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方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廣義美育觀研究
王一方
(中山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系,廣東 廣州 510275)
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6至52節(jié)中,叔本華通過對藝術的目標、天才之偉大、藝術的三種美、不同藝術的美感印象等問題的探討來表明觀點,即藝術是“獨立于根據律之外觀察事物的方式”*出自《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36節(jié)。在叔本華看來,藝術的對象是理念,它的目標就是傳達對理念的認識,這與科學和經驗中遵循根據律的理性考察方式是相對的。。他高度肯定藝術的純粹性,贊賞藝術為人類精神世界帶來的安慰是藝術家“在一個異己的世代中遭遇到的寂寞孤獨”的唯一補償,與此同時,偉大的藝術能擺脫欲望的束縛。這種從藝術中尋求意志的廣義美育觀蘊含在叔本華對藝術與理念、意志之間關系的深入思考中,為當代美育思想提供了重要參考。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廣義美育觀;意志;理念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叔本華“唯意志論”哲學體系的重要代表作,全書四部分圍繞“意志”進行,將人的痛苦歸結于無盡的欲望和強烈的生存意志。在他看來,擺脫痛苦的唯一途徑是擺脫欲望,而藝術對消減欲望有重要作用。他崇拜藝術的內在力量,將藝術視為人們脫離痛苦的解藥,倡導人們走進藝術,從世俗欲望的追求轉向對藝術的純粹觀審。不同于黑格爾對藝術的理性分析,叔本華談論藝術總是不吝溢美之詞,帶有濃厚的人文主義特點,在《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的第三篇,尤其是第36至52節(jié)中,叔本華從藝術的對象談到各藝術門類的具體作用,得出“藝術是人生的花朵”的結論。筆者認同曾繁仁在《美育十五講》中將叔本華的藝術觀與“廣義的美育之路”*出自曾繁仁《美育十五講》第九講。曾繁仁認為叔本華提出的“藝術是人生的花朵”的理論將藝術和審美與人生聯系在一起,開辟了人生美學,即“廣義的美育之路”。相結合,既然藝術是“獨立于根據律之外觀察事物的方式”,在人生中所起的作用與經驗和科學完全不同,那么與真和善相比,藝術與美的結合顯得更自然,藝術與審美教育也更加密不可分。
即使在討論藝術的作用,叔本華還是要從“意志”談起,他的藝術觀包含著“意志”和“理念”兩個相對概念之間的對抗,“意志”是一切現象的源泉,而“理念”是本質、是藝術的對象。藝術通向“理念”并克服“意志”的制約,傳達真正的“理念”,而歷史、國家、人類進程等等在叔本華看來都是“理念”偶爾顯現的形式。我們日常生活的事物都遵循著“根據律”(充分根據律的四重根)發(fā)生發(fā)展,因果相生,沒有終點,叔本華把這種遵循根據律的科學考察的方式稱作亞里士多德的方式。有沒有哪種考察方式可以跳出根據律?叔本華的回答是藝術,藝術不依賴根據律的復雜關系,它考察的是這世上本質的東西:“理念”。這種考察方式被叔本華稱作柏拉圖的方式?!八囆g復制著由純粹觀審而掌握的永恒理念,復制著世界一切現象中本質的和常住的東西;而各按用以復制的材料(是什么),可以是造型藝術,是文藝或音樂?!盵1]257在叔本華看來,對“理念”的認識是藝術唯一的源泉,而藝術唯一的目標則是傳達這個認識。
