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榮

輕松悅覽

魯迅與林語堂

◎黃大榮

林語堂先生這些年著實紅火了一把。各種單行本、文集競相出版，小說還一再搬上熒屏。對于這位曾因辦小品文雜志《論語》紅了半邊天的現(xiàn)代作家，大陸文學(xué)史曾將他徹底遺忘。如今算是有了某種補償。對此我亦甚為欣慰。問題是一些好事者，將林先生的被遺忘，歸罪于魯迅，拿來做魯迅氣量小、不容人、好罵好斗的證據(jù)，未免有失公允。

我查閱過《魯迅全集》十卷本，約有五十篇文章，提及林語堂先生的某些事情：有正面的；有治學(xué)問方面的；指名道姓的批評，約占三分之二。從中我竟看不出魯迅先生的“好罵好斗”，大多針對《論語》的規(guī)避嚴峻現(xiàn)實，據(jù)理陳詞，明辨是非而已。須知，林語堂創(chuàng)辦《論語》力倡“幽默”之日，正當軍閥政權(quán)和國民黨一黨專制黑暗、國難深重之時。以魯迅自由主義的信仰，文化批判者的原則立場，對語堂先生和他的《論語》保持沉默，反倒是不可理喻的事情了。

那么，魯迅對曾經(jīng)是朋友的林先生，還做了哪些從批評文章看不出來的、卻又能體現(xiàn)魯迅為人之道的事情呢？查魯迅書信，先生在1934年8月13日在致曹聚仁的信中說：“語堂是我的老朋友，我應(yīng)以朋友待之，當《人間世》還未出世，《論語》已很無聊時，曾經(jīng)竭了我的誠意，寫一封信，勸他放棄這玩意兒，我并不主張他去革命，拼死，只勸他譯些英國文學(xué)名作，以他的英文程度，不但譯本于今有用，在將來恐怕也有用的。他回我的信是說，這些事等他老了再說。這時我才悟到我的意見，在語堂看來是暮氣，但我至今還自信是良言，要他于中國有益，要他在中國存留，并非要他消滅。他能更急進，那當然很好，但我看是決不會的，我決不出難題給別人做?！?/p>

林語堂的英文好，故魯迅勸林語堂譯些英國文學(xué)名作。文人也要吃飯的，魯迅何嘗不懂？魯迅先生并沒有要求林先生像他那樣去孤軍作戰(zhàn)，“革命，拼死”。只提醒林先生，混飯吃的辦法還可以有別樣選擇。魯迅對朋友的林語堂先生，可謂體諒深切，一片至誠，至今讀來，仍是感人肺腑。

1936年2月21日，另有致曹聚仁書信一通：“自己年紀大了，但也曾年青過，所以明白青年的不顧前后激烈的熱情，也了解中年的懷著同情，卻又不能不有所顧慮的苦心孤詣?，F(xiàn)在的許多論客，多說我會發(fā)脾氣，其實我覺得自己倒是從來沒有因為一點小事情，就成友或成仇的人。我不少幾十年的老朋友，要點就在彼此略小節(jié)而取其大?！?/p>

魯迅先生之“彼此略小節(jié)而取其大”，正是他的原則與寬容兼而有之的處世為人之道。

林語堂與魯迅的關(guān)系，是大時代知識分子間的社會關(guān)系、思想關(guān)系，全然不是“貶魯派”韓石山之流理解的婦姑勃谿的庸俗關(guān)系。而民國時期，文人之間的“口水戰(zhàn)”，原是司空見慣的事情，并沒有我們現(xiàn)在想象那么“嚴重”、那樣“你死我活”，論戰(zhàn)雙方，沒有誰來裁決政治是非，或者某一方因此而遇到什么政治麻煩。

1923年夏天，林語堂偕夫人從歐洲留學(xué)歸來，由胡適引薦，受聘于北京大學(xué)英文系。盡管林語堂與胡適情誼不錯而又思想相近，令他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當次年《語絲》創(chuàng)刊，林語堂選擇了做周氏兄弟的盟友。胡適為領(lǐng)袖的《現(xiàn)代評論》和以周氏兄弟為領(lǐng)袖的《語絲》，在女師大學(xué)潮中，分歧明朗化了。

語絲派與現(xiàn)代評論的論戰(zhàn)中，林語堂與魯迅站在一起，甚至比魯迅表現(xiàn)得更為激烈。他走上街頭，直接參加與學(xué)生同軍警的搏斗。他和魯迅，遂為陳源等主張“費厄潑賴”的現(xiàn)代評論派誣為“學(xué)匪”。1926年1月23日，林語堂在《京報副刊》上登出他親手繪制的《魯迅先生打叭兒狗圖》：魯迅，著長袍，八字胡，手持竹竿痛擊落水狗。

