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巖
同情兄弟
◎閆巖
“你睡了嗎?我有沒有打擾你?”凌晨三點鐘,姚姚給蘇辰打電話。
這個點,蘇辰一般不睡,除非病了,而且病得很嚴重在藥物的催眠狀態(tài)下。他在伏案寫作,寫網絡小說。他已經寫出了名堂,每月靠寫作要掙比平常人上班多好幾倍的錢。
“你知道的,我睡不了?!碧K辰說,“木木呢?”
“睡著,在我身邊,我想讓他陪著我?!?/p>
“你也睡吧,有木木作伴,沒什么的,風會走,雨也會走,太陽總會出來的。”
“我是不是真的打擾你了,我本來不想的,可總是睡不著,你知道的,我沒有別的朋友?!?/p>
“別想那么多,你早點睡,我明天睡醒了去看你和木木,晚飯在你家吃?!?/p>
“說好了,一定要來啊?!?/p>
“一定?!?/p>
這是姚姚婚后第一次在深夜給蘇辰打電話。放下電話蘇辰有點寫不下去了,躺在床上看天花板。天花板越來越花,那不是天花板的緣故,是他的眼睛總看電腦看得出毛病了,近視還是散光,他說不清。他從沒想過去配鏡子,反正不耽誤寫作,不耽誤開車。有時還是混沌一下好,就好比你愛上一個臉上長了很多雀斑的女人,可你卻看不清她臉上的雀斑,你永遠覺得她是美的。生活也一樣,有時模糊一點是好的。
蘇辰今年周歲二十八。他和姚姚還有紀威都是二十八歲,并且在一個小城里長大。紀威就是姚姚的丈夫,現在是前夫,他已經跟另外一個女人同床共枕去了。是一個什么樣的女人蘇辰不知道,姚姚說,應該是一個很優(yōu)秀的女人,比上一次更優(yōu)秀的女人,反正比我優(yōu)秀。難道姚姚不優(yōu)秀嗎,姚姚不優(yōu)秀紀威干嗎死氣白咧地要娶姚姚,當初好像娶不到姚姚他就要跳井上吊似的,蘇辰才沒有去和他爭姚姚。假如爭了會是什么樣子呢?他娶了姚姚,去找一個自己喜歡的或是不喜歡的工作,只要能養(yǎng)活家人便可,過正常的“男耕女織”的生活,有可能不會再去寫網絡小說了。網絡小說發(fā)展起來太慢,養(yǎng)家不能等。紀威呢,他一定不去接觸網絡小說,他連雜志都懶得看,他到底會去做什么呢,他大概改變不了什么,他家的公司是硬件,他爹是系統,他終究還是在他爹的系統里忙活著。
“就算沒有龔雪出現也會有張雪李雪出現,哥們兒你信不?”在紀威第一次出軌時就這么對蘇辰說。紀威是個花心大蘿卜,從小便是,全靠他長得小鼻子小眼有點壞壞的模樣。女孩子總喜歡壞壞的樣子,蘇辰輸就輸在長得太正統,臉型板板正正五官分配得太勻稱太合理,讓人看不到一點特別,找不到一點時代感和刺激感。如今這個年代,世界這么高速運轉,這么豐富多彩,這么風云變幻,他還長得那么大眾,鬼才會喜歡上他。
“信?!碧K辰這樣回答他。他完全信。
紀威上一次喜歡上的女人是個護士。紀威對他說,你忘了嗎,上初中時我就說過最喜歡白衣天使,白衣天使純凈、單純、救死扶傷,我還鼓勵姚姚去考衛(wèi)校呢,姚姚就是不去,偏偏選了師院。我最討厭老師這個行業(yè)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師的圈子太小,接觸面太窄,成天跟一些不成熟的孩子們在一起,唧唧喳喳,變成庸婦是遲早的事兒。就像姚姚的媽媽,真是個庸婦,買個菜都要討半天價。
“你覺得你很高尚嗎?再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姚姚的媽媽是教師?!碧K辰實在不愿意聽紀威這么說,他直白地諷刺他,但他并不想和他斷交,他們有著兄弟般的情誼,從小就以兄弟相稱并發(fā)誓永遠做兄弟,不離不棄的。姚姚也是,紀威也對姚姚說過,我們三人永遠不離不棄。