我們?yōu)楹我ㄟ^藝術對“理念”的認識來克服“意志”的束縛?叔本華的回答是:“如果我們的意識還是為我們的意志所充滿;如果我們還是聽從愿望的擺布,加上愿望中不斷的期待和恐懼;如果我們還是欲求的主體,那么,我們就永遠得不到持久的幸福,也得不到安寧。”[1]272叔本華深知欲望得不到滿足是痛苦的根源,擺脫這種痛苦的辦法就是不要將注意力都放在欲望上,嘗試純粹客觀地審視事物,在他看來,這是“沒有痛苦的心境”“神的心境”。藝術家就具有這種心境和胸襟,在藝術的熏陶下,追逐欲望的動機減弱,純粹觀審帶來的愉悅使人們的痛苦也沒那么深刻。但是藝術對欲望的消減并不長久,藝術即使能通向“理念”也無法從根本上戰(zhàn)勝“意志”,叔本華始終是“唯意志論”的?!啊砟睢倪@種對‘意志’的‘解脫’作用,只‘限于’‘在’‘時空’中、‘在’‘時間’的‘長河’中,只是‘暫時’、‘瞬間’?!煜录娂姟?,即使是‘科學-藝術-哲學’只有可能給人類提供一個‘在’‘時間’‘中’的‘家園’,不像康德、黑格爾那樣以‘概念’‘超時空-非時空’性‘建構’來取得‘概念式’的‘永久居留權’。”[2]這種“理念”和“意志”的較量結果頂多是“理念”的短暫勝利,處在長久霸主位置的還是“意志”。筆者認為叔本華的藝術觀充滿了理想性,他將“理念”作為藝術唯一目標的柏拉圖式的“想象”為人們的心靈提供了一片凈土,也讓人們相信有擺脫痛苦的途徑(即便不能長久)。
叔本華的藝術觀倡導人們把對欲望的膨脹轉向對藝術的觀審,只有這樣才有機會脫離苦海,這種觀點與他同時代的席勒有相似性。席勒在《美育書簡》中指出:“藝術必須擺脫現實,并以加倍的勇氣越出需要,因為藝術是自由的女兒,它只能從精神的必然性而不能從物質的欲求領受指示?!盵3]37叔本華和席勒都不約而同地將藝術放在與物質、欲望等世俗追求相對的位置,并將其作為對抗世俗的途徑,但二者的體系不同,叔本華的藝術觀圍繞著“意志”和“理念”來進行,席勒談藝術則是直接將其放在審美教育的思路上,進而認為人們通過美能達到自由,美育作為一個獨立的范疇和學科也正是從席勒開始?!拔覀?yōu)榱嗽诮涷炛薪鉀Q政治問題,就必須通過審美教育的途徑,因為正是通過美,人們才可以達到自由。”[3]39雖然二人的藝術觀一個通向“理念”,一個通向“自由”,但筆者認為二者都將藝術作為解決世俗沖突的途徑,本質上是相通的,“叔本華的美學思想與席勒追求人的全面發(fā)展為目的的‘自由論’美學-美育思想是一致的”[4]。叔本華在“唯意志論”層面上細致深入地探討了藝術諸問題,如天才、藝術三種美、不同藝術的美感印象等,這種綜合的藝術觀可從廣義上指導人們的審美教育。
叔本華對藝術的這種柏拉圖的考察方式由天才來進行,天才具有徹底沉浸于純粹觀審的能力,觀審中遺忘自己?!叭粍t在考察那不在一切關系中,不依賴一切關系的,這世界唯一真正本質的東西,世界各現象的真正內蘊,考察那不在變化之中因而在任何時候都以同等真實性而被認識的東西,一句話,在考察理念,考察自在之物的,也就是意志的直接而恰如其分的客體性時,又是哪一種知識或認識方式呢?這就是藝術,就是天才的任務?!盵1]257天才創(chuàng)造藝術,藝術傳達“理念”,要想實現對“意志”的控制,還得依靠天才。叔本華將數學家和藝術家進行比較,認為藝術家往往在數學上沒什么突出特長,而數學家也沒什么藝術感受力,他由此得出“直觀的認識和理性的認識或抽象的認識根本是相對立的,在前者范圍內的始終是理念,而后者卻是認識根據律所指導的”[1]264的結論。天才對藝術的感知力是非理性的,他們往往因其過人的才華和不被根據律所指導的超凡認識力獨立于世,“雖然要說天才所以為天才是在于有這么一種本領:他能夠獨立于根據律之外,從而不是認識那些只在關系中而有其存在的個別事物,而是認識這些事物的理念;能夠在這些理念的對面成為這些理念(在主體方面)的對應物,亦即不再是個體的人而是‘認識’的純粹主體;然而這種本領,(就一般人說)在程度上雖然要低一些并且也是人各不同的,卻必然地也是一切人們所共有的;否則一般人就會不能欣賞藝術作品”[1]270。天才時常不被理解和接受,且往往和瘋癲相伴,然而世人之所以平庸、被欲望和痛苦牽絆也正是因為他們不像天才那樣專注于藝術的美。在筆者看來,我們雖無法擁有天才的藝術才華,但卻可以通過后天的培養(yǎng)擁有欣賞藝術的能力和純粹觀審的基本態(tài)度,這也正是審美教育所能發(fā)揮的最突出的作用,即用人們對藝術的感性純粹觀審來培養(yǎng)一種非根據律的、非理性的審美態(tài)度,有了這種態(tài)度,人們可以暫時忘卻功利世俗的欲望,只將目光集中于理念和美。當世事無常、人生遭遇苦痛,只要我們還擁有欣賞美和藝術的眼睛,我們就能在陰溝里仰望星空,在枯萎中看到希望。一個困難會被克服,某次苦痛會被治愈,但人生的苦難接踵而至沒有盡頭,只有藝術所通往的“理念”和偉大藝術作品的美是永恒的,它們的存在不依賴根據律,沒有因果,只有隨時光存在的沁人心脾的深刻美好。