同年3月10日，林語堂又撰寫了《泛論赤化與喪家的狗》，與魯迅前此發(fā)表的《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相呼應(yīng)，兩人思想上相知相通。一個星期后，“三·一八”慘案發(fā)生了。4月24日，直奉軍閥以“宣傳赤化”為罪名，封閉了《京報》館，逮捕、殺害了總編輯邵飄萍。知識分子開始紛紛向南方逃亡。林語堂和魯迅先后到了廈門。在此期間，魯迅與林語堂曾表現(xiàn)出思想成熟程度的明顯不同。魯迅看似沒有林語堂那么的激進，對暴力和強權(quán)的認識卻異常清醒，反抗的態(tài)度始終如一。林語堂的思想則有搖擺，有反復(fù)，比如，他和周作人曾一唱一和，提倡“費厄潑賴”精神，受到魯迅的批評。魯迅撰寫《論“費厄潑賴”應(yīng)該緩行》是在上一年的12月29日；其時，周氏兄弟已經(jīng)“失和”兩年，魯迅回避了點周作人的名，便只點了林語堂。但這種朋友間的思想交鋒，與針對陳源的批評，是應(yīng)當區(qū)別開來的。類似這樣的思想交鋒，在語絲派內(nèi)部是有先例的，正常的。

廈大的氣氛“比北大還壞”。魯迅決計要辭去教職。他卻牽掛著林語堂，“我還要忠告玉堂（即林語堂）一回，勸他離開這里”（魯迅《兩地書》）。他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說：“……就只怕我一走，玉堂要立即被攻擊。所以有些彷徨?！庇纱丝梢婔斞笇ε笥训母星橹詈?。果如魯迅的預(yù)料，林語堂在廈大遭到排擠，呆不下去了，不久也流落上海，靠自由寫作維持生計。

同在上海灘棲身的林語堂和魯迅，同樣是精神罹難者，同樣都只剩下了手中的一支筆。然而兩人卻選擇了不同的活法。魯迅直面社會直面人生，擔當起社會批判的角色。林語堂則創(chuàng)辦《論語》，倡導(dǎo)幽默小品文，重祭明末性靈派的旌幡（回避嚴峻現(xiàn)實，恰恰是性靈派主張的重大缺陷，也因此為后世所詬?。?，皈依于儒教的“修身”，委婉表達自己的無奈與幽怨。這乃是魯林二人思想的分野，人生道路的分歧。

林語堂在魯迅先生逝世后，在《人間世》上寫了悼魯迅的文章，多有持平之論。下面這段話，再清楚不過表明了他與魯迅的思想分歧：“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曰，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闭劦脚c魯迅的關(guān)系，他說，“魯迅誠老而愈辣，而吾則向慕儒家之明性達理，魯迅黨見愈深，我愈不知黨見為何物，宜其刺刺不相入也。然吾私心終以長輩事之，至于小人之捕風(fēng)捉影挑撥離間，早已置之度外矣?！惫貌徽撈漪斞浮包h見愈深”之說，是否公允；文中既有比照，也有自愧弗如的感慨。文章又云，“魯迅與我相得者二次，疏離者二次，其即其離，皆出自然，非吾與魯迅有輊軒于其間也。吾始終敬魯迅；魯迅顧我，我喜其相知，魯迅棄我，我亦無悔。大凡以所見相左相同，而為離合之跡，絕無私人意氣存焉?！保终Z堂《魯迅之死》）這就將他與魯迅的疏離，出于思想的歧見，說得很透徹了。

寫到這里，我不禁想說，今日的好事者，根本不懂得民國時期中國知識分子，不懂得那個大時代，及生活其中的知識分子的坦蕩襟懷和真性情，不懂得人與人的關(guān)系的復(fù)雜微妙。他們對魯迅的無端指責(zé)，倒是有林先生說的捕風(fēng)捉影挑撥離間的“小人”之嫌，而與林先生的“絕無私人意氣存焉”，相距又何以道里計。至于在做人、做學(xué)問上為何倒退若此，那已經(jīng)屬于另行討論之事了。

這些年，“倒魯”之風(fēng)甚熾，即使是在自由主義學(xué)者中，誤讀魯迅者亦甚伙。不免深為遺憾。魯迅與胡適，竊以為，乃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史之兩座高峰，兩山并峙，不可或缺。因想到魯迅與林語堂的關(guān)系，頗有意味，故作此短文，略作回應(y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