“我高尚不起,但我不媚俗,早先我沒看出來姚姚骨子里有她媽媽的味道。其實,其實也許不是姚姚媚俗,可能是我在為自己的行動找理由,對不起,哥們兒?!?/p>
紀威用了一句“對不起”,這讓蘇辰一時不知說什么才好?!澳銘撓蛞σφf一聲對不起,你對不起的是姚姚和木木,你說過對她不離不棄的。”
“我說過了,姚姚可能不接受,她不講話。你知道的哥們兒,我最受不了誰不講話,姚姚總是拿不講話來對待我?!?/p>
“我是說,你曾經對姚姚說過不離不棄的?!?/p>
“我沒有拋棄她們母子,房子和存款都留給他們了,我對姚姚說了,沒有錢了就給我要,只要合理我就會給。”
紀威以為這就是不離不棄了,他覺得他凈身出戶已經對得起姚姚和木木了。但轉身他就有一個更漂亮的房子,紀威家最不缺的就是錢。他父親的生意做得很大,城里的營銷公司就是特意為紀威設的。
姚姚和蘇辰的家境都很平常。蘇辰的父母都是平常的工人,姚姚的父母都是小學老師,半輩子教書,平穩(wěn)而沒有什么作為。姚姚考師范是她父母的選擇,教師這個職業(yè)雖然辛苦一點,但安定,不耽誤生活,尤其一個女性,結婚生孩子的事兒假期里就可以完成。姚姚乖巧聽話,長得也甜美精致。精致就是說她比較嬌小一點,她嬌小并不只是個子矮,她的體型和個子是成正比的,非常勻稱,就是現在,叫她穿上校服,把她的頭發(fā)高高地扎在頭的兩側,說她是個中學生也肯定有人信。姚姚喜歡詩詞歌賦,蘇辰喜歡散文小說,上高中時她和蘇辰一起編學校的內刊,把??幍糜新曈猩?。那時紀威打籃球,業(yè)余時間都拋在籃球場上,但就算是在籃球場上他身邊也美女如云。姚姚看見他總逗他,大帥哥,要不要我替你挑選一個美女和你終身相伴哪。姚姚這話中透露出另外一層意思,她和紀威不可能是一對,她們只是同學,是鄰居,是好朋友。姚姚和蘇辰走得比較近,他們在一個班,又在一起編內刊,從哪方面看接觸的機會都比和紀威多。紀威放學也不和姚姚和蘇辰一起回家,他有美女作陪,總有不同的美女作陪,甚至還有校外的美女。
那時的高中不是沒有學生談戀愛,是很多,但都保密。保密也只對老師保密,同學之間不保密,還相互交流經驗呢。同學們都認為蘇辰和姚姚是一對,實際上他倆還真沒談戀愛。他們從幼兒園就在一起,小學初中高中全在一個學校上,彼此熟悉得已經到了不能再熟悉的地步,根本沒有戀愛的必要,但又不能否認他們有感情,是一種很微妙的拽不開折不斷的感情,像魚和水,鳥兒和森林,誰都明白清晰,仿佛表達出來是很多余似的。
蘇辰和姚姚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在同一個城里。他們商量好的,既然命運這么安排了,就一起一生好了。紀威的分數遠遠不夠這里的學校,可他最后還是在這座城上了大學,反正他家最不缺的就是錢。紀威說,我不能離開你倆,我也要和你們一生在一起。那就在一起好了,挺好的。雖然三人不同學校,必定都在一個城,有的是時間一起瘋一起野。到了大學紀威突然不打籃球了,他做生意,他竟然把他爸爸的生意做到了好幾個學校里,還掙了不少錢。當然,那些錢也被姚姚和蘇辰揮霍了不少。吃喝玩樂他們樣樣都干,他們唱歌他們跳舞,他們在大學里簡直過著天堂一般的日子。
