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剛
秋刀
◎王剛
王剛,貴州六盤水市第八中學高中語文教師,魯迅文學院少數(shù)民族25期學員,貴州作家協(xié)會會員,水城“文蔚水城”沙龍主要成員。2012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在《廈門文學》《貴州作家》《青年作家》《杉鄉(xiāng)文學》《六盤水文學》等刊物發(fā)表小說若干。
進入九月,王大爺?shù)牟∮l(fā)嚴重,令他坐臥難寧。
那真是一種奇怪的病。進城不久,王大爺就感覺手掌不太對勁,莫名發(fā)癢。起初,只是一個點,仿佛有一只螞蟻躲在皮層之下,憋著勁,時不時往上鉆,咬上一口。王大爺也沒在意,認為不過是一般的疼癢,就用指甲狠勁掐,試圖把螞蟻掐死。不過,那螞蟻命硬得很,怎么也掐不死。不但掐不死,反而招來了更多的螞蟻。螞蟻越來越多,十只,一百只,一千只……跑動的范圍越來越大,由點到面,再到整個手掌。王大爺不停地搓手,想把那些可惡的螞蟻搓著肉團,碾成粉末。沒想到,螞蟻不但沒死,反而更加瘋狂地奔跑起來,撕咬起來。王大爺找了把鋒利的小刀,不停地刮拭皮膚,企圖把螞蟻全部干掉。王大爺下手很重,皮膚都刮出了血,但螞蟻仍然瘋狂,手掌依然疼癢。王大爺坐臥不安,不停地搓著手,在房間里跳來跳去,罵罵咧咧。
兒媳小梅最先發(fā)覺了王大爺不正常。他對丈夫王兵說:“你爸是不是患了多動癥,怎么像個頑童似的,又叫又鬧,還讓人睡不睡覺。這樣吧,你明天帶他去醫(yī)院看看?!?/p>
王兵笑了,捏了小梅的臉頰一把,說:“我爸干了大半輩子農(nóng)活,風里來雨里去,吃得做得,連感冒都沒有過,咋可能生病呢?我估計啊,他是覺得無聊了。你想想,我們白天上班,只有他一個人在家,不無聊才怪呢?這好辦,多給他買點與神仙菩薩妖魔鬼怪有關的碟片,他最喜歡看《西游記》之類的片子了。還有,帶他認識認識公園里鍛煉的大爺們,讓他有個去處,相信就一切OK了?!?/p>
小梅說:“別說得那么容易,我覺得你爸有點不正常。”
王兵急了,說:“龍小梅,不許你這樣說。我爸苦了大半輩子,我才把他接到城里享幾天福,你就橫挑鼻子豎挑眼了?”
小梅說:“我不是有意見,我只希望自己能睡個好覺,明天還要上班呢?!?/p>
小梅和王兵說這話的時候,已是凌晨一點。窗外一片朦朧,不知是月光還是燈光。隔壁的房間時不時傳來王大爺斷斷續(xù)續(xù)的嘆息聲,怒吼聲,腳步聲。不用說,他肯定仍在不停地搓手,像只被困的野獸,繞著房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第二天,王兵特地向單位請了假,打算帶父親出去走走。天氣真好,陽光燦爛,天高氣爽。街道兩旁的銀杏樹已經(jīng)黃了,金燦燦的,賞心悅目。王兵領著父親,緩緩行走在雙水大道上。王兵穿著運動裝,腰板筆直,顯得英姿颯爽。王大爺也穿著運動裝,卻低著頭,縮著脖子,不停地搓手。那模樣,就像被送往絞刑架的囚犯。王兵不厭其煩地對父親說,出來玩要開心些,把頭抬起來,把胸挺起來,看看天,看看人,看看花草樹木,看看高樓大廈,多有意思。別總玩那兩只手掌,手掌有什么好玩的?天天看,還看不夠?王大爺沒好氣地說,誰他媽愿意玩手掌,我是癢啊,上面有一千只螞蟻在爬,有一萬條螞蟥吸附在上面,實在讓人受不了啊。王大爺頓了頓,又說,小子,你現(xiàn)在當校長了,翅膀硬了,敢說你爹了。你還記得嗎?你五六歲的時候,去河邊玩,幾條螞蟥吸附在你的腳肚子上,喝你的血,你被嚇得哇哇大哭。后來,還是老子幫你一條一條將螞蟥捉下來。王大爺?shù)穆曇粲悬c高,引得周圍的人注目而視。王兵的臉熱了起來,他擺著手說:“好了,不說了,不說了,算你有理,還不行嗎?”
