉手投足，一言一行，來破壞他們的傳統(tǒng)價值”?！氨M量用物質(zhì)來引誘和敗壞他們的青年，鼓勵他們藐視、鄙視并進一步公開反對他們原來所受的教育，特別是共產(chǎn)主義教育?！敝赋鲆恍┰娙恕⒃娬摷疫@些年攪得詩壇烏煙瘴氣的“消解崇高”、“不屑于表現(xiàn)豐功偉績”等類似口號，與美國《十誡》“不是接軌得很好么”?除了露骨的詩之政治主張外，各種以假亂真的“主義”對廣大讀者之詩心傷害很深，“有什么問題會比非詩與反詩的問題更嚴重呢?”它就是“詩歌之敵”，“最危險之敵! ”這些論點，振聾發(fā)聵，并且具有現(xiàn)實性。

周先生寫詩評，對“詩歌之敵”固然橫眉冷對，就是對自己的師友，他也秉承公心，嚴把藝術(shù)之關(guān)。五十年代中期，他坐在編輯室里天南海北地論詩，“對詩友以至對詩界的前輩，也不隱諱自己的觀點”。如對艾青詩歌的評價，在給艾青的一封信中，他細致分析了艾青《春天》詩集的藝術(shù)成就，尤其是為《他睡了》和《一個黑人姑娘在歌唱》所作的辯解和分析，講的是那樣透徹和貼切，無疑觸到了這些作品的獨有神韻。同時，作者又坦率地指出艾青的詩也免不了“有些敗筆”。這主要表現(xiàn)在“湊些應(yīng)景之作，流于空泛的議論”。所謂“試驗民歌的風格……正是服了某種理論給新詩開的藥方的后果”。（《靈感的流云》）周先生一貫認為，一味恭維，“是葬送詩人的一副催命劑”。只知拔高、著文欺人，是缺乏文德的表現(xiàn)。寫得誠實，褒貶適中，說得極為準確、科學，是周先生為作品寫序跋的一個特色。

敢恨就敢愛。有人說:“良沛的詩評比詩好，為人比詩評更好?！边@樣的評價，非知己者不能道。新時期以來，為了中國新詩，他住在北京簡陋的三人宿舍中，每天夾著包，奔走不息。為的是搜集已故詩人的作品、訪談故居親友。尋找、編輯并出版胡也頻烈士的遺詩，他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編戴望舒的詩，尋找被毀、被荒草埋沒了的戴望舒墳地，他也不辭辛勞……青年詩人曲有源寫詩箋給他，說“一個提包挾著你全部的友誼、思想、愛情、家產(chǎn)……”，他不以為苦，反而甘之如飴。為作品寫序，作者也是本著為社會主義文學培養(yǎng)新人的精神進行評價，提攜獎掖優(yōu)秀的后來者。在“關(guān)系學”盛行的今天，有些詩壇新秀，需要有獨到眼光的老前輩來發(fā)現(xiàn)，推重。周先生通過為其作品寫序，培養(yǎng)了一批新人。當然，投機之輩的溜須拍馬周先生也是清楚的。面對此文壇歪風，他旗幟鮮明：“不正之風猖獗時，正派的評論對一個沒有門路的作者的支持，足以促進一個同志健康地走上文學道路，其作用是不可低估的”。所以，努力讓正派的作家脫穎而出，不致埋沒，是一個有良心的詩評家的職責所在。他這種樂為他人作嫁衣的精神，是有榜樣的。他的老師嚴辰多次對他說過:“只要看到寫詩的年輕人中有苗頭走正路的，一定得給予支持，設(shè)法評介，盡力開拓點路子為他們出詩集?！保ā秶莱?，一個嚴肅的詩人》） 周先生不僅是詩人、詩評家，同時還是著名的新詩選家。戴望舒、徐志摩、胡也頻、聞一多、“七月”詩派等現(xiàn)代詩史上著名詩人和流派的詩集他都編選過。比較有名的還有《新詩選讀111首》《抗戰(zhàn)詩鈔》等，這些新詩選，作者堅持不因人廢詩、不因人論詩的態(tài)度，既選了許多名家的作品，也選了名字不夠響亮的新人。這些作品，當然不能全面代表新詩的特色，但仍能窺見入選者的風格特色。附在每篇作品后面的評價文章，也可看出編選者的良苦用心和理論素養(yǎng)，它寫得言簡意賅，堪稱出色的詩評短論。

當然，周先生的詩評也有短處。由于歷來很重視詩歌的思想性，即使在他主要是強調(diào)詩歌要表現(xiàn)作者真實的主觀感情的時候，也不忘記同時指出理性以至思辨因素的重要性。在相當一部分評論中，受制于時代和視野，未能從藝術(shù)和時代的高度，給出更高視野，更有說服力的恰當評價，又確實是存在的。具體來說，就是周先生對于政治與文學、政治與詩歌的關(guān)系，稍缺系統(tǒng)的理論瞰視。他一貫強調(diào)反對口號式的政治詩，也樂于看到“純詩”。但是，在具體的評論中，他過于強調(diào)主流意識形態(tài)對詩歌的匡正，而對于政治將詩歌功利化的一面警惕不足。其實，政治對于文學的過分干涉，是新時期詩歌有脫離政治傾向的前因。大量直白的政治詩歌，由于缺乏作者真實的情感體驗，流于口號化、程式化，為后來者所詬病。普列漢諾夫指出：“任何一個政權(quán)只要注意到藝術(shù)，自然就總是偏重于采取功利主義的藝術(shù)觀。它為了本身的利益而使一切意識形態(tài)都為它自己所從事的事業(yè)服務(wù)?！辈涣私獯饲耙?，就不能對詩歌與政治的齟齬產(chǎn)生歷史性同情。新時期以來，國家提出“文藝為人民服務(wù)、為社會主義服務(wù)”，取代了將文學工具化的政策，也是考慮到了文學本身具有相對的獨立性。當然，政治是詩歌的重要內(nèi)容，這是常識。詩人，一切文人，是站在時代前面的人。民間的痛苦，社會的窳敗，道德的虛偽，沒有人比文學家更早、更深刻的感覺到。文學家永遠是民眾的非正式代表，不自覺的代表民眾的切身的苦痛與快樂、情思與傾向。在此意義上來說，即使表現(xiàn)政治，也意味著文學中的政治和主流意識形態(tài)不是高度重合的。它具有特定的民間性、時代性。這點，周先生在評論時也沒有強調(diào)。其實，任何遵命文學都不是好文學，文學家不接受誰的命令，但是要遵從內(nèi)心對于真善美的追求。當然，這些問題周先生在不同地方以不同方式都提到過，只是由于多是短篇，淺嘗輒止，沒有深入討論，未免讓人遺憾。

楊瑞洪 黃河No.1 180×180cm 布面油畫 2012

總體而論，周先生論詩，確實頗見藝術(shù)眼力，品評臧否，多有獨到之處。他寫的詩評，與人論辯者，從不跟風，不計毀譽，離棄平庸，堅持知識分子的良知。所寫的短篇評論，常常能娓娓道來，親切，自然，有獨特的欣賞品位和人生體驗。加上他熟知詩壇掌故趣事，常能增添別人沒有的歷史真實與滄桑感，讀來比較舒服。

（作者系文學博士、講師）

責任編輯：萬吉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