蘇辰在大學里喜歡上易經,大三有那么一陣兒覺得挺有意思開始研究易經,姚姚和紀威卻不喜歡。有三個來月吧,三個來月后他試著給姚姚和紀威測算命運,他測出他倆是一對死對頭。姚姚笑他太八卦,趕緊退出來吧,他和紀威怎么會是死對頭呢,很可能會在一起生活一輩子,成是夫妻。蘇辰才覺得姚姚說的可笑,她和紀威?成為夫妻?那是不可能的事,絕對不可能,一點天象也沒有??梢σs把一只手舉得老高,左手指上套上了一個很大很大的鉆戒,他原以為是假的,端起姚姚的手細細地看,越看越不像假的,那么耀眼,那么精致?!罢娴??”蘇辰問?!罢娴??!币σΥ稹!澳阕约嘿I的?”蘇辰又問。“紀威送的?!币στ执?。
蘇辰沒再說什么。一顆那么大的鉆戒已經套在了姚姚的手指上,他還能說出什么來呢。姚姚不是孩子了,她能接受紀威那么貴重的禮物那說明什么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可是———”
“不用解釋,用不著解釋,根本不用解釋,沒有可是,祝你們幸福,不離不棄。”蘇辰似乎除了祝福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蘇辰說不清的難受,他懷疑姚姚的心里沒有天平。這樣說也不對,姚姚的心里也許就是有天平才這么選擇。紀威無論哪方面都勝他一籌。蘇辰一個人喝酒,一個人瘋跑,一個人沖著曠野大叫,一個人躺在草地里昏睡,凡一個人能干的事兒他都干過。
紀威從來沒有過多地對蘇辰解釋過什么。紀威說,哥們兒,我突然覺得自己長大了,情竇初開了,我得和姚姚在一起,我不能讓姚姚和你在一起,姚姚和你在一起我會心痛,痛得要死。姚姚必須是我的,你專心研究易經那陣兒我鉆了個空子,我向她求婚,她答應了我。
紀威從來就是這樣霸道,他想要的必須得弄到手。要是姚姚沒有戴上那枚戒指,也許蘇辰還有和他公平競爭的動力,可是姚姚偏偏已經把戒指套在了自己的手指上,還是無名指。無名指代表什么,不問自知。蘇辰突然變成一個人的世界,他沒有了春天,春天把他關在了門外。他請了病假去西藏旅行,他相信那片圣地能超度他痛徹入骨的靈魂。當他一個人在外面覺得一個人沒意思了,覺得三個人也挺好的時候才回來。他灰頭土臉胡子拉碴地叫姚姚和紀威一起吃飯,他喝得酩酊大醉,他讓兩人記住他現在的樣子,那是為他們最后一次喝醉,可是他對他們會永遠不離不棄。姚姚抱著他哭,紀威也抱著他哭。紀威說,對不起哥們兒,我也身不由己,我不能沒有姚姚,姚姚是我的心,可你卻是我的左膀或者右臂啊。沒有姚姚,我就是一具尸體,沒有你,我就是一個殘廢。
從此他們三人又恢復了原狀。只是,改變了形態(tài),變換了角色。就像演一出戲,以往是他和姚姚唱主角,后來變成紀威和姚姚唱主角。盡管主角才換了一個人,但唱出的戲卻是截然不同的。在愛情面前女人一旦把心交付于一個男人的時候,她就成了隨從,男人就成了統帥,男人走到哪里女人就跟到哪里,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當然紀威也不會讓姚姚上刀山下火海,紀威有的是錢,錢在愛情中是統帥的大哥,有時甚至可以充當一下上帝,它能使統帥膽子更大,氣魄更壯,信心更足。姚姚跟著紀威去過更多以前和蘇辰沒有到達過的領域,那都是高一個層次的領域,比方大歌星演唱會,高層論壇,電視臺的直播室等等,這都是新鮮刺激的地方。連姚姚的穿著打扮都變了,用衣香鬢影這個詞形容一下比較合適,給人一種初為人婦的感覺。