王兵帶著父親拐進了紅豆公園。公園里種滿了紅豆杉,園名由此而來。大凡這個時段來公園的,幾乎都是老年人。年輕人哪有這閑工夫,這年頭,生活壓力那么大,誰不想趁年輕多干點事,撈點養(yǎng)老的資本。有句話說得好:年輕時用命掙錢,年老時用錢養(yǎng)命。只有那些“用錢養(yǎng)命”的老年人,才有資格走進公園,悠哉游哉度過一個閑散的日子。他們或舉著雀籠遛鳥,或在林蔭小道上跑步,或守著棋盤下棋,或就著一瓶酒劃拳,或打幾套太極,或蹲在地上推牌九,或跟著音樂跳廣場舞,或怪腔怪調(diào)地吼幾首山歌。這樣一群人,如同秋后的螞蚱,蹦跶不了幾天了。公園是他們最后的樂園,在這里,他們想干啥就干啥,哪怕放肆些,也沒人理睬。他們還有幾天活頭呢?就讓他們瘋吧,浪吧,瀟灑走一回吧。
公園中央的水泥地板上,幾個老頭正圍著一個巨型陀螺,使勁地揮舞著鞭子。那陀螺真大,據(jù)說是世界上最大的陀螺,曾破了吉尼斯記錄。盡管老頭們用盡了吃奶的力,陀螺卻懶洋洋地轉(zhuǎn)動著,搖搖晃晃的,隨時都有倒下的危險。據(jù)說,老年人打陀螺,最大的好處就是減肥,遠離高血糖高血脂。堅持打陀螺的老年人,能夠重返青春,輕捷如猴,延年益壽。王兵想,父親閑得發(fā)慌,如果讓他參加老年陀螺隊,倒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老年陀螺隊的領頭叫老陳,身材魁梧,大禿腦袋,腆著碩大的將軍肚。老陳扛著一根鞭子,大聲叫喊著,指揮隊員對陀螺發(fā)起一輪又一輪沖鋒。王兵認識老陳,他曾幫過老陳的忙,把老陳的一個侄兒弄進縣一中讀書。王兵帶著父親走過去,老陳老遠就看見王兵了,大聲打著招呼:王校長,你這大忙人也有時間來這里耍啊。王兵走上去,給老陳發(fā)了支煙,笑著說:“家父悶得慌,帶他過來看看陀螺隊呢?!?/p>
老陳抓住王大爺?shù)氖?,使勁搖著,說:“老哥哥,生命在于運動,老年陀螺隊歡迎你?!?/p>
王大爺皺著眉,不說話,好像沒聽見老陳說什么。他不耐煩地把手抽回來,兩只手掌合在一起,不停的揉搓著,刷刷有聲。
老陳有點尷尬,王兵趕緊笑著說:“陳大爺,不好意思,我爸的耳朵有點背。這樣吧,他的主我做了,從現(xiàn)在起,我爸就是陀螺隊的人了?!?/p>
王大爺?shù)闪藘鹤右谎?,沒好氣地說:“你耳朵才背呢?!?/p>
王兵有點尷尬,幸好老陳岔開了話題,說起一個老人跳樓的事情。老陳說,那老頭姓劉,六十幾歲,兒子是某局的副主任。老頭經(jīng)常扛著一把鋤頭,在紅豆公園四處轉(zhuǎn)悠。他似乎閑不住,總喜歡這里看看,那里瞧瞧,這里挖挖,那里刨刨。公園管理人員多次出面對他進行干涉,老頭很倔,幾乎每一次,他都要和工作人員較勁,不分個高低不罷休。每一次,都是他兒子出面把他領走。他兒子是副主任,人家多少給點面子。不過,老頭不記教訓,三天兩頭往公園跑,肩頭上永遠扛著一把小鋤頭,去了就和工作人員干架。他兒子嫌丟臉,就把他關在家里,不準他出門。老頭沒辦法,經(jīng)常站在陽臺上,肩膀上扛著鋤頭,昂著頭眺望遠方??炊嗔?,也就沒人注意他了。沒想到,就在前幾天,老頭唱了一首怪腔怪調(diào)的歌,從陽臺上跳了下來。那把老骨頭全摔散了,奇怪的是,他的手里始終死死握著那把小鋤頭。
