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津濤

《弟子規(guī)》是粗制濫造的兒童讀物

◎楊津濤

近年來，蒙學讀物《弟子規(guī)》大熱，被冠上“國學經典”的稱號，市場上的《弟子規(guī)》版本數(shù)以百計，很多幼兒園、中小學將其列為指定讀物，還被改編成了歌曲、舞蹈、動畫片等。

實際上，這只是一本粗制濫造的“兒童讀物”。

《弟子規(guī)》算不上什么“國學經典”

1.該書至多只能算二、三手儒學讀物

我們今天所見的《弟子規(guī)》，三字一句，共360句、1080字。其書原名《訓蒙文》，作者是清初秀才李毓秀（1647-1729），經賈存仁（1724-1784）修訂后，改名《弟子規(guī)》。遲至清朝后期，本書才開始廣泛流傳，成為私塾中常用的兒童教材——“蒙學讀物”。

在“總敘”中，作者開宗明義，指出“弟子規(guī)，圣人訓”?？v觀《弟子規(guī)》一書，內容確實大都改編自《論語》、《禮記》，及朱熹編纂的《童蒙須知》。如《禮記》說，“凡為人之禮，冬溫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弟子規(guī)》中對應是“冬則溫，夏則清，晨則省，昏則定”；《童蒙須知》說，“凡人弟子，須是常低聲下氣，語言詳緩”，《弟子規(guī)》中則化為，“尊長前，聲要低，低不聞，卻非宜”等等?！兜茏右?guī)》中的原創(chuàng)內容極少。

略言之：從作者看，李毓秀、賈存仁都只是鄉(xiāng)間文人，在學術上并無成就；從時間看，相比于成書于宋朝的蒙學讀物《三字經》，《弟子規(guī)》遠遠不算“歷史悠久”；從內容看，《弟子規(guī)》改編自儒家經典《論語》、《禮記》，及朱熹摘錄的《童蒙須知》，僅供兒童學習使用，屬于二手，甚至三手儒學讀物，顯然沒有資格被稱為“國學經典”。

2.《弟子規(guī)》在民國無人問津

與側重自然知識的《三字經》等蒙學讀物不同，《弟子規(guī)》的內容核心是程朱理學（重在倫理與處世、處事之道）。

因內容符合科舉所需，晚清各地私塾曾一度流行該書。1905年清廷廢除科舉，舊蒙學教育隨之衰落；1911年辛亥革命后，新式教育規(guī)范化，注重兒童天性的新式中小學教材得到推廣，《弟子規(guī)》遂被時代所拋棄。在《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中收錄的《弟子規(guī)》版本僅有2種。

3.該書近年來大熱，有特殊時代背景

《弟子規(guī)》在近十多年來受到追捧，有一些特殊的時代背景。上世紀70年代，該書曾被定性為“宣揚孔孟之道的幾本壞書”之一，遭到批判。進入90年代，國人對“傳統(tǒng)文化”出現(xiàn)一種饑渴，很多港臺商業(yè)化的“傳統(tǒng)文化產品”被引入大陸。臺灣“華山書院”院長王財貴倡導的“兒童讀經教育”即是其中之一。其編寫的教材《孝弟三百千》，正是以《弟子規(guī)》為主要內容。此后，《弟子規(guī)》持續(xù)受到大陸文化產業(yè)的關注和推廣，遂聲名大振至于今天的地步。

作為現(xiàn)代兒童讀物，該書有四大缺陷

1.內容遷就形式，導致文本勉強，于語文教學非常不利

《弟子規(guī)》三字一句，合轍押韻。這種形式或許適于古代兒童，但在現(xiàn)代，已然行不通。作家王鼎鈞曾有評論：“為了遷就形式，尤其是《弟子規(guī)》，有些句子很勉強，很晦澀，學習加倍困難，就語文教學而論，也并非良好的示范”。如《弟子規(guī)》中，“不力行，但學文，長浮華，成何人；但力行，不學文，任己見，昧理真”這幾句，即使是現(xiàn)在的成年人，讀起來也會感覺吃力，且體會不出文字之美。

很多一線小學教師也承認，“讓孩子背誦理解《弟子規(guī)》是個大難題”。時下一種流行的解決辦法是對《弟子規(guī)》進行再改編：“新編《弟子規(guī)》的歌詞用兒歌來編譯，朗朗上口，簡單易懂，教著省心，孩子也喜歡”。如前文所舉例句，即被改寫為：“為學莫作書呆子，活學活用建大功。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努力去做沒有錯，若不學習腹中空。見識短淺多蠻干，真理永遠弄不清”。雖然媒體報道對這種改寫津津樂道，但其實仍然不倫不類：一者，自編的幾句，可謂文采全無；二者，套用的古詩文“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之類，仍遠超出了小學生能夠理解的范疇。這種超越年齡的文本，必然增長孩子的厭學情緒。