畢業(yè)后,紀威和姚姚留在了這座城里。雖然家鄉(xiāng)也是城,但城與城不同,他們那里是小城,這里是省城,省城總比小城有發(fā)展機會,紀威在父親的鼎力支持下建立了一個“紀氏公司”的一個營銷分公司。這真是個靠爹的時代,紀威不費半點力氣就在省城安了一個家,和姚姚舉辦了個光彩奪目的婚禮,大學班里的同學凡能參加的都參加了,都真心羨慕兩個人。
紀威請求蘇辰留在他的公司和他一起創(chuàng)業(yè),還承諾掙了錢給他股份。蘇辰果斷拒絕他的好意,絕對是好意這個蘇辰清楚,紀威就是霸道但對他不會有半點的虛情假意?;疖囌九_上,紀威和姚姚都擁抱了他。分別那一刻,蘇辰突然責怪命運對他吝嗇得有點過分,他把這種責怪加罪于紀威身上,他在紀威肩上重重地甩了一拳說:“好好對姚姚?!奔o威知道他的心情,凝重地點了一下頭。他們就這樣分手了,蘇辰去了南方。
就是姚姚生了孩子他也沒有回來,他在南方的一家文化傳播公司做編輯,業(yè)余寫一些網絡小說。那時他正在摸索網絡小說的套路,還掙不到多少錢,頂多也就掙個酒錢。風花雪月的事蘇辰好像從來不會,他也沒想過要找一個女人也安一個家,然后生兒育女過日子。但他身體也餓,他完全不用為誰去保守貞操。他吃“快餐”。南方的城市犄角旮旯都是“食品”,餓了就去吃,吃完了就走,沒有責任沒有感情,干凈利索。姚姚生了兒子后給蘇辰打來電話,說蘇辰你不回來可以,但你得認這個干兒子,得用你從易經上學來的東西給干兒子起個名字。蘇辰很樂意做這個孩子的干爹,紀威也很樂意,他老覺得欠蘇辰點什么,這不,給他個大兒子。蘇辰根據干兒子的生辰八字斷定他缺木,起小名木木,大名紀棟梁。兩口子欣然接受了干爹賜的名字。
木木還沒有過一周歲生日,紀威就有了外心。紀威有外心一點也不讓蘇辰感到意外,從小到大他的心在女人方面一直是動蕩不安搖搖欲墜的,相信姚姚也知道。所以,姚姚與他結婚蘇辰也不想再多說什么,事已成定局,說也無用。讓蘇辰意外的是,姚姚和紀威離婚了,說離就離,好像連一點緩和的余地都沒有,蘇辰這個好朋友還沒有介入這件事,這件事已經了斷了。這讓蘇辰勉強都接受不了。姚姚沒對他說離婚的事兒,紀威卻沒臉沒皮地給他打電話,說他把婚離了。
蘇辰回來了,這一回來就再也沒回南方。是為姚姚留下來的嗎?他也不知道。總之他不想走了,他想留下來,想留就留,他無牽無掛沒必要事事為難自己。
蘇辰還不知道紀威邂逅的是一個怎樣的女人,他沒問,都好長一陣子了也沒問。他不想問,煩紀威,煩男人和女人之間的事。但他不能煩姚姚和木木,姚姚是她青梅竹馬的朋友,木木是他的干兒子,他是有責任的。
第二日蘇辰早早地醒來,季節(jié)已是暮春,有了夏的味道。蘇辰想買點什么給干兒子,他不想讓那么幼小的心靈會染上大人一樣的空虛。他轉來轉去,買了一支沒有什么新意的槍,他想不出有新意的東西,他也沒那么多空閑時間去想究竟給那么小的一個孩子買一個什么樣的禮物才能讓他沒有父母分離的那種空曠。就槍吧,孩子喜歡槍,槍是一件很熱鬧的東西,孩子嘛,熱鬧起來會忘掉很多不愉快的事。其實木木才三周歲多一點,他或許還不知道什么是空曠,姚姚告訴他爸爸去了國外做生意,他就認為爸爸去了國外。他只是個孩子,有時孩子不健康的心理是大人們想出來的,孩子的心是純凈如礦泉水的。
敲門,開門。姚姚一襲紅裙而不是家居服,熱辣辣的眼神,讓空氣都彌漫著說不出的情話?!澳憬K于來了,我和木木都等你半天了,怕你沒睡醒也不敢給你打電話?!?/p>
姚姚的話似乎也比往常輕巧了許多,像楊絮飛得那么輕柔無力。話雖輕柔,神情卻堅毅,有種搗不碎殺不死的意味,根本不像一個被擯棄的婦人。蘇辰心情一陣緊張,他盡力把這種密雜的空氣沖淡,問了一聲:“木木呢?”