老陳和王兵說得火熱,王大爺卻轉(zhuǎn)過身,一聲不響地走了。他不停地搓手,揉捏,用指甲掐,用牙齒咬,還是不能把那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疼癢趕出來。王大爺惡狠狠地沖著手掌說,狗日的,有本事就出來,真槍實彈干一場。狗日的卻不出來,密密麻麻的螞蟻或螞蟥,潛伏于皮膚之下,該吃肉吃肉,該喝血喝血。王大爺受不了,貓著腰鉆進了樹林里。忽然,他看見了一株高大的紅豆杉下,臥著一塊大石頭。他高興極了,迅速沖了過去,把雙手放在石頭上,如同磨刀一般,來回拉動。
王兵走進樹林深處的時候,看見父親彎著腰,兩只手掌放在石頭上,磨刀霍霍。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情,不知是痛苦還是高興。那一刻,王兵心里咯噔了一下:難道,父親的大腦真的出了問題?
回來的路上,王大爺精神抖擻,腰桿挺得筆直,步子鏗鏘有力,完全像換了一個人。王兵感到高興,看來,帶父親出來逛逛,還是有好處的。經(jīng)過“小芳音像店”時,王兵帶著父親走了進去,挑了一大堆與神仙有關的碟片。其中,有王大爺最喜歡的《西游記》。王兵想,有那只跳來跳去的猴子陪伴父親,他也許就不會無聊了吧。
后來的事實證明,王兵所做的一切毫無用處。王兵原以為,父親參加了陳大爺?shù)耐勇蓐?,就可以和老頭們打成一片,不會閑得骨頭生銹。王兵還以為,即使父親懶得出去,有了《西游記》那些花里胡哨的碟片,父親應該不會悶得發(fā)霉。王兵還充分動用頭腦,給父親規(guī)劃了一天的生活作息表。早上睡到自然醒,洗漱完畢,吃早餐。早餐要吃好,可以在家里吃,也可以進館子,想吃啥就吃啥。然后,換上運動裝,提著長鞭子,去紅豆公園打陀螺。打累了,幾個老頭可以聊聊天,甚至可以整幾盤小菜,喝幾口點小酒。吃喝完畢,踏著夕陽的余暉,唱著歌兒回家。如果不想出去,那就打開電視,看看孫悟空豬八戒牛魔王,多愜意啊。幾天后,王兵卻發(fā)現(xiàn),他自以為是的安排就如同一個屁,父親根本沒當回事。碟片丟在抽屜里,包裝盒都沒有打開,已經(jīng)落滿了灰塵。他給老陳打了電話,打探父親在陀螺隊的表現(xiàn)。老陳卻告訴他,王大爺對陀螺根本不上心。這樣說吧,他很少去陀螺隊,哪怕去了,也從來不動鞭子。他喜歡獨自跑進紅豆杉林子里,鬼鬼祟祟的,好像被鬼怪附身。