當然,藝術品的美是有層次的,叔本華列舉了三種美:優(yōu)美、壯美和媚美。他區(qū)分這三者的標準集中在兩個方面:“意志”和純粹觀賞,三者帶給人們的審美快感完全不同。例如,自然界風景就能帶來優(yōu)美感,人們無需與“意志”斗爭就能感受到這種美。壯美就不同了,“那種純粹認識的狀況要先通過有意地、強力地掙脫該客體對意志那些被認為不利的關系,通過自由的、有意識相伴的超脫于意志以及與意志攸關的認識之上才能獲得”[1]280-281。通俗地說,壯美感的產生建立在“斗爭”的基礎上,是比優(yōu)美感更深刻更難得的體驗。他說:“壯美感的發(fā)生是由于一個直接不利于意志所關心的利害之上才能獲得這種觀賞,這才構成壯美的情調?!盵1]288我們由此想到了康德的“崇高感”,康德是明確區(qū)分“美感”和“崇高感”的,“前者(美感)直接帶有一種促進生命的情感,因而可以與魅力和一種游戲著的想象力相結合,而后者(崇高者的情感)則是一種僅僅間接地產生的愉快,也就是說,這使得它乃是通過一種叫對生命力的瞬間阻礙,以及接踵而至的生命力更為強烈的涌流的情感而產生的,因此它作為激動顯得不是游戲,而是想象力的工作中的認真”[5]??档碌某绺吒袕娬{理性,不屬于“美感”范疇,朱光潛將其概括為“崇高感是一種以痛感為橋梁而且就由痛感轉化過來的快感”[6]。通過“崇高感”和“壯美感”的比較,我們發(fā)現二者都具有“斗爭”性,“崇高感”與恐懼斗爭并最終勝利,“壯美感”與“意志”斗爭也取得勝利,盡管康德和叔本華是在各自的哲學體系中闡述二者,但叔本華對康德哲學的贊賞和借鑒還是讓我們不由地將“崇高感”和“壯美感”進行對比。叔本華高度贊賞“壯美感”,至于媚美則是他堅決批判的對象,媚美恰好與壯美相反,因為它以激起欲望的方式將人們從對藝術的純粹觀審中抽離出來,使意志重新得到低俗的滿足。裸體畫、逼真的食物靜物寫生等藝術作品在叔本華看來都屬于媚美,因為它們激起人們的肉欲或者食欲,摧毀純粹觀審,違背藝術目的。
筆者認為,叔本華對于三種美的論述為我們的審美教育提供了豐富養(yǎng)料。首先,他認為他對壯美的說明可以用于倫理事物,用于人們的崇高美德。因為美德的產生正是由于意志不為對象所激動,具有崇高美德的人對他人的觀察是客觀的,此時認識占上風。叔本華認為這種人即使面對他人的憎恨詆毀時不會被激起同樣的情緒,面對別人幸福時不會感到嫉妒,看到美女并不想占有。這不正是我們的審美教育所要培養(yǎng)的優(yōu)秀人格嗎?其次,叔本華對媚美的批判也正是審美教育在藝術鑒賞的選擇中需要參考的。筆者不認可他以意志和純粹觀審作為藝術美的評判標準,更不贊同他以此為標準將裸體畫和逼真食物的靜物寫生稱作媚美,但是他明確區(qū)分好的和不好的藝術,認為讓人產生壯美感的藝術更有利于人們在一定程度上擺脫欲望的控制,而媚美的藝術對人的作用則是相反的。這種劃分讓我們在審美教育的實踐中對藝術品的分類有了重要的標準。“人比其他一切都要美,而顯示人的本質就是藝術的最高目的?!盵1]292很顯然,媚美的藝術在叔本華這里達不到藝術的目的,更不符合審美教育的目的。在美育的教學實踐中,我們首先應該做到將藝術作品的美學價值有個大致的劃分,哪些具有“壯美”的價值,哪些又處在“媚美”的水準。當然,這不可能有非常精確的標準,但康德和叔本華都為我們提供了可貴的分類判斷,這些無一不是我們進行審美教育的財富。
大而化之地談藝術顯然不是叔本華的風格,他用了相當長的篇幅從美感印象入手對藝術各個門類進行了說明?!懊栏械膩碓磿r而更在于領會已認識到的理念,時而更在于純粹認識擺脫了欲求,從而擺脫了一切個體性和由個體性而產生的痛苦之后的怡悅和恬靜?!盵1]294人們從不同藝術中獲得的美感也不同。首先是建筑藝術,人們從建筑藝術中領會到的理念含義并不豐富,因為建筑更多地為意志而非認識服務,建筑所服務的理念都是意志客體性的最低級別,這些客體性無非是重力、硬性等,它的有關動力學、數學等方面的實用目的遠高于審美目的,建筑藝術所具有的價值都不屬于審美的主要價值,與其他藝術門類相比,建筑只是提供實物自身,而不是提供理念;建筑只是將實物擺在鑒賞者眼前,而不是將藝術家的眼睛借給鑒賞者。從純粹審美觀審的意義上講,叔本華甚至不認為這是藝術,但是他也肯定建筑了不起的地方也恰恰在于藝術家能用各種方式將審美目的貫穿于建筑最主要的實用目的之中。