“在屋里看小人書呢?!?/p>
“我去看看他,給他買了支槍?!?/p>
“我去做菜?!?/p>
姚姚在紅裙外套了一件廚裙。蘇辰瞅著姚姚的背影,心中涌上一股離愁,他驟然想逃離開這一切了。姚姚轉身看見了他的窘態(tài),沖他淡淡一笑,倏爾進廚房了。蘇辰感覺不到溫暖,就像冬天的日子不能和春天的日子相加得出一個夏季。夏季是由于地球永不停歇地側著身子圍繞太陽這個大火爐運轉才形成的,而他不是地球,沒有繞太陽運轉的能力,即使姚姚是顆太陽,也已經被紀威褪去了光輝,他無法演變成夏季的模樣。
“木木,猜猜干爸爸給你買了什么禮物?”蘇辰到屋里背著手逗孩子。
木木根本不猜,放下小書跑過來看,蘇辰轉著圈躲著他,急得他大叫起來:“給我看,給我看,給我看?!?/p>
蘇辰把槍拿出來給了他,木木興奮地拿起槍搗鼓它怎么可以打響,可怎么也弄不響,蘇辰教會了他,他卻拿著槍對準了蘇辰:“小鬼子,不許動,快點給我投降?!?/p>
蘇辰舉起手說:“投降投降?!?/p>
木木“唧唧嘎嘎”笑起來,然后拿著槍向外跑去,蘇辰知道他是去廚房打他媽媽去了,趕緊抱住了他說:“媽媽做飯呢,木木不去搗亂?!?/p>
蘇辰又把木木抱回了屋,和他一起玩兒,直到晚餐。大概是因為孩子在的緣故,他們像平常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并無特殊。姚姚邊吃邊往蘇辰碗里夾菜,還一邊照顧木木。蘇辰不會照顧孩子,只顧吃自個的,吃得噴香。他自己在家一般不做飯,一直叫外賣,外賣都是雜七雜八的作料做成的,少了家里飯菜的清淡和真實。吃了飯,蘇辰陪木木看動畫片,姚姚收拾碗筷。姚姚收拾好碗筷后也過來陪木木看電視,她坐在了蘇辰的旁邊。
半天誰都靜默無語,只有動畫片中的小兔子和小雞在吵架,它們總有吵不完的架,木木看得入神,恨不得鉆到電視里去。至于兩個大人心里有著什么樣的動作,他完全沒有概念。
“你晚上幾點開始寫作,要是著急你就走吧,我沒事兒的。”姚姚話中有著不安的期待,蘇辰能聽得出來。仿佛一件外套太小,根本遮不住里面的長袍。
“不著緊的,等木木睡了我再走,再陪陪他。”這句話不是蘇辰心里想的,蘇辰想早點走的,他的腿卻不聽心的使喚,他的嘴也不聽心的使喚,結果吐出了這么句違背自己旨意的話。
姚姚大概意會到這句話包含著另一種含義,她問木木:“木木,你困不困,早點睡吧。”
木木“嗯嗯”地搖著頭抗議。
“讓他再看一會兒,不著急?!庇质且痪浒鄬雍x的句子,蘇辰連自己都說不清到底是怎么個意思。一句話,想復雜了不對,想簡單了也不對。他和姚姚之間存在著難以解釋清楚的迷蒙的而又深奧的關系,但有時他感覺和姚姚的關系又很徹底很干凈,根本沒什么關聯。對于姚姚的事,他管是出于道德而不是責任,他不管也沒這個義務。他是個矛盾體。
姚姚還是抱著木木去洗澡了,不顧木木愿不愿意。木木洗完澡上了床,姚姚給他講故事,講小貓釣魚,講黑貓警長,講白雪公主和小矮人,講了好多好多的故事木木才酣然入睡。
姚姚出來蘇辰還在看動畫片,眼睛盯著電視上的畫面一動不動,好像看得很投入。這種騙小孩子的伎倆有點滑稽,姚姚沒有拆穿他,而是很正經地說:“木木睡了,你要走就走吧?!?/p>
姚姚從冰箱里拿出了半瓶紅酒和一只杯子,也把杯子放在茶幾上,倒了滿滿一杯。
“你什么時候學會喝酒的?酒是不能亂喝的,還喝這么多?!碧K辰嘴上這么說,并沒有去阻止她。
姚姚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說:“我不能讓你喝,你一會兒還得開車?!?/p>
“別喝了,酒不解愁的,我經歷過。”
蘇辰說的經歷,姚姚聽得明白,是她答應嫁給紀威的那段。
“我根本沒愁,有什么可愁的,到了今天這種地步,是必然的。你當我不知道啊,紀威在我之前有過很多女人,他就是花心大蘿卜。”
姚姚又喝了一口,杯子里只留下一少半。姚姚的臉上已經緋紅,姚姚是不能喝酒的,一喝酒臉就紅,以前每次都是象征性地喝一點,抿抿味道而已。姚姚從來不喜歡酒,她在蘇辰面前喝酒,是考驗蘇辰對她的感情還是內心存在著極大的恐懼需要麻醉?蘇辰根本不想往深里想這些。
“應該是一個比白衣天使更優(yōu)秀的女人,紀威有那個本事。”姚姚一口氣喝完杯子里的酒說。
蘇辰到現在也不明白,紀威和那個白衣天使既然已經到了那種非結婚不可的地步,為什么后來又吃了回頭草呢。他禁不住問姚姚:“他和那個白衣天使怎么分開的?”