王兵很生氣。他搞不懂父親,放著好好的日子不過,偏要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難道,他的大腦真的出了問題了?也許,是該找個機會,把父親送到精神病醫(yī)院,好好查一查了。
王大爺確實病了。進入九月后,他的病情越來越嚴重。一年多前,王兵強行把他從花嘎(王大爺?shù)睦霞遥У搅撕沙?。王兵說,你都老成這樣了,還一個人呆著鄉(xiāng)下干啥?像只無依無靠的野鬼。去荷城吧,什么也不要你做,你想干啥就干啥。那時候,王大爺?shù)氖终崎L滿了繭子,如同一個個堅硬的殼,把手指頭包裹在里面。哪怕是最鋒利的白茅草,也無法劃破。到荷城后,老繭竟然漸漸變軟,漸漸軟化,如同老蛇換皮,一層層脫下來。從那時起,他感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疼癢,影子一般,怎么也甩不脫。那種癢太難受了,如千萬只螞蟻在咬,如千萬只蟲子在爬動,如千萬只螞蝗在拼命吮吸。受不了的時候,王大爺多么希望找到一塊磨刀石,把手掌當?shù)叮煤媚ド弦淮???上В抢锏教幨撬嗟匕?,連塊石頭也找不到。他曾獨自沿著雙水大道,走了很遠很遠,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塊石頭。這城市,肯定跟石頭有仇,把石頭都殺盡了。
老繭快要脫落完畢的時候,王大爺?shù)氖终崎L出了一層柔軟的白絨毛。起初,絨毛極細極稀,肉眼看不分明。漸漸地,絨毛越長越長,越來越密,像一小片灌木,覆蓋了整個手掌。那是兩只多么奇怪的手掌啊,白乎乎的,毛茸茸的,如動物的爪子。那樣的爪子,誰好意思用來示人?哪怕是悶死了,王大爺也不愿意去陀螺隊,讓別人看笑話。
王大爺惶恐極了,試圖把手掌上的毛拔掉。沒想到,毛的根極深,根須似乎伸進了血管、骨頭、腸胃,稍微動一下,又癢又疼,汩汩冒血。更可怕的是,每拔掉一根,就會長出幾十根。王大爺覺得,自己的手掌肯定爛掉了。就像一塊腐肉,丟在陰暗潮濕的地方,會長出細密的菌絲。他的手掌,就是那樣一塊爬滿菌絲的爛肉。
王大爺不看碟片,不打陀螺,他愛上了廚房。確切點說,愛上了廚房里那把亮閃閃的菜刀。兒子兒媳上班后,他就走進廚房,把菜刀提起來,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他往刀口上灑點水,就著地板、盆池、鐵鍋之類的東西,霍霍霍地磨起來。他低聲嘟噥著,不時用手指試試刀刃。顯然,他對刀刃很不滿意,遠遠沒有達到理想的效果。他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眉頭緊鎖。不管怎樣磨,總覺得欠一點火候呢。他認真想了許久,終于得到了答案:還缺一塊真正的磨刀石。要想把一把刀磨快,削發(fā)即斷,離不了一塊真正的磨刀石。別小看磨刀石,它能夠讓刀口淬火,發(fā)出比太陽還鋒利的光芒。