在討論雕刻藝術時,叔本華將“人的美”作為此類藝術表現的重點。人像雕刻的魅力在于:“他認識這種美竟如此明晰,以致他表達出來的美乃是他從來未曾實際看到過的美,(我們看到的美)在他的表達中已超過了自然。”[1]307人的美通過石雕的形式來表達,是意志“完美的客體化”。我們在優(yōu)秀的人像雕刻作品中看到人體的姿態(tài)動作展現出優(yōu)雅的體型美,在此基礎上還從表情和舉止的細節(jié)中展現出人的性格。叔本華重點談了《拉奧孔》,就拉奧孔是否在驚呼這個問題上,他持肯定態(tài)度,原因是人們無法在大理石上塑造驚呼,只能塑造張著嘴的拉奧孔,這是造型藝術不可為之事。也正因為此,人們可以在欣賞中發(fā)揮想象力,藝術家在塑造作品時也會用力量感、姿態(tài)表情等其他方式盡可能將“不能驚呼”帶來的“遺憾”彌補。
叔本華對繪畫藝術的討論從藝術品的“內在意義”和“外在意義”展開,將繪畫從題材和表現等方面分了個三六九等,不同檔次的繪畫作品對人精神的影響自然也不同。在他看來,藝術的地位應該從它的內在意義來衡量,所謂內在意義“是(我們)對于人的理念體會的深刻”[1]318,外在意義“是就一個行為對于實際世界的,在實際世界中的后果來說的重要性,所以是按根據律(來決定)的”[1]318。優(yōu)秀的繪畫作品不應只在歷史的、外在意義的圈子打轉,而應是理念的體現,能激起鑒賞者獨特的感動,將個別理念提升為族類理念。叔本華心中藝術成就最高的繪畫形式是那種能展現真正基督教倫理精神和印度思想的人物畫,這些人物往往是救世主、他們的母親或者天使等等。鑒賞者欣賞畫中人物的表情、眼神時感受到擺脫欲望的清靜和收斂,意志也隨之取消,這種境界正是基督教的內在精神。這種作品也是藝術的最高智慧。筆者認為叔本華對繪畫作品檔次的劃定標準只能作為一家之言,他對以猶太教歷史和神話為題材的繪畫作品的鄙夷和對以基督教倫理精神為題材的作品的高度評價更多出自他自身的宗教和民族觀念,對繪畫作品本身缺乏更客觀的評價。但無論他推崇哪類繪畫作品,藝術對人精神的蕩滌作用都是他最終的落腳點,意志在偉大的繪畫作品面前逐漸被取消,取而代之的是理念,是精神的清靜。
歷史家和詩人是叔本華放在一起比較的兩種人,他們各自的作品在意志和理念的“較量”上也差異頗大。歷史是現象真實性的體現,歷史家通過對準確材料的梳理和寫作來證實這種真實性,在創(chuàng)作方面歷史家遠沒有詩人自由;而文學是理念真實性的體現,例如,詩人借文字傳達“抽象概念”,他的職責在于通過詩歌這種極富自由的形式來表出人的理念,最終目的是使讀者借助這些“抽象概念”和自身的想象力更直觀地通向理念。當然,詩歌的質量參差不齊,天才詩人可以從生活的各個角度發(fā)現材料,無論是哪種主題和視角,他們創(chuàng)作的優(yōu)秀作品是一面能映射出意義和本質的鏡子,讀者被作品感動,進而有更深刻的思考,文學對人心的洗滌推動著思想的前進;而庸碌的詩歌恰好相反,這些作品不但不利于審美教育,還進一步破壞鑒賞力,應該堅決批判和抵制。叔本華最后探討的文藝形式是悲劇,悲劇被他稱作“文藝的最高峰”,因其以演出的形式表現人生的可怕和痛苦,這是意志與其自身的斗爭,它的真正意義在于讓人們深刻地認識到悲劇主角為生存為原罪贖罪。
盡管叔本華將各門藝術分開探討,但他明確表示:“一切藝術的目的既然只有一個,那就是理念的表出;不同藝術間的基本區(qū)別既然只在于要表現出的理念是意志客體化的哪一級別,而表出時所用的材料又按這些級別而被規(guī)定;那么,盡管是距離最遠的兩種藝術也可用比較的辦法使彼此得到說明?!盵1]347
叔本華依次討論了各藝術門類,音樂被他放在最后論說,因為音樂在他看來是非常特殊的,它遺世獨立于所有藝術形式之外,是一門偉大奇妙的藝術。其他藝術的目的在于:“用個別事物的表現(因為這種表現永遠是藝術作品本身)引起(人們)對理念的認識(這只在認識的主體也有了相應的變化時才有可能)?!盵1]355這些藝術間接地憑借理念把意志客體化,它們在世界中進行和存在。但音樂不同,它并不屬于任何理念的副本,不依賴于現象世界,即使沒有世界,音樂依然可以存在,“音樂不同于其他藝術,絕不是理念的寫照,而是意志自身的寫照,(盡管)這理念也是意志的客體性。因此音樂的效果比其他藝術的效果要強烈得多,深入得多;因為其他藝術所說的只是陰影,而音樂所說的卻是本質”[1]355。叔本華毫不吝嗇對音樂的溢美之詞,在所有藝術形式帶給鑒賞者的美感效果上,音樂有另一種深刻和嚴肅,它的偉大和絕妙極其強烈地影響著人心。