姚姚又往杯子里倒酒,蘇辰拿下了她的杯子,姚姚趁機靠在了蘇辰的身上。這讓蘇辰心很疼,這種疼把他的心分成了冬季和夏季,冬季和夏季是無法并存的,他無所適從,他自己都能聽到自己的心“咯嘣咯嘣”亂響的聲音。是冰雪融化聲還是被腳踩碎的聲音他分辨不清,總之很疼。他有意識地想把姚姚從身上推開,姚姚卻把嘴伸向了他的耳邊:“蘇辰,我想和你睡,就一次,一次就夠,你放心,我不會纏著你,我會去尋找適合我的生活,重新開始?!?/p>
這句話并沒有出聲,卻像利劍穿透他的耳膜,又像是一篇寫了好久的小說在畫一個句號。這讓他恐慌不安。他扶起姚姚的身體說:“姚姚,你醉了,我扶你進屋休息?!?/p>
姚姚更緊地抱著他,說:“我沒有醉,我給你講他和那個白衣天使是怎么分開的。紀威還沒和那個白衣天使結婚,白衣天使的前夫就出了車禍,死了還好,可他沒死,成了植物人,白衣天使不忍,覺得前夫是因為她而出的車禍,要紀威和她一起照顧她的前夫,紀威接受不了,就返身又回來了。我重新接納他不是因為愛,是因為家,你根本不懂,你不懂?!?/p>
“那么這一個呢?又是怎樣的一個女人?”蘇辰問。
“聽說是一個企業(yè)的翻譯,從美國留學回來的,姓白,其余的不知道,也不想問。”
紀威喜歡白色,喜歡純凈,那一個是白衣天使,這一個又姓白。姚姚卻和白一點邊都不沾,姚姚皮膚微黑而且姓梅,和煤字同音,看來他們天生犯克。他迷亂易經那會兒怎么就沒測出來這一點,看來他還是弄不透易經,易經是多么深不可測的東西啊。
“讓我親親你好嗎?就親一下,你閉上眼睛,也不用任何反應。蘇辰,我知道你恨我,嫌棄我,但至少我知道,你不討厭我,我們是青梅竹馬的朋友,你就像我的兄長,我對你有依賴,讓我感受到你的存在,我只想感受一下?!币στ衷谔K辰耳邊呢喃,呢喃的話越來越無力,像一團楊絮落在了某個角落怎么也飛不起來了。
這讓蘇辰的心一下子軟起來,軟得沒有力氣跳躍。他閉上眼睛,他感受到姚姚的呼吸,他感受到了姚姚軟綿綿的胸,他是一個男人,對一個“野雞”尚且能夠吃得下,何況她是姚姚。他膨脹了,他不能自持了,他反應了,他和她倒在了沙發(fā)上。他沒有野蠻,他野蠻不起來,他怕碰傷了姚姚。
一切自然而然地結束,兩人都開始靜默。許久,蘇辰說:“姚姚,我想去南方,北方的天氣太干燥,我受不了。”
“那就去吧,你一定會很好的,還有我,也一定會很好?!?/p>
“走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p>
“好?!?/p>
他真要走嗎,他也不知道,只是他想過走,就說出來了。那種境況下,他就想說那么句走的話,要不他覺得無所適從,像為了一件不應該妥協的事情做了妥協,他要為自己開脫罪責。
過了幾天,紀威打電話約蘇辰出去喝酒,說有事兒找他。蘇辰應約了,他正想找紀威,至于想說什么要說什么,他也不知道。
“同情兄弟,好久不見了?!边@是紀威的開場白。
“什么意思?”