王大爺想起了鄉(xiāng)下那塊磨刀石,淡黃色,窩在老屋的屋檐下。多少年來,他赤著膀子,蹲在磨刀石邊,把刀磨得霍霍發(fā)響。無論斧頭、菜刀、斧頭、鐮刀,都磨得錚亮照人。尤其是那把用了十幾年的鐮刀,彎彎的,明晃晃的,如鍍了銀子的月亮。那樣的刀,才是真正的刀。莊稼漢的手里,應該握有那樣的一把刀。有了那樣的刀,才能對付秋天成熟的稻谷、高粱、玉米?,F(xiàn)在,他來城里享福了。那把彎月亮卻掛在窗欞上,這么長時間了,肯定已經(jīng)變得黯淡,長滿了斑斑鐵銹。生命在于運動,刀和人一樣,如果長期閑著,只有死路一條。
王大爺坐在廚房里,聚精會神地看刀,摸刀,磨刀。這刀看著好看,實際上是虛架子,沒多少卵用。不過,手掌實在癢得難受,只有拿起刀,才能暫時逼退疼癢。疼癢就像狡猾的老鼠,害怕刀刃劈斷它們的頭顱,就縮著腦袋,躲在洞里。王大爺握著刀把,讓刀鋒滑過手掌上可惡的白毛,試圖像割韭菜一樣將毛割掉。那些毛卻狡猾得很,刀刃襲來的時候,它們就會自動彎下腰,讓刀一次次撲了空。王大爺生氣極了,用了一輩子刀,竟然對付不了幾根毛。他捏緊刀柄,沿著手掌上割來割去,發(fā)出一串串怪叫。有一天,兒媳小梅提前下班,打開門,撞見了這詭異的一幕。小梅嚇得大叫,腳桿發(fā)軟,一屁股坐在地上。
王兵很生氣。能不生氣嗎?這老頭,簡直成神經(jīng)病了。王兵瞪著父親,血紅的眼睛如兩顆牛卵。王大爺?shù)椭^,不停地搓著手。王兵踢了地上的菜刀一腳,咬牙切齒地說:“玩什么不好,非要玩刀?一點都不讓人省心,又不是小孩子?!蓖醮鬆斠簧焓?,把刀撿起來,吹了口氣,說:“別踢它,別把它踢壞了。”王兵氣哼哼地說:“踢壞了又怎樣?”王大爺嘆息一聲,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別踢,別踢,九月到了,稻谷熟了,要割谷了?!?/p>
聽見稻谷這個詞語,王兵愣了一下。稻谷熟了,跟磨刀有啥關系?真是莫名其妙。王大爺以手撫刀,抬頭望著窗外,緩緩說:“九月到了,稻谷熟了,大片大片的,就像一朵朵金色的云落在田野上。”王大爺瞇著眼,對著空中吸了口氣,說:“九月的空氣里彌漫著稻谷的香味,吸一口,五臟六腑都是香的,干凈的,簡直迷死人?!?/p>
“什么迷死人,你想嚇死人!”
“谷子成熟了,田里堆滿了金子。這時候,得趕快把金子收回去,要不然,老天爺會妒忌的。老天的脾氣可不太好,冷不丁來一場大雨,滿地的金子就成了狗屎。所以,得快,得趁著日頭,與老天搶時間,與老天賽跑?!?/p>
“你老都老了,還惦記著賽跑?別想那些沒用的,該吃就吃,該睡就睡。”
“人老骨頭硬,越老越攢勁。能不能跑得過老天,最重要的是要有一把好刀。到了秋天,刀必須磨快。只要快刀在手,就能把老天甩在身后?!?/p>
“刀再快,又有何用?你看看外面,到處是高樓大廈。難不成,你要用刀去割樓,去割水泥地板?”