叔本華的學說把音樂在藝術中的地位提到最高,并打破了音樂喚起理論一家之說的局面,在音樂與情感的關系問題上,他把純音樂考慮進來,這是19世紀有關情感問題的第一場革命。純音樂不再現什么,也不表現什么,它本身還有許多令人困惑的問題沒有解決,但這些都不妨礙人們去聆聽它。問題在于,我們?yōu)槭裁磿雎牐窟@個問題沒有唯一答案,叔本華的理論提供了一種更根本性的答案:純音樂具有解放能力,當我們處于深度痛苦中時,聆聽純音樂可以讓我們從中解脫并在過程中獲得愉悅。叔本華對音樂評價如此之高,最關鍵的是他認為音樂最接近于人心。物質不可能完全沒有意志,聲音作為音樂的傳達形式從高音到低音幾乎涵蓋了理念的全部級別,不同音組成連貫的曲調,曲調是一個完整的故事,它的本質在于,它在過程中是千變萬化與主調有分歧的,但最終還要歸于主調才能夠滿足,回歸主調的過程正是曲調在努力追求意志的過程,正如人的本質就在于不斷追求自己的意志,滿足了一個欲望又要追求另一個,滿足不了即痛苦,滿足得了又無聊,這樣周而復始。至于作曲家是怎樣進行這個過程的,我們無法用根據律進行理性推測,也得不出概念性的結論,我們對此只能一無所知??彀搴托腋?,大三度和明亮……每一個細節(jié)都對應著心靈的震顫和意志的軌跡。我們從天才的音樂中可以發(fā)現人類情感最深處的秘密,聽眾在鑒賞過程中情感被激發(fā),想象力得到充分發(fā)揮,這種讓人欲罷不能的藝術遠非概念可以陳述。
相比之下,歌唱音樂在叔本華那里的地位比不上純音樂,因為文字是另一種藝術的表現形式,以文字嵌入音樂的歌詞混亂了音樂本身的語言,音樂的純潔性受到沾染。叔本華堅決地表示:“音樂絕不是表現著現象,而只是表現一切現象的內在本質,一切現象的自在本身,只是表現著意志本身。因此音樂不是表示這個或那個個別的、一定的歡樂,這個或那個抑郁、痛苦……而是表示歡愉、抑郁、痛苦、驚怖、快樂、高興、心神寧靜等自身?!盵1]360在叔本華看來,音樂表現的是抽象和本質的東西,與他物無關,歌詞的介入使演唱者的情感也介入其中,但音樂本身沒有表現那些悲傷或快樂等情感的動機,我們只是能從音樂的抽象中感受到情感的存在,因此純音樂對人心的作用才尤其純粹。
叔本華的音樂觀以意志為中心,屬于客觀唯心主義,他對音樂的論述和偏愛也逃不出“唯意志論”。但他對音樂高度贊賞,認為它是人的心靈的呼應,這體現了一種理想主義精神。天才的音樂家即使在世俗生活中一無所有,他也依然是上帝的寵兒,因為沒人能拿走音樂,也沒有其他事物可以像音樂滿足人心那樣滿足他的精神。對于普通大眾來說,雖然在鑒賞力方面與天才差距甚遠,但音樂是所有人的,無論是哪種層次的鑒賞者都能從音樂中得到不同程度的滿足,隨著鑒賞力的提高,音樂能發(fā)揮的作用能從普通的安撫治愈到達心靈深處的甚至是“理念”的滿足,無論是哪種滿足,音樂都值得所有人從世俗欲望中(哪怕是短暫地)抽離,去享受這種美妙的快樂。
《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是一部曾被冷落的哲學名著,叔本華的“唯意志論”哲學在此書中得到充分體現和論證。他在本書第一版序中對閱讀者提出幾個要求:首先,要理解本書只能熟讀兩遍,讀第一遍時還要有很大耐心;第二,研讀過他的《充分根據律的四重根——一篇哲學論文》;第三,熟悉康德主要著作;第四,如果熟讀柏拉圖就更好了。他對讀者的建議顯然很必要,他分四部分陳述的“唯意志論”處處顯示出康德和柏拉圖哲學對其的影響。當然,與二者相比,叔本華的體系又是完全不同且具有獨特價值的,我們能從他的語言邏輯中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自信。事實證明,叔本華的自信完全有理由,這本影響深遠的著作不僅值得讀者耐心閱讀,更值得人們反復咀嚼并從中汲取養(yǎng)料。
他的藝術觀即使在“唯意志論”的包圍下依然閃閃發(fā)光,他是站在現實中說著理想的話,藝術是理想,是他心靈的凈土。當然,并不是所有哲學家都會將藝術作為人們脫離苦海的繩索,宗教信仰是藝術以外的重要選擇?,F代美育理論20世紀初傳入我國,蔡元培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說”,“美育之目的,在陶冶活潑、敏銳之性靈,養(yǎng)成高尚純潔之人格”。[7]我們不否認藝術以外的追求對人們欲望和痛苦所起的積極作用,但用藝術陶冶性靈、塑造人格是推進人類社會發(fā)展最美好的途徑,是人類文明進程中盛開的花朵。
[1] 叔本華.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M].石沖白,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2.