“這你都不知道,還大作家呢,錢鐘書《圍城》里,趙辛楣這樣稱呼方鴻漸,意思就是同情人的兄弟。”
“你都把姚姚害成這樣了,還有心思開這樣的玩笑,我不和你做兄弟了?!?/p>
“哥們兒,我知道你還愛著姚姚。”“你這話是想對我說,你一次又一次棄家是因為要把姚姚還給我嗎?”
“你知道沒有那個意思,姚姚是個好女人,可是———”
“你說過對她不離不棄的,還有什么可是的,可是沒有任何意義。”
“我知道,你也知道的,這次就算沒有白小姐出現,也還會有李小姐孫小姐不是?!?/p>
好熟悉的句式。蘇辰說是,我知道,你一向這樣。
“那就理解萬歲,我不會拋棄她們母子的,我永遠都不會拋棄她們。他們要花錢,我會毫不吝嗇,他們需要我,我會隨時到達??墒俏矣肋h不會再回頭了,即使我不能和白小姐永遠生活在一起?!?/p>
蘇辰不講話,只聽,像坐在電視前看屏幕上一場廝殺,悠遠而淡漠的樣子。
紀威連續(xù)喝了三杯白酒,又說:“其實最美滿的結局就是你娶了姚姚,做木木的爸爸,除此以外,任何結局都是不完美的,殘缺的。”
“你這是把姚姚和木木推給我嗎,我有我選擇的權利和自由,我要到南方去了,我不喜歡這里的氣候?!?/p>
“你對姚姚說了嗎?”
“說了?!?/p>
“她支持?”
“支持?!?/p>
“那我沒什么可說的了。你不懂姚姚,我懂。跟她生活在一起這么幾年,姚姚卻心有所屬我知道。”
“你是說姚姚不愛你?姚姚先出軌?”
“姚姚的心一直都沒有在我的軌道里,談不上出軌。她愛你,一直都把你壓在心的最底層,我偶爾會偷偷地扒拉出來看看,你還在,直到現在?!?/p>
“笑話,你怎么會扒拉到姚姚的心里?!?/p>
“你有沒有聽說過,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我每天都面對她那雙眼睛,我能看得到?!?/p>
“這是你離開她的理由嗎?”
“不是,你知道的,我花心。就算沒有白小姐出現,也會有李小姐孫小姐,我給不了姚姚安全感,因為我自己比她更需要安全感?!?/p>
紀威說一句就喝一杯,一直把自己喝得身不由己。蘇辰把紀威送進了一家賓館,為他開了一間房,獨自走了。他一杯酒沒喝,他忘了喝酒。
蘇辰一個星期沒有出門,并且一字未寫。他寫不下去,他腦子很亂,亂得已經天地混沌。他每天每頓都喝上一兩杯小酒,然后酣然入睡。他像怎么也睡不醒,他像得了嗜睡癥。
這天夜里,狂風雷雨大作,把他從夢中驚醒。他走到窗前看了看窗外,十五層的高度,他俯瞰窗外,一道閃電能讓他看清所有在眼里的一切。已經是夏季無疑了,雨能說明一切。這說明他休息的時候,地球依然轉運,一刻也沒有停息。地球是個勤快的母親,他從不偷懶,她不會為誰而停止轉動,更不會為傷痛而停止不前。
“夏天就是夏天,夏天有足夠的熱量,說不定春天就是夏天將冬天蹂躪而形成的?!碧K辰腦子里猛然閃出這么一句不著邊際的話。
雷聲響過,電話響了。
“你到南方了嗎,這里下雨了,雷聲好大,木木和我都不敢睡?!?/p>
“干爸爸,我好怕,你快回來陪我們呀,嗚嗚嗚嗚?!?/p>
“木木不哭,風雨會走的,雷電會走的,太陽明天就會出來的?!?/p>
“真的嗎?”
“當然真的。”
“可我還是不敢睡。嗚嗚嗚嗚?!?/p>
“只要木木不哭,干爸爸這就飛過去陪你。”
“能嗎?你又不是孫悟空?!?/p>
“能,我是孫悟空他師傅?!?/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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