王大爺嘆了口氣:“你這孩子,鐮刀不割樓,也不割鋼筋水泥,而是用來割稻谷的。你忘記了,我曾經(jīng)告訴你,秋天的刀,必須磨快。刀快,人才能快?!?/p>
王兵不耐煩地吼起來:“刀刀刀,你的眼里就只有刀。七老八十了,又不是梁山好漢,難不成還想打打殺殺?從今天起,別再說刀,該吃吃,該喝喝,該玩玩,該睡睡,有點老人的樣子?!?/p>
王大爺嘆了口氣:“可是,已經(jīng)九月了,應該磨刀了啊?!?/p>
王兵懶得和父親廢話。他覺得,父親已經(jīng)已經(jīng)病入膏肓,無法與他交流。不錯,他的大腦肯定出了問題。要不然,他說的話,做的事,怎么如此低能?說難聽點,他的言行,與瘋子無異。王兵想,得抽時間把父親送到大醫(yī)院去,好好查一查。
事實上,王大爺?shù)牟〈_實越來越嚴重了。疼癢從手掌蔓延,沿著手臂,迅速向全身擴散。成千上萬的螞蟻,從手掌出發(fā),匯聚成浩浩蕩蕩的河流,沿著軀干來回涌動。王大爺抓這里,撓那里,手忙腳亂。更恐怖的是,隨著疼癢的擴散,白毛也沿著手臂,向全身擴散。猶如一夜春風來,白毛如同生命頑強的野草,一夜之間長滿了王大爺?shù)娜?。王大爺覺得,他的肉體、血液、內(nèi)臟、骨頭,已經(jīng)腐朽霉爛。他自己,已經(jīng)成了一塊丟在陰暗角落的腐肉,長滿了乳白色的菌絲。
王兵留了個心眼,加強了對父親的管理。早上起床后,他強行把父親從床上拉起來。早睡早起,長命百歲,再也不能讓他躲在被子里發(fā)霉發(fā)臭。洗漱完畢,吃了早餐,王兵拉著父親出了門。王大爺當然不樂意,但反對無效。王兵鐵了心,絕不讓他單獨留在家中。他總算看出來了,如果繼續(xù)讓父親宅在家里,肯定得出問題,出大問題。他覺得,得把父親送往廣闊的天地去。確切點講,要把父親送到紅豆公園去,讓老陳幫忙看著他。出門后,王兵逼迫扛著鞭子的父親,一直走進紅豆公園,把父親送到老陳的手里。王兵不無得意地想:這一次,我看你會飛!
幾天后,王兵正在開會,忽然接到了老陳的電話。老陳急吼吼地說:“王校,趕快來紅豆公園,你父親出事了?!?/p>
王兵匆匆趕到紅豆公園的時候,一個滿臉痘痘的警察正在拉扯王大爺。王大爺梗著脖子,老臉漲得通紅,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他的手里,提著一把彎彎的鐮刀,沾滿了泥土,臟兮兮的。警察叫王大爺交刀,王大爺死活不交,就這樣形成了僵持局面。老陳湊到警察面前,比劃著手勢,貌似在幫王大爺求情。警察把他推到一邊,用警棍指著王大爺說:“趕快把刀放下,要不就不客氣了?!?/p>
王大爺氣呼呼地說:“憑什么,憑什么,你們有本事,去抓那些違法亂紀的,為啥要跟我這個老頭子過不去。”
王兵沖過去,擋在王大爺?shù)那懊?,賠著笑臉說:“警察同志,有事慢慢講。”
警察粗暴地推開王兵,吼道:“讓開,別妨礙公務!”
王兵急了,大聲說:“他是我爹,他大腦有問題,有什么事情就對我說?!?/p>
警察愣了一下,語氣舒緩下來,說:“那好,你把他領走,別讓他跑出來嚇人,搞破壞。記住,別讓他玩刀。”
看著四周黑壓壓的腦袋,王兵的臉一陣陣發(fā)燒,恨不得找條縫鉆進去。這一次,可把臉丟到家了。他使勁拽著父親,希望趕快逃離這里。沒想到,父親卻不干,他瞪著警察,氣勢洶洶地吼道:“憑什么,憑什么要收這把刀。老子一沒偷,二沒搶,三沒搞恐怖襲擊。你睜開眼好好看看,這是一把鐮刀,一把普通的鐮刀。別以為腰里別了根吹火筒,老子就怕你了。兇什么兇,老子走南闖北的時候,你還穿著開襠褲玩泥巴呢?!?/p>