2.以成人本位編寫，從成人視角對孩子進行灌輸，且很多表述互相沖突

中國古代蒙學教育的教材，編寫時多采取成人本位、成人視角，而極少注意兒童在不同年齡段的身心發(fā)育的特性，《弟子規(guī)》也不例外。全書所有文本，都是以成人的語言灌輸成人的道理，且很多表述互相沖突。這也正是進入民國后，幾乎所有新式學校，都拋棄了《弟子規(guī)》的主要原因之一。

比如，書中寫道：“同是人，類不齊；流俗眾，仁者希。果仁者，人多畏；言不諱，色不媚；能親仁，無限好?！薄叭擞卸?，切莫揭，人有私，切莫說?！薄氨苏f長，此說短；不關己，莫閑管?！睂和?，理解何謂“仁者”已經太難；要理解“言不諱”與“切莫說”、“莫閑管”之間的區(qū)別，更屬不可能（事實上，《弟子規(guī)》的作者也未必清楚二者的區(qū)別何在，至少在文本上作者未能解釋這種矛盾）。

以上弊病，也必然對兒童的學習造成傷害。

3.很多內容同現(xiàn)代社會脫節(jié)，理念上的落伍尤其可怕

作為古代行為規(guī)范，《弟子規(guī)》中很多內容都已過時。如“騎下馬，乘下車，過猶待，百步余”，現(xiàn)代人不騎馬、不坐馬車，在路上遇到長輩也無需下來目送“百步”之遠；又如“親有疾，藥先嘗”“喪三年，常悲咽，居處變，酒肉絕”，其中言及子女應為父母嘗藥，在父母死后服喪三年、不吃酒肉的禮儀，今天也都是無需遵行的。

相比于過時的行為方式，理念上的落伍有著更大危害?！兜茏右?guī)》說，“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事雖小，勿擅為，茍擅為，子道虧”，子女對父母要無條件服從，一切行為都要預先請示父母；又說“諫不入，悅復諫，號泣隨，撻無怨”，子女勸說父母時，即使被責打，也要“無怨”。如果真的孩子照此去做，在變得對父母百依百順的同時，也會失去獨立自主意識?，F(xiàn)代社會中，子女和父母在人格上是平等的，應該有著自己的理念及興趣；雙方需要的是互相尊重，而不是一方去迎合另一方。

類似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書中教導兒童“話說多，不如少”“不關己，莫閑管”等，顯然同現(xiàn)代社會鼓勵發(fā)聲及參與公共事務的要求不符。

4.全書以“勿”為核心，背離了真正的儒家精神

據(jù)統(tǒng)計，《弟子規(guī)》全文1080字中，用了43個“勿”字，教導兒童“不要如何”，顯示了所謂“圣與賢，可馴致”的觀點。這種訓導的口吻，同真正的儒家精神是背離的。其編寫精神與《論語》等儒家典籍相去甚遠——如學者黃曉丹所言：“《論語》不是一個行為規(guī)范，而是一個建議……《論語》之中具備著多個聲部，使得你可以根據(jù)情況選擇一個恰當?shù)慕ㄗh”。略言之，優(yōu)秀的兒童倫理教材應該提供讓學生去體察和理解的具體情境，而非冷冰冰的結論；《弟子規(guī)》則反其道而行之，不過是一本簡單粗暴的《弟子禁令》罷了。

缺陷如此之大、如此之多，倡導學習《弟子規(guī)》的效果如何，可想而知。

現(xiàn)代兒童不應將時間耗費在《弟子規(guī)》上

有關兒童要不要學習傳統(tǒng)文化、要如何學習傳統(tǒng)文化的問題，早在民國時期，即有過諸多爭論。蔡元培說，“若要小學生也讀一點經，我覺得不妥，認為無益而有損”“經書里面，有許多不合于現(xiàn)代事實的話，在古人們處他們的時代，不能怪他；若用以教現(xiàn)代的兒童，就不相宜了”。胡適說，“我們絕對的反對小學校讀經”“我們當時只須讀幾本官板經書，不妨糟蹋一點時間去猜古謎；現(xiàn)在的兒童應該學的東西太多了，他們的精力不可再浪費了！”

雖然他們所說的“經”是真正的“國學經典”，如所謂“四書五經”之類，但借用來說《弟子規(guī)》也未嘗不可?！兜茏右?guī)》中有太多不適于現(xiàn)代社會的內容，與其大費周章地“去其糟粕，取其精華”，不如直接選用一本更符合兒童心理的新式教材，來闡釋《弟子規(guī)》中那些至今有益的道理。想必學生、老師都能從中獲得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