[2] 葉秀山.東西哲學的交匯點——《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再讀[J].哲學動態(tài),2016(1):5-13.
[3] 席勒.美育書簡[M].徐恒醇,譯.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4.
[4] 曾繁仁.美育十五講[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188.
[5] 李秋玲.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實踐理性批判、判斷力批判[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254.
[6] 朱光潛.西方美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371.
[7] 蔡元培.蔡元培教育文選[M].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195.
ABSTRACT: In Schopenhauer′s opinion, art is "the way of observing things which exist independently of the principle of reason", a conclusion arrived at after he had discussed, in sections 36-52 of "TheWorldasWillandRepresentation", issues such as the objective of art, great genius, three kinds of beauty of art and the aesthetic impressions of different arts. He highly affirmed the purity of art and commended the consolation art brings to the spiritual world of man as the only compensation for the solitude an artist suffers in an alien world. Meanwhile, great art can also get rid of the constraints of desire. This broad conception of aesthetic education as seeking will from art inheres in Schopenhauer′s meditations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rt, idea and will and affords an important reference to the thought of contemporary aesthetic education.
Keywords: Schopenhauer;TheWorldasWillandRepresentation; a broad conception of aesthetic education; will; idea
(責任編輯:紫 嫣)
A Study of the Generalized Aesthetic Education ofTheWorldasWillandRepresentation
WANG Yi-f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510275, China)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當代文論與“去黑格爾化”研究》(13BZW004)的階段性成果。
王一方(1987—),女,河南鄭州人,文學博士,中山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博士后、助理研究員,主要從事西方美學、審美教育研究。
B01
A
2095-0012(2017)05-0048-06