人群發(fā)出了一陣哄笑。警察的臉漲成了豬肝色,王兵擔心警察發(fā)飆,趕緊朝父親吹胡子瞪眼睛。還好,警察顯然不想跟一個神經(jīng)病老頭叫板,他居然咧嘴笑了笑,對王兵說:“把他帶走吧,別讓他亂跑亂玩刀,害人害己,影響治安?!?/p>
熱心的老陳幫著王兵,把罵罵咧咧的王大爺拽出了紅豆公園。王大爺?shù)氖掷?,始終捏著那把骯臟的涂滿鐵銹的鐮刀。王兵搶了幾次,都被他讓開了。一路上,通過老陳和王大爺有一搭沒一搭的講述,王兵終于知道父親犯了什么事。
王大爺來到紅豆公園后,根本沒有心思打陀螺。盡管老陳叫了他許多次,他卻愛理不理的。沒辦法,老陳也就不管他,自己玩自己的。王大爺站在旁邊,不停地搓著手,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老陳也沒在意,既然他喜歡搓手,就讓他搓手吧。王大爺站了一會,就離開了陀螺隊,獨自鉆進了長滿紅豆杉的林子里。老陳也沒在意,既然他高興鉆林子,就讓他鉆林子吧。
王大爺走進樹林后,如魚兒游進了大海,覺得自在多了。不過,疼癢卻始終死死咬著他,如影隨形。手癢、胳膊癢、臉癢、頭癢、脊背癢、肚皮癢、大腿癢、腳掌癢,無處不癢。那癢如浩浩蕩蕩的螞蟻,把他團團包圍,無處可逃。他勾著頭,搓著手,痛苦地呻吟著,跌跌撞撞地往林子深處跑去。忽然,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他下子倒到地上。他憤怒極了,爬起身子,正要破口大罵,卻忽然閉上了嘴。他赫然看見,絆倒他的竟是一把鐮刀。他揉了揉眼睛,不錯,一把鐮刀,一把長滿鐵銹的鐮刀。這是誰的鐮刀呢?誰會把一把鐮刀帶到這里?恍惚間他有一種錯覺,這莫非是他曾用過的那把鐮刀。對,不錯,就是那把掛在老屋的窗欞上的鐮刀。它竟然長了腳,長了翅膀,一路追著他,從鄉(xiāng)下跑到了城里。
王大爺小心翼翼地撿起鐮刀,生怕稍一響動,鐮刀就驚飛了。鐮刀不是鳥,不是兔子,沒王大爺想的那樣頑皮。它乖乖地躺在他的手里,刀刃上長滿了黃色的鐵銹,一副歷經(jīng)風霜雨雪的蒼老神態(tài)。王大爺覺得心痛,就握著鐮刀,一直往林子深處走去。終于,他來到了那棵高大的紅豆杉下面,蹲下身,吐了點口水,就著那塊大石頭,開始磨鐮刀。剛磨了幾下,石頭上就沾滿了黃色的鐵銹。王大爺覺得遺憾,要是有盆水,那該多好啊。用水洗一洗刀口上的黃銹,就能看見清亮的刀口了。
王大爺沒想到的是,當他神色詭異地走進林子里的時候,一個工作人員成了他的尾巴。工作人員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男人,他通過各種關系,不久前才弄到這份工作。他格外看重手中這個飯碗,工作也就格外敬業(yè)。他覺得老頭形跡可疑,就留了個心眼,偷偷跟了過來。他看見,王大爺蹲在石頭邊,磨刀霍霍,時而哭,時而笑,時而自言自語,時而仰天大叫。他感到害怕,擔心王大爺是一個瘋子,會對公園的花草樹木進行殺戮。更可怕的是,要是他發(fā)起瘋了,砍傷甚至砍死幾個游人,那可得擔天大的責任啊。他越想越怕,好像已經(jīng)看到了一場悲劇在上演。于是,他趕緊轉(zhuǎn)過身,躲在樹林中,撥打了派出所的報警電話。
王兵把王大爺帶回家,板著臉,一句話也懶得說。小梅做好晚飯,叫他吃飯,他氣鼓鼓的,一口飯也不想吃。王大爺?shù)购?,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大口吃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王兵把筷子摔在桌子上,大聲對小梅說:“爸爸病了,明天請個假,我們把他送到醫(yī)院去。”小梅詫異地看著王兵,點了點頭。王大爺卻把碗往桌子一放,瞪了王兵一眼,說:“你才有病呢。我不去,要去你去?!?/p>
王兵冷著臉,狠狠看了父親一眼,一字一句地說:“由不得你,哪怕是捆,也要把你送到醫(yī)院去。”
那天晚上,王兵和小梅睡熟后,王大爺帶著那把生銹的鐮刀,偷偷逃出了家門。他望了望天空中那輪朦朧模糊的月亮,憑著記憶,一步步走向了客車站。第二天,當王兵帶著人到處尋找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乘坐客車,回到了似乎已經(jīng)離開了半輩子的花嘎。
太陽底下,老屋歪斜著蒼老的身軀,如一個拄著拐杖站在村口的老嫗。房頂上的青瓦長滿了苔蘚,像給老屋戴了頂綠帽子。房前屋后,長滿了雜草,偶爾夾雜著星星點點的小野花。板壁顯然被飄風雨淋過,居然長出了斑斑點點的白色菌絲??磥?,這房子和人一樣,也會發(fā)癢,會發(fā)霉,會腐朽,還會長出滿身的白毛。
王大爺蹲在屋檐下,扒開亂七八糟的雜草,久違的磨刀石露了頭顱。王大爺拍了拍磨刀石,說了聲,老伙計,你還在這里啊。他站起身,去看窗欞,卻沒發(fā)現(xiàn)掛在那里的彎月亮。王大爺從腰下取出那把生銹的鐮刀,屏氣凝神,定定地看著它。透過茂盛的鐵銹,他仿佛看見了亮閃閃的刀光。不錯,千真萬確,這刀就是原來掛在窗欞上的那把啊。為了找到主人,它竟然長出了翅膀,鳥一樣飛離了村莊。它歷經(jīng)多少風雨,吃了多少苦頭,才找到了城里。它實在太累了,掉落到紅豆公園的樹林里,傷痕累累,鐵銹斑斑。它是不是跟自己一樣,覺得全身疼癢,爬滿了成千上萬的螞蟻?
王大爺打了一盆清水,脫掉上衣,光著膀子,坐在屋檐下,開始磨刀。說也奇怪,當他的手握著刀柄從磨刀石的脊背上滑過時,頓覺全身舒暢。數(shù)不勝數(shù)的螞蟻軍團,似乎撞上了寒流,全部慘遭冷凍。王大爺把磨過的刀刃放進清水里,洗了洗,水里猛然閃出一道白光。把鐮刀提出來,清亮的刀刃如同寒冰。王大爺揮了揮刀,刀鋒掠過手上的白毛,吹毛即斷,大雪飄零。
王大爺坐不住,握著銀光閃耀的鐮刀走進了稻田。正值九月最好的時節(jié),秋高氣爽,艷陽高照,大地上的稻谷流淌成金子的河流,一直流到了天邊。一群上了點年紀的莊稼漢(年輕的全出門打工了)握著鐮刀,弓著腰,馳騁在遼闊的稻田里。王大爺?shù)亩叄瑐鱽砹耸煜さ木眠`的咔嚓聲,鏗鏘悅耳,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
九月的日頭還很有力度,陽光從天空灑下來,不是大火,卻也是一場小火。王大爺脫掉外衣,光著膀子,握著鐮刀走進了稻田。白晃晃的日頭下,他身上的白毛迅速枯萎,風吹枯葉一般,刷刷飄落下來。當他真正和刀合二為一的時候,他驚奇地發(fā)現(xiàn),他的癢病竟然好了,全好了。
幾天后,筋疲力盡的王兵趕到了花嘎。當他走進稻田的時候,看見父親站在廣袤的田野里,弓著腰,揮舞著鐮刀,閃出陣陣刺眼的光芒。
金燦燦的日頭下,父親古銅色的皮膚熠熠生輝,恍如一